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鞋

2014-11-20 22:03贾桐树
满族文学 2014年6期
关键词:四哥苞米鸳鸯

贾桐树

四嫂的肚兜上绣着一对儿鸳鸯,那是她和四哥结婚时,妈给她绣的,是盼着她和四哥像对儿鸳鸯一样,百年好合。现在,是我天天盼着跟四嫂像一对儿鸳鸯了。一有机会,我就把四嫂和那对儿鸳鸯紧紧地贴在胸口,想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只,天天戏水。

两只鞋子一左一右,要一模一样,才是一对儿,匹配。不匹配的,人们就叫鸳鸯鞋了。一跟鸳鸯扯上干系,这鞋子就穿不得了,穿了就有说道,犯忌。四哥犯过忌,所以,说道就找上他了。

老牛车嘎悠嘎悠的,走得很慢,跟四哥的死亡一样,想快也快不起来,都急死人了。

八月,秋老虎的天气,早晚凉嗖嗖的,沿途上那些一天比一天成熟的植物,时不时就随秋风飘来一股股诱人的甜丝丝的味道。有时,我感到这味道好像是从四嫂身上散发出来的,令我五迷三道的。到了小晌午,突然一下子又热得一塌糊涂了,从路旁涌来的阵阵热浪,咋闻咋都有一股四哥身上腐烂的气味儿,叫我又头晕又恶心。

我们是从一大早出发的,天儿凉,我抱着老牛槌坐在车前耳板上,赶车;四嫂坐在我屁后,照看长拖拖地躺在车厢板上半死不活的四哥。四嫂的后腰靠着我的后腰,热乎乎的让我们为此着迷。我舍不得变化姿势,四嫂也是。有时,那头老牛实在忍不住道眼儿上长出来的一棵棵嫩草的诱惑,就停下来捋一口尝鲜,我才不得不改变下姿势,挥起老牛槌敲打一下它的屁股。老牛甩甩尾巴,不情愿似地一动步,车一走,我马上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继续靠实四嫂的热腰,生怕失去这份温暖。我就想,等四哥死了,我和四嫂成了一对儿鸳鸯,那就省得再这么偷三摸四的了。但是现在,我们还都热衷于这么干,乐此不疲,因为我们的叔嫂身份,还都压抑着我们体内活蹦乱跳的心,不让它们跳出体外,获得自由。

想一想,四嫂滚烫滚烫的身体第一次把我休眠的身体烫醒,是在四哥蹲八篱子的那七年里。母亲没熬到四哥回来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四嫂带着个孩子。按说,没了妈在我们中间隔着,叔嫂的日子的确有着诸多不便,但要是分开过,那我们两家的日子指定都得扔个皮儿片儿似的啥也不是,非散烟不可。更何况,那几年正赶上生产队解体,开始时兴单干,条件就更不允许了。我和四嫂她们娘俩也只能在一个锅里搅马勺了。小侄儿才几岁,不谙世事,这就给了我和四嫂日久生情的机会,以致于后来都一发不可收拾了。有时我也想,如果四哥没出事呢,那生活就是另外一番样子了,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盼着四哥死了。

四哥出事,是在那年的冬天,小侄儿突然得了急病,挺重,眼瞅着再不送医院就不行了,可是家里一分钱都没有,辛辛苦苦几年的积蓄都孝敬人贩子给四哥讨媳妇了。四哥就出门张罗,跑了半宿,只张罗到杯水车薪。全家人急得团团转,四哥也转了几圈磨磨,咬着牙想起来啥似的又嗖嗖地走了,走时我们听见他到仓房乱翻了一通,但大家都没在意他把啥玩意儿翻走了。

我小时候看过生产队杀年驴,四五个棒小伙子先把驴撂倒,把四蹄捆结实,然后,再抬两根粗大的木杆子把驴的脖子和屁股死死地压住,这还没完,关键的一步是把驴的眼睛蒙住,大人们都说,大牲口的眼睛在死时是不能看见宰牲人的,有说道。一切准备停当了,宰牲人才肯抽出寝刀……那天晚上,四哥怀里掖着寝刀,把生产队的驴偷了出来。但他一个人可不是驴的对手,他就把驴牵到河套里溜滑的冰面上。驴在冰上一动不敢动弹。三下五除二,四哥就在驴绝望的注视下一个人把驴宰了,并连夜奔了几十里地外的集市,换回了孩子救命的钱。

