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灯火

2014-12-02 04:45
山花 2014年9期
关键词:老蔡小孙子儿媳

三月上旬,老王就买好了细麻料。她想,到五六月里天就很热了,衣服几乎得贴身穿,粗麻料会使皮肤痒,尤其是小孙子,皮肤嫩,摩擦不得。

自然是先做小孙子的,孩子就在眼前,身量多少她心里有底。儿子去南非一年半了,看视频黑了些瘦了些,带去的衣服也空了一圈,老王就想,这麻料衣服也得剪小一圈,太大了穿上身,显得一个男人不利落。至于儿媳的,她想也好办,趁她不在家,把她的外套拿出来量量就好了。

就这样,老王每天送完小孙子上幼儿园,就开始了缝制衣服。这里不是老家,她那台老式的蝴蝶牌脚踏缝纫机帮不上她的忙,只能像给小孙子做棉绸子睡衣一样用手缝。还好的是,老王的眼力神还行,戴上老花镜穿针引线不是问题,更何况她还从地摊上买回了穿针器,只要穿针没问题,缝衣更不在话下。老王准备着这些,信心满满,想着衣服穿在孩子们身上妥妥贴贴的心里就挺高兴。

老王除了日常家务、缝制这三件衣服外,每天还要花上些时间做功课。搁以前,早上送完孙子回来,细致收拾好厨房,孙子、儿媳的房间,再扫扫地,搓洗两三件孙子的衣服,就差不多到了九点半。现在,老王把这段时留给了缝制,而这些家务活的其中部分只好提前做了,所以老王现在也比以前早上起得更早。但这样的细碎生活无论怎样变化,十点准时,是老王打坐的时间。打坐对老王来说相当于调息,打坐后精神都很好。然后独自用过午餐,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晾晒好,就又开始了下午的功课。念《无量寿经》、《阿弥陀经》、《地藏经》、《金刚经》。她也不着急,想起来时抬头看看时钟,三点半前,念到哪段是哪段。停下来活动活动手脚,就又开始了准备晚餐。要是有需要熬制的汤菜这时就可以上火了。在岭南生活了三年多,煲汤、清蒸、炖盅、煎炒,老王都已经做得很拿手。之后把炒菜类洗好,切好段放着,等接完孙子回来下锅炒炒就成了。常常是孙子在房间里看动画片她炒菜,偶尔祖孙俩会冷不丁走过去看看对方,觉得对方好好的,就笑一个,又回去忙自己的。吃晚饭一般不等儿媳,只是给她留着饭菜。这情况是儿媳要求的,她也没什么话说,就依循着。

生活方面,老王好习惯好脾气,儿媳对她是很满意的,知道她守了过午不食的习惯,下班总带些时季水果回来给她当晚餐。岭南的水果种类也多,一天一个花样,一星期五天样法重不了。水果也买得好,单从品相上看水灵灵的个个好看,吃起来口感也不错。儿媳热饭吃饭她削水果,削好了放冰箱里一会儿,等儿媳吃完饭陪孙子玩,她把自己的一份拔下来,递过去,孙子总不忘说声“谢谢奶奶”。有时孙子也会忘了说谢谢,儿媳就会和风细雨地提醒孩子说“小宝,还没说谢谢奶奶呢”,孙子就会笑眯眯地学着妈妈的腔调说一遍“谢谢奶奶”。

老蔡在时,会不高兴小孙子谢来谢去的,说:“一家人,谢什么谢?你只谢你妈一个人就好了,对我们两个老东西不用说谢!”这时小孙子听了一定是不知如何是好,要是原本站着就会站着一动不动,要是原本望着他,眼睛就会一眨不眨地盯着老蔡。老蔡见孙子呆了,心里又会有莫名的气,但也不能拿孙子怎么样,只好长叹一声转身往他跟老王住的屋里去。这样的日子老蔡过不长,每次从老家来住个把月又赌气回去了。

