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废名诗评中的“自然”

2014-12-05 21:35钱少武
江汉论坛 2014年7期
关键词:批评自然诗歌

摘要:在废名的诗歌批评中,“自然”是评判作品优劣的一个意蕴丰富而又极其重要的概念。它以诗歌合于艺术规范而又不显出人工斧凿痕迹的“自然而然”为核心,同时又包含了对诗人心灵世界的真切表现,诗歌创作的“天真”、“有趣”,朴质清新的艺术风格,艺术表现形式的“自然而然”等不同层面的意义指向。废名笔下的“自然”既与传统重要审美范畴“自然”内蕴相承接.也联系着现代诗学的审美价值取向,同时又折射出废名极具个性化的审美趣味和批评眼光。

关键词:废名;诗歌;批评

中图分类号:1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4)07-0107-03 “自然”是废名诗评中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词汇.而且意蕴丰富,往往在不同语境中有不同的意义指向。虽然废名并未对其所使用的“自然”一词进行明确的界定或阐释,但如果将它们综合起来加以审视.就会发现,“自然”除在一些句子中作为副词存在具有“当然”意义外,在更多情况下,它不仅是废名所使用的重要批评范畴之一,而且是其评判诗歌作品优劣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潜在标尺。

在废名诗评中,“自然”这一术语所具有的最核心的意义是“自然而然”。所谓“自然而然”,就是诗歌合于艺术规范而又不显出人工斧凿痕迹的自然而然。废名笔下的“自然”以“自然而然”为核心.同时又包含了对诗人心灵世界的真切表现,诗歌创作的“天真”、“有趣”,朴质清新的艺术风格.艺术表现形式的“自然而然”等不同层面的意义指向。它们与传统重要审美范畴“自然”内蕴相承接,也联系着现代诗学的审美价值取向,同时又折射出废名极具个性化的审美趣味和批评眼光。

废名这样评说林庚的诗作《沪之雨夜》:“它真是写得太自然,太真切,因之最见作者的性情了。”像现代许多文学批评家一样,废名在批评中对“自然”一词也很少单独使用,而是把它与其他词连接、并列起来。这时“自然”往往具有与其相并列的词的意义,“自然”的内涵也因此变得相对具体、明确。废名所强调的诗歌的“自然”,是具有“真切”、“真实”、“真诚”等意蕴的“自然”,又是艺术文本和主体内在世界交互贯通、融合的“自然”。它要求诗歌真实地抒写诗人的理想、个性、情趣,又推崇主体个人感觉、经验、想象的真诚无伪的隐喻化表达。废名重视心灵,强调表现诗人自我,要求诗歌创作要直接对应于创作主体,推崇诗歌是主体自我心灵的自然流露和真诚表现。他批评新月派诗人“不明新诗性质”,“大闹其格律勾当”,“对于新诗已经不知不觉的失掉了一个‘诚字,陷于‘做诗的氛围之中”,因而造成新诗发展中不必要的“曲折”。

废名不排斥诗人对现实事物的描绘和历史典故的化用,但这一切只是为了更好地抒写诗人自我情怀。诗歌文本中的现实是诗人性情所选择的现实,是浸润、折射诗人性情的现实:“眼前的现实都是诗人的性情”,典故的引入也不是为了演绎故事或由此生发联想,而是为了表现主体自我真实的心灵世界和情感需求:“李商隐常喜以故事作诗,用这些故事作出来的诗,都足以见作者的个性与理想。”废名看重诗人对自我之梦的营造,因为诗人心灵孕育而生的“梦”最能表现诗人,又“与当初的实生活隔了模糊的界”,所以“艺术的成功也就在这里。……莎士比亚的戏剧包含多可怖的事实,然而我们读着只觉得它是诗。这正因为它是一个梦”。

废名认为诗歌最好表达纯净美好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主张诗人书写自我同时又忘却自我,因为“诗情”的本质“是无我,是美丽”。“美丽”才是诗人应该追求的终极目标。李商隐诗歌虽抒写“哀愁”,但“他的哀愁或者比许多诗人都美”。废名推崇“厌世诗人”,“厌世诗人”“安乐”忘我,能“冷静”“描写一番”纯美的“景物给我们看”,让读者沉醉于祥和美丽的艺术世界之中。

废名大学读的是英国文学系。相较于莎士比亚和哈代,废名更钟情于中国文学。在其美学追求、价值取向、艺术趣味、生命理想等方面,传统印痕都非常明显。废名诗评中所推崇的“自然”,是中国古代文艺批评中使用广泛而又意蕴丰富的重要美学范畴之一。废名所强调的“自然而然”正是这一传统术语的核心意义所在。废名自觉承袭传统诗学中真即自然的文学思想,同时又将其与现代审美追求有机结合,从而形成他重视自然的诗学思想中一个重要而潜在的价值评判取向。

