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琵琶师

2014-12-02 04:45
山花 2014年9期
关键词:王燕麻子支书

在离开米庄之前,我还有一个弟弟。

弟弟每吃一次亏便要改一次名字。我几乎记不清他更改了多少次名字,反正一个比一个好听。最后的名字是他报名当兵那一天才定下来的,就叫阙南海。名字很大气,却名不副其实。别人都称呼他为琵琶师之后,他觉得“阙南海”三个字终于像响雷一样经常滚动在人们的耳朵里,自己好歹总算是一条人物了。但从第一次知道天下间有琵琶这种乐器开始,到他成为远近闻名的琵琶师和乡间法事不可或缺的角色,他经历了漫长的旅程。如果自己没有忘记的话,现在他应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吧,但他一点也不察觉到时光像银两一样哗啦地花掉,美好的理想在年复一年的花落花开中离他远去,还是那样奢侈地挥霍着别人对他的尊重,常常醉倒在夜色浓重的乡间道路上,与蚊子为伍,成群结队的青蛙和尾随而来的草蛇从他的肚皮上经过时,并不把他当一回事,顺便撒下一泡尿后,径直往米河方向扬长而去。

这条只有夜晚才属于阙南海的乡间道路,宽畅、平坦、悠长,两旁四季都长满狗尾草,有月光的时候沙石便像灯泡一样发亮。在我的少年时代,如果你低着头在它的上面行走,往往能踢到做工缜密的旧竹箩筐,如果里面填着稻草,你可得小心一点,因为稻草窝中可能有一个婴儿在熟睡。那是弃婴。我便是一个弃婴,是在冬雨绵绵的夜晚被阙麻子捡回来的。在我的身上,除了一张生辰八字纸外,还有闪闪发光的三十元钱和一包上海奶粉。那时三十元钱不是一笔小数目,阙麻子也许看中了钱才把我捡回家去。在家里宽阔而冰冷的床板上还孤独地躺着另一个婴儿,像一只青蛙贴在芭蕉叶上。他就是后来的阙南海。虽然他早我十天进入阙麻子家,还比我哭得响亮,但我比他大三个月。因此我便是他的姐姐。阙南海多病,阙麻子把我父母留下来的钱几乎全花在他的身上,从奶瓶向我的嘴里渗透的散发着淡淡香味的米汤,稀薄得找不到与三十元钱有关的蛛丝马迹。

此时的阙麻子正与中年作一番徒劳无益的拉扯,晚年像他的梦中情人一样急切地召唤着他。他艰难地站直腰杆子的时候,便能发现他是如此矮矬、邋遢、龌龊,脸上有零星麻子,身上永远都散发着牛粪和狗尿混杂的臭味。但这样的人在米庄也能够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自从三年困难时期之后,米庄便不再太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时代已经拂袖而去。当知青们到来之后,村里的治安更是雪上加霜,常常有一些东西莫明其妙地失踪了。其实谁都

知道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大都是橡胶农场的知青们干的,当然也有一些来自北方灾区的流民流窜作的案,但一点办法也没有。没有人愿意主动肩负起守夜的差事,因为这与过去的打更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阙麻子力气少,走路也不快,干起活来也是滥竽充数,村里决定让他负责夜里巡逻,也就是守夜。那时的贼远没有现在那么大胆,阙麻子大喊一声或手电筒一扫射,他们便会在惊恐中抱头鼠窜、逃之夭夭。当然阙麻子也有被人无缘无故地揍一顿却不知道凶手是谁的时候。挨了揍,阙麻子爬起来坐在田埂上呻吟,一会便有一个女人在夜色的掩映下悄悄来到他的身边,暧昧地安慰着他。她就是我反复想不明白的王燕。我懂事的时候或看见过更多的女人后,才知道她也许就是天底下最丑陋的女人,眼球凸出,血丝通红,像挂在额头上的灯笼,可怕的是她的兔唇,露在外面的牙齿像两排刀子保护着她没有一小块好肉的脸,像鳄鱼一样让人不敢靠近。她原来是跟大伙一起出工的,但大伙越看越憎恶,甚至到了见之便要呕吐的地步,生产队长总能想到好办法,像要精心导演一场恶作剧一样,让王燕和阙麻子一起守夜。偌大一个米庄,还有辽阔的田野,阙麻子从此不再顾此失彼,人们也再看不到那张丑陋的面孔,干活便开心了不少。渐渐地,人们除了偶尔虚构一些聊以娱乐的绯闻外,似乎忘记了阙麻子和王燕的存在。但我记得,王燕像夜鼠一样频繁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或只在门外往屋里作短暂的张望,或在窗前驻足片刻。阙麻子装作没看见,低头往黑夜深处走去。狂躁的狗吠此起彼伏,那是献给阙麻子和王燕的雄壮的进行曲。我和阙南海也和他们一样,养成了白天睡觉晚上睁眼的习惯,一直到我们能自己直立行走。到了我们能自己走路的时候,我们开始生活在宽阔无边的白昼里,黑夜逐渐离我们而去,阙麻子和王燕也似乎被我们忘记了,或者说,他们的面目越来越模糊,他们属于黑夜的村庄和白天的床,只有在我们需要吃饭的时候,才想起米庄还应该有一个阙麻子。不仅仅是我们,米庄的人也几乎将他们遗忘,在说笑的时候,的确需要提到他们,才会听到他们的名字。因而,他们是多么的宁静,与喧嚣的白昼相比,他们应该是幸福的。但没有人会怀疑阙麻子和王燕能产生绯闻,因为他们不敢。在那个时代的米庄,通奸仅次于杀人。

李南凤作品-《迈克·杰克逊2》 100×105cm 纸本水墨 丙烯 2009

阙麻子没有老婆,因此我和阙南海没有共同的母亲,这是我和阙南海的感情一直不和睦乃至矛盾不断最后几乎彼此忘却的重要原因。我们躺在襁褓里,并不知道干旱和蝗灾在米庄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也不知道阙麻子为了养活我们要受多少的苦,他好几次要将我扔进黑不见底的米河,但这一切并不能阻碍我和阙南海你追我赶地茁壮成长。越是成长,阙南海的先天性生理缺陷就越显露出来。说是缺陷,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出在他的双手上。双手其实也没有什么,十根指头也挺整齐的,只是双臂的长度与他的身高不成正比,只有同龄人的一半,又格外瘦小,像青蛙的两根前腿,左手搭在头上却越不过头顶,永远也到达不了右耳,反之亦然。由于手短,出奇的短,阙南海在生活上常吃苦头,有诸多不便,比如带他到村里红白喜事的宴席上吃饭,就会出尽洋相,站起来筷子也够不到菜盘子,人家又故意把菜盘子放在饭桌的中间,让他跳起来夹菜。这时我就得帮他夹,别人便笑我对阙南海好得像小老婆一样。在课堂上,老师让他到黑板上去写字,总得让他站到一张专门为他准备的三块砖头上去,他的字歪歪扭扭,引得哄堂大笑。有一次他的铅笔掉到了一条小沟壑里,一大伙同学围拢着他,看他俯下身去捡。但就是那条浅浅的的小沟壑,尽管手尖已经碰到了铅笔,但就是抓不着。我要去帮忙,但那些男生根本就不让你凑近。有好事者偷偷引水到沟壑,把铅笔冲走了,阙南海窘迫得陶然大哭。橡胶农场的知青们常常拿他逗着玩,用几颗城里寄来的糖果引诱他像一只小鸭子一样弹跳起来,却永远也够不着糖果,或者以一颗糖为酬劳让他充当跑腿到十几公里外的镇上去寄信,他总会兴致勃勃地张开双手,作出展翅飞翔状,向镇上奔跑。他摸不到墙上的开关,够不着几乎垂到头顶的果子,抓不到躲藏在笼子角落里的鸡,无力提起盛满水的澡桶,抓不到身上的痒……但麻烦、尴尬和滑稽远远不止这些,他一点也不好看,脱光衣服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只袋鼠,更为难以置信的是他的阳具也像他的手一样只有同龄人的一半长,而且小得几乎让人看不见。作为一个女人,从很小开始我就懂得为他担心。阙麻子想到了一个办法,每天晚上都用一根绳子系着阙南海生殖器包皮一头,让我拉着,不断地轻轻地扯动,以增强它的弹性和活力,最终达到增长增壮的目的。我就这样拉扯着,阙南海带着酸痛进入梦乡。我则睡在他的另一头,手上的绳子整夜扯动不止,梦中还常看到他的生殖器像金色的弹簧一样突然变得异常硕大绵长、勇猛无比。但第二天醒来,除了它把尿液喷湿我的裤脚外一点变化也没有,直到有一天阙南海懂得了害羞才让我终止了这种徒劳。

说到身体缺陷,我武断地认为每一个人都会有。比如常在我眼前晃动的阙麻子、王燕,又比如瞎子阙九成、跛脚阙红旗、葫芦头阙援朝、歪鼻子马红星、巨瘤脖子赵解放、阴阳脸张月凤、单乳房黄桂花……而且我也有生理缺陷。我的缺陷深藏在我的隐蔽处。我的肛门特别小,估计只有针头那么大的孔,几乎没有弹性,放屁尚且困难,不要说拉屎。你不知道我的所有痛苦都是来自狭窄的肛门。拉屎是我一生中最惊心动魄最艰苦卓绝最难以启齿的事业。我害怕我的粪便像石头一样坚硬,它会将我的肛门胀裂。我的来自肛门的血比月经更源远流长也将更恒久。阙麻子知道我身体的秘密,这使我浑身不自在。每当我拉屎的时候,阙麻子好像就站在我的面前,手中拿着一根钩子,随时随地为我的肛门排除万难。为了避免拉屎的折磨和尴尬,我找到了一条最能减缓痛苦的办法——拉肚子。用猪油倒在冷水里,稍作搅拌,不用加盐,每天早上喝一碗下去,便能解决问题。从肛门流出来的就是化成屎水的粪便,像拉尿一样轻松和快感。没有什么比亲自解决生理缺陷带来的问题更有成就感了!为此我自鸣得意暗自庆幸,而阙南海比我更胜一筹,竟能将生理缺陷化腐朽为神奇,成为他压倒多数的优势。

学校经常停课。停课的日子里,我们也无所事事,便看大人们搞大批斗。批斗有时在农田里暂停农活就地进行,有时在阙氏祠堂门前的草地上进行,更多的时候是在晒坪上展开。批斗时的壮观和刺激令人难忘,我们甚至希望天天都有批斗。

把学校的教师和校长批了一次又一次之后,红卫兵和公社革委会要更换新的批斗对象。他们想来想去,觉得阙麻子也挺合适的,因为他未经组织允许,擅自收养了两个可能是阶级敌人的弃婴,更严重的是有人看见他家里的窗台上有几根啃光了的玉米棒,认定他监守自盗,偷了生产队里还不成熟的玉米。阙麻子被人从床上揪起来,他承认是偷了玉米,但玉米没有进我和阙南海的肚子里,是他自己吃了。我和阙南海也不承认近期曾经吃过玉米。因为一旦承认,就得伸出舌头让生产队长用强有力的手指弹打十八下,受此酷刑的人无不痛苦万千,舌头肿得好几天连嘴也合不上,甭说吃饭了。就算让毒蛇咬死我也不会承认。况且我真的没有吃过。我天天都是喝稀粥。玉米棒到了肚子里会变成坚硬的粪便,只会增加我的痛苦。阙麻子笑嘻嘻地说,“玉米都进了我的肚子里啦。嫩嫩的玉米像女人的奶一样好吃。”

村民被阙麻子的幽默击中,笑了一会,也许这个贴切的比喻激起了他们的饥饿感,他们对阙麻子产生了短暂的同情,但很快又被嫉妒和正义所取代,他们将阙麻子像狗一样拖到晒坪边上的龙眼树下开始彻底的审判。

“不用审了,是我偷吃了玉米,生吃的。”阙麻子索性地说。

但越是坦荡,审判的人就越怀疑他的真实性。

“你不像嘴馋的人。大队里想树立你为工农标兵,你却自我毁灭。”队长惋惜地说。

有人将王燕从另一张床上揪出来,让她指证阙麻子。王燕的出现,把革委会的人和红卫兵们吓了一大跳,一个干部忍不住转身吐了一地。

李南凤作品-《迈克·杰克逊3》 100×105cm 纸本水墨 丙烯 2009

王燕说,阙麻子经常偷吃玉米,有时用火烤着吃的,连玉米棒也啃到肚子里了。

革委会的人问,你也偷吃了吧?