小区里的芒果树上挂满芒果的时候,就到了五月。孙子、儿子、儿媳的三件细麻料衣服都做好了,裁剪前缩水洗过,这会儿拿柔顺剂泡泡就好了。这天天气也好,早上送了孙子儿媳走后她搁着锅碗先洗了这三件衣服,晾晒后才开始做日常家务。到下午去接孙子前就干了,她也就收了下来折叠好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儿子一个月跟家里视频两次,时间定在月中和月末的周日上午十点,也就是北京时间的下午六点。开始最在意这个时间的是孙子,随着时间慢慢碾过日子,把孙子的个头越碾越高,小孙子变成了大孙子,小家伙跟她的儿子也就生疏了。小家伙觉得爸爸真是没什么出息,每次说的话都差不多,看来在南非没学到什么新奇知识,他提出的很多问题爸爸都回答不了,心里就有点把曾经像天一样高的爸爸看轻了。老王刚开始对小孙子的这种态度有点不太满意,总劝他说,爸爸是逗你的,爸爸其实什么都知道。爸爸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想你自己去寻找答案。小孙子可不满意奶奶这样的劝说,气壮山河地问奶奶“爸爸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回答我?我看还是不知道。哼!”老王瞧着小孙子那神气劲有点小气又消了,想着,总有一天他什么都会明白的。老王现在即是这样,对这世间的一些杂碎事并不怎么看重,她觉得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造化和生命过场,这些东西早晚都得自己从中体悟和消化,其它人替他不了。所以,生活中许多的事,老王只静观着,并不阻扰。日常生活间隙,让她有所困扰的是她打坐时的一个幻象。这个幻象在近半年多来一再出现,多是在她上座二十来分钟时,诸多妄念已经褪去,只剩下身体的呼吸和腹部起伏。这时,佛祖会在她瞑目的上前方出现,静静地结跏坐在莲花座上看着她,也并没给她什么教化和交谈,只是那么坐着。老王就想,这可是要接我往极乐去了?她这么一想,立马反观起自己的当下及当下生活,她若这就要走,眼下这一家人的生活可怎么办呢?

儿媳向来没怎么跟在南非公干的儿子好好聊过天。这点上老王是有点不满,她想,你就是形式上也要问候问候你丈夫的身体吧,服不服水土啊什么的,哪能由始到终都不过问呢?这对年轻夫妻的问题她心知肚明,要以一颗感恩的心来评价这事,老王想可能还要偏向儿媳那一边多点。唉,都是命。老王每想到这就叫自己打住,心里念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

周六通常是儿媳带小孙子出门玩一天,周日在家休息。这天也不例外,老王期盼的是下午,她会在五点半前把饭菜做好摆好,心里念过诸佛菩萨后叫孙子跟儿媳上桌吃饭。小孙子见奶奶低首合掌心情高兴时也会跟着念,她这时就会格外把念诵放慢点,好让小孙子跟上。照说晚上吃饭前是不用念的,她不吃,但小孙子吃,所以老王这是为小孙子念。老王也有她愚钝的时候,晚上为孙子念供养偈便是其一。也或者她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能为孙子做的事只能是在这个事上了。

用半个小时吃完饭,刚好到了六点,老王一边收拾餐桌一边留意儿媳可有把电脑笔记本拿到客厅打开。要是过了点还没见儿媳出来,她就会使唤小孙子把水果盘端进去,她知道儿媳会明白她的意思。事实也是如此,每次儿媳都能恍然大悟。然后视频就开始了。最先视频的当然是小孙子,他听见爸爸在电脑里问,小宝在哪里,会变着孙悟空过去,有时也不都是孙悟空,看心情,有时也可能是沸羊羊,扎着展示肱二头肌的架势一步一步地就去了。老王喜欢看这样的情境,每次看到心里总是很感恩菩萨。

