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本色·文化传灯

2014-11-17 12:51左文
中外文摘 2014年20期
关键词:温总理儒教文化

左文

2009年1月15日,92岁高龄的中国国家图书馆名誉馆长任继愈等六位先生,由国务院总理温家宝签署证书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得知这一消息,任老十分高兴,并郑重表示:一定要为弘扬中华文化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孰料,不到半年即当年7月11日,任老竟悄然离世。当天上午,温家宝总理即委托工作人员向有关负责人,转达他对任老辞世的深切哀悼,并向任老亲属表示慰问。

与温总理的“文化交情”

任老与温总理的交情由来已久,这种交情建立在对中华文化命运的共同关注上。温总理与任老年龄相差25岁,是名副其实的忘年交。多年来,温总理对任老始终深怀敬意,任老也将温总理视为知己,多次赠书、致信,就重点文化工程建设、教育改革等建言献策,温总理总是认真阅读,及时复信。

早在1987年,任老担任中国国家图书馆馆长时便积极倡议,以馆藏《赵城金藏》为基础编辑《中华大藏经》。获批准立项后,任老组织人员经过16年辛勤努力,编纂完成了107卷1.2亿字的《中华大藏经(汉文部分)·正编》。之后,任老又组织力量编纂《中华大藏经(汉文部分)·续编》,预计5年内完成2.6亿字的点校编纂任务。由于这一工程规模庞大,所费甚多,进展比较缓慢,直到2007年任老致信温总理请求帮助,并得到明确要求财政部予以支持的批示后,才使此项工程得以顺利推进。

同样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末,由任老担任主编,数百名中国学者发起编纂全面展示浩瀚中华文化、总规模超过7亿字的类书《中华大典》工程。2004年3月18日,任老和几位专家联名致信温总理,说明编纂《中华大典》重要意义的同时,也将遇到的困难告诉了总理。温总理很快就复信,感谢编纂人员的辛勤劳动。在总理的重视和推动下,中央财政拨专款2亿元,使原本因经费短缺而停滞的这一工程再次启动,并将原计划编纂的21个典扩大到了24个典。

到了2004年8月,倾注任老大量心血的另一文化工程——《大中华文库》(第一批图书24种52册)出版了。该文库是中国历史上首次系统全面向世界推出的中国古籍整理和翻译的巨大文化工程,选收历代以来百余部经典著作,先由古汉语译成白话文,再由白话文译成英文。文库出版后,任老代表文库工作委员会将书送给温总理,请他“在百忙之中审阅,并请提出指导性意见,以便于我们今后更好地开展此项工作”。随即,温总理回信表示祝贺:“谨对您及从事这项浩繁工程的各出版单位和全体工作人员表示衷心的感谢和热烈的祝贺。这部巨著的出版是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有益实践和具体体现,对传播中国文化,促进世界文化交流与合作具有重大而深远的意义。这部文库翻译和出版质量之高,反映了我国的出版水平。”接着,温总理还提出了新期望:“我国有着悠久而灿烂的历史文化,希望你们以伟大的爱国热忱、宽广的世界眼光和严谨的科学态度,锲而不舍地把这项光辉的事业进行到底。我坚信你们一定能够做到,也期待看到你们新的成果。”2009年,温总理在参访西班牙塞万提斯学院时,将《大中华文库》作为国礼馈赠校方,可见该文库在总理心中分量,当然也体现了温总理对任老等人辛勤劳动的高度肯定。

由此可知,任老主持的多项文化工程之所以得以实现,几乎都得益于他与温家宝总理的这种“文化交情”。而正是因为有此“交情”,当有关部门于2007年9月17日受温总理委托,前往看望任老并送上花篮致以亲切问候时,任老则觉得“盛情关怀,无以回报”,遂就教育问题向温总理建言献策。任老认为,“我国教育面临危机”,导致他“常为此长夜不眠”。温总理在复信中表示:“您对我国教育事业十分关心,所提意见中肯,给人以启示。十七大报告已有教育方面的内容,会后国务院还将就教育问题进行专门讨论,当认真吸收您的意见。”时隔一年多,中国开始制订《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并通过各种方式征求社会各界意见210多万条,其中就吸收和采纳了任老所提有关意见。

2009年5月中旬,温总理得知任老生病住院的消息,便委托国务院参事室主任陈进玉同志和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袁行霈先生专程前往北京医院探望。7月11日,获悉任老去世后,温总理心情十分沉重,于当天下午5时左右亲自打电话给国务院参事室负责人,并指出,参事室、文史馆还有一批年事已高、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一定要把他们照顾好。由此时光可以回转到2008年,当温总理得知任老虽年过九旬仍关心中央文史馆工作时,就明确表示要聘请任老为文史馆馆员。温总理说,文化的发展和繁荣,关键在人才,在一批领军人物。文史馆有敬老崇文的传统,像任继愈老先生这样在国内外有重要影响的文化界代表人物,年龄大一点不要紧,吸收他们作馆员,有利于充分发挥他们在推进国家文化建设中的独特作用。