王燕说,我没有,饿死我也不会偷吃队里的玉米。

革委会的人说,你的男人也是偷了队里的谷物才被判刑的,阙麻子也够得上判刑了。

王燕说,我男人罪有应得——我和阙麻子没有关系。

革委会的人也许不愿多一会面对这张恶心的面孔,一挥手,让人将她赶走。王燕打着呵欠回去睡觉。

李南凤作品-《迈克·杰克逊4》 100×105cm 纸本水墨 丙烯 2009

革委会的人摸了摸阙麻子的肚皮作出了诊断说,阙麻子的肚子里有一根资本主义的“贪肠”,一到夜里就想着偷吃玉米,是祸根,必须抽出来割除。由于革委会的信任,阙麻子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欣慰。这个小老头虽然养了我好几年,但我一直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我相信我的父亲决不会像他那样邋遢,甚至我也没有把他当成养父,他是因为阙南海需要我身上的钱和我的照顾才收养我的,我的父母已经为我预交了养育费,我总有一天会与他断绝关系弃他而去。此时此刻他被几个红卫兵按在杀猪台上,一个红卫兵从嵌着一颗巨大的五角星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一把锑刀,在裤子上擦了两下,便要在阙麻子瘦骨稀疏的肚皮上破肚。阙麻子惊恐地呼喊:“不能开肚,毛主席最高指示,这个年纪不能开肚了。”操刀红卫兵想了想说,毛主席好像没有说过这个年纪不能开肚。我走到红卫兵面前说,阙麻子说得对,他已经过了开肚的年龄,到了这个年纪已经长不出新肉了。操刀红卫兵对阙麻子说,那怎么办?那根贪肠不割除迟早也会害了你,要不你供出你的女儿也吃了生产队里的玉米,我们便放了你。阙麻子说,“那你开我的肚,就从肚脐破开,别把我的肺搞坏了。”操刀的红卫兵惊讶于阙麻子的镇定和豁达,他迟缓了一下,锑刀还是要切下去。我很紧张。一紧张肚子里的屎水便不断地咕噜,肛门开始迅速发胀。阙南海挺身而出,说他有办法不开肚也能割除阙麻子的贪肠。红卫兵们相信了阙南海。阙南海熟练地将阙麻子的裤扒光。阙麻子露出干瘪的、长满疮疤的屁股。阙南海往那屁股上拍了拍对操刀红卫兵说:我早就说过,他的屁股不结实。随即用右脚压住阙麻子的屁股,两个红卫兵一左一右地将阙麻子的腿向外瓣开,一只瘦瘪的卵蛋便有气无力地下垂在猪肉台的缝隙中。阙南海像向困难挑战的战士,不断地向阙麻子本能地紧缩的肛门里进攻。阙麻子拼命挣扎,但年轻力壮的红卫兵们牢牢地按住,像已经粘在杀猪台上了,动弹不得。此时他的手指像金刚钻一样挺拔、坚硬、尖利,全身的力量和精力都凝聚在肛门外的三根指头上。阙南海的一只手指猛地插进了阙麻子的肛门,紧接着另一根手指跟着插进去,最后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手指也鱼贯而入,一直往肚子里伸。阙麻子痛得像杀猪一样嚎叫着昏死过去。我的肛门再也承受不了屎水的沸腾,一股屎水喷薄而出,发出火车紧急刹停的尖叫。此时王燕突然回头,远远地站在晒坪的转角处对着阙南海喊:阙麻子是你的父亲。阙南海怔了怔,好像没有听清楚,说:“他是我的卵毛!我没有吃过他偷来的玉米。”王燕再说一遍,他是你的亲生父亲。阙南海连吐了几口口水:“呸,我哪来这样的父亲!你再诬蔑我,连你也插。”王燕狠狠地骂了一声“畜生”,但太小声,只有离她最近的我听到了。屎水顺着我的大腿一丝一缕地流下来,像蛇一样从我的裤脚钻出,但我一动也不敢动。阙南海一会抓获一把软绵绵的东西,此时欣喜若狂地向红卫兵们报告:“抓住了!我抓住了!”红卫兵们靠近来看。阙南海抠出来一看却是一根黄色的粪便,红卫兵们躲闪着大声怒斥。阙南海在村民的哄笑中再次将手插进去,搅动了几下,这才将一根红色的小肠从阙麻子的肚子里拉了出来,然后用嘴咬断一截交给操刀红卫兵。操刀红卫兵像扔掉炸弹一样把它扔给了早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大黑狗,大黑狗一口就吞食了,还觉得不解馋围着红卫兵不愿离开。阙麻子从台上软绵绵的滚到地上,大黑狗扑上去啃起他肛门上来不及塞回去的肠就跑,肠越拉越长。众人大惊。我赶紧追上去一脚踩住肠子,阻止大黑狗将阙麻子的肠子拉到竹林里去。阙南海正在得意地洗手,并一个劲地说臭臭臭。操刀红卫兵拿住阙南海的手端详片刻,然后毫不吝惜地赞了一番:“你帮阙麻子度过了难关,他终于不用像王燕的男人一样到西江劳改场去了。从明天起你就是红卫兵了,你的手要在革命队伍中才能大有作为。”操刀红卫兵让阙南海立正,从包里掏出一只红星,郑重地戴在他的胸前,“你跟我到城市里去,帮助那些像阙麻子一样的人免除开膛破肚之苦,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事业推向前进。”

但第二天一早阙南海去寻找红卫兵的时候,红卫兵们已经连夜离开米庄上北京大串连去了。阙南海异常失望,但他像相信自己的手一样相信红卫兵很快就会回来带他到全国各地去帮助阙麻子那样的人。他每天都站在村口的道路中间遥望。

阙麻子被人抬回床上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醒来时,他一连问了我五六次:我死了没有?

每一次我都给了他坚定的回答:你没有死,死了的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阙麻子相信了我,也就是相信了自己并没有死之后,开始追问第二个问题:我的肚皮是不是被掏空了?

我说,没有,人的肚皮里有很多的肠,还有心肝和腑肺,不容易掏空——掏空一只鸡也不容易,何况你是一个人。

阙麻子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感觉到还很充实,轻轻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他追问起第三个问题:是不是生产队长家的大黑狗吃了我的肠?

我说,生产队长家的狗最大、最凶,别人的狗不敢靠近——不过,是谁家的狗吃了又有什么区别?

阙麻子沉默不语,忽然嗡嗡地哭。我安慰他说,革委会的人说了,不追究你的刑事责任了,因为没有你,王燕也应付不过来,米庄的贼会越来越多,连队里的猪都敢偷。阙麻子的脸上出现了一些欣慰的神色,但他的屁股在渗血,血水从床下的地面流出来,咬到了我的脚趾。我惊慌失措,要去叫村医。阙麻子说不要叫,他想见王燕。当我去找王燕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我说,阙麻子要见你。王燕说,我跟他没有关系。我说,可是他要见你,他快死了。王燕突然坐起来大吼一声:他死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也想害死我?我被她愤怒的表情吓住了。你没见过这种丑陋得无以复加的面孔,因此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那时候已经是黄昏,门槛上的几缕疏散的阳光也被她吓退了,掉头撒腿便走。第三天下午我再次看到阙麻子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我有点害怕地走近他,问他饿不饿。阙麻子说饿、饿,我快饿死了。我说你昨天不是吃了东西?阙麻子说我的肠都没有了,那米饭吃了也到不了肚子,都阻塞在胸口,我恶闷……我的肠,你得帮找回我的肠。我为难地说找不到了,被生产队长的狗吃掉了,早就变成了屎拉到芭蕉树下。我突发奇想:把阙麻子和生产队长的狗都送到卫生院去开膛破肚,让医生从生产队长的狗肚里割一截肠安装到阙麻子的断肠处,一直接通肛门,这样便能完好如初。动物和人也是相通的,听说阙瞎子等到有了钱也要到卫生院安装猫眼,装上猫眼后他就是米庄眼力最好的人了,即使在漆黑的夜里也能看到远处跑动的老鼠,但阙瞎子又顾虑重重,生怕安装了猫眼后被生产队安排守夜,所以此事一拖再拖。阙麻子安装上狗肠后,他会像狗一样什么东西都能吃,吃下什么东西都可以消化,他将成为米庄最有口福、最能吃的人,而且此事不能再拖了,我马上去找生产队长,然而生产队长断然拒绝了我的恳求。

“我的狗没有错,它以为吃掉的是猪肠子,它不必要负责任。况且它的肠怎能被割除呢?割了肠子狗也会死的。”生产队长说,“我呸,他凭什么能成为米庄最有口福、最能吃的人?米庄能有多少东西给他吃?”

我竟觉得他说的话也没有错。于是我手足无措地在米庄游逛了一圈才回到阙麻子的床前,但此时他已经死了,我再次向生产队长报告。生产队长很快便派了几个人到了我的家里,就地用草席卷起阙麻子的尸体,也许他们没有得到明确的指示,抬出门外时,在把尸体埋葬到哪里的问题上争论了好一阵子。他们莫明其妙地征求我的意见,让我打破他们之间顽固的平衡。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把他埋葬在橡胶农场的橡胶树下。他们愉快地接受了我的建议。我也很愉快。

那时候我热烈向往着橡胶农场,因为那里有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知青。他们身上洋溢着与乡民们不同的气息,他们与乡村世界格格不入,他们是那样的新鲜和高贵。他们来到米河游泳的时候,我常常远远地窥视,看他们健美的皮肤、飞扬的激情和内裤里掩蔽不住的奔放。他们隔久不到米河,我总要找借口翻越那两座开满茶花的山头,到那边看他们笨拙地掘地、种菜、砍柴、嘻闹、割橡胶和赤条条地洗澡。有时黄昏返回经过橡胶林的时候,我还经常看见一对对男女知青们在相互躲避着接吻和做着其它不堪入目的事情,开始我会对他们猛吐口水,并为此恶心上几天,后来反而喜欢寻觅和偷看这种场面。我觉得他们做爱也是那样的新鲜和高贵。

我跟随着他们。阙麻子的头从草席的另一头露出来,歪斜在一边,晃荡着,好像是在看着我。我也不时抬头看他。此时阙麻子的面容在我的脑海里慢慢清晰起来。其实他也并非那样可恶,除了瘪瘦一点以外,他的眼睛还挺慈祥、和善的,竟使我突然产生与他对话的冲动。是这个小老头养活了我,使我的胸脯逐渐凸起,到了十五岁便有了月经。在通往橡胶农场的路上,碰上了阙南海。他正在等待红卫兵团。当阙麻子的尸体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也没有多看一眼。抬尸体的马胖子模仿阙麻子的口吻对阙南海说,你跟我来,给我送终。阙南海对马胖子说,别装了,我没有父亲,你们想骗我离开,不让我当红卫兵。马胖子依然以阙麻子的口吻说:“你是我操王燕操出来的,照理说,我就是你父亲。”阙南海气愤地要踢马胖子,要扯掉阙麻子身上的草席。抬尸体的人不再理他,侧身匆促离去。我有点愤愤不平,骂了一声阙南海:你害死了阙麻子,你应该亲手埋了他。阙南海冤屈地说,怎么说是我杀了他呢?如果不是我,如果是开肚的话,说不定他当场就死了,好歹他还多活了三天。

这是一条通往外面的乡间公路,路的尽头是高州。

我们在离高州还很远的地方从一条小岔路转往橡胶农场,在我们挖坑埋葬阙麻子的过程中,我再一次看到了知青们充满活力的面孔。他们在遥望。他们使我安不下心来,也使我开始恨米庄。

也许谁也改变不了我和阙南海成为孤儿的结局。村里把我们养着,而且不用干任何活,使我们更加无所事事,生活也平淡无奇,如果红卫兵团再回来,我也要加入这支无所不能前途远大的团队走南闯北了。我心里希望阙南海天天坐在路口迎来红卫兵团,然后张开嘴巴告诉我这个喜讯。我也远远地看着路口,生怕阙南海打盹错过了红卫兵团。时光在哗啦地流逝,终于有一天,阙南海相信红卫兵团不会再回来了,失望地回到家里,睡在阙麻子睡过的床上,不断地骂红卫兵失信,半个月后才从失落中恢复过来,重新在米庄或橡胶农场晃悠,向人们炫耀他独特而受过表扬的手。

由于阙麻子的死,我对批斗的兴趣大减,以至错过了那天阙南海将手插进女校长黄春芳的屁眼里寻找贪肠结果将胃拉了出来又塞回去的精彩瞬间。阙南海的知名度越来越高,陆支书曾当着我的面再次表扬了他,他也越发趾高气扬,甚至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还敢跟我吵嘴,有一次还扬言要把我的肠子也掏出来喂狗。阙麻子留下的两间屋子成了一所乡村孤儿院,我们只不过是这间孤儿院的两个孤儿,与姐弟越来越扯不上名号了。当我看到或想起阙南海的手,我的肛门便本能地收缩,连拉屎水也感到艰难。有一天早上,阙南海故意作弄了我。我习惯性地需要猪油的时候,却发现猪油罐里空荡荡的,翻箱倒柜也找不到半点油。阙南海躲在一旁贼笑。我对他说,我求你了,把油交出来。阙南海说,我把猪油全部倒到我的粥里喝了,但也没见拉肚子,你想其它办法吧。我想不到其它办法,这一天,我经历了十三年来最痛苦最刻骨铭心的折磨。屎像石头一样坚硬结实地横亘在我的肚子里决不妥协,在肛门内堵塞住了,寸步难行,肛门像阻挡百年一遇的洪水的大堤时刻承受着千钧一发的考验,与我十五年后的难产一样可怕。我捂着屁股迫不及待地跑到邻居家里去借油。走了三四户好不容易才借到半勺子的油,飞快地倒在凉水里一口喝了下去。在快痛昏时肛门才慢慢分泌出屎水,最后像射线一样从石缝里喷出来。这场空前绝后的大便花了半天的时间,在夜幕降临后我才长舒了一口气。