要说这世间还有她留恋的,怕就是眼前这个混沌未开的小孙子的天真无邪让她不舍了。而儿子、儿媳她现在细想想其实都是可以放心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造化和生命过场嘛,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这一切早已因缘注定,没什么可让她操心的了。就是毛躁的老蔡她觉得没有了她老王在也是能收住性子跟儿子儿媳好好相处的。毕竟都不是大恶之人,平日里有点小情绪小烦恼性子就急了,这时心起了嗔怨也都正常。他之所以能那么使脾气其实老王又何尝不知老蔡这是信任她倚依她呢!也因为每个人的因缘早已注定,每个生命都必须从中经过方才得悟道和解脱,所以,基于这点上她也是不能去干预的,她唯一能做的是请诸佛菩萨加持给他们智慧和觉醒。

那边视频开始,老王并不着急过去,小孙子跟她儿子开场了没,说到哪了,她胸有成竹地掐着时间呢。其它的之前早早就收拾好了,只是几个饭碗和菜盘老王很快就会洗好。老王这天看到的在南非的儿子还是嘴歪着在跟孙子说话。孙子调皮,爸爸说不清楚的话会学爸爸,儿子在那头也不生气,只是停下来笑着看镜头。对调皮的孩子没办法的样子。儿子微笑着的时候,其实歪嘴不是很明显,老王想。老王这天出乎意料听见儿媳问儿子:

“最近睡觉怎么样?”

“嗯,老样子。能休息好。”

视频里的儿子照例歪着嘴回答儿媳。老王看见儿子这样,心里总不忘念一句“无量寿佛”,这自然是为儿子念。无量寿佛其实也是阿弥陀佛的名,老王回向给儿子时总是这么念。

儿子在视频里看见她,会主动跟她打招呼,叫她注意类风湿,岭南天热起来雨水也多,湿气上来老王就容易犯这毛病。老王说好好好,这些我都记得呢。

老王跟儿子说上几句话后心里就很满意了,会自觉走开,让孙子、儿媳跟儿子多聊会儿。她去了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是客房,空间小,起初装修时就是为老人准备的。贴着窗户过来一米三做成了榻榻米床,床上方一头——也是镶进墙里三门衣柜的一头——可着榻榻米床宽装了一个外延的哑光不锈钢架以来挂常穿的衣服。衣柜对面放一张60公分宽90公分长的简易桌子,桌子下摆着两个蓝色塑料凳——也正是所有的这些构成了老王房间的空间,整齐利落,没有任何可拖泥带水乱摆东西的地方。在她的房间老王隐隐能听到客厅里的对话,他们似乎还在谈儿子睡觉的问题。

四五年过去了,儿子仍然睡不好觉,老王知道这个。她还给儿子介绍了一位禅师指导儿子静修调养。

这事说起来也是话长。

儿媳生孩子当时,儿子从外地连夜开车往回赶,因为大雨出了车祸,直到儿媳小孙子出院他还没有醒来。待一个星期后醒来,身体其他都好,就是吃饭不太会自己吞咽了,不会说话了。好生休养、康复治疗了半年多,待吃饭说话利落,儿子才回到原单位上班。还好的是儿子头脑思维和手脚动作都没坏,能继续胜任生物研究所的工作。头天灾式的半月,老王家里、医院两头跑,后来儿媳打电话叫来了孙子的外婆帮着一起带孩子。一个月后,儿子出院,儿媳则给他另外租了一套房子由老王照顾着一同居住。

