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中止的成长背后──读苏童的《黄雀记》

2014-12-31 02:55丁文
扬子江评论 2014年6期
关键词:成长期黄雀苏童

丁文

被中止的成长背后──读苏童的《黄雀记》

丁文

苏童的《黄雀记》,在纸上建构了一个名为“香椿树街”的文学空间,那是一个承载着少年茫然情欲的江南小城。在这里,少年懵懂的纯真混入了成人的暴力,血腥。成长的小船撞击在欲望礁石上,因破碎而无法前进,《独立纵队》中少年的帮派游戏已然演化成一场政治斗争,《伞》中的锦红与春耕,因为扭曲压抑的懵懂情欲断送了本该平静的一生,《黄雀记》中三个主人公的少年时代也依旧是因为背负了太多成人的罪恶而无法前行。停滞在少年时代的人物在历史的推动下被动前行,在时代的大潮中被迫上演了一场精神裂变的悲剧。

《黄雀记》的第一章为“保润的春天”,从“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开始。这是一个富有深意的说法,万物萌生于春,一切都处于懵懵懂懂状态。保润对于仙女的感觉也犹如这春天一般的感觉“身体隐约知情,而头脑一片茫然”。但这个春天却过早的和欲望纠结在一起,“这个季节充满了圈套,所有的圈套都是有欲望编织而成的。”美丽,任性的仙女对于保润木讷的追求不屑一顾,保润又因为仙女私吞“八十元钱”而愤怒不已。前来调结的柳生提议让保润与仙女二人在水塔内跳小拉来和解,小拉没有跳成,保润反倒愤怒的将仙女捆了起来。随后赶来的柳生强奸了仙女,而仙女却在金钱的诱惑下诬陷了保润,保润的成长因入狱而告终。

巴赫金认为小说中人物的成长,其性格命运与外部历史发展之间具有强烈的镜像关系。这种镜像关系是在真实的历史时间中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在成长小说中,“人的成长带有另一种性质。这已不是他的私事。他与世界一同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他已不在一个时代的内部,而出在两个时代的交叉处,处在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这一转折寓于他身上,通过他完成的。他不得不成为前所未有的新型的人。”①

保润的成长被意外的入狱而中止了,出狱后的保润依然停留在他的“成长期”。出狱后的保润穿着肥大的西服,带着印有“香港旅游”的棒球帽,想着去看一看工人文化宫的旱冰场。殊不知时间已经掀过了历史的那一页。狱中的时间是凝固停滞的,而狱外的世界恰巧处于保守与开放时代的交界处。这使得保润在出狱后掉入了两个时间点的断裂中。不仅仅是外在表现,保润的心理时间也依然滞留在入狱前的成长期。出狱后的保润并不想着复仇,也不想今后的生活。他要找到仙女,完成当年没有跳成的小拉。保润的心理与情欲依然压抑在十年前未被仙女承认的屈辱。因此保润的时间坐标与历史时间轴的分裂使得保润的成长成为一种中止状态。

柳生的成长也因为保润的入狱而中断。父母的絮叨,内心的谴责都要求柳生“夹着尾巴做人”,这种意识并一直伴随着柳生的成长,而对保润祖父的照顾使得柳生一直在与“保润的阴影相处”。这种随之相伴的阴影一直阻挡着柳生成长时间向前延伸,路过水塔时,总能听到保润“幽灵般的声音”。柳生需要一直处在自觉不自觉的回忆自己历史状态的情况中,才能安稳地活在当下。而面对白小姐也总是纠缠着对仙女的记忆,不结婚也是因为“谁都不如仙女漂亮,干净,性感”。在事业上混的风生水起的他,面对白小姐的一个表情,一句话也总是诚惶诚恐。成长期的罪恶与情愫不断的剥夺柳生朝着时间前进的权利,他的心理成长只能被迫中止在保润入狱的时间点。

与保润和柳生因自身与时间断裂而造成成长期中止不同的是,仙女的成长中断却是因为命运的阻碍。遭遇不幸后的仙女本已离开了香椿树街,但金钱的诱惑使得仙女变成白小姐重回井亭医院。这改变不了众人对她仙女的记忆,白小姐同“仙女”这个名字一样,她与香椿树街的渊源总是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第二次离开香椿树街的白小姐最后又因被庞先生的抛弃回归原点,遭遇车祸后又戏剧般的住进了保润的家。仙女努力地跟上时代前进的节拍,却每一次都在命运的拉扯下退回时间的起点。白小姐并没有顺利地成长为一名带有创伤记忆的拜金女,而是不断地被保润要求跳小拉,不断地与柳生纠缠不清。至此仙女的成长期,也因与保润和柳生的纠缠而被命运中断了。

《黄雀记》以“保润的春天”为开始,在“白小姐的夏天”结束,三个人的成长期在保润倍受压抑和扭曲的懵懂开始,躁动的欲望在成长时膨胀爆炸。岁月流逝在夏天戛然而止,欲望碎片在体内发脓溃烂却无法排出。尽管仙女诞下了怒婴,可人们依然喧嚣着要见到怒婴的脸。这样就没有了冬天的沉寂,就没有不能重现萌生万物的春天。也就没有了生命的轮回,三个人的成长未冠而夭。