李南凤作品-《迈克·杰克逊5》 100×105cm 纸本水墨 丙烯 2009

从此,每天晚上我都必须检查油罐里是否还有猪油。猪油压倒一切。

我把我的痛苦嫁祸于米庄。这里像我的肛门一样闭塞。我越来越厌恶米庄,热烈向往祖国的广阔河山,对红卫兵团回来的渴望越来越强烈。

有一天,我奇怪地发现,与我瘦骨鳞峋相比,阙南海越来越胖了。秘密是在一天夜里起来小便的时候发现的。那晚,我看到了王燕鬼鬼祟祟地将一包东西塞进阙南海的窗台后匆匆逃走。一会,阙南海便从里面飞快地将那包东西拿下。第二天,阙南海离开后,我走进他的房间,发现床底下堆放着一堆被啃干的玉米棒,还散发着烧烤的余香。我开始对王燕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而阙南海若无其事地面对一切,在我面前仍然对王燕不屑一顾。

又有一天,我听说当红卫兵越来越容易了,只要往自己的胸前扣上一只红星,手臂上戴上一块红布,手拿一本毛主席语录,到了县城、省城、京城,乘车、吃饭、住宿都不用钱,可以走南闯北,当然,仅有一枚红星是不够的,还得有一张大队的证明。陆支书说了,没有大队的证明,你们到了外面被别人当流民打死,大队一概不负责任。阙南海比我早知道到了这个消息,他找到了大队陆支书,要一张证明。

“有了这一张证明,我也是红卫兵了。”阙南海对陆支书说,“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村里有广播,还放了三次电影。”

大队陆支书没有给阙南海一张证明,“你的年龄太小,本来是可以当红小兵的,但关键是你的手不够长,你看看你的手,到了北京天安门,向毛主席挥动语录的时候,他老人家看不见!说到底,红卫兵的形象不能毁在你的手里。”

“那我在米庄当个红卫兵总可以吧。”阙南海说。

“没有大队的证明也不成!我不会给你证明的,米庄也不需要像你这样的红卫兵。”陆支书说,“但有时候你可以为我做一些事情。”

但陆支书慷慨地给了我一张证明。

这是一张和今天通往美国的绿卡一样珍贵的纸,它使我兴奋莫名,飞跑着回家收拾行装准备离开米庄。然而,当收拾好行装后,我反而慢慢冷静了。我对走向辽阔的世界还没有作好充分的准备,有时我想,既然城市是那样美好,为什么知青们朝着乡村蜂拥而来?我犹豫了。一犹豫,阙南海就从我手中抢过了证明。

我决不能让那东西落到他的手上,否则会玷污了神圣的证明。我和阙南海扭打起来。他的双手再次成了他失败的原因。我卡住他的脖子,他的双手便不能对我产生任何威胁。我将证明揉成一团一口吞到进肚子里,人便绝望了。

“你有种就将手插进我的肚子里将它掏出来!”我说。

阙南海愤懑地搓着双手,眼巴巴地盯着我的肚皮。如果此时此刻红卫兵们也将我按在杀猪台上,阙南海肯定会跳上来,毫不犹豫地将手插进我的肛门。我想,幸好红卫兵们不在,即使在,他们也不会对我如此无礼。我转身离开。但阙南海在我的后脑打了一棒,我回头要骂的时候他又给我一棒。我瘫软在地上。阙南海迅速地拿来绳索,将我绑得严严实实,然后把我的裤子也脱了。

他没有对我说什么。他将三根手指撬开了我的肛门,右手强行插进去……你可以想像,我是怎样的撕心裂肺。如果当时我有反抗能力,我会毫不犹豫地一刀杀了他。但我痛得昏了过去。醒来后,我的肛门痛得像被割一样,后来才发现是被撕裂了。

阙南海提着血淋淋的右手站在我的身后,责怪道:“想不到你的肛门是那么小,把我的手弄痛了。”

我无力向他怒吼,我也不想报仇,只希望他不要再把手插进来。我向他妥协:我应该把证明给你,但证明上写的不是你的名字。

阙南海说:“我刚才也想到了,掏出来也没有用,证明上写的是你的名字。”

因为这样他才泄气地中止了把我的肠掏出来的荒唐。但直到第三天,阙南海仍盯着我的肚皮,第四天后,确信那张证明已经变成了粪便才罢休。

在米庄我经常能看到一些匪夷所思的难忘景象,但最让我激动的是橡胶农场和剑麻农场的知青打架。他们打架是不要命的,刀枪木棒石头都可以用来作武器,常常有人被打得头破血流。在我看来,最勇敢的是橡胶农场的苏南京。我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因为他来自南京,所以别人都叫他苏南京。看上去他才十七八岁的样子,高高瘦瘦的,长得很清秀,也很斯文,却像一头小水牛一样不怕死。那天打架的时候,他冲到最前面,却被人打中了一棒,倒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我躲在树下为他担心。当他终于爬起来的时候,架已经打完,他们已经各自散去。我可怜他,撕破我身上的旧棉袄,扔给他一团旧棉花止血。他一手捂住额头,问我,你家的斧头呢,借我用一下。我说,我没有。苏南京说,你父亲阙麻子原来有一把。我更正说阙麻子不是我父亲。苏南京说,你怎么能不把自己的父亲当父亲呢!我懒得跟他说话,转身离开。但阙南海倒是屁颠屁颠地从家里扛来一把钝斧头,送到苏南京的手上。苏南京坐在米河边上磨了一个下午,阳光把斧头变成了眩目的玻璃。虽然这把斧头在苏南京的手上没有杀过人,甚至也没在后来的打架中服过役,但正是由于这一把斧头,使得阙南海和苏南京迅速建立了淡雅的友谊。

苏南京除了打架不怕死外,还多才多艺,比如能写一手好字,能说我们都不会说的普通话,听说他的文章在大学里也算得上小有名气,最要命的是他能弹琵琶。他的琵琶还是自己做的,他称之为心爱的“土琵琶”,黄昏的时候,他总爱坐在米河边的榕树下弹唱《洪湖赤卫队》,琵琶声诱发了树上的鸟粪,像雨点一样沙沙地落下来,把他的国防绿衣服改装成花白色,他也全然不顾。虽然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弹唱什么曲子,但我对他有些着迷,远远地看着他。而阙南海好像能听懂他的琵琶音,蹲在苏南京的身边听得出神。有一天,苏南京惊讶地发现了阙南海的独特优势。

“你看你的手,”苏南京带着嘲讽说,“又短又小,能干什么活?我想想,对,弹琵琶最合适,不用怎样弯曲,弹上半天也不会累。”

阙南海受到了来自大城市的知青的表扬——这种表扬完全是另一种褒赏,脸上洋溢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亢奋,小心翼翼地接过苏南京的琵琶,惊奇地拨弄了几下。苏南京故作喜出望外地说,你简直就是天生的琵琶手!

阙南海受宠若惊,但自卑还是挤占了刚刚冒出来的自信,怯懦地把琵琶还给苏南京:你不要糊弄我,我的手只能从别人的肚子里掏出肠子。

苏南京失望极了,勃然大怒:操你妈,你的手弄脏了我的琵琶!我忘记了你是一个怪物,总有一天你也会将手插进我的肛门扒空我的肚子。

阙南海委屈地拍着胸脯说,我保证不插你的屁股,即使插了也说找不着肠子,你应该相信我。

“让你弹我的琵琶,简直是一种侮辱!操你妈,宁愿被你插我的屁股!”苏南京激愤地说,甩下阙南海很快从玉米地消失了。翻越两个小山头,就是橡胶农场。

我看得出来,阙南海异常沮丧,他从来没有这样失落过。陆支书从路边经过叫他明天到公社去参加批斗大会,他也忘记回答。他俯下身去在河里不断地搓擦自己的手。先是用榕树叶,而后用树皮,最后用沙子和鹅卵石,擦得皮开肉绽,血流不止,像被剥了皮的青蛙,痛得颤抖着。第二天苏南京再次来到那里,阙南海惶恐地向他展示了自己崭新的双手。苏南京显然对阙南海刮目相看,昨日的怒气烟消云散,便和他谈琵琶。苏南京的学识十分丰富,对琵琶颇有研究,从唐代边塞一直说到近代音乐琵琶在其中的地位。

李南凤作品-《迈克·杰克逊-新呐喊》 200×105cm纸本水墨 丙烯 2009

“总之,琵琶是世界上最优雅的乐器,琵琶往你身上一挂,你就是米庄最优雅和最有品位的人,弹琵琶的时候,别人只看到你高贵的姿态,再也看不到你怪异的手——此时你的手才是世界上最美的。”苏南京说,“即使你的手杀过人。”

估计是从那天开始,阙南海立志成为一名琵琶师的。

有了远大理想的阙南海也想自己制作一只琵琶。他问我,有没有琵琶树?我说,只有枇杷树。于是,他翻越三座山从高州的乌鸦岭砍回来一截漂亮的枇杷树干,挖空,放在灶上烘烤,上油,压弯,拉弦线,调试几下,三天后跑到橡胶农场找苏南京。

苏南京十分惊讶。阙南海蹲在农场宿舍前的一块怪石上,模仿着苏南京的动作,轻轻弹了几下自己亲手做的琵琶。琵琶发出了粗劣、沉闷、滑稽的声音,没有一点质感,与音乐没有任何粘连。苏南京和其他知青哈哈大笑,阙南海窘迫地要重弹一次试图证明自己怀里的玩意儿正是高雅的琵琶。但苏南京并不给他第二次机会,一把夺过那玩意儿,恶狠狠地扔到地上,用脚踩得支离破碎。

“你怎能这样?你踩坏了我的琵琶,再也没有人愿与你成为知音了。”阙南海质问苏南京。苏南京的反复无常令阙南京无所适从。

知青们在哄笑中祝贺苏南京终于有了一个知音。苏南京当众受辱一般,捡起地上的破玩意儿,抓在他的手上,身体原地猛转了几圈子后,像掷铁饼一样猛地将它扔到了看不见的山沟里。

“操你妈,你也配跟我知音!”苏南京嘲笑着对阙南海吼叫,“鸭子,滚远点!”

阙南海想不到苏南京竟骂他“鸭子”,便怯怯地退出橡胶农场。我看得出来,他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整整三天,他一声不哼地睡在榕树的叉上,甚至拉屎也不下来,直到村陆支书吆喝着叫他到公社上去批斗文化站的老吴才下来。

“陆支书你在叫我吗?你答应让我当红卫兵啦?我就知道你迟早会答应的。”阙南海笑嘻嘻地说。

陆支书说:“你想不想吃肉?”

阙南海眼放绿光:“想。饿得我连人肉都想吃了。有了肉吃红卫兵也不想当了。”

陆支书说:“那好,明天你跟我到公社去。”

在公社批斗老吴的大会上,阙南海一举成名。老吴毕竟是文化人,性情有些刚烈,人们好不容易才将他按在杀猪台上。阙南海也吃了一点小苦头,当他戴着塑料手套插老吴的肛门时,不小心被老吴踢了一脚下巴。阙南海气急败坏,先狠狠拧了一把老吴的大腿,还把老吴恶毒地骂了一通,然后干脆扔掉手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的血管便雨后春笋般涨起来,尖小的指头变成了无坚不摧的钢钉,再次插入了走资派老吴的肛门并滑向纵深。老吴的惨叫被淹没在锣鼓喧天红色的海洋之中,阙南海干脆利落的动作赢得了夹杂着尖叫的喝彩,并在傍晚时分披着大红花回到了米庄,嘴角边还闪耀着湿漉漉的油光。

此后的半年时间里,阙南海不断接到陆支书的召唤,神气活现地跟随着陆支书到公社上去。有时阙南海还打包带回一些饭菜,放在我的面前:“吃,放心吃,是用我的双手光明正大挣来的。”饥饿感使我忘记一直以来与阙南海之间的过节,狼吞虎咽地吃起他的剩菜。阙南海双手抱住膝盖,看着我吃,脸上盛开着充满成就感的得意:“只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继续下去,我们就有吃不完的好饭好菜。”

我抬头看看他,表示愿意和他和解。我愿与一切能为我驱走饥饿的人和解、发展友谊。

“你知道吗?我现在还恨陆支书不给我开证明。”阙南海手舞足蹈地说,“有时候我真想不听他的话,下一次,他叫我去,我就偏不去,也让他猴急,让他低声下气地求我,但我还是不去,批斗会就开不成了,公社书记一气之下当场将他撤职查办。”

然而,阙南海并没有得意多久,有一天他感觉到肚皮里的油水消耗殆尽的时候,突然想起陆支书好久没请他到公社去了。他拍拍空瘪瘪的肚子,大声质问路过的陆支书:“我半个月没有吃肉了,看到你身上的肥肉我也想咬了,你怎么不叫我到公社去?文化站的李秀才、电影院的张大肚、小学教师郭疯子,他们的花花肠子太多,都是要批斗的——难道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陆支书头也不抬,沉闷地回答说,麻坡村有一个小子的手比你的更短小,用不着你啦。

这个回答沉重打击了满怀期待中的阙南海,令他措手不及。他瞠目结舌地站在高高的田埂上,要跟陆支书争辩一番,但陆支书已经快速跨过米河,往橡胶农场方向走去。

李南凤作品-《受伤的迈克·杰克逊》 200×105cm 纸本水墨 丙烯 2009

我至今仍想不明白,王燕为什么要去跟陆支书坦白说,阙南海是她的儿子,请求陆支书再给阙南海一次机会,带他到公社上去,如果麻坡村那个小子干累了,阙南海能顶上。用今天的话说,让阙南海当替补。

但陆支书没有给阙南海新的机会。陆支书对王燕说,麻坡村的小子比你儿子谦虚,他跟支书说话的时候像狗一样恭敬。

王燕几番乞求未果,最后竟在众人面前拉住际支书的裤脚,扑通一声给陆支书下跪了,还嗡嗡地哭。但陆支书并没有答应让阙南海当替补,一蹬腿便挣脱了王燕,踱着手扬长而去。王燕不得已死了心,收起眼泪咚咚回家。但麻烦接踵而至。第二天,陆支书便带着几个人从床上揪起了只穿着破内衣的王燕,她的肚皮盛开着丑陋的斑痕,瘪小的乳房从内衣的破口处露出了半边。王燕稍稍整理了一下快要掉下来的内裤,掩饰过脸上突然闪过的慌乱。

瘦小而穿着整洁的陆支书厉声质问,你跟谁通奸了?