儿媳当初如何打算的老王并不想计较,一天里计较放不下的是老蔡。反正是不能提不能讲事发一年后儿子才回到了原来的家里这档子事。儿子三年的康复期过了,除了嘴歪,个别字词吐不清音其他什么都好。这时,孙子的外婆回老家带自己的亲孙子去了,老王从老家来接替了她的位置,负责煮饭,做家务,接送小孙子上下学。儿媳自小城里长大,娇生惯养惯了,眼里没活,老王也不计较,自己能做多少做多少,今天做不完的明天做。儿媳跟儿子是大学校友,儿子考了个好专业,硕士毕业后找到一份好工作,儿媳跟儿子谈恋爱时可是巴结着儿子的。两人谈了七八年恋爱,等儿子单位分了房升了所副主任又把儿媳的工作也调了过来,俩人才正式登记结婚。在结婚前,儿子还拿到了博士学位,正在申请博士后。儿子儿媳之前一直同居,总是没个说法。谈了那么长的恋爱,结婚自然是奔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要过完天长地久的人生去的,所以婚后就计划着要孩子。这一切,儿媳都是满意的,因为她在这个城市一切的所得都来自丈夫。但自从儿媳在产房待产时得知儿子出了事,竟没有任何言语,而是一声不吭地忍着疼生下孩子。这同时她还做了个天大的决定,要是丈夫不能醒来或不能痊愈,干脆就别回家了。出院时还抛下一句软话,“为了孩子,你安心疗养,等疗养好了再回去,大门永远向你敞开。”老蔡其实多少年来跟儿媳赌的仍是这口气。老王对这事好说些,觉得儿媳终是年轻,未经过事,处事难免沉不住气,就说着儿媳当年的话安慰着老蔡,“都是为了孩子”,“家里躺着一个病人对孩子不好……”

老王有这菩萨心,老蔡觉得都是她迷信了佛,人世间的很多真真假假也都是被这爱慈悲啥事都不要计较的佛手给屏障了,不然,天下那么多的张狂事老天爷怎么就看不见呢!老王不强求老蔡信任佛的慈悲和智慧,老蔡说她,她也不放心上,还经常为他出言不逊多念几句“南无阿弥陀佛”为他消灾。

老王早年也出过车祸,折了一条腿,右边整条小腿断了筋没接好,有力使不上,两条腿还是一样长,就是走路点巴点巴。上楼梯要先把右腿放稳了,用手按着,左腿才能抬。好在住的地方只有大门口有台阶,进了楼里是有电梯的,上下楼比在小县城的老家还省事。起初孙子上幼儿园总不让老王接送,说“你走路点巴点巴,不好看”。老王也不生气,早上由儿媳送,只晚上才去接。要说小男孩就是勇敢,放了学,孙子把书包扔给老王能一口气从校门跑到楼下,然后坐在花坛上等奶奶。到了大班孙子就不这样了,放学了也陪着奶奶一步一步地走,还自己背书包。老王打心眼里觉得孙子懂事了,别看人不大,对他好他都知道。人都是这样,心里有了爱也就没有什么可嫌弃的。转眼带了孙子三年,到了秋就要上小学了,时间真快啊。

孙子跟儿子在视频里说过再见,双方都关了视频。儿媳这天叫孩子去找奶奶玩,她要跟远在南非的丈夫打几段话,她知道丈夫虽然这时下线了迟早会看到她的留言。老王收到指令知道怎样收服小孙子,出来带孙子的时候顺便就去孙子的房间把积木桶提了出来,她要跟小孙子一起玩搭积木,垒城堡。

过了好长的时间,儿媳才关上电脑,不知怎么的,她有点难掩心里的激动情绪,就站起来在客厅里走了两圈。这时外面已是万家灯火,她看着那些明明暗暗的灯火,突然想出去走走。有了这想法她走到老王的门口,小心在门外叫孩子,“小宝,妈妈要去超市买点东西,你是跟奶奶在家,还是跟妈妈出去?”她这样问既是真的要问小宝要不要出去,也是顺便告知老王她要出去一趟。她们婆媳之间就是这样,大多时候并不直接对话,任何问题都会经由孩子那里中转来说明自己的意思或告诉对方。什么事习惯了就好,这几年相处下来,这方法还真是避免了许多的正面冲突和尴尬,做媳妇的避免事事向婆婆请示低了“当家人”的身份,做婆婆的也避免了让儿媳误解端了婆婆架子。反正后来,婆媳之间有些不温不火的场面也就很容易过去了,说起来也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是锅碗碰瓢盆、鸡毛拌蒜皮这些家常事。