后来,四哥被判了七年……

在那些把自己体内的躁动肆意放纵的日日夜夜,我才知道,没有四哥在家的四嫂为什么常常要夜半爬起来洗衣裳,那块被她搓出凹坑的搓衣板似乎快要承载不住这长夜漫漫的煎熬了;我在另一个屋里,那一阵阵的搓衣声,仿佛每一声都搓在了我的肋巴骨上,好疼。我就去劝四嫂,反倒劝得她涕泪横流。我说,四嫂,歇了吧……劝皮儿劝不了瓤儿,我也没有更恰贴的话语能止住她的泪,让她回屋睡觉,只好强行去搀她……于是,我们就紧紧地抱在了一块儿。她那对儿藏在鸳鸯肚兜里圆鼓鼓热乎乎的大奶子,像被阳光曝晒后寂寞了好久的沙滩,我就好像一滴水,仿佛瞬间就被她那片沙滩融化掉了。而之后的岁月,我燥动的生命,在不知不觉中就被烫变了形,总怀疑那对儿鸳鸯是妈特意为我们俩绣的。那些年,我的心里只放着四嫂水一样的身子骨,四嫂的心里也只有我一个人恣意妄为的江湖。翻云覆雨,我们都把四哥忘在遥远的监狱里了。我有时甚至恶生邪念,居然还巴望四哥永远不要回来了。但七年很快就过去了,四哥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我原以为,四嫂早把四哥从心里撵出去了,而悄悄地放上了我。但我错了。四嫂就像熄灯后无路可逃的那最后一缕光线,纠结着淹没在我和四哥之间那段黑暗里了。如果不是后来四哥病得蹊跷,引起四嫂的怀疑,我要想看见四嫂的那对儿鸳鸯戏水,也只能去晾衣杆儿上找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做得很隐秘,日子过得是那么的风平浪静。但其实,四哥早已觉警了,只是,他在默默地忍受着这场暧昧给他带来的痛苦和折磨。每回他晚上不着家,回来时都要在大门口大声地干咳几声,吓得我慌忙拎着裤子狼狈地钻回了自己的屋子,四哥才动静很大地进屋。后来,我也觉出不大对劲儿了,整天提心吊胆的。四嫂也曾试探过四哥,当着我的面跟四哥说,也该给老五说个人儿了。四哥头不抬眼不撩,说,这都是你们老娘们儿该张罗的事儿,早干啥去了,早比晚好……更有一回明睁眼露的事,想想我都后悔,起因是我打了小侄儿一巴掌,孩子哇哇大哭。四哥冲我瞪起了牛眼,没好气儿地说,你打!这是我的孩子,你凭啥打!四哥尤其把我的孩子这四个字咬得好像带着血筋儿似的,冷冷地喷在我火赤燎的脸上。多亏四嫂一把抱过孩子,说,不想过了咋的?他叔又不是外人,拍一巴掌能拍死呀?这个家,没他叔帮衬着,早散烟了!我看见四哥把眼泪咽回肚里,转身回屋了。

其实,在四哥出狱前,四嫂还真的认真跟我说过,等四哥回了家,攒点儿钱要给我讨个媳妇。四嫂说,你四哥我们俩就是砸锅卖铁搓骨渣子,也要给你讨个黄花大闺女。我说,我谁也不要。四嫂知道我的心思,说,老五,那你多亏呀,天下比嫂子好的女子可有的是。我犯了牛脾气,说,我就给四嫂拉帮套。四嫂说,别犯傻,这事儿可由不得你,以前的事,都怪四嫂,是四嫂不好……可是后来,四哥的病叫四嫂改了主意,对我讨媳妇的事儿牙口缝都不欠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个叫伊胡塔的地方,是四哥吵着闹着要去的。四嫂本来不同意去,可是四哥坚决不干,他激四嫂,说,你这是盼我死呀,我死了你好找野汉子呀!四嫂已对四哥彻底绝望,她也破罐子破摔,恶狠狠地说,是,我就找野汉子了,我还告诉你,这野汉子不是别人,就是你的亲兄弟!四嫂一把把我拽了个趔趄。我说,你干啥呀四嫂,疯了咋的?四嫂说,我疯了,就疯了,当家的不嫌砢碜干缺德的事儿我能不疯吗?老五,你知道,你四哥没回来那会儿我跟你说过的,等你四哥回来,我们俩搓骨扬灰也要给你讨个媳妇。我是不是这么跟你说的……可后来我为啥不提了,我一个老娘们儿家家的,是不值钱,可再不值钱也得找个靠谱的老爷们儿呀!四嫂声泪俱下。