一位是矢志不移以振兴中华文化为己任的大学者,一位是视文化传统为国家灵魂的共和国总理,他们就这样以文化为媒演绎了一段墨香四溢的忘年佳话。

毛主席赞誉后的深层反思

新中国成立后,任老自觉接受马克思主义对哲学社会科学教学研究工作的指导地位,并以1956年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为标志,实现了这位爱国知识分子与共产主义者之间的历史性跨越和统一。当然,任老由此也成为了新中国以来最早成熟运用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观研究中国文化的学者之一,成为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宗教学研究的奠基人,成为了中国学术界坚持用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方法从事学术研究的杰出代表,成为了德高望重的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组织者和领导者。

1955年至1962年,任老陆续发表了《汉唐时期佛教哲学思想在中国的传播和发展》等论文,后集为《汉唐佛教思想论集》出版。这些论文站在历史唯物主义角度研究中国佛教思想,其视野之广阔,分析之深刻,为开辟宗教学研究的新方向提供了出色范例,不仅得到了毛泽东主席“凤毛麟角”的赞誉,也获得了国内外学术界的广泛好评,成为中共中央决定设立世界宗教研究所的嚆矢。确实,任老主编的《中国哲学史》作为高校教材影响了几代学人;他埋首传统文化的古籍整理,主持整理和编纂古代文献超过10亿字;他晚年时仍笔耕不辍,并以每年20万字的写作速度在推进……正如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的唁电所悼:任先生的开基之功,是不可替代、不可磨灭的。endprint

其实,早在毛主席称赞任老“凤毛麟角”前,二人已有交往。1959年10月13日深夜,任老应毛主席之邀走进中南海丰泽园,与之进行彻夜长谈。当晚,毛主席对任老用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佛教的方法予以充分肯定,同时谈及宗教研究的重要性:“我们不但要研究佛教、道教,福音书(指基督教)也要有人研究。”四年后,毛主席在《关于加强研究外国工作的报告》中,写下这样一段批语:“对世界三大宗教(耶稣教、回教、佛教),至今影响着广大人口,我们却没有知识,国内没有一个由马克思主义者领导的研究机构,没有一本可看的这方面的刊物。”在批语中,他还特别强调:“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写的文章也很少,例如任继愈发表的几篇谈佛学的文章,已如凤毛麟角,谈耶稣教、回教的没有见过。”后来,这一批语被收进《毛泽东文集》。

在政治挂帅的年代里,一个学者能得到最高领袖如此评价,在当时恐怕无有出其右者。如果任老是一个政治投机者,这完全可以成为他博取飞黄腾达的政治资本。而事实上,出自毛主席之手的“凤毛麟角”四个字,在客观上也确实成为任老在那个“动乱年代”里得以相对安稳度过的“护身符”,但他并没有感恩戴德,且一度对此三缄其口。当他开口谈论此事时,却加入了自己对“文革”的深刻反思。任老首先反思的是对毛主席的个人崇拜:“把毛泽东当成神,一个是他自身有把自己当成神那种欲望,可是广大群众也有这个心理……20多年后,即使毛泽东复活,他再想当神,也当不成了。”任老将“文革”比作一场迟早要发作的病症,因此他对“文革”并“没有多少遗憾”,因为“要不发这个病的话,没有免疫性,以后迟早还要出现。代价很大,但没办法”。任老认为,中国之所以出现“文革”,其中一个重要病根就在于几千年来植根于中国的儒家学说——儒在中国,不只是学说,更是宗教。

关于“儒教是教”和“恢复科举”的争议

一般而言,学界公认任老对于中国哲学最大的贡献是:他提出儒、释、道是中国传统文化三大支柱,它们深刻而广泛地影响着中国社会各阶层。任老力图把中国佛教思想纳入中国哲学发展的主流,并认为道教对中华民族的重要性绝不亚于佛教。在他的思想意识中,始终认为思想文化的研究也要从国情出发,而“多民族统一大国”则永远是中国的国情。当然,任老坚信人类走到某一天,有可能会进入“大同社会”。国家组织消亡,而宗教与哲学依然存在。宗教的基础是信仰,哲学的基础是怀疑。宗教不如哲学那么彻底,宗教的寿命比国家长,哲学的寿命比宗教长。

如果说上述观点是得到学界一致认可的确切之论的话,那么任老提出的“儒教是宗教”的理论,则是一桩引起争论长达数十年且至今仍未解决的悬案。1979年,在南京召开的中国无神论学会成立大会,及在太原召开的“文革”后中国哲学史学会第一次大型学术讨论会上,任老提出“儒教是宗教”的命题,并接连发表了《论儒教的形成》、《儒家与儒教》、《儒教的再评价》、《朱熹与宗教》等一系列论文,阐述儒教的本质及其特征。数十年过去了,学术界对此时有争辩。总体看来,反对者众多而赞同者寥寥。反对者的理由是,儒教不具有一般宗教的特征。如儒者一般不信鬼神,儒教无宗教组织和宗教仪式,儒教无彼岸世界,等等。而任老则始终坚持“儒教是教”的观点,他认为中国儒教最显著的特点就是:高度的政教合一,政教一体。在宋以后,皇帝为巩固自身皇权,加强中央集权统治,开始加大儒教的教化力度。他断言,任何一个国家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宗教信仰,特别是在中国,如果没有宗教信仰的话,是不可能维系一个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家和民族的。儒教作为完整形态的宗教,应当从北宋算起,并由朱熹把它完善化了。