小宝可能在屋里正玩得高兴,先是不出声,过了几个弹指间才回说,“跟奶奶在家,你自己去吧。”

儿媳换了鞋,取了购物袋,正要出门,客厅座机电话响了。儿媳一看是爷爷打来的,又走到奶奶的房间门前说话,“小宝,跟奶奶说,是爷爷打来的电话。”

“喔,喔,我接我接,你去吧。”老王说着声音近了,儿媳还未转身,她已开了房门出来。

老王拿起电话,冲儿媳摆手,“去吧,快去吧。”这个电话是她叫老蔡打来的,她要劝老蔡过来。但这也只是她单方面的意思,还未跟儿媳商量,所以,老王听说是老蔡的电话,希望儿媳快点出去,他们好说话。

儿媳低头拉上门把,缓缓地关上了门。

老王知道老蔡话多,只听着,心里盘算着怎么叫他过来。好不容易老蔡把家里的事七七八八说完,才问老王,“你总叫我过去过去,她什么态度,我过去她看得惯我吗?你这个浑老婆子总把事情看得简单。我不去,去了还不是给她当保姆!给别人当保姆人还给工资,给她当保姆没得一个钱还得赔气受。叫我去,除非她八台大轿请我!”老蔡在电话那头嘟哝。

“你有什么可让人八抬大轿请的?一家人,隔着脸皮知道肉,别总摆架子。我跟你说哈,我这腿到了夏天说走不了就走不了了,你不来,谁下楼买菜,谁下楼接孙子?孙子秋天就读小学了,小学不比幼儿园在一个小区里,离得远,我走不了路,你放心让他一个人上学一个人下学?你这几天准备好,给你电话,你就赶快叫小锋给你买票过来。”老王才不理老蔡的那些絮叨话,她也是在老蔡的面前方显出一个世俗人的弯弯道道,在儿媳和孙子面前不这样,她是很有佛家子弟的修为的,不争,不执,不妄语。在日常的言行举止中也是秉承着“诸恶莫作,诸善奉行”的原则。她也是知道老蔡的软肋的,所以避强打弱,直攻要点,凡事以宝贝孙子为重,不理你那絮叨话。

说到跟儿媳相处方面,老王对儿媳也挺满意,除了她“眼里没活”,不怎么操持家务,这三年多来的共同生活俩人之间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摩擦。关系到儿子也只是立场不同,她既不觉得儿媳阻碍儿子出国有什么不妥,也不觉得儿子远离家庭出去图个人静休就会违背夫妻道德伦理。这个问题老蔡跟儿媳反倒是一条线上的,老蔡觉得就这么一个儿子了,要是总避着家庭一个人生活习惯了图一个人的清静,万一哪天生起了出家的念头可如何是好?这问题要是把他给想着急了他就会给老王压力,叫老王使法子把儿子骗回来。老王哪肯使法子骗儿子呢,她确实是知道儿子的啊,也是希望儿子得个自在空间能好好想通一些问题,以诚实健康的心态来面对世俗和他的人生。老王不依,老蔡就骂她“死老婆子”,儿媳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不与她说话。

儿子在出国前,并没有与老王明确谈过,但她心里知道儿子为什么自愿出国支援,又为什么到期限了还不回来。关于儿媳,老王也总是把她往好处想的,是人都有贪念和嗔心,不管她当初是为了什么,后来总归是回心转意不嫌弃儿子想要跟他好好过日子了,这些年,她老王是由心的感恩的。想想这世间的许多恶闻恶行,摊上哪一条都是灾难。