四哥的病是从那年去省城买苞米种子以后见形的,先是胳膊和大腿起一层水泡,后来这些水泡就慢慢地变成了烂疮。四嫂跟我说,你四哥指定在城里没干啥好事!我知道四嫂是说四哥找小姐了,但我感觉不像。我虽然多么希望四嫂越来越看不上四哥,远离四哥,但我真的不愿对四哥捕风捉影、说三道四。想想我在四哥四嫂间充当的角色,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说什么好了。四嫂充满了怨气,说,你四哥刚从大狱回来那阵儿,我还好痛心,好后悔,恨不得扇自个儿嘴巴子,觉着自个儿不要脸,对不住他,可现在,实话跟你说吧,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那七年,要是没了你的帮衬,我们娘俩就得去要饭、去死!可你四哥呢?他良心都给狗吃了,去了趟省城,弄了身花柳病回来……四嫂是在外屋跟我说这番话的,她故意提高声调让躺在里屋的四哥听见。四哥气得呜噜呜噜直骂,说他得的不是那病,喊着要去看,不弄明白就去死。我们就带了四哥去了趟镇卫生院,却无果而终。

四哥是个要强的人,从小就是。小时候,我们家里老穷了,我们的寡妇妈四十几岁上就一个人拉扯我们哥俩艰难度日。十冬腊月,四哥的棉鞋头天晚上下学时给大雪弄得精湿,烧完火他就放在灶坑口烤,忘了,第二天早晨才想起来,不赶趟了,鞋给烧掉了半只。四哥脚大,就一只脚趿拉母亲的一只大棉鞋,另一只脚还穿着那只没烧坏的,对付着去上学。同学们都嘲笑他,说穿了鸳鸯鞋长大娶不上媳妇。四哥害怕娶不上媳妇,索性两只鞋都脱掉了,拎着,光着脚丫子在大雪里跑去了学校;放学,他又光着脚丫子跑回了家。就是那年冬天,四哥练得能光着脚丫子在冰上打滑出溜。

后来,要强的四哥就娶了比他小四岁比我小一岁的水灵灵的四嫂。四嫂是人贩子从四川倒腾过来的,要价五百元,全村好几个光棍儿都讨不着媳妇,但他们一个个干着急却拿不出钱来,只有岁数最大的四哥,不再为他穿过一回鸳鸯鞋而提心吊胆了。

小晌午后,天儿一会儿比一会儿热,老牛也走累了。我们要歇下来让老牛吃一会子草。我把车赶到树荫里,凉快,牛啃点儿草,人也该垫补点儿吃喝儿了。四嫂跟昏昏沉沉的四哥说,喂,老四,你自个儿先躺会儿,我上趟厕所,回来再喂你饭。四嫂蹦下车,提高音调跟我说,老五,这青草没棵的,我害怕,你跟我去!我知道四嫂是给四哥话听,就说,响晴的天,怕啥?四嫂瞥了眼四哥,没啥动静,说,我们老娘儿们就是胆小,你老远给四嫂衬着点儿就行。

在苞米地里,四嫂硬梆梆的大腿碰得苞米棵子生晃悠。完事儿,她箍住我的脖子说悄悄话,你四哥不行了,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这回,我的鸳鸯鞋也穿到时候了,尾后,嫂子就只穿你这双了,穿一辈子,你四哥是瞎子放驴,不往好草上赶,自作自受,活该,嫂子命苦,被人拐来,要不是有你,嫂子早一根麻绳吊死了。我愿意听四嫂跟我赌咒发誓掏心窝子的话,但隐隐地,我总有点儿担心,就说,四哥万一不是你说的那种病呢?四嫂说,你少替他挣口袋,他这病就是花柳病,就是干坏事得的,咋的,你想撇开我们孤儿寡母的另寻黄花大闺女呀?那我们娘俩儿就死给你看!四嫂用她硬梆梆热乎乎的大腿使劲地夹住我,又说,我死,也要拉你做垫背的,这辈子我是耗上你了!