笔者并不认为任老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任老本人也从未说过类似的话。他只是用各种理论、论据在孜孜不倦地论证和捍卫着自己的观点。任老这一观点的最大价值,也许就在于他为人们理解中国文化提供了另一种新的、可能的途径。因为任老的这一判断,改变了对中国传统文化性质的看法,从而成为人们认识中国传统文化本来面貌的基础性理论。

任老晚年另一个引起巨大争议的观点是,他认为中国教育的出路在于恢复科举制度。自从科举制度被废止以来,几乎一直都是腐朽的代名词。但是,目睹当前中国教育的严重问题,再一次激发了任老的批判精神,“中国教育的出路在于恢复科举制”,就是一种看似偏激实则深刻的观点。实际上,任老所谓的“恢复科举”,并不是复古主义和封建主义——“我说的是制度,不是内容”。他所谓的“科”,应该是“科学”的意思,科举的“举”,应该是“举荐人才”的意思。任老的“科举”改革,实则是倡导建立一种全新的“科学举荐人才体系”。事实上,科举制度的优点是显而易见的:首先,其基础是学生自学,而不是填鸭式的灌输教育;其次,其保障是公平严格,历朝历代对科举舞弊的处罚都异常严厉,绝不是打打招呼、批批条子就能当上进士的;再次,其考查形式是发散式的,以求才为本,考题没有标准答案。1870年英国建立的文官制度,就是从中国科举考试中直接借鉴而去。任老认为,从明朝开始,朱元璋开始用八股文考试,内容比较陈腐,但陈腐的并不是科举这个制度。这个制度是很先进的。反观当前教育种种问题,任老的话确实发人深省。坚守是学人本色的最突出表现

作为一代杰出学人的代表,任老最突出的本色就是“坚守”二字。其一,坚守学术阵地。1934年,任老考上北京大学哲学系,研究西方哲学,一切似乎顺理成章,因为他从小就富有哲学思辨,即便是将砖头翻过来也得问一问上面的蚂蚁是否头晕!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读哲学很难找到一份合适的职业。也许是对哲学的热爱冲淡了对安身立命的担忧,此后他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哲学。他说:“当时进哲学系一共有十几个人,最后只剩下三人,我便是其中之一。”2005年,经任老再三要求,他从担任了18年的中国国家图书馆馆长任上退下来,那一年他89岁。但退下来只是为了减轻行政工作,学术工作则一刻也未放松,尽管20多年前他的右眼就已失明,左眼视力也只有0.6左右,但他依然坚持每天早晨4点即起,一直到8点,为(《中华大藏经》和《中华大典》两部鸿篇巨制的总编纂工作而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其二,坚守学术立场。学术,乃社会之公器。以学术为生命,需要时刻保持一份敬畏之心。但在任老这里,这份敬畏之心,体现更多的是严谨的学术态度和一个学者的独立精神。冯友兰先生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哲学史大家,作为冯先生的学生兼侄女婿,任老对其尊重与敬仰自不待言,然一旦涉及学术观点,任老却能与冯先生进行面对面的激烈争论。另一位哲学大家熊十力先生也是任老仰慕的恩师,但是任老接受马克思主义观点后,曾致信熊先生,开门见山地表示自己不再相信他的佛学研究方向,只“相信马列主义是真理,‘所信虽有不同,师生之谊长在”。对此,个性十足的熊先生大加赞赏,曰其“诚信不欺,有古人风”。更有甚者,1959年毛主席接见任老时曾表示,不赞同其将老子思想视为唯物主义的观点,但任老仍坚持己见地将这一观点写入他主编的《中国哲学史》(1963年版)教材。虽然后来几经修改,但每次修改都是他认真思考的结果,而非屈服于某种外部权威。

其三,坚守学术道德。当前,学术界有一股很不好的风气,那就是有的导师堂而皇之地在学生研究成果上挂名,且挂第一署名人,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学术腐败。任老则不然,他晚年时不时流露出要撰写一部属于自己的《中国哲学史》愿望,但又实在无暇顾及,于是有人提出,能否请任老口述框架、大意,交由学生或助手先开始草稿的写作。对此建议,任老当即就一口回绝,因为这种做法显然违背了他“以己手写己心,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的治学原则。任老常说:“我写的,完全是我想通了的,没有说别人的话,我反对跟着凑热闹。”终其一生,任老主持的古籍整理项目众多,但从未做过“挂名”主编。这是任老引以为傲的道德坚守,更是后辈学人应该追慕和传承的大家风范。

“儒者之风道家之骨,从来学人本色;中华大典佛教大藏,毕生文化传灯。”诚哉斯言!

(摘自《纵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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