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

2015-01-04 02:29朱平兆
文学港 2014年4期
关键词:表舅螺蛳外公

朱平兆

失魂

朱平兆

表舅水泾赶上了自己葬礼,你别不信。那时我住在外婆家,就与表舅相邻而居,尽管年幼,可亲历了表舅葬礼的全过程。

表舅水泾和我舅水渭一起贩运蛎壳,卖给石灰窑烧制生石灰。海岛上牡蛎的壳不值钱,却是陆上烧制生石灰的上好材料,贩运回来能有不错的收益。我外公先发现的,他带表舅搞贩运。我舅水渭高中毕业后,外公就让水渭顶替自己,让他跟水泾下海历练。

那个凉爽的夏晚,我舅水渭魂飞魄散地逃回来,说他们的船在松江口翻了,他游到了江边,水泾没有从船底钻出来。

表舅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外公借船找人去松江口搜救。表舅妈巧凤站在海边哭喊,昏厥了两次。表舅妈身怀六甲,挺着大肚子,倒在海塘上像濒死的鱼。松江口是一片蔚蓝的海域,那里的水很深。外公耐着性子打捞了好几天,打捞起了蛎壳船,可是没有表舅。海里鱼虾蟹都是食肉动物,落海不见尸体之事不足为怪。外公与表姨妈商量,不能让表舅成为孤魂野鬼,要为表舅水泾招魂,进行轰轰烈烈的安葬。表姨妈是表舅水泾的亲姐姐,她在那两天里白了头。

招魂安葬是旗所村的传统,据见多识广的老教师刘明德考证,明朝旗所设立时,因士兵海上抗倭牺牲找不到遗体,旗所人发明了这种招魂仪式。我因为年幼没有资格随船出海,不能亲眼目睹道士将表舅的灵魂招回。但我看见道士手中贴有符咒的圆形小木盒,对此充满好奇。灵魂是个极其神秘的东西,我很想看看灵魂是什么样子的。

祠堂里摆放着表舅的遗像,点着香烛。圆形小木盒安放在祠堂的木床中央,上面覆盖了一层层表舅的衣服。我几次靠近木床,想偷藏在衣服堆里的圆形木盒,都被大人们拖开了,还遭到我妈的殴打和责骂。我对大人们的行为很不理解,为什么如此神秘的灵魂不能让我看一眼。

我跟随送葬队伍,把表舅的灵魂送上小旗山。当邻居们将表舅的灵魂放进事先做好的墓道时,我记住了表舅坟墓的位置。我在想,等长大一点,我会爬上山来,挖开坟墓亲眼看看表舅的灵魂。

那天空气潮湿闷热。送葬回来的人群有气无力,连头也懒得回。我累得东倒西歪,不肯继续走。我妈哄我,乖孩子自己走,马上就可以吃大虾了。我妈的声音嘶哑,让人感觉很不踏实。那时候,表舅抬头望旗所村口的大樟树,远远地看见我们这支溃不成军的队伍。

表舅不知道这是一支给他送葬回来的队伍。表舅在海上飘浮了一天,在福建人的渔船上躺了两天,又随福建人的渔船在荒岛上避了几天风,再从福建的小渔村出发赶回家来。表舅有些累有些喜也有些气。他气水渭。他好心好意让水渭驾船,他掏溅进船里的浪花,结果海浪打来他被甩出船时,水渭只管自己逃窜。

送葬回来的队伍行走速度缓慢,表舅慢慢地接近了披麻戴孝的队伍。队伍前头的人群鱼贯走入旗所祠堂。水泾看见他的亲外甥和我夹在人群中,他的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表舅想到了我舅水渭,那个高中毕业不久的男孩。表舅落水后,挣扎着钻出海面,喊水渭救救。水渭抓着舵,满脸惊惶失措,眼看着快到混水的浅海区,船翻了。就这么点距离了,难道水渭还救不了自己。表舅想着走向祠堂,神色凝重。

祠堂内安放表舅灵魂和衣冠的木床已经拆除,表舅的遗像连同桌子退到原先搭床的地方,蜡烛和香依然在燃烧。堂前和前厅整齐地摆满了八仙桌,烧熟的菜正源源不断地端上来。我期待已久的丰盛午餐就要开始,表舅水泾的葬礼将要画上圆满的句号。

我被刚端上桌的红红的基围虾诱惑了,口水直流。我警惕地扫视着周边的大人,想乘大人不注意时扑上去抓一只下来。就在这时,表舅跟随着送葬归来的队伍飘然而至。他与黑镜框里的自己形成对视,当即惊呆了。

表舅出现在堂前,表舅胡须长长的,人消瘦了些,眼眶深陷下去。表舅刚刚被我们送上山,埋葬好。表舅的鬼回来了吗?长凳翻倒了,妇女尖叫声和孩子哭喊声此起彼伏。胆小的妇女孩子纷纷躲藏,祠堂前乱作一团。

他有脚,是人。上菜的吉祥阿公大喊一声。

表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旗所人认为鬼是没有脚的。表舅确认了自己还不是鬼,脸上浮起了莫名其妙的怪笑。