四哥的病,其实从他出监狱不长时间就开始了,那时,他常常浑身没劲儿,好口渴,从镇里卫生院瞧看回来,四哥的心事儿就更重了,每天很少说话。后来,四哥就烙炕了,四肢开始一点儿点儿溃烂。再后来,就流脓淌水了。前些天,一直等死的四哥突然一反常态,闹腾起来!他说自己快不行了,再不治就没机会了。他害怕死,怕得要命,他说孩子还小,地分到手了,眼瞅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他不能死。我和四嫂都给他弄懵了,他才道出原委。原来四哥听说后旗那旮儿出马个大仙儿,算命看病样样准,且只收点儿香火钱,便宜。他就非要去看,他说,我这病卫生院瞧不透,准不是实病,是虚病就要大仙儿看,指定好!四哥知道,伊胡塔离这儿几百里地,在后旗那旮儿的草原深处,既不通火车也不通汽车,赶老牛车要走小一个礼拜。四哥说,走一辈子也要去,我要跪在大仙儿面前,烧纸上香,让大仙儿治好我的烂疮!四嫂说,差不多一个来回要走半拉月,万一半道上你挺不住,死了可不兴你回家来作妖!四哥说,半道上死了我认!都流脓淌水了,四哥还说自己是虚病,但我和四嫂谁都没跟他较真,顺了他的意。我俩知道,这一路的去和回,四哥十有八九是熬不过去的,但我俩好像心照不宣,都愿帮助四哥到死为止。我说,四嫂,你不是说了吗,反正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咱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四嫂说,知道的说是他自个儿死乞白赖地要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叔嫂俩合伙要害死他呢!

四嫂贴了一大袋子苞米面饽饽,给病人又熬了一锅小米粥,借了两个暖瓶加上自家的一个,一共灌了三暖瓶,又从咸菜缸里捞了半坛子咸菜,晒蔫巴了,又把孩子寄放在亲戚家……一切准备停当,我们赶着老牛车上路了。

晚上,我们离开了田野又是青纱帐的农业区进入了视野开阔的牧区,草原上的村落像羊拉的屎,哩哩啦啦的,多远都猫不着个人间烟火。紧赶慢赶,我们还是赶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地方打尖。我把四嫂事先用破麻袋片子缝好的苫布支巴上,安顿好他们俩,揣上俩苞米面饽饽和一块咸菜疙瘩就去放牛了。放牛回来时已夜半,四哥在棚子里蒙了棉被昏昏沉沉已睡熟,四嫂却靠在大车轱辘旁瑟瑟地等我归来。篝火已经燃尽,惟有虚弱的星光还能让我朦胧地看见孤弱无助的四嫂。拴了牛,我挨着四嫂坐下来。我们默默地靠在了一起,无话。黑夜像一片巨大的孤独包围和压迫着我们,使我们靠得更紧。我知道,如果说,在四哥蹲八篱子期间我和四嫂所发生的一切是一种罪孽的话,那么,现在,面对四哥将不久于人世的事实,我们所做的一切,似乎与罪孽已毫无干系了。我们睡着了,在睡梦中冷冷的夜风使我们的身体相互寻找着对方,直到我们再度成为一体,相互挤压着,好像要把我们内心对一个将死之人的恐惧给彻底挤压出来似的。这之后的几个夜晚,我们就这样用自己火炭一样的身体相互慰藉着、鼓励着,以致于我们对自己的罪孽感和对四哥的恐惧感几乎快荡然无存了,倒是四哥好像应该对我们怀有一份巨大的歉疚感,他更不该用他那双溃烂的手试图着把我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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