来势凶猛却只为这点小事,王燕如释重负,她觉得没必要隐瞒,诚实而大声地说,阙麻子——可惜他死了。

陆支书捶胸顿足说,哎哟,羞耻啊,丢脸啊!阙麻子死一万次不足惜啊!

王燕胸有成竹说,你不能杀我,我不是通奸,是阙麻子强奸了我。

陆支书说,反正死无对证,说什么也没有用。

王燕说,陆支书你也有责任,我怀孕了八九个月,你也没发现,你发现了,对阙麻子的处理就不同了,你们便宜了他。在你管辖范围内的米庄出了这等丑事,我……我要向公社揭发、控诉。

说到此,我便恍然大悟,接下来的逻辑是,王燕生下了阙南海,扔到路边,故意让阙麻子捡了回来。当然事情也许并非这样,但王燕制造了一个事实,虽然不一定是真相。

陆支书刚才还盛气凌人的态度顿时软了下来,从床边抓起一件衣服扔给王燕,环顾左右,当机立断地给这个事件定了性:阙麻子强奸了王燕。王燕是无辜的。

“陆支书,我儿子应该比麻坡那小子强……”

陆支书说,我得请示公社书记,求求他——但麻坡那小子的手真的比你儿子的手小。

王燕不紧不慢地穿着衣服,陆支书带人轻轻地撤了出去。他们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达成了妥协。

但阙南海无法接受这个妥协。他发疯地向王燕的屋里扔石头,把窗户的玻璃和屋里的梳妆镜都砸烂了,牛粪和泥巴从窗口闯进房间,躺在王燕的床上。王燕人生得丑陋,但脾气一点也不比美女逊色。她从屋里冲出来,追上阙南海并把他推倒在地,用脚恶狠狠地踩他、踢他。阙南海用手抓打着王燕的脚,虽然他的手有气无力,但扯掉了她的裤子,抓破了她的小腿。王燕也许没有获胜的希望和耐心,要和阙南海达成停手默契,但阙南海并不妥协,于是处于下风的他仍在不屈不挠地挣扎。王燕越来越气愤,抄起一只破鞋掌阙南海的嘴,阙南海一边擦干血迹一边喋喋不休地骂着对方。

他们从早上一直打骂到中午。我看不顺眼,跑到学校去,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拔除从课桌底下钻出来的青草,那几支老师忘记拿走的珍贵的粉笔已经被我奢侈了一番,黑板上写满了咒骂王燕、阙麻子、阙南海和我自己的文字,这样的文字没有人会知道是我写的,因为天底下没有人会把自己骂作“狗杂种”、“臭婊子”。下午,当我回到村里的时候,阙南海的坚韧发挥了作用,在与王燕的打架中竟然逐渐占了上风最终反败为胜。他把王燕绑到了王燕家的饭桌台上。王燕已经精疲力竭,像一只流干了血的猪,骂人的气力也没有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阙南海脱掉了王燕的裤子,包括内裤。众人哄笑。王燕的下半身像米河边冬天的枯草目不忍睹。阙南海喘着粗气,伸出了两根右手指高高举起,作出了人们熟悉的“V”状。

“她是你的母亲!”我大声斥责阙南海。

阙南海不理会我。他对众人说:“呸,我有这样的母亲吗?我是一个弃婴,是城里人生的。不是王燕和阙麻子生的。他们想我成为强奸犯的儿子,在我脸上抹黑。”

人们笑。王燕仍然在骂。口水从她的小兔唇流下来。锋利的牙齿毫无用武之地,在相互打架。

阙南海还是重复着他的得意招数,两根手指像尖利的钳子,伸向王燕的肛门。王燕无力地挣扎、痉挛、惨叫,最后只剩下嗡嗡的呻吟。阙南海从王燕的肚子里慢慢掏出了一截小肠,估计那是一根直肠,用力啪一声扯断,王燕的头歪歪斜斜眼睛翻白。阙南海得意地掂量着手中那根像鸡肠一样弯曲的似乎还在像蛇扭动的东西,但看到人们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叫好,他心虚了,茫茫然中止了手中的活,从王燕身上跳下来,在她的衣服上擦手。我上去解开奄奄一息的王燕。她的屁股在流血。我担心她死掉。我害怕再看到死人,赶紧逃之夭夭。

李南凤作品-《云中的迈克·杰克逊》 200×105cm 纸本水墨 丙烯 2009

当晚,阙南海在我的隔壁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大约是下半夜,他起来了,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才往王燕家走去。

我也爬起来,站在门外窥视阙南海究竟想干什么。

王燕家离我家不远。在月光下能看得清她的茅屋。

阙南海蹑手蹑脚走到了王燕的窗外,轻轻地探起头来,往屋里瞧。估计是屋内没有光看不清楚,也许心里有些害怕,他颤栗地叫了一声:你死了吗?

屋里没有回话。

“你死了吗?”阙南海又问。

里面终于回话了:“给我找些草药来。”

阙南海松了口气,转身往田埂上走。他猫着腰,寻找能止血和止痛的草药。他懂。

我打了个呵欠,回床上睡觉。

我再次看见苏南京的时候,是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橡胶农场和剑麻农场的知青们又干了一架。这一次,剑麻农场的知青从另一个公社请来了二十几个帮手,人数一下子比橡胶农场多出了一倍。结果把橡胶农场的知青们打得措手不及、落荒而逃。苏南京的脚踝受了伤,跑不快,被剑麻农场的人抓住了,按在地上,扒光衣服,并从围观的人群中揪出阙南海:你把他的肠掏出来!

我第一次看到了苏南京的裸体,虽然瘦小,但也挺健美的。他的双手先是死死地捂住阴处,阙南海出现后,转而捂住肛门,对方的知青们将他的手瓣开,督促阙南海快点下手。

李南凤作品-《我的太阳》 100×100cm 纸本水墨 2009

阙南海往前踱了几步。苏南京惊骇地嚷道:鸭子,你敢插我的屁股我就收拾你!

阙南海也许是要为琵琶的事报仇雪恨,搓擦了几下手,作出了要插肛门的动作。知青们一会怂恿、一会威胁利诱,将阙南海推到了苏南京的面前。

“作为酬劳,给你一元钱、一包饼干、五斤粮票。”一个知青手中疯狂地挥动着钱、饼干和粮票。

阙南海心动了。蹲下身,左手按着苏南京的屁股,右手伸出两根指头。还未插进去,苏南京便呼天抢地嗷嗷大叫。但阙南海没有作出进一步的动作。他缓缓站起来,跑到米河边上洗手。

剑麻农场的知青头头一把将阙南海从岸边提回来,怒吼:插!

阙南海的脚离地三尺,但嘴里仍说不。

知青头头恼羞成怒,把阙南海摔到地上,抓住他的手,往苏南京的肛门塞。阙南海却誓死不从,把手收缩藏在胯下。

“我金盆洗手了,不干了。”阙南海说。

“轮不到你不干,你天生就得干这种活。”知青头头斥责道,“你不干,我就剁了你的手喂狗。”

“我的手比谁的手都适合弹琵琶,我迟早要成为一名琵琶师——我已经立志成为一名琵琶师了。”阙南海说,“所以你们不要逼我插肛门。”

剑麻农场的知青幽默地大笑,然后无数的脚不断地踩在阙南海的双手上。当他们扬长而去之后,阙南海的双手已经血肉横糊,分不出五指。事后检查,幸好左右手只各断了一根手指,一个月后便恢复了。

但苏南京并没那么幸运,他被剑麻农场的知青打断了左腿,由于过于严重,只能送回县城医治。临走的时候,他派人到米庄来叫阙南海到橡胶农场。

苏南京把阙南海拉到床前,倒吸了一口冷气地说:“幸好你没插我的屁股,否则我就没命了。”

阙南海说,我答应过你不插你的肛门,不过,今后你不能再叫我鸭子。

苏南京不仅答应不再叫阙南海为“鸭子”,作为报答,还把自己心爱的琵琶送给他:有了一双琵琶手,我相信你能成为一名琵琶师。

阙南海喜出望外,抱着琵琶跪在苏南京跟前:你还得教会我弹奏《东方红》。

苏南京又答应治好伤回来后一定教他学会弹奏。阙南海此时刚满十四岁。从此以后,他就在榕树下胡乱弹奏。虽然对琵琶一窍不通,但他仍弹得津津有味,还向路过的人炫耀他高雅的品味和高贵的动作。当有人讽刺他“像猫一样弹琴”的时候,阙南海异常窝火,又十分不屑,他有理由蔑视粗俗不堪的米庄人,但他无法证明自己所弹奏的就是《东方红》。或许琵琶弹的《东方红》和嘴上唱的并不一样,只是村夫俗人听不明白而已。阙南海忍不住要与鄙薄地嘲弄他的人争论,但别人不想跟他就琵琶问题大动干戈。阙南海希望苏南京出现在他的身旁,对那些怀疑分子大声断喝。于是,他急切地期待苏南京的回来。

然而,苏南京没有再回来。十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年苏南京已经被他父亲接回南京,他的伤也没有完全痊愈,留下了后遗症,走路一拐一瘸的,半年后被安排在南京机械厂工作,第二年和纺织厂的一名女工结了婚。因此,阙南海只好独自摸索弹奏琵琶的技巧。只可惜,他一辈子也没有学会,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米庄逐渐赢得琵琶师的声名。

阙南海等不到苏南京回来,便去拜访米庄小学的音乐教师张大成,恳求张大成教他。此时的张大成已经被安排接替阙麻子留下的空缺,成了米庄新的守夜人,还和王燕成为了同事,只有夜里才能看到他的身影。阙南海揪住了那个胆怯的身影。

“张大成,在米庄,只有我才敢称你为老师。”阙南海说,“你跟其他臭老九不一样,你懂得乐器。”

“我只会拉二胡,而且拉不好,”张大成端详着琵琶怯怯地说,“这种乐器在我们南方很少见,南方人不喜欢琵琶。我对琵琶一窍不通。”

阙南海生气了,右手一挥说,“天下乐器跟人的肛门一样,大同小异!”

张大成估计听出了阙南海的话中带有威胁之意,只好答应“共同切磋”。张大成一边巡逻,一边摸索着琵琶的弹法,苦思苦想,反复捻弄,试图弄明白这种玩意儿与二胡有哪些相似之处,几个晚上下来,仍然找不到窍门,紧张得汗流浃背:你容我再想想。然而阙南海没有足够的耐性,从张大成手中抢回琵琶:“我看你连自己老婆的肛门和×还分不清楚,玩你的二胡算了,琵琶,我比你懂。”

张大成唯唯喏喏地向阙南海推荐了高州人周世昌:“周世昌是一个戏子。不是乐手。他只会唱戏。但他懂得琵琶的一些技法。”

周世昌在高州的乡下,正坐在门槛儿上纳凉。喘气的时候老是张着没有多少颗牙齿的嘴,涎液沿着嘴角边的沟渠流下来,地面上湿漉漉的散发着腥臭,一窝苍蝇盘旋在他的头上。

“听说你懂得琵琶。”阙南海歪斜着眼看周世昌。

周世昌抬头看一眼阙南海,不哼声,啜着嘴,试图将流出去的口水吸回来。

“张大成叫我来找你。我看得起你才来找你的。”阙南海说。

“你过来帮我拍苍蝇,还弹什么琵琶?”周世昌说,“这辈子我最讨厌苍蝇。”

“我天生就是一双琵琶手。我的手不是用来打苍蝇的,是用来弹琵琶的。”阙南海说。

“呸。”周世昌吐了一口痰。

“你看不起我?我在米庄很出名,在红星公社也有名气,在我风光的时候陆支书也怕我,只不过是现在他们不求我了。”阙南海说,“我也想转行了。人生几十年不能只靠一种本事吃饭。”

“呸。”周世昌又吐了一口痰。

“我给你带来了一包民国时期的上等土烟丝,是红星公社给我的奖品。我舍不得送人,我现在送给你啦,就当是见面礼。”阙南海递烟丝包给周世昌,但周世昌抬起的手接不到。他的手掌根本伸不直。

“你谁也看不起——怪不得你的手废了。”阙南海注意到了周世昌伤痕累累的手,“你的手连苍蝇也拍不了。说到底我比你强。”