表舅妈跑向表舅,她像一只刚充了气的皮球。表姨妈跑向表舅,我外公也走向表舅。水泾,你回来了。表舅妈喜极而泣,一把抱住了表舅。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表姨妈搓着手喃喃地说。我外公抓住表舅的一只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表舅从表舅妈怀中挣脱出来,责问表舅妈。

水渭回来说,你们的船在松江口翻了,你没有从船底钷出来。表舅妈结结巴巴,告诉表舅。这时我舅水渭走近了表舅,水渭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尴尬。他抬起手,想放到表舅的肩膀上去。

表舅看见了水渭,深陷的眼珠暴突出来。呸,表舅的口水喷了我舅水渭一脸。胆小鬼,你这个骗子,表舅声嘶力竭地指着我舅骂。

我舅水渭矮了下去。显然我舅此前说的故事与发生的事实不符,我舅水渭回家路上已经对事故的经过作了有利于自己脸面的修改和粉饰。我舅以为表舅不在了,他只要将海难过程说圆就行,想不到表舅回来了。我舅耷拉着脑袋,任凭表舅骂。我以为表舅会在我舅脸上揍几拳的,但表舅没有,表舅把愤怒发泄到摆在桌子的鱼肉虾菜上。我让你们吃,我让你们吃。表舅叫喊着抬飞了一桌,又抬飞了一桌。

外公和表姨妈笔挺站着。我舅转过身,黯然离开。

表舅抓起桌上的一盘油煎带鱼,像飞盘一样飞出去。油煎带鱼落在另一张摆满菜肴的桌上,飞溅的鱼肉弄脏了邻家小女孩的衣裙,小女孩伤心地哭泣起来。

表舅妈抱住表舅,想阻止表舅。表舅一把将表舅妈推倒了。我让你们吃,我让你们吃。表舅继续抬飞摆满菜肴的八仙桌,所有摆上菜的桌子全都翻倒了,祠堂内满地都是烧熟的鱼肉虾和碗筷。

亲戚和邻居一个个默默地离开了。我感觉烤熟的基围虾就在地上跳,我很想去捡几只。我被我妈拉着往外公家走,吃不上心爱的虾了,我心疼得要死。

表舅最后抹掉了他遗像面前的香烛,砸了装遗像镜框。这时候,表舅的身边只留下表姨妈、表舅妈和表舅妈肚里的孩子了。

我被我妈拖回外婆家时,我舅水渭捧着头,坐在中间门前的石沿上。我白了他一眼,我认为吃不到基围虾完全是我舅的缘故,他的行为已经接近汉奸或者叛徒。他此刻的形象也符合连环画上被审判的叛徒。

怎么回事,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外公叉腰站在我舅的面前,像审判叛徒的游击队长,逼问我舅。我舅水渭吞吞吐吐,嚅嚅嗫嗫。我舅承认他之前说的改编了,与真实有很大的出入。那天蛎壳按船论价,装得特满,船沿贴着海面,不时有浪花泼进来。我舅在船尾撑舵,表舅在船头用勺掏船里的水。船到松江口,起风了,一个浪头打来,船被高高举起,向外倒水的表舅被甩入海里。表舅抓着水勺在海里挣扎,喊我舅救救。小船在颠簸,我舅望了表舅一眼,惊慌地抓着舵,继续向岸边逃窜。风急浪高,船还没有冲出蔚蓝的深海区域,还是翻了。我舅向前奋力游了一会,脚踩到了海涂。我舅回头寻找,已经不见表舅。

我舅这次叙述了事故的真实过程。人都是贪生怕死的,风浪中船一横必翻无疑,我舅出于本能。唉,外公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结束对我舅的审讯。

怎么可以掀饭桌呢,水泾的灵魂没了。外婆对表舅掀饭桌的行为很不理解,民以食为天,掀饭桌在旗所村是天大的事情。表舅的灵魂在山上,我提醒外公外婆。我妈和外婆在我犯错时总骂我灵魂没了,我也感觉自己犯错都发生在灵魂放逐的时候。表舅的灵魂埋在小旗山,犯错理所当然。

我说得有理有据,可外公外婆不把我的提醒当回事。我妈反而训斥我,大人说话不要插嘴。我觉得大人其实不讲道理。

外公问外婆要了钱,去镇供销社买来两袋麦乳精和两瓶白酒。准备等表舅回家后,陪我舅上门赔罪。其实外公的想法非常可笑,表舅没有把灵魂取回家,赔罪不是缘木求鱼。

外公留意着表舅家的动静。外公与表舅相邻而居,中间相隔一条小弄。天黑了,表舅家还是静悄悄的。祠堂里那么多桌子翻倒了,那么多鱼肉虾掉在地上,打理很费时间的。外公对表舅没有从祠堂回来有了他自己的理解。

第二天,外公去祠堂看。表舅和表舅妈不在祠堂里,那里一片狼藉。葬礼被表舅驱散以后,没有人收拾过残局,向邻居借的桌凳碗筷也无人归还。蚊蝇嗡嗡,狗猫成群。几个邻居在搬自家的桌凳,挑拣自家的碗筷。