贯穿故事始终的是纯粹的情感纠葛形式与偏执性格的统一,这使三个人都没有完成精神意义上的成长。时间将三个人卷入时代的浪潮中,没有精神成长的他们在时代的愚弄下发生了悲剧性的精神裂变。保润的形象象征着人性中最本真的自我,对于祖父去井亭医院一事,保润“舍不得祖父,但拯救祖父太麻烦,他怕麻烦”。思念祖父的时候,他“有点怅然,又觉得有点好笑”。故事中因为丢魂而寻找祖坟的祖父,则可以很清楚的被指认为是中国文化传统的一部分,也是民族精神失却根本的转喻,那么保润对于祖父这种舍不得却无能为力的感情,就可以解读为对传统精神割舍不下又无法认同的矛盾心态。心理学家认为,当人面对新鲜事物时,除了好奇还有出于自我保护的怀旧心理。因此在商品浪潮的冲击下,保润出于本能的不断后退,在旱冰场,保润过时,拘谨,阴郁。甚至在保润出狱后,依然保持着一种对往事的怀念感,因而对于取代旱冰场的麦当劳,保润毫无兴趣。他首先要去看祖父,打听仙女的近况。一切都很平常,直到意识到祖父忘了他时,保润才勃然大怒。那是因为祖父忘了他,这象征他与过去的一种断裂。看似出狱后的保润保持着一颗稳重的心,实则他依然沉湎与过去的情愫里。他的时间永远地停留在了保守的历史时间节点,保润也因此成为了一个最纯粹的真我状态的象征。

仙女性格中的偏执与任性在故事中是高度统一的。这种性格覆盖了人物的全部面貌,很容易让我们想到潜藏于人类心灵深处富有破坏性和盲目冲动力量的阴影人格。面对世界的种种诱惑,这种破坏性和冲动性会显示出其庞大的力量。仙女的出生不明,是老花匠抱养的孙女,坚持叫自己为仙女。这种来历不明身份就代表了仙女自身与传统的断裂,也象征着与人类内心本我状态的差异。仙女首次出场与柳生对话中的英文单词,为自己兔子起的英文名字都指向了她对西方物质社会的向往,而日后种种拜金行为都指向了仙女对于金钱诱惑的盲目冲动力。荣格认为阴影人格在现实世界中有一种自我补偿功能,这在仙女身上也有所体现。在柳生死后,面对邵英兰的诅咒,仙女显现出强大的精神力量,她逃离了天井,从漂浮着工业油污的河面逃走,产下怒婴,交给祖父。这是仙女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关于自己的人生“突围”。因此,可以们说这种阴影人格在仙女身上,体现出是全面的无他性。

荣格认为人格最外层的为人格面具。他掩盖了真我,使面具人格成为一种假象,按着别人的期望行事,所以同他的真正人格并不一致。柳生的一生诠释了人格面具的全部含义。柳生最后一次按照个人意志行事即是成长期对仙女施暴,从此柳生过上了“夹起尾巴”的生活。为了安抚栗宝珍一家,柳生照顾祖父;见到了保润之后,又花尽心思使其忘记自己的罪恶;重逢白小姐,则百般讨好;柳生过着看似风生水起却又小心翼翼的生活。除去柳生与白小姐同住那一晚,他吐露出的仙女无可替代的位置之外,尽管我们从他的行为中依稀可以观察出来,却很难看到他真正的心思。我们不知道柳生是否对仙女、保润内疚,我们也不知道柳生对于白小姐的真正感情。从柳生的出场到最后,我们看到的都是油滑而又小心翼翼的柳生,而这只体现为人格的面具。

故事中的三个人物各自性格高度的统一,使得人物呈现出性格单一的典型化。保润保持传统的本我一面,仙女拜金主义的阴影人格以及柳生的人格面具都是成长期被中止的结果。三个人物的命运因为惜懂的情语而紧紧纠缠在一起,又因此而中断了成长。三人在少年的时间坐标中突然被拔出,随之被抛入了以金钱为标准的时间洪流中。未成长的心态并没有使他们有过多的挣扎,他们只是随波逐流,关注的依然是仅属于三个人的情感纠葛,这种与外界若即若离的状态也标注出了他们不健全的人生坐标。

《黄雀记》中的每个人都在为了活计而奔波。马师母常念紧跟时代的生意经,柳生的家里因卖猪肉而过着风生水起的生活,保润为了生活去学厨师,仙女做着明星梦,就连疯傻的祖父都在执着地找魂。似乎每个人都在认真地生活。然而生活就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发生了转折,一个少年压抑的、尚未释放的情欲酿成了一场悲剧。苏童延续“香椿树街”的故事无疑是想继续深入急速变化的生活,于细微处发掘人性的晦暗,因此《黄雀记》表现了一种更为戏剧化的民间生活。在这种民间里,不仅仅充斥着小市民生活的逼仄,更有乡土中国自有的闭塞麻木。江南小城不再是清丽淡雅的想象,而是一个塞满了扭曲与颓废的封闭空间。在这里民间的时间因伦理而被历史时间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当民间思想还沉浸在闭塞之中时,商品经济的浪潮冲击得人们不辩方向。

不可否认保润、柳生、仙女自身的缺点酿造了悲剧,但我们要穿透生活这层表皮直达肌理,因此便有了时代造就悲剧的可能性。苏童心中理想的小说世界是一个“哲理和逻辑并重,忏悔和警醒并重。良知和天真并重,理想与道德并重”②的世界。《黄雀记》再次使我们看到了苏童朝着自己的叙事理想发奋努力。

【注释】

①巴赫金:《小说理论》,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②苏童:《虚构的热情》,《纸上的美女》,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

※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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