在废名的诗评话语中,“自然”还具有“天真”、“有趣”、“自然天才”的意义指向。他批评应修人《柳》中“‘可惜妹妹不像妈妈疼我一句写得太幼稚,其实就是不自然,不够天真,大约是凑句子”⑨。在废名的审美判断中,“天真”不仅指诗人的创作动机,也指涉诗歌的一种艺术风格。废名排除诗歌创作的任何功利思想,认为诗人应抱着“写得好玩的”的态度快活地从事创作,写出清新“可爱”,像“童话”一般,“天真活泼”的美的诗篇。他夸赞冯雪峰《道旁》的“最后一句真是淘气得可爱,话长得可爱,真是不会说话的小弟弟的话匣子了”。在废名眼中,写得“天真”、“好玩”的诗句才能摆脱肤浅、幼稚。因为它联系着作者“敦厚”的“感情”,“最见”诗人的“性情”,诗人即使“写着寂寞,却也写得很快乐”。从而很容易把诗“写得这么完全,这么容易,真是水到渠成了”。

废名看重诗歌的趣味,他的诗评中无数次出现“有趣”、“很有趣”、“真真有趣”这类的字眼。废名所说的“趣”更多的是一种源自艺术的雅趣,有强烈的生活气息和文化韵味,是现实的,又是空灵的。它植根于创作时看似不加思索,实际却是“很不易得”的“乱写”,与诗人“天真”的创作心态和深厚的艺术素养密不可分。这种趣味的孕育方式多种多样。或源自诗歌独特艺术形式自身,如卞之琳诗歌的“句子之好”在于它们“欧化得有趣,欧化得自然”。或产生于诗歌传达的趣味人生经验。废名认为他自己的小诗《小园》就寄寓了“年青的人想寄给爱人一件东西,想寄而不可寄”的生活情趣。或滋生于诗歌运用“新鲜”“材料”而产生的“真有生气”的“新鲜气息”,以及对这种“新鲜气息”的创造性使用。废名盛赞周作人诗中的“新鲜气息”,说它“比‘日出而作,日人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还要新鲜”,这一古老而又“新鲜”的气息却“表现在最初的新诗里头。真真古怪,真真有趣,而且令我叹息”。

在废名的审美意识中,最好的现代白话新诗应是“天然的”,“偶然的”,“是整个的不是零星的,不写而还是诗的”,即诗歌的产生是诗人兴之所致自然而然产生的,诗歌自身是一个浑然天成而又独立自足,“容易与人接近”的鲜活生命体。”这种诗需要真正有才华的诗人才能写出,因为诗“是天才的表现”。废名很是看重人的天赋、灵感、才情对于诗歌创作的作用,认为诗源自诗人心中,但又为诗人所不察觉,直至灵感袭来,诗情大发,从心中汩汩而出:“诗之来是忽然而来,即使不写到纸上而诗已成功了。”废名欣赏康白情,盛赞他“确乎是写诗的人”,“是诗的天才”,“他的诗表面上看是图画,其实是音乐,即是说是天籁”。

废名诗评中“天真”、“有趣”的自然观念与明代李贽和公安三袁视“绝假纯真”的“童心”为人的自然本心,把以“童心”从事创作及由此产生的艺术自然之趣置于创作自然法则的核心地位有明显的承继关系。而其诗歌创作审美自然观中的“天才”思想应该说主要来自于西方浪漫主义美学宣扬的“由自然亲手造就”的“自然天才”的艺术思想的影响。废名将两者巧妙融合在一起,建构起他“自然”观念中的一个丰富的内涵。

废名欣赏诗歌质朴而优美的自然风格,把它作为品评诗歌好坏的一种标准。他称赞冯至《十四行集》的第六首:“这首诗最自然最朴质,应该是冯至的一首好诗。”除“朴质”外,废名还常常用与“朴质”意义相近的词诸如“质朴”、“质直”、“浑朴”、“古朴”等来指涉这种自然风格。废名所欣赏的这种艺术风格,不光有平淡质朴的艺术外表,含蓄内敛的思想情感,还有淡雅悠远的艺术境界,和朴实厚重的生命情趣。废名认为诗歌质朴的风格不仅可以标示诗歌的艺术成就,还可以提升诗的思想魅力和艺术价值。陶诗《(读山海经)之九》写出了“前人栽树,后人乘荫”的朴素思想.又写出了诗人“喜欢树阴”的文人雅好,因而显得“质朴可爱”。冯至《十四行集》第二十五首诗人想象虽然“很新奇”,但由于诗歌内容的抒写和营造的情绪氛围很质朴,所以整首诗变得“很可爱了”。废名看重诗歌表达的情感,他喜欢胡适的《蝴蝶》,不仅因为诗里蕴含了“一个很大的情感”。还因为“这个情感”“很质直”,能很好地表现诗人“寂寞”的感受,他主张诗人应有“深厚”的“感情”,同时用俭省、质朴、富有张力的语言去传达这种感情,这样才有助于形成“蕴藉”、“收敛”,“而不是发泄的”质朴艺术风格,他批评胡适的《四月二十五更》最后一句太白太露,明显多余,“可惜作者没有就此打住”。