老王守着小孙子刚洗完澡,儿媳也回来了。她把买回的两袋东西,一边分别往冰箱和储存柜里存,一边扯着嗓子跟老王说话:“奶奶,小宝爸公司的事你也知道,我三月份就跟他说过,最近部门间会有大的变动,我希望他能在这个变动前回来。照说他的支援期限早就到了,是他自己要求续援的。我咨询了公司,他要是想回,随时可以回来。您说小宝他爸在这之前能回得来吗?”儿媳不知哪年随了孩子改口叫老王“奶奶”,老王并没留意,也不介意如何叫。再说,这叫法在岭南也是行得通的,媳妇是随孩子称呼公婆的。

老王正在过道里收拾小孙子脱在卫生间门口的衣服,听儿媳这话也不惊讶,手里忙着,嘴上说:“能回来。”

“我刚才给他写了封邮件,估计这两天他会看到。到时他若不打电话回来,我会给他打过去。我抽空回家来打,你也可以跟他说说话。您看,您这边有没有什么话要跟他说?”看来儿媳并没有领会老王的意思,还在按照她的思维在试探着跟老王说些什么。

“我这边没什么事。你方便时给他打就是。”老王抱了几件衣服往阳台去,后又停下来说“他会回来的。”

儿媳看着老王点巴点巴的背影欲言又止的,但并没有再说什么。

老王这年六十有九了,生了三个孩子,老大是女儿,早就嫁了人,也是快要做婆婆的人了。老二是男孩,十多年前跟她一起出车祸为了护她没送到医院就死了。老三即是这个此刻在南非的儿子,她想,儿子才三十九岁,仕途正好,一定得让他赶在单位变动前回来。这么想着,她又想起打坐时的那个幻象,她想,要是佛祖是来接她的,这时度她走也没有什么不好,可以趁这个当紧让儿子早点回来。她太明白儿子的那股倔强劲儿,也很清楚儿子有根软心肠,这个时候她要真走了,儿子必定要回国。

这天,天气大好,进入夏季虽说更热了,但有丝丝清风吹过,正是初夏的好时光。如往常,待儿媳、孙子用过早餐。儿媳去上班,她送孙子到幼儿园,回来的路上买了菜。照常料理家务,打坐放在下午了,先是把下午的饭菜准备好,像往常一样洗好切好分别放在不同的盘子里。这天,她一点也不觉得饿,也就没用午饭,弄好厨房的一切,去客厅给老蔡打了一个电话确认他是否坐上高铁。老蔡说,“坐上了坐上了,向你保证绝不耽误接咱们宝贝孙子放学”。老王放下电话又折回厨房把大骨汤熄了火。然后才进屋打坐。

老蔡知道这边的天气,没带什么行李,只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就来了。看上去精神抖擞。他直接去了小孙子的幼儿园,一晃半年没见到孙子了,他心里核算着小孙子又长高了多少。小孙子现在上大班了,是最后一批出来,老蔡等得很不耐烦,小班刚走完,他就踮着脚伸着脖子掠过人群往学校大门里看。

好不容易轮到孙子的大四班出来,老蔡在拉好的黄线外高兴得手舞足蹈。当然,小孙子也看见了爷爷,也在队伍后面手舞足蹈。待爷孙俩见了面手拉了手走出人群才意识到奶奶还没来。小孙子便问爷爷:“爷爷,我奶奶呢?”

老蔡也说不清怎么回事:“会不会你奶奶知道我要来接你,就没下楼?”。

“会不会是奶奶腿又疼了?”孩子仰面看着爷爷,一脸天真而焦急地问。

“这好天气!不会。我猜你奶奶就是知道我会来接你才没下来。”老蔡之前等孙子焦急的神情全然没了,现在一脸都是见到了小孙子的得意高兴劲。

爷孙俩一路高高兴兴地回到家。出了电梯拐到家门口,本以为门是打开着迎接他们的,谁知还是紧闭着。老蔡有点不高兴,伸出两个手指弯实了使劲敲了三声门,里面仍是未有动静。老蔡试了试防盗门,不想一拉就开了。第二道防火门亦是。一向粗糙脾性的老蔡心头一悸,正有点说不清为什么,小孙子往门里挤,老蔡忙收了心,笑呵呵地给小孙子让路。