“你的手迟早也会被人打废的。”周世昌冷冰冰地说,“只要你弹琵琶。”

阙南海说,“你真扫兴,我白走了一趟。这包土烟丝我还是拿回去,不送给你了。”说着把烟丝包塞进他的旧军用包里。

周世昌看到阙南海手中的琵琶,眼珠子逐渐发亮,脸上也出现了兴奋的红晕,只是双手在不断地颤抖。阙南海掉头要走。

周世昌说,我们可以切磋切磋。

1976年的秋天,橡胶农场的知青们突然间作鸟兽散,留下空荡荡的茅草屋和乱七八糟的工作服。那天我去了农场,在农场门外的一块残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之类的东西,上面写着几行大字:乡亲们/我轻轻的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挥一挥手/作别西边的云彩。好像是诗句吧,上面还签了好一些人的名字,我发现还有苏南京的名字,但名字的后面还有一个小括弧:张家米代签。这些冷冰冰的告别辞,竟让我产生战栗。他们走了,没有看到我脸上的慌张,并且把我的世界一下全掏空了。我发疯地闯进他们的屋子里,拿起他们的破脸盆乱摔。事毕,我走到了阙麻子的坟墓前。其实也没有坟墓,只是青草特别茂盛的一小块地方,两旁的橡胶树绿得发黑,割橡胶的人走了,洁白的橡胶汁溢出了小瓷碗,但橡胶树像哺乳期的女人一样的奶汁在涓涓流淌。我不妨坦白地告诉大家,我每一天都在威逼我的身体,快点成长,当像女人一样丰满了,我要嫁给橡胶农场的任何一个知青,为他生儿育女,然后跟他回城。但他们不辞而别了。像贼一样。

我是如此地急切地寻找离开米庄的机会。有一天,我迫不及待地跟村里的人撒谎说,我已经知道了我的亲生父母。

“我的父母像知青一样都是城市人。”我处心积虑地虚构自己的身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他们都是右派,下放到海南岛时路过米庄,就把我遗弃在路边,暂时寄放在阙麻子家里。文革结束了,他们很快会回来的。他们回来经过米庄又会把我带回城去。”

我还说,这都是一个老知青离开农场时偷偷告诉我的。我不断地把我的谎言修改补充完善,直到它变成了真实。米庄的人都已经信以为真。但还有一个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就是阙南海。

“我是阙麻子和王燕的儿子,你凭什么说是城里人生的?”阙南海满怀嫉妒,又愤愤不平,在米庄里不断辟谣,“说不定她也是王燕跟哪一个男人生的野种!”

但我编造的谎言已经先入为主,加上我又从地震灾区来的一个小老头那里买来了一块玻璃观音,说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人们对我的身世更是深信不疑,我在米庄的地位出乎意料地获得了极大提升,他们把我当成了城里人,给我好吃的、好穿的,教师也给我安排更好的座位并给我生活上特殊的照顾。村里放露天电影,人们也给我留下一个最好的位置。阙南海有点气急败坏,便在米庄炫耀他从高州回来后突飞猛进的弹奏琵琶的技艺。他所演奏的《东方红》终于让人听得明白,人们半信半疑中承认了他的进步。阙南海在米庄能够弹奏《东方红》的确成了一个热门新闻,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听他弹完这一曲熟悉的曲子,听完后还慷慨地给他几声赞许,阙南海十分得意,以为自己才是米庄最高贵的人,在举手投足之间装出高贵的模样,以此来消解我的身世谎言对他造成的尴尬。我们两个孤儿,一夜之间在米庄令人刮目相看。

但阙南海只会弹奏《东方红》,人们想听到一些新鲜一点的曲子,比如国歌和《社会主义好》。阙南海也想给人们新的惊喜,但高州周世昌没有教会他弹奏除了《东方红》以外的曲子。这时米庄来了一些外乡人,自称是唐山震区的难民。他们拖儿带女从米庄前路过,有些小心翼翼地闯进了米庄,向村民要饭。

从解放以来,米庄已经很少看见要饭的人了。我们都觉得新鲜,跟着他们挨家挨户地要饭要米。其中一个要饭的男人引起了阙南海的兴趣,因为他手里也有一把琵琶。他不会白要你的米,给米之前他先给你弹一曲琵琶,而且每到一家曲子不一样,村民们大开了眼界,阙南海既觉得脸上无光又为这个男人的博大精深所折服,拿着自己的琵琶跟随着他模仿着他的动作。我佩服阙南海的执着和天赋,半天下来他居然学会了一些新曲子的一鳞半爪,虽然每一个曲子只能弹几句,但对我们来说也挺新鲜了。到了晚上,那个唐山男人和他的两个儿子没有离开米庄,他们征得队长的同意,在一间废弃的旧瓦窑洞里住下,用一只瓦煲煮饭。阙南海鼓起勇气站到了那男人的面前:唐山佬,我要跟你学弹琵琶。唐山男人没有听明白他的话,阙南海用手中的琵琶示意。唐山男人明白了,笑容可掬地说,我也不太会,琵琶这东西不是男人弹的——我的琵琶是孩子们他妈留下来的,我也是跟她学的——她在地震中死了。

阙南海有点感动。他说:“你看我的手,是不是一双天生的琵琶手?”

李南凤作品-《耶稣》 48×43cm 纸本水墨 丙烯 2009

唐山男人对阙南海的手表示了同情,同时也给予了鼓舞:“是呀,真是一双天生的琵琶手。”

阙南海欣慰地说:“苏南京也是这样说的。你认识苏南京吗?”

唐山男人一边做饭一边和阙南海说话,他的孩子们好奇地看着阙南海奇特的手。

阙南海说,我在米庄很有名,甚至在红星公社也有很多人知道我的名字,我想成为一名真正的琵琶师。

唐山男人鼓励说,你能。

阙南海说,你教我,今晚你可以歇在我家里——我家没有那么多的老鼠。

唐山男人说,我是流民,我教不了你。

阙南海没经唐山男人的同意,拿起他的行李和米袋就走:到我家里去。

唐山男人和他的孩子的到来,使我家一下热闹起来,村里的人纷纷来看。饭后,阙南海就和唐山男人坐在一张长凳上切磋技艺。说是切磋,实际上是唐山男人教阙南海一些基本功。乡亲们笑眯眯地围观,阙南海由于自己太过笨拙,脸上除了一些兴奋全是窘迫。但是,王燕的突然出现使神圣的切磋活动戛然而止。因为唐山男人的两个孩子被王燕吓得惊叫起来,这一惊叫,竟使唐山男人把琵琶弦都弄断了。

王燕笑嘻嘻在站在门外,或许她也不想错过琵琶高手的演奏。阙南海的扫兴一下到了极点,拿起一把椅子向王燕扔去,正好砸在她的肚子上。王燕先是发出一声始料不及的惊叫,然后以惊人的速度逃之夭夭。

李南凤作品-《再见——人间》100×105cm水墨 丙烯2009

唐山男人顿时也没有了心情,满面歉疚地哄孩子们睡觉去了。众人也嘘一声散开。多年以来发生在米庄的唯一的一场琵琶演奏会提前结束,无边的夜色在宁静中缓慢舒展四处弥漫,把所有的东西都笼罩在她的黑暗里。

第二天一早,唐山男人一早就带着孩子们匆匆离开米庄。阙南海很快忘记了昨晚的不快,向别人说:“唐山师傅送给了我一本琵琶秘笈,你们不知道,他是右派分子,也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弹琵琶的功夫全世界一流。”人们要他拿秘笈一看,他却支支吾吾,以保密为由,决不将秘笈示人。但秘笈之说并没有提高他的身价,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没见他的琵琶弹奏水平有新的提高,反而忘记了一些原先会弹的曲子,以至不久后在大队广场上举行的悼念毛主席逝世的活动上他出了洋相。毛主席去世的消息传来,山河呜咽,草木垂泪。大队组织了“怀念毛主席似海恩情”的追思会,人们流着热泪甚至痛哭流涕地回忆毛主席。我戴着黑纱夹在泪流满面的人群中间,感受从没有过的凝重及疼痛的哀伤。轮到米庄派出代表作演讲时,生产队长一连推荐了七八个人上去,但都由于悲伤过度泣不成声,说不出一句话来便匆匆下来。陆支书焦急地说,还是请你们的琵琶师弹一曲《东方红》表达对毛主席逝世的哀悼吧。阙南海当仁不让,从人群里钻出来,踌躇满志地走上台去,面对沉痛的群众和庄严的场面,先是把琵琶放在台上双手手指交叉反复揉动了几下,让人们知道弹琵琶是需要做准备活动的,然后拿起琵琶,摆出一个在他看来异常优美的姿势,一本正经地弹奏起《东方红》。琵琶发出的声音很悠扬,甚至说得上动听,还略带着哀切。此时此刻我觉得应该为阙南海感到骄傲,米庄人也应该为他自豪。然而人们还来不及自豪,他竟然忘记了曲子,出现了尴尬的冷场,他用短小的右手不断地搔头,人群中出现了一些骚动。陆支书和生产队长意识到这将可能是一个严重的政治事件,脸色死灰,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陆支书毕竟经历过不少大场面,马上跳上台去,在阙南海耳边轻语两句后下来。阙南海心领意会,突然哗然大哭,样子很悲痛。陆支书再次上台,遗憾地对大家说,阙南海由于悲伤过度,无法继续演奏……

追思会散后,陆支书心有余悸,把阙南海叫到办公室痛斥了一顿:操你妈的,你想害死老子,老子先枪毙你!可恨的是你还不到枪毙的年龄——你今年十五岁了吧,等到了十六岁就可以批斗你了,即使不枪毙你,也要废掉你的双手。

阙南海双腿禁不住颤抖了几下,手中的琵琶抱得更紧了。陆支书叫他“滚”的时候他的双腿软绵绵的终于支撑不住身子,啪一声跪倒在陆支书面前。经此,阙南海在米庄的声名每况愈下,人们往往带着鄙夷的语气嘲笑他。

“无论怎样说,我还是米庄唯一的琵琶师!”面对质疑,阙南海理直气壮地说。

在我的印象中,位高权重的陆支书不会求人,只有别人求他。但就是在毛主席去世后的第二个月,他求人了,而且是求阙南海。那天下午,阙南海正坐在我家高高的门槛儿上,跷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嗑着自己炒的冬瓜籽。

陆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仰着头对阙南海说:“快,快救我老婆。”

陆冬是陆支书的儿子。

“你老婆怎么啦?”阙南海嘴里吐出的瓜子壳刚好落在陆冬的脸上粘在左眼底下,陆冬并不计较。

“她难产,快死了。”陆冬焦急地说。

“她呀,你又能娶新娘了——好事让你们家占一大半。”阙南海若无其事地说。

“不要开玩笑了,我爸说了,要我代表他来求你帮忙。接生婆说,我老婆的×太小,阴道太窄,胎儿出不来,接生婆粗手粗脚的不敢插太深……”陆冬有点害羞,但焦虑和紧张掩饰了一切。

“你,你竟叫我去插×?×是天底下最肮脏的窟窿,我呸,我的手有那么下贱?”阙南海装腔作势,勃然大怒。

“我爸说算我们求你了。要不是我老婆快死了我也不会求你——连肠子你都能拉出来,胎儿也一定能。你得帮一次我。我爸说了,下一次一定带你到公社去参加批斗会,甚至推荐你到县里去,到了县城,你可能不用再回米庄了,县革委会把你留下来专门插屁眼,老了还给你发退休金。”陆冬哀求中带着利诱。

阙南海有些动摇了:“可是,×的确是天底下最肮脏的窟窿。”

陆冬不同意这个说法,反驳道:“你也是从那窟窿里出来的,王燕……”

阙南海从门槛儿上弹跳起来:“你怎么侮辱人?你既然要求我,怎么还侮辱人?”

陆冬说我不是侮辱人,我是讲道理。阙南海突然生气了:“他妈的,×就是天底下最肮脏的窟窿,我不会掏那种地方,就算你们推荐我到省城吃皇粮也不干!”

陆冬试图挽回局面:“我叫我爸来,让他作保证,至少我们给你一担谷作酬劳——接生婆也得不了那么多。”

阙南海亮出双手给陆冬看:“我这双琵琶手,谁也求不动它了。我已经洗干净它了。你说想听我弹一曲《东方红》,我立马答应你。但×是天底下最肮脏的窟窿!”

陆冬终于被阙南海的傲慢激怒了:“你这只鸭子,看我爸什么时候收拾你,到那时剁了你双手喂狗!”

阙南海笑眯眯地说:“你应该让我专心做一个琵琶师嘛,连屁眼我都不插了……”

陆冬骂骂咧咧地走了,不多久便传来他老婆的死讯。阙南海对此感到十分遗憾,不断地对我解释说:“×确实是天底下最肮脏的窟窿!”这个解释深深刺伤了米庄妇女的心,她们的谩骂像潮水一般涌向阙南海。阙南海招架不住,躲避到王燕的床底下,直等外面的骂声逐渐退潮,等到文化大革命悄然结束,等到陆支书报复的能力骤然丧失。

文革一结束,我的第一次月经就来了。

这意味着我正在不断成长。向着女人的方向。我没有机会上初中,我等着到了十六岁和大人一起挣工分。

无论我的谎言多么的天衣无缝,也无助我早一天离开米庄。我不断修订离开米庄的计划,从十六岁延期至十七岁、十八岁……阙南海经常用带着嘲讽的语气说,你的右派父母什么时候从海南岛回来?