废名对于朴素诗风的审美追求和艺术主张.无疑汲取和发挥了中国古代自然观念中的“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的朴素诗学思想。废名有着开阔的审美视野和多样化的审美趣味,他称道古朴,也喜欢古人崇尚的“清新”、“俊逸”的自然风格。他称赞林庚的“《大风之夕》与《暮》这两首诗我从前初读时便很喜欢,诗的意思很明白,很像初期的新诗,但初期的新诗决没有这里的清新。我喜欢这里面的诗人的哀愁,其哀愁总不以题目里的事实为止,总另外见诗人的性灵。这是这种诗所以清新之故”。废名同时还推崇古朴和清新相结合的艺术境界。他认为新文学初期的那些诗歌虽“浑朴”却不很“清新”,他非常喜欢卞之琳的《道旁》:“它古朴得好,新鲜得好,句子是真好,意境也是真好,把作者的个性都显出来了。”

废名诗评中的“自然”。还指涉诗歌艺术形式和技巧的自然而然。废名看重诗歌的内容,也看重诗歌的形式。在主张诗歌形式和内容之间的关系应该是“自然而然”、“相得益彰”的同时,更强调诗歌形式自身的自然而然。废名特别推崇这种天衣无缝般的形式技巧的自然,因为它既能恰到好处地表现主体的心灵感受,又符合艺术形式自身的需求。废名主张白话新诗就是“用散文的句子”“自由写诗”。而散文“最要紧的是写得自然”,“随便”,不必“十分用心,用心故不免做作的痕迹,随便则能自然流露”。废名反对在诗歌形式上刻意经营,追求诗歌语言的自由表达,当然这种表达在韵律、节奏、句式、文法等方面都应当合于语言的自然要求。他认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等古典诗句妙在“分行”:“这些句子愈分行而愈巧妙愈自然”。他批评冯至的《十四行集》第六首“首章第四行‘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写得太不自然。就说学外国罢,在外国诗里面没有因为音律的原故单独把一个连接词放在一行的末尾,如冯至的‘可是,前面还要加一个逗号!这样讲韵律,岂不太笑话吗?中国旧诗,如‘三百篇,一章而句子没有完的没有,但一行而句子没有完的有的是.都非常之自然”。他指出卞之琳的诗同《诗经》、《论语》一样,“造句子而讲究文法,故有时又像是欧化”,他称此类句子为“别扭”,所谓“别扭”。“便是‘渐近自然的自然”,“渐近自然”虽不能完全等同于自然,但也达到了很高的艺术造诣。所以卞诗的句子虽像“蜗牛”般“蜷曲”。但蜷曲得“有趣”。同时,废名认为诗歌语言“最好是不要铺张,宁可刻画,能够自然的描绘出来当然最好”。在这一点上,卞之琳的有些诗则“稍为有铺张之处”。

废名虽推崇诗歌创作的“不自觉”的“乱写”.同时也欣赏那些“很用功”写就的诗篇,因为“诗有时还是要‘做出来的,不只是写出来的”。诗人在艺术上的雕琢和锤炼,不仅可以造就诗歌“艺术上的‘巧”这一“美德”,还能够弥补诗人天分和才情的不足。废名认为冯至虽是一个“有诗”的诗人,但“他的诗情并不充足,想借形式的巧而成其新诗”。冯至无疑做到了这点,他的“《十四行集》里的诗也确是因‘巧而成功了”。

废名关于诗歌形式技巧的自然观念是他凭借自己厚重的诗歌艺术素养和敏锐独特的艺术感悟力和判断力,对古人推崇的艺术表达的“自然会妙”思想和通过匠心独运而获得诗歌艺术的“似等闲不思而得”的自然观念进行拓展和发挥的结果。他这方面的见解,对现代诗歌批评理论的建设而言,还是有一定价值的。

注释:

①②③④⑥⑦⑧⑨⑩⑥⑩⑩⑩废名: 《论新诗及其它》,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73、109、173、32、161、208、222、100、201、157、48、43、129页。

⑤参见《废名文集》,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55页。

⑩罗钢: 《一个词的战争——重读王国维诗学中的“自然”》,《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

⑩⑩参见废名: 《莫须有先生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98、197页。

作者简介:钱少武,男,1969年生,河南信阳人,文学博士,韶关学院文学院教授,广东韶关,512005。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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