悲悯之书(组诗)

2014-11-17 03:01陈亮
飞天 2014年11期
关键词:大娘田野

陈亮

我大娘死了

我大娘死了!在大哥家里,我看到了

好久未见面的大爷:须短,颧高

腮塌,头发稀疏斑白,多像已经去世

多年的祖父啊!他被多种病痛折磨

已很难下床了,他在用一块油灰的布

使劲擦着眼睛,因为白内障,已经

认不出我们了,听到我们的声音

又委屈地哭了起来。他在念叨大娘的好

——尽管年轻的时候,曾当过军官

探亲时腰里也挂着匣子枪,背后

跟着两个警卫,威风的时候,曾多次

想休掉大娘,都被祖父拦住了。生活啊

时光啊!真就把两个水火不容的人

捏到一块去了,他的肉成了她的肉

他的血成了她的血,他的骨也成了

她的骨,他的脾气成了她的脾气

她的命也成了他的命,到了最后的光景

少了谁都不行了啊——去墓地的路上

大哥在前面抱着棺材盒子,所有的人

都低下头:即使和大娘积了多年怨气

一直都不和大娘说话的父亲也哭了

他的膝盖因下跪而沾满了泥浆和草

全不管不顾了,他的嘴哆嗦着,念叨

自己不是东西。一群麻雀石块一样

在我们身边漂浮着,翅膀上掀下来

一些类似于骨灰的东西,包括槐树上

隐身大哭的知了,可都是我们的亲戚啊

落 日

落日委实疲倦了,但熬到最后一刻仿佛被

打了鸡血,突然就抖擞起来

它想亲眼看着那个弄瘸了腿的泥汉

摇晃着成了一只可怜的蚂蚁——

他老婆跟人跑了,他娘常年瘫痪

没人来伺候她的吃喝拉撒

它想亲眼看着一个半瞎的光棍老人

从地里挑出一担地瓜,不留神

被石头绊倒,他摸爬着捡拾那些混蛋的果实

突然堵了气,用荆使劲抽打起自己来

——老槐树背过身去,鸟兽心绞目乱

它想亲眼看着一个忙着割草的哑妮

她的棉条篓里还很浅薄,稀疏

她身体里挤满了牲畜们饥饿的叫喊

她的初潮来了,却浑然不知

身后的大片的草坡染成了红草

它想亲眼看着那头已吃不下嫩草的牛

还没捱到村口,就轰隆一声——

歪倒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愤怒的主人把铜牛鼻都给拽断了

它想亲眼看着几个在村北挖坟坑的人

村里已经捧起笙乐,他们挖得很卖力

没看出来悲伤——挖完了把工具一扔

点上烟,先躺在里面试了试

似乎很惬意。风吹着他们,很快就黑了

好风景

我想描写一个秋天,火车远去,田野沉淀果香

手指与头发接触会引发出静电

化石里的虫子恶补鸣叫,似要吃谁的肉

路上再也没有上访挨打的人们

也没有被菜刀追赶的偷牛贼

也没有冒着黑烟鬼使神差的无牌卡车

那时候,父亲和母亲也回来了,彻底治好怪病

村庄里所有所有消失的人都回来了

——包括跳井寻死的王寡妇

疯掉走失的李足,被煤矿活埋的吴猴

还有从小被拐骗到未知的徐丫头

以及要饭去了外乡的铁拐李

还有很多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人和牲畜

他们全回来了,全都是红光满面

体态轻盈的样子,仿佛已经脱胎换骨

或刚从大炉里重新塑造出来

他们拥抱着寒暄,或不正经地笑骂

然后攥着手小心地赞美满坡的好风景

赞美天上出神的云朵。似乎好多年了

他们是第一次看到田野这么美,云朵这么美

还没细细回味,美的一天眨眼就飞了

就像你在凝视一群色彩绚丽的蝴蝶

看着看着就消失了,而眼睛

却花在了哪里,最后,你睁眼瞎样

用手四处乱摸起来,竟全是些粗糙冰凉的水泥

树 影

疯狂的槐米树,把它的影子打在了院子里

秋日的阳光充沛,风吹来的是植物香气

而不是化肥厂令人作呕的恶腥

还有工业园里那些近乎末日的噪音

多么好,鸟修复了神经,放心呼吸的一天

多么好,我可以把木匠活移到院子里

多么好,我可以在院子里用槐米树多余的杈丫

轻松地赶完邻家定制的木器

可以吹着口哨,想着那些漂亮的姑娘

让躲在暗处的上帝,那个大胡子老头发笑

更重要的是可以让祖传的槐米树

把它的影子疏朗的打在我的身上

沉淀在我的心里,这个时候

我不会感到痛苦,因为槐米树只是把影子

打在我的身上,让我贪婪地享受它的清凉

而不是谁用鞭子打在我的皮肉

用烙铁烙在我的胸膛,用锤子钉在我的骨头

也不是谁用斧锯锯在我的喉咙

或者是用箭射穿了我的脏器

或者是巫术,暂时控制了我的魂魄

我可以贪婪地享受这一天的阳光

还有槐米树带给我的祖传的幸福

累了,我就会躺一会,或者把自己做进梦里

巨大的树影会让发热的身体慢慢地凉下来

就像那些磨损的农具擦去了泥巴

一些轻松的调子从伤口里慢慢地流淌出来

淹 没

暮色里,一个人走向田野,这是个看坡人

他摇摇晃晃地扛着锃亮的铁锨

头顶紊乱纠结的蚊虫,步履显得老迈滞重

秋,已经深了——庄稼绿得发黑

淹过猫狗的破烂沟渠里盛开白花

小路依旧被野草和庄稼挤得忍气吞声

隐身的虫子,依旧在叫魂

孤苦的坟头开始慢腾腾吐出了蓝霭

他发现一只麻雀,在眼前晃了一下

扔下一个灰灰的眼神,扑哧就飞远了

却很快就被发黑的绿吸纳得干净

几个黄鼠狼,竖耳咳嗽着咳嗽着

朝他神秘地摆手,旋即,也被吸纳于无迹

统统没有遗下任何的波澜

田野像个无底洞——想到这里,

他感到了莫名的口渴和心慌

因为四下里,现在是不见一个活物了

他鸡仔样地哆嗦起来,似乎自己

也会很快被吸纳干净,不会留下一点骨头

他就咣当扔下铁锨,跌撞着跑了起来

扔下了他多年看坡的营生

这么多年了,他是第一次被下破了胆

而那些黑绿却更加安静,悄悄吐出

草灰的月亮,不担心有谁会逃出它的黑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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