压力不在于阙南海,而在于米庄人羡慕或嫉妒的眼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里越来越忐忑不安,害怕谎言被别人识破,害怕有一对像阙麻子和王燕那样的村妇村夫突然出现在我的跟前,说:“对,就是她,我的女儿。”我陷入了身世幻想和自我谴责的双重困境之中,甚至连我自己也已经相信自己的身世真就如我所虚构的那样。

经过琵琶切磋会(又说是琵琶演奏会)上的尴尬,我以为阙南海和王燕的关系会进一步恶化,想不到事情恰好相反,他们母子的关系奇迹般地走向缓和。阙南海经常出现在王燕的家里,王燕也常把一些食物送到我家里来。我想不明白王燕为什么少了一截肠子竟然不死,夜里还能巡逻。有一天我向阙南海探听。阙南海说,我也想不到她死不了,不过,我后悔了,她真的像是我妈。阙南海为了表示后悔之意,他公开叫王燕为妈,并在王燕接到西江国营劳改农场关于她的男人因病死亡的通知书后,阙南海搬到了王燕家里去住。张大成回到了学校上课,只剩下王燕一人守夜。我记得是1980年秋天,生产队里宣布,要实行分田到户了。王燕已经习惯于守夜的岗位,改革让她茫然不知所措,在最后一次巡夜回来的路上摔了跟头,血从肛门里流出来,染红了衣裤。从此,她便躺在床上,除了洗澡和大小便,不再下来。阙南海天天把粥送到她的床前,孝顺得令人吃惊,与文革时期相比,判若两人。这也是我和他的关系慢慢得到缓和的原因。有一天,我们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坐在门槛儿上客气地分享食物,说说笑笑,甚至畅谈理想。

“估计到我十八岁的时候,县里的文工团就要召我去了,因为南方本来就缺琵琶师。”阙南海对我说,“我进城后,要把我妈接到县城里去,你可以经常提着一些红薯、芋头来城里看我,我一点也不介意。”

我并不认为阙南海是在异想天开。几天后,陆支书果然带着一个来自县城的中年女人来找阙南海。阙南海将王燕反锁在屋里,跑到我们家来见县城里的宾客。

县城来的女人长得很好看,白净、斯文、高挑,穿着白衬衣,气质很好,一看就知道是标准的城市女人,村里的女人都对她露出了嫉妒或自卑的表情。她说:“我是县文工团的艺术指导,曾多次带队到你们红星公社演出样板戏,在《红灯记》里我扮演铁梅。照理说,你们应该认得我。”陆支书笑嘻嘻地说冯指导很有名、戏演得好,于是有人便跟着奉承说认得认得。我张罗着给冯指导搬凳子、倒水。

“让我看看你的手。”冯指导对阙南海说。

阙南海底气十足地将双手送到那女人面前。他的手来不及洗,有点脏,手指头上长满了茧,还有裂痕,这是弹琵琶留下来。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弹琵琶是要戴指套的。

“照理说,这真是一双漂亮的手。”冯指导称叹说。

“苏南京、周世昌、唐山师傅都说过,我的手是天生的琵琶手。”阙南海说,“我到了县文工团,很快就会像冯指导那样出名。”

冯指导摸着阙南海的双手,欣慰地说:“人小志气大,照理说,必定有出息。”

得到了表扬的阙南海似乎自己已经是县文工团的琵琶手了,忍不住得意起来,从冯指导的手中抽出一只手,对我挥了挥:姐,你给我收拾行李,我要跟冯指导走了——我也想不到不用到十八岁就能进城了。

这是阙南海十四年来第一次称我为姐姐,我颇感意外。凭这一称呼,我便高高兴兴地要为他收拾东西。

但冯指导说:“不急,我没有说要带你走呀。”

阙南海吃惊地问:“你不是来带我走的吗?”

冯指导说:“为了迎接文艺的春天的来临,我是到全县各地选拔苗子的,照理说,不一定要谁。”

阙南海失望极了,另一只手也从冯指导手中缓缓滑落。

冯指导看到了阙南海的沮丧,微笑着说,你表演一下琵琶。阙南海的劲头又上来了,拿起琵琶就弹。还是弹《东方红》。这一次他能从头至尾地把《东方红》弹完。他自己也很满意。我也认为这是他弹得最好的一次。

冯指导也连说好、好、好。冯指导连说了三个“好”,这个米庄人都听到了的,能让冯指导如此肯定的人还有什么理由不兴奋呢?阙南海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而且内心更加炽烈,他突然问:“冯指导,什么时候才能带我到县文工团?”冯指导说,你得有耐心,要做一个艺术家首先要有耐心。阙南海突然用他短小有力的手抓住冯指导的手说:“冯指导,你是我妈多好。”

冯指导很尴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旁观者捂嘴而笑。陆支书也笑容可掬地对着阙南海,却乘冯指导转脸之机对他低吼了一声:“你妈是王燕!”

冯指导离开前不经意地打量了我一番,还问了我的名字。

“照理说,你有一个好弟弟。”冯指导对我说。说得有点勉强。

此后的日子里,阙南海陷入了漫长而焦虑的等待。但一个多月过去了,仍然不见冯指导传来的消息,倒是来了一个高州的戏班。

戏班是米庄人凑米凑钱请来的。班主正是周世昌。阙南海能见到曾与他切磋技艺的周世昌,十分高兴,帮着戏班在大晒坪上搭起了简易戏台,当晚就开始唱戏。那是我从没听过的戏。不是样板戏。第二晚,我弄清楚了,他们是唱粤戏《薛刚反唐》。

阙南海对这戏没有太多的兴趣,他不听戏员唱什么,而是蹲在戏台左侧,看两个老头敲锣打鼓吹唢呐。戏台上不断出现高潮,锣鼓敲得贼急,台上台下气氛浓烈,唱戏的兴奋,看戏的喝彩。阙南海从第十个晚上开始,觉得敲锣打鼓并不难,便向周世昌提出,让他试试。周世昌对阙南海并不热情:“他们等了十年,以为这辈子都不能敲锣打鼓了,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一天,你问他们答应不答应。”阙南海缠着那两个老头,但两个老头硬是不同意。阙南海生气了:“我才不想敲锣打鼓呢!一个堂堂正正的琵琶师敲锣打鼓太掉价,别人要笑话的,冯指导知道了也会生气!”

被无数次拒绝后,阙南海赌气地拿着琵琶,一本正经地坐在戏台后敲鼓的老头旁,和着锣鼓弹他的琵琶。但粗犷的锣鼓声完全淹没了优雅的琵琶声。台下掌声和笑声不断,阙南海觉得是因为别人听到了琵琶声。有一晚,周世昌闲不住了打趣地问阙南海说,冯指导什么时候来接你走?

阙南海说,“照理说,快了。”

周世昌说,你想不想学戏?

阙南海说,“照理说,我是一个琵琶师,是不能学戏的。”

周世昌说,很多琵琶师也会唱戏。

阙南海犹豫了一下说,“那我也想学,不过,我将来还是要到县城去,要唱也要唱正正经经的戏,比如《红灯记》——我又想起冯指导了。”

第二天,周世昌面授了半日,当晚阙南海就登台表演了。他总是扮演失魂落魄或有事禀报的喽罗,也就是跑龙套,角色丢三落四或滑稽可笑,而且出场时间短,消失快。阙南海跑得像鸭子一样,引得观众开心大笑。阙南海因此也开心。有一次,他出场向将军禀报的时候,擅自拿着琵琶边弹边喊“大事不好。”将军问有何大事。他边弹《东方红》边说:“照理说,我军被火烧连营……”观众大笑。将军也忍俊不禁:“那你弹《东方红》有何用意?”阙南海说:“报将军,我只会弹《东方红》!”观众更是笑得前俯后仰。此后,每当阙南海出场,他都拿着琵琶。琵琶成了他的重要道具。

在《薛刚反唐》这部戏演到高潮的时候,村民寝食难安,尤其是白天,大家心急如焚,都在催促太阳快点下山,早早吃了晚饭,等待大戏开始。深夜后,戏散场了,大伙仍舍不得离开。阙南海便负责劝散:“周世昌班主说了,今晚的戏到此为止,大家回家睡觉去,该喂奶的喂奶,该摸卵的摸卵。”阙南海和戏班混熟了,饭也在戏班里吃,吃饱了还飞快地拿饭菜回家给王燕,然后又飞快地赶回戏班,守卫在戏班大本营的门外,将千方百计要涌进屋去看女戏员化装的男人拦阻在外面。即使是大白天,戏员们都在睡觉,阙南海也要守卫在门外和窗前,防止有人透过破落的窗口看女戏员睡觉。他的权力是那么的大,没有班主的允许,连陆支书和屋子的主人要靠近也是不可能的。因此他过得挺惬意的,差点儿忘记了进城的事。但他所崇拜的漂亮的女戏员小凤凰不顾所有人的挽留和劝阻,毅然离开戏团,迫不及待地到县城去,嫁给氮肥厂的一个大龄聋哑青年。那天她从阙南海身边经过的时候,好像突然发现了他似的,“来,帮我提行李到大队去乘车。”大队常有拖拉机到镇上去。阙南海同样兴冲冲地帮小凤凰提行李,像小喽罗一样跟在小凤凰后面。那年小凤凰才十七岁,比阙南海大不到两岁。送走小凤凰回来后,阙南海情绪很低落,郁郁寡欢地站在我家门口,那双短小的手抱在胸前,出神地看着宽阔的乡间公路。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突然莫名其妙地问我:“县文工团的冯指导什么时候才来?”我确实不知道答案,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此我只能说“不知道。”阙南海大声质问说:“你怎能不知道?”我生气地说:“我又不是冯指导,我怎么会知道?”阙南海不再哼声,一脚将一块石头踢飞。石头远远地落在别人的瓦屋顶上发出巨响,很快便传来粗暴的谩骂和紧张的脚步声。阙南海撒腿便逃。

这天晚上的戏演到薛刚被敌军围困危在旦夕的时候,陆支书突然间出现在戏台上。锣鼓声停了下来。观众以为平时喜爱唱戏的陆支书也要上台表演了,哄然大笑。阙南海见状,兴冲冲地拿着他的琵琶匆忙上台伴奏。陆支书对阙南海吼了一声:我不是唱戏的。阙南海说,不唱戏,你上台干什么?

陆支书说:“我向大家宣布一条好消息。”

戏台下的人马上屏息下来。阙南海也站到戏台的一边。我当时想,陆支书又要传达上级的大好政策了。村里放露天电影,他也常常在观众看得最入迷的时候打断,插播村务广告和政策宣传。又长又臭,我最讨厌。我希望阙南海把他轰下去。

陆支书说:“县文工团冯指导来信了,寄来了路费,请阙贵……”

一向幽默的陆支书或者说由于激动,或者说要吞一口塞在喉咙的痰,又或者说是要吊一下别人的胃口,总之他此时作了片刻的停顿。阙南海由于兴奋,双手紧紧地抱住琵琶跪在地上。他看到了离戏台不远的我,站了起来。

那时候他还叫阙贵,还不叫阙南海。我先前说过了,阙南海是阙南海后来报名当兵的时候才用的名字。

他对我说:“冯指导要我了。我早说说过,像我这种人才,全县本来就不多。我要进城了,照理说,进了城我就能经常见到小凤凰。”

陆支书拉着长长的声调继续说:“……请阙贵的姐姐明天赶到县城向县文工团报到。”

陆支书把“的姐姐”三个字念得那么低沉和含糊,虽然我和很多的人都听清楚了,但阙南海没有听清楚。他正在忘情地为观众们弹起家喻户晓的《东方红》。

陆支书又对阙南海吼了一声:“下台去,别妨碍演戏。”

阙南海说:“进城后,我再也没有机会为大家演奏了。”

陆支书说:“你还可以天天为大伙演奏,只要大家愿意听。”

阙南海说:“你们都到县城去,就能天天听到我的弹奏了。只可惜,县城只有戏台这么大,装不下你们!”

观众哄堂大笑,有人还向他扔杂物。从村民鄙夷的神态和狂野的大笑中,阙南海看到了乡村的可恶和农民的浅薄。但连爱惜人才尊重人才的陆支书对他也没有一点祝贺的意思,使他突然醒悟,开始怀疑陆支书宣布冯指导要他进城的消息的真实性。

“照理说,你不会骗我……”阙南海对陆支书说,“你经常骗我。”

陆支书懒得理会他,跨过戏台的栏杆走下戏台。这时锣鼓喧天。戏又要继续了。阙南海满脸惘然,竟一时找不到戏台的出口。

阙南海很快就弄清楚陆支书宣布的消息的真伪。陆支书的消息没有假,是他听错了,而且他还找到正在专心看戏的陆支书作严谨的核实。陆支书经不起他的纠缠,甚至不惜违反原则把县文工团寄给大队的信也让他看了。

“她没有特长,去文工团能干什么!”阙南海气呼呼地说。

陆支书说:“这是组织的决定,组织叫她干什么她就能干什么。你要怀疑组织吗?”