爷孙俩终是高兴地进了屋,见老王在房间的踏踏米床上结跏打坐才释怀。喔,原来是打坐坐过去了忘了时间。老蔡想,好吧,你坐吧,我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

老蔡洗澡这会儿,小孙子在老王房间玩,他是见惯了奶奶这样子的,也知道不要叫她,叫她她也听不见。“就像一个人睡着了”。

老蔡洗好澡用老王的面盆盛了换下的衣服,过来跟老王说话,他想要叫她下坐了,该做晚饭了。

老蔡叫了几声仍不见老王应他,突然眉头一拧看了看老王脸上的光景,但见她眉心的红光已经散去,宁静而安详,老蔡的心里便一惊。他先是把孙子和玩具移到客厅,才转回去关上房门试探老王的鼻息。原来老王已经走了。老王的上身穿了一件全新的藏青衫,下身穿的也是崭新的棉布裤,洗后折叠的痕迹还在。她的右手边放了三件细麻料和尚领敞衫,在老家,这衣服叫孝服。一件小,两件大。自不用说,小的一件是孙子的,另两件是儿子儿媳的。

老蔡探完老王的鼻息心里反而不慌了,他把门反锁带上,把小孙子房间的空调和电视都开上,叫小孙子去自己的房间玩。

小孙子问爷爷:“爷爷,奶奶睡觉了是不是你给我煮晚饭啊?”

老蔡听罢,思想顿了一下,然后眉开眼笑地冲孙子说:“那还用说,爷爷这就给你炒菜去!”

有些事是不能当着小孩子的面做的。老蔡往老王脸上看的一瞬间,心劲其实就拧上了,就想着遇事要镇静地把事情处理好。等炒好菜陪着小孙子吃饭,心里已经在盘算着要不要先打电话告诉儿媳。越洋电话他不会打,不能先打给儿子,就是能打给他,他马上着手回来,到家来也得个两三天。还有,怎样跟儿媳一起和气处理接下来的事呢,老蔡光想想就犯愁,心里也就三番五次地埋怨起老王来。但是人死为大,老蔡这埋怨也就发作不起来。想想这些年老王为了熄这个家庭的各种事端没少受他的气,就是儿媳的事她也一个人担待着,总为她说好话。他何尝是真要为难她呢,都是他有气没地撒,觉得这一辈子经过那么多的倒霉事憋屈,拿她出气。想着这样,眼前的这顿晚饭他实在是吃不下去,小孙子给他夹菜他也吃不下。他只好跟小孙子说坐车累了,没胃口。

好歹等小孙子吃饱了,老蔡让他给妈妈打个电话问问什么时候能回到家。小孙子用的是免提,老蔡听到儿媳亲亲密密地在电话那头跟孩子说话。说正常下班。

岭南的五月白天很长,要七点了,天还是亮的,老蔡牵了小孙子下楼来迎接儿媳。他想,不管接下来怎样跟儿媳相处,目前要紧的是让儿媳到家门口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

黄昏时节,眨眨眼天光就变,高楼里的一盏盏灯火从窗子里透出来,越来越亮。小孙子跑出去跟小区里的小伙伴一起玩滑滑板了,待玩了一圈回来,喘着气让爷爷猜哪个窗子是他们家的。老蔡听小孙子问,装着抬头看,哪个是他们家的呢?从二楼到三十六楼,看上去那些窗子那些灯光都是一个样,不同的是,窗子里的人影有的是慢慢腾腾走路的老人,有的是哄孩子的年轻父母,还有的人影看上去匆匆忙忙地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在做些什么。他没回答小孙子的话,就那么抬着头长时间看着那些灯火。

李南凤作品-《迈克·杰克逊1》 200×105cm 纸本水墨 丙烯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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