阙南海说:“我……我是琵琶师,照理说,我最应该去文工团。”

陆支书示意阙南海不要高声喧嚷影响群众看戏。阙南海还要缠住陆支书不放。陆支书指指戏台上说:“快,军情紧急,到你出场了。”阙南海突然歇斯底里地喊:“我操他妈,我不是喽罗!”

第二天一早,我便提起行李袋出发。我终于要进城了。说实话,昨夜我根本没有睡觉,我无法抑制内心世界翻江倒海的波澜。离开米庄之前,我看了王燕。她已经更加瘦弱,更加丑陋,床铺上发出阵阵恶臭。我猜想,她也许是大小便失禁了。我说我要进城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她没有跟我说话。她不给我一句话。

我要出发了。阙南海站在芭蕉树下,远远地看着我,目无表情,双手依然抱在胸前。

村里许多人来送我,把我一直送到大队,送我上了拖拉机。离开米庄,我好像等了好久,但又好像很突然。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只寄托在米庄的孩子,我虚构的流放到海南岛的右派父母的故事依然有效,乡亲们依然坚信不移,只是他们还没有平反回来。

我终于离开了米庄。决定永远离开这里。永不回头。

离开米庄前,我的名字叫阙秀丽。

一到县城,具体说,我的右脚刚落在车站的土地上,我便当着来接我的冯指导的面,立即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冯冰冰。我把冯指导当作了我的母亲,我对她说,在县城里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从此以后我改跟你姓了,我便是你女儿。但冯指导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热情而慈爱地抚着我的头说:“好,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快叫我妈妈。”我看着她,等她说出这句话。然而,冯指导只是微微笑了一下,让我坐上她的自行车。我轻轻地扯着她的衣服,穿街过巷,幸福得像真的成了冯指导的女儿。我看到了许多的人、车和商店,这些事物的闪现增加了我的自豪感。特别是那些用好奇的眼光看我的人脸上对我充满了期待,她们一定是在希望我将来为她们表演精彩的节目。县文工团在县政府旁边的孔子庙里。孔子庙很大,里面除了文工团外,还有与文化沾边的几个单位。几个人正在用油漆涂掉文革时留下的标语,他们也不时用奇异的眼光来睨我。我随冯指导穿过几条回廊,穿过一个小水池和一个小拱门,直奔文工团的排练场。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县城吗?”冯指导问我,却又自问自答,“因为你眉清目秀、身材高挑,你的双腿像金色的弹簧一样富有弹性,我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你是跳舞的好苗子。”

我惊讶地打量自己。我感觉自己像一根藤条一样,营养不良,瘦得摇摇欲坠,我的腿也跟圆规差不多,走起路来有气无力。我说,我从没跳过舞,连鸭子都跳得比我好。冯指导说,谁在娘肚子里便会跳舞?慢慢学呗。冯指导便让我做几个舞蹈的动作给她看。我说不会。她说随便摆摆。我便随便摆了几个动作。冯指导便笑逐颜开:“很有柔韧性嘛,鸭子哪能跳出这种韵味来?”我脸颊火辣辣的难堪。你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从明天起,我教你学一个星期,然后接受团里的考核,合格的话就留下来,正式成为县文工团的演员,从此你就是国家工人了,转了干就是干部,练得好还能出国表演为国争光,前途远大着呢。我的胸膛由于激动忍不住剧烈起伏,我真想对冯指导喊一声“妈。”

在随后的一个星期里,冯指导悉心指导,我也练得很认真,把所有的希望和力量都集中在我的双腿上,因此进步也很快,冯指导很满意,说她没有看走眼,我很有舞蹈天赋,跳得出色的话考虑让我练芭蕾舞,将来能参加《天鹅湖》的演出。“你知道吗?演《天鹅湖》是所有舞蹈演员的梦想。”我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我只要能留在县城就够了,这才是最大的梦想。在我离梦想越来越近伸一伸手几乎能抓住的时候,我每隔一个小时便要去一次厕所的奇特现象引起了冯指导的关注和疑虑。

“你拉肚子吗?”冯指导关心地问我,“你怎么会拉肚子呢?”

我说,这种毛病已经好多年了。

冯指导说,今天我看见你用猪油拌凉水喝,你经常这样?

我无法隐瞒,把所有的秘密告诉了她。冯指导神色很不好,她说,我带你去医院检查,肛门太小可以动手术嘛。一听到要动我的肛门,我便想到了阙南海噩梦般的手,浑身颤栗,汗流浃背。我感觉到屁股的两边在向肛门压缩得厉害,好像要融为一体把肛门都要封堵了……

“我不去医院。”我坚决地说,“谁也不能动我的肛门!”

李南凤作品-《红边-姐妹》 200×105cm 纸本水墨 2010

“当演员的不能老是拉肚子呀,你想想,在台上表演的时候拉肚子怎么办?”冯指导说,“肛门事关你的前途命运,你固执什么!”

“谁也不能动我的肛门!”我再次大声地说。

“照理说,你前途无量,但肛门跟你过不去。”冯指导说,“你得在前途和肛门之间作出选择。”

我蹲在宽阔的排练场上抱头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其他练舞的女孩子向我围了过来。几天来,由于冯指导对我的偏爱使我承受了太多的忌妒,现在她们的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冯指导劝慰我,从下午一直劝到晚上,最后我倒在她的怀里直喊“妈妈”。

但冯指导并没有留下我。第二天,我离开了文工团,又回到了米庄。像梦突然醒了一样。又像春天的轮回。

村里的乡亲们充满疑惑,对我的回来感到不可思议。阙南海也十分惊疑,看到我不知说些什么。我平静地说,我回来了。

我的名字仍然是在米庄家喻户晓的阙秀丽。没有人知道我曾经短暂地用过冯冰冰这个名字。

《薛刚反唐》在米庄还没有演完,阙南海依然在跑龙套。我又坐在戏台前,像平常一样和大家一起看戏,该喝彩的时候喝彩。我像所有的米庄人一样,狂热地爱上了粤戏和戏班,它比吃饭睡觉还重要。生产队里分给我家的田我没有种,像王燕的田一样都转包给了邻居。因此我有时间琢磨戏员们的唱腔和动作。有一天,我对班主周世昌说,我也想上台唱戏。

周世昌说,你的舞跳得好,唱戏应该没问题。但我的愿望遭到了阙南海的激烈反对。他对周世昌说,你不能让她唱戏,否则我不给你当喽罗了。周世昌说,没有你之前,不是照样有人当喽罗吗?阙南海气急败坏地对我说,唱戏不适合你,你上戏台的话,我……我就离开米庄,永远不再回来。

我当然不惧怕阙南海的威胁,毅然上了戏台,而且唱得很不错。但在我上台唱戏的第二天,阙南海果然带着他的琵琶离家出走了,连王燕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从此照顾王燕的重任竟落在我的肩上。我怕臭,每天只是把饭放在她的床前便逃之夭夭。

按协议,戏班本来演完《薛刚反唐》便离开米庄的,但米庄人舍不得戏班离开,戏演完了一部又一部,竟然一演就是两年。在这期间,我已经成为戏班的台柱,名声越来越大,很多远路的观众就冲着我来看戏,人们把我与离开戏班的小凤凰相提并论,也称我为小凤凰。而且王燕的病竟奇迹般地有了很大的好转,竟然自己能生活自理,还能柱着双拐到离戏台很远的角落里听我唱戏,成了我的戏迷。我唱戏的时候,她笑眯眯地张开嘴巴,看上去她的兔唇没有那么难看了。阙南海走后,喽罗的角色由其他戏员客串,大伙总是觉得少了一分滑稽:“他没有阙贵演得好,喽罗的手怎能那么长呢!”

班主周世昌有时也提起阙南海:“其实戏班里多他一个也不算多,不就增加一对筷子吗?他去了哪里?”周班主的儿子周通,也是戏班里的台柱,他常常扮演皇帝,所以别人都称他为“皇帝”。因为他母亲病了,周班主让他回了一趟高州乡下。回来的时候,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知道阙南海的去向了。我急切地说,我很想知道他的情况,王燕也很想念他,他还好吧?

周通说,他很好,他在一个专门给死人做斋事的响器班里混饭吃,他学会了用琵琶弹奏哀乐,让别人听到哀伤。按他的说法,死者的灵魂喜欢听琵琶,听到琵琶乐曲便能愉快地脸带微笑地升天,因此琵琶大受死者家属的欢迎和器重,阙南海凭借这一独门绝技吃遍高州,天天满嘴肥油,现在已经变得满面红光,连双手也变得粉嫩光滑和城里的姑娘差不多啦。既然如此,我和王燕都稍稍放了心。但是,一个月后,阙南海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回来之后不吃不喝,也不跟谁说话,就是蒙头大睡。睡到第三天的晚上,他才悄然来到戏台前,躲藏在与王燕遥遥相望的另一个角落,双手抱在胸前,神态自若地看戏。在我上台表演的时候,他没有特别的表情,别人喝彩时他也偶尔露出天真的笑容。

后来我才知道,阙南海在加入响器班之前还偷偷到过县城。他找到了文工团并巧妙地躲过了门卫的盘查,见到冯指导。冯指导正在训练馆里给那些幸运地留下来的男男女女上训练课,背对着他。他就抱着琵琶怯生生地站在门口。那些男女都看到了阙南海,唯独冯指导没有发现。那些男女似乎从来没见过男人也有那么小巧玲珑的手,都发出了好奇的惊叹。冯指导终于也看见了满脸疲惫的阙南海站在那里谦卑地微笑。

“你怎么来了?”冯指导走过来说。那些男女也像当初围观我一样围在阙南海的周围。

李南凤作品-《红边人体1》 180×97cm 纸本水墨 2011

“我想你已经忘记我了,我是米庄的阙贵,你说过我能弹好琵琶的,县文工团肯定缺少琵琶师。我是来当县文工团琵琶师的。”阙南海认真地说。他根本不理会那些掩脸而笑的男女。但那些男女盯着他的手吱吱喳喳,好像他们发现了他的手上镶嵌了许多名贵的钻石似的。

冯指导显然没有在米庄时那样客气。她说:“我从来没叫你到文工团报到,文工团不是想进就进的,你快点回去吧,太晚了赶不上最后一趟班车了。”

“可是你在米庄对我说过的……”阙南海说。

“你只是米庄的琵琶师,到了县城就是捡狗屎的。”冯指导已经不耐烦了。但阙南海断然想不到有着漂亮嘴唇的冯指导竟然说出不雅的“狗屎”来。一个比他大一点的男孩马上附和冯指导,指着阙南海的手说:“琵琶手?我们看是一双捡狗屎的手,你在乡下是捡狗屎的吧?你从哪里偷来一把琵琶?”

“苏南京、还有唐山佬都说过,我的手是天生的琵琶手——我全身上下最有价值的部位就是双手了,你说我的双手没用,那我这个人就没用了。”阙南海再次向冯指导展示他双手的背反两面。

“你本来就是残疾人!”冯指导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转身走到训练馆中间,拍拍巴掌,重开了音响,叫那些男女集中继续训练。他们又热火朝天地跳呀扭呀什么的。阙南海茫然不知所措。他原以为冯指导会带他到家里吃饭,不断地往他的碗里夹菜叮嘱他吃得饱饱的。但他想过了,在冯指导家不能吃得太饱,至少不要当场打嗝;饭后,她亲自安排他住到招待所洗个热水澡,还给点钱让他买一些日常用品,如牙刷、毛巾之类的东西,他计划买一条像样一点的短裤和三只牛皮指套;第二天她便催他早早起床,在人民公园的榕树下、在鸟语花香中教他练弹琵琶,练得不好她会严厉训斥,但训斥的时候脸上带着慈母般的仁爱……然而,现在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冯指导竟让他回米庄。“米庄有什么好?如果只是为了回米庄的话,我就不来县城了。”阙南海心里很不甘,忽然想,也许是冯指导在考验他,于是他朝着冯指导扑一声跪在地上,他打算这样跪下去,一直跪得头晕眼花昏倒在地上,把冯指导也感动了。但冯指导根本不回头看他,她专心致志地给男女们做指导,不断纠正他们的动作,脸色果断严厉却又饱含慈爱。阙南海估计已经跪了一个多小时了吧,竟没有引起冯指导的关注,自己虽然疲软,双膝麻痛,但内心炽热、杂乱无章,甚至产生了一些怒火,这使得他的意志力异常坚强,几次想昏倒都挺住了。一会,冯指导对一个男生耳语几句,那男生跑出训练馆,两分钟后,那个肥头大耳的门卫走进来,阙南海来不及辩解便被提了起来,扔到门外的草地上。那是才长出嫩芽的草,被他的屁股糟蹋了一大片。

门卫说,你快滚,否则我拧断你的手——经我拧断的手多得很,拧断你这样的的手根本不需要用力。

阙南海说,我宁愿被你拧断双脚也不会让你拧我的手,你当然不知道,琵琶师的双手比十双脚还宝贵——你也有一双手,但除了给冯指导擦屁股一点用也没有。

门卫斥责道,一个要饭的敢跟我这样说话,看我敢不敢拧断你的青蛙手!

门卫说罢便一把抓住阙南海的手,但又触电一样马上松开了——是那条小手震撼了他。他要改抓阙南海的脖子的时候,阙南海已经抱着琵琶翻腾到一只花盆后面,远远地逃奔了。肥胖的门卫跑不过阙南海,转身回去向冯指导汇报了。阙南海不见门卫追上来,松了口气,但心里顿时产生了怨恨,不愿就这样白白来了一趟县城,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返回训练馆门外,搬来一把凳子,站上去,奔跳了几下,终于把训练馆的电闸拉了下来。训练馆陷入了一片黑暗,当胖门卫率领那些男女走出来时,阙南海已经逃到孔庙外,远远地回首向门卫挑衅。门卫知道是他干的好事,气呼呼地追赶阙南海,嘴里骂的全是脏话。阙南海也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冯指导生气的样子,似乎还听到了她的恶骂——她生气的样子比王燕还难看。

训练馆前的男女虽然没领略过阙南海弹奏琵琶的风采,但已经见识了他奔跑的速度,那是十个门卫也跟不上的速度。他像一头奔鹿跃过状元桥,绕过金龙池,穿过花花绿绿的长廊,转了几道弯,拐过大榕树,便消失在他们的眼前。

逃出县文工团的阙南海并没有赶到车站乘当天最后一趟班车,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留在县城。在并不十分宽阔的县城里,他找了好几家厂和商店,想做工赚钱。但那时候要在县城找一份工作是多么奢侈的理想啊,阙南海没有取得奇迹般地成功,最后连福利厂也将他拒之门外。福利厂当然就是安排残疾人就业的地方,阙南海也看到了贴在门外的招工的小广告,说要招一名环卫工,可能是掏粪便那种吧。阙南海被拦在福利厂的门外,一个瘦老头吆喝着让他站定。阙南海说明了原委。小老头上下瞧了瞧阙南海:“你是残疾人?”

阙南海伸出双手说:“你看我的双手,它们像青蛙的腿一样,比普通人短小很多。别人都说我是怪物,照理说我是残疾人。”

小老头一本正经地说:“不对呀,你手脚完整,十指齐全,身体健康,思维正常,还会弹琵琶,怎么说是残疾人呢?”

“虽然我是琵琶师,但我的确也是残疾人。冯指导说了我是残疾人,难道冯指导的话你都不相信?”阙南海争辩说。

小老头生气说:“我说你不是残疾人就不是残疾人,你这人干吗抢着要当残疾人?你进去看看,残疾人是那么好当的吗?”

阙南海伸头往厂里看,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但他也许估计到正如小老头所说的残疾人并不好当,于是便悻悻地走了。几天后他到了高州,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到了高州的,因为他身上没有钱。我有点佩服他了。

我也无从得知这时候阙南海为什么要放弃他刚刚起色的事业从高州回来,也许是他要报名当兵了。他到了十七岁。那时候,十七岁便可以奔赴战场英勇杀敌了的。那天他到了大队,向陆支书要一张报名表。陆支书竟然没有记仇,公事公办地给了一张表格让阙南海填写。报名当兵的青年很多,他们在陆支书和镇武装部同志的办公室门前排起了长队。阙南海在填表的时候,思索了一段时间,还反复征求了旁边志同道合的青年的意见,正式使用了“阙南海”三个字作为自己的新名字,希望从此脱胎换骨、出人头地。但排队的时候被别人多次挤到了一边,阙南海生气了:“你们凭什么把我挤到旁边?”那些和他有着共同理想的青年嘲笑他说:“你的手太短,够不着枪板机摸不到炮台,去当兵是白白送死——不过,炸飞了你的手也容易认出来,一看就知道是你的手,像烤焦了的狗脚。哈哈。”

阙南海很不服气:“照理说,我能不能当兵不是你们说了算。”

有人调侃说:“你能弹琵琶,应该报名考文艺兵,可以搞特招。”

阙南海有足够的耐心等他们都报了名,自己才把表交给陆支书。

陆支书说,阙贵。阙南海马上更正说,我不叫阙贵了,叫阙南海。陆支书说,阙南海同志,你献身国防事业的热情很高,但参军不是凭热情就可以了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你的手太短,确实不适合当兵。阙南海执拗地说,那你认为我适合做什么?这下陆支书被问得措手不及,因为他确实没有为阙南海考虑过这个事情。

“作为支书,照理说,你早就应该考虑到我的问题。”阙南海说。

陆支书说,我考虑好了再告诉你,你的表先拿回去,不要凑热闹。

阙南海质问端坐在一边的武装部的同志:“我为什么不能当兵?你们征兵宣传中,没有说手短的不准参军。我四肢齐全、十指完好,身体健康,能当兵。”

武装部的同志说:“你的手太短了,跑起来身体难以达到平衡,会摔跟头的,像鸭子一样,鸭子经常摔跟头。”

阙南海说,我跑给你看。阙南海真的就往外跑,在地坪上跑了一圈,跑得很快,稳稳当当的,没有摔跤。

武装部的同志说,虽然你不摔跟头,但你还是不能当兵,因为你跑起来太难看了,还是像一只鸭子。

阙南海说,我会弹琵琶,鸭子不会弹琵琶。我专门给部队弹琵琶——军队养一名琵琶师,比养十个女兵强!

武装部的同志生气了:“滚,养你倒不如养一只鸭子。”

阙南海走出门外仍喋喋不休地跟武装部的同志争辩:“照理说,鸭子能弹琵琶吗?”

武装部的同志觉察到了阙南海走路时左腿有点瘸,觉得滑稽得可笑:“他妈的,我们在他的手上费了那么多口舌,原来他是个瘸子,瘸子也想当兵,除非发生了世界大战。”

阙南海没有当成兵,唯一的收获便是更改了名字,使自己的名字更加好听了。

我曾多次探问过阙南海,他的左腿怎么瘸了。但他三咸其口,从不跟我谈论他的左腿。我作了一些调查后猜测,可能性有三:一是从文工团出来后滞留在县城那段时间偷东西被人打断的,因为他曾不慎透露过在县城偷过面包、苹果和别人阳台上的腊肉;二在高州城被人打瘸的,仍旧是因为偷,只是这种偷与在县城那种偷不同,是他发挥手短小的优势做了“扒手”,而且不是被失主发现挨揍,而是被嫉恨他的同行踢断的,当然这是别人告诉我的,并没有经过考证,但那时高州的“扒手”十分猖狂,那派头比警察还牛;三是在高州乡下做完法事后喝醉了酒,在回去的路上摔断的。当然还有其它多种可能,但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掩盖不了一种事实——他的左腿瘸了。

在那年秋天到来之际,在米庄演了长达两年零三个月的戏终于结束了。戏台也拆了。但我的戏远没有唱完,在周班主的手头上,握着十几封来自邻村邻镇甚至邻县的邀请信,也就是说,我们戏班马不停蹄地演下去,也要演三五年。我爱上了唱戏。而且,我也爱上了周通,已经订了婚约,到了二十岁我就会嫁给他。换句话说,这个戏班已经有我的一份。唱戏成了我的事业。我希望有一天我的戏班能在县城里唱戏,阳春白雪的冯指导也能喜欢下里巴人。这一次我真的要随戏班离开米庄了。

阙南海没有向我提出愿在我的戏班里谋生,我也懒得提出来。因为王燕需要他的照顾。而且他也无意离开米庄。很快他就在邻村新凑合成的响器班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发挥了特长,还有好吃好喝的,不久他的脸上重新焕发出红光,慢慢地也赢得了乡里乡亲们的尊重,人们亲切地称他为琵琶师。哪里死了人要做斋事,非要等到他抱着琵琶来了才开始。看来,在我们那里琵琶已经为人所知并得到了人们的喜爱。

阙南海喝酒很有乐师的派头,每次做完斋事,总是在雇主的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回来的时候有时在路上一觉睡到天亮。他的琵琶摔坏了好几次,他都能修好。就是这只琵琶,从苏南京手中传到他手上后一用就是十几年。在这十几年间,我没有再回过米庄。在影视的挤压下,我的戏班逐渐被人冷落,最后人心涣散、难以为继,便于1988年解散了,戏员各奔东西,我和周通结婚后到了深圳,我们早已经不从事唱戏,改了行做其他事情。我的肛门动过手术后,问题也已经得到妥善解决,因此可以说我的生活正在向着幸福和自由的彼岸飞翔。有好长的一些日子里,我没有来自米庄的消息,直到有一次,也就是那年深圳开展声势浩大的春季“严打”期间,就在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才满三个月那天,正在看电视的周通突然对我嚷:“你看,公安局抓获的砍手党中有一个人好像阙南海,就他没戴手铐——他的手太小了估计没有合适他的手铐。”我的心一沉:“不会吧,他怎么会来深圳?他与砍手党有什么关系?他怎么残忍到砍别人的手的地步?”

但我还是央求周通去打听一下。晚上他回来告诉我,阙南海的确是臭名昭著的“砍手党”成员。所谓“砍手党”,就是那些在街头巷尾抢夺手提包、金戒指、手机等遇到顽抗时举刀将别人的手砍掉的歹徒,他们大都是广西人,来自米庄和其周边村的成员就有四五个,阙南海只是其一。他们昼伏夜出,常常把别人戴着戒指的手指砍下来剥落戒指后将之扔到垃圾堆喂老鼠,有了钱他们便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活一天算一天。我真想不到阙南海会加入这种团伙。我对他的恨一下到了极点。周通说,还好,阙南海是刚加入的,而且还没来得及砍人,公安局的人说了,他还有举报、自首情节,估计能得到宽大处理。

“砍手党”案的破获成为深圳市轰动性的新闻,报纸、电视台对此进行了铺天盖地的宣传和批判,对那些凶残的“砍手党”成员进行了深入采访、分析,寻根问底,找出使他们走上犯罪道路的根源。有一天晚上,在深圳电视台的《法治在线》节目中,我看到了记者采访阙南海的短暂画面。在那么多被采访的“砍手党”成员中,他是唯一享受面部被马赛克遮掩待遇的人。但尽管如此,他那躲躲闪闪的双手还是直接泄露了他的秘密。面对记者的提问,他很沉静,看不出他有什么慌乱和胆怯。

“其实我并不是想抢劫,我怎么会抢劫呢?我在米庄就过得很好,人家都称我琵琶师,我有脸面,有地位,但来到深圳后我发现自己一无是处,没有人肯理我,没有人愿聘请我——一句话,到了深圳我就不是琵琶师了,什么都不是了。你看看我的手就知道我是一个琵琶师,但你们却叫我鸭子、青蛙、袋鼠,反正最难听的称呼都送给我了。因此我生气了——我也会生气,看到别人的手比我长得漂亮,我就嫉妒,就想砍。”阙南海说,“有一次抓住一个妇女的手我真的想砍下去了,她的右手戴了一枚很漂亮的金戒指——一枚可以换回一台很好的珠江牌琵琶琴的金戒指。”

“但你为什么不砍了呢?”记者问。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举起了刀子最后没有砍下来。”阙南海停顿了一会说,“如果我砍掉了她的手指,她的手会比我的更丑陋。”

“后来你报了警,警方一举破获了让深圳人胆战心惊、深恶痛绝的砍手党。你为什么要报警?”记者又问。

“我不想砍手,也不想别人砍别人的手。假如我少了一根手指头,我就不能继续做琵琶师了,假如她们少了一根手指头,多漂亮的戒指也不知道往哪戴——我们都需要一双完整的手。”阙南海说。他说得很好。

“今后你可能要在监狱里呆上好长一段时间了,出狱后你还会留在深圳吗?”记者问。记者的声音很柔和,甚至有些甜美,但我始终看不到她的面孔,只知道她是个女记者。

“不,我要回米庄。我是米庄的琵琶师。如果响器班没有我,人们都听不到琵琶哀乐,舍不得给死去的亲人下葬,人死了灵魂也升不到天上去。”阙南海的语气很自信,也很自豪,手也没有戴手铐。如果没有马赛克,我一定能看到他脸部丰富的真实的表情。

后来的事情是这样,阙南海被判了一年零三个月,被送往离深圳很远的湛江劳改场劳改,8个月后获得了减刑,满一年便出狱回米庄去了。周通曾经到湛江看过他一次,回来告诉我,阙南海仍然把琵琶带在身上,一直是监狱里的文艺骨干,他还跟一个前身是教授的狱友学会了弹奏更多的曲子,弹奏水平确实提高了不少,回到米庄人们会对他刮目相看的。

阙南海出狱后,我又失去了他的音讯。不知不觉中十三年一晃又过去了。倒是周通偶回高州,知道一些与阙南海有关的琐碎信息。原来十几年来阙南海的生活还是那样,依然热爱琵琶,依然能在响器班里混些酒肉,日子倒也风平浪静、其乐无穷。听说阙南海也谈过一些对象,但都没有成功。人家不全是嫌他的双手,而是他的生殖器比他的手更使人拂袖而去。在多次恋爱失败后,阙南海的一句经典名言在米庄及其周边地区越来越广为人知,连高州乡下也家喻户晓。他说:“手短吃香,屌小凄凉。”这是一个经典层出不穷的时代,估计多年前阙南海说过的“×是天底下最肮脏的窟窿”已经被人遗忘,连这样的话都能遗忘的,还有什么值得铭记呢?

我一直想回米庄看看阙南海和他的母亲王燕,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每次总是到准备启程的时刻突然取消了计划。有时我担心,我和阙南海的感情本来就淡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形象将逐渐模糊,会不会有一天真的记不起在遥远的米庄还有一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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