水泾去哪儿了?外公问挑拣碗筷的邻居,他们摇摇头,没有心情理会外公。

表舅家弄出声响来是在他回来的第五天傍晚。外公催促我舅去向表舅赔罪。我舅一手两瓶白酒,一手两袋麦乳精,艰难前行。我舅在两家之间狭窄的弄里走了很久,其实他是在那儿徘徊。暮色越来越浓重,外公外婆一左一右,押着我舅走向表舅家。

表舅一个人在家,他不看我舅,目光冰冷。我舅手拎白酒和麦乳精,面对表舅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整个房间沉默着,等待表舅表态。表舅缓慢地站起来,伸出一个食指,来回摇动着,说出棱角分明的话来。鞠躬值不了几个钱,没有用,这事永远不会忘记,我一辈子鄙视你。

我舅灵魂出窍似的站了会,在房前桌上放下白酒和麦乳精,直直地走出表舅家。外公和外婆也跟着退出,麦乳精和白酒跟在外公外婆身后,从屋里飞出来。白酒瓶爆炸了,外公外婆回来时身上带着浓郁的酒香。

水泾太无情无义了,外婆很生气。表舅的父母去世早,外公外婆没少关照表舅,他结婚娶妻也是外公外婆张罗的,现在表舅就这么翻脸不认人了。

表舅的灵魂没了,他的灵魂在山上,我抢着发言。

等巧凤回来再说吧。外公根本没有听我的提醒,他把手放在我舅的肩膀,安慰我舅。

表舅时不时地在家里骂骂咧咧的。他骂都从胆小鬼开始,但一听就知道,他骂的是我舅水渭。有时还把外公外婆和葬礼那天准备大吃一顿的邻居也捎带上了。偶尔有过路人跟表舅打招呼,表舅就跟人家说掉海里的事,言语中挟带着对我舅的谩骂和羞辱。我舅整天耷着头,闷在家里,像一只犯瘟病的鸡。

路人看见了瘟鸡似的我舅,就匆匆地告别了。一个村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会愿意站在两户人家门前多事。许多旗所人不愿在表舅和外公家的门前过了,他们绕道从河边走。有图快不绕道的,也有意将头扭开,不看表舅。

表舅站在他家门口,看见东边院子里玩的我,凶凶地瞪我一眼。表舅从前可喜欢我了,常常抱着我向空中抛,抛得我咯咯地笑得眼泪直流。表舅不是从前的表舅了,完全是没有灵魂引起的。我几次想去把表舅的灵魂挖回来,有两次已经走到了小旗山下,只因害怕山上的狼和蛇,没有敢爬上去。平时外婆用小旗山上的狼和蛇吓唬我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外公期待着表舅妈回来后,慢慢地改变表舅。对此我可不抱任何希望。大约二十多天后,表舅妈回来了。表舅妈的出现让外公外婆异常震惊。表舅妈空着手,高高隆起的肚子平坦了,状如窈窕淑女。表舅妈还不到生产日子,外婆外公站在门口看,寻思着说话的由头。表舅妈淡淡地瞟一眼外公外婆,生硬地把头扭了回去。

唉——,外公失望了。他出去替我舅找新搭档,但都被人家回绝了。水渭关键时候丢下表兄不顾,软弱怯懦,没有人愿意和水渭拾档。

我舅水渭臭了。外公不愿我舅就此沉沦,他将手放在我舅的肩膀上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我陪你去贩蛎壳。

有高血压病的外公要重操旧业了。外婆叮咛外公和我舅蛎壳少装些,宁可少赚一些钱,安全第一。

外公和我舅真的去贩蛎壳了。贩上蛎壳的水渭像瘟鸡吃了土霉素,又有了力气。

外婆领我去巧珍家串门,探问表舅妈大肚子瘪掉的原因。表舅妈和巧珍都是厚所村嫁过来的,表舅妈嫁给表舅还是巧珍做的媒。巧珍告诉外婆,表舅妈怀的孩子掉了,那天表舅妈被表舅推倒时,腰砸在倒地的长凳上。表舅妈此前已经悲伤劳累了好几天,摔倒后就感觉不行,直接去了医院,还是没有保住孩子。

把饭桌都掀了,水泾怎么会这样?看得出,巧珍已经后悔将巧凤介绍给表舅了。

外婆回家后,关上门,告诫我,要我躲水泾远一点。外婆的理论是,水泾的孩子没有了,水泾孩子的死是因为我舅,我舅还没有结婚,有可能拿我开刀。外婆的理论符合逻辑,表舅有可能把我生吞活剥,可把我吓坏了,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去屋外玩。

好在外公回家陪我了。我舅找到了新搭档,是邻村的,我舅的高中同学。

表舅扛上锄头和表舅妈一起出门的时候。我满怀希望,远远地跟着走了一会。他们去的方向就是小旗山,我想表舅妈一定跟我想到一块去了,他们去挖表舅的灵魂。

我边玩边满心喜欢地等待着,表舅就要回归从前的表舅了。

表舅回来了,我嘻嘻地笑着跑到路口去迎接。跑近了,我发现表舅的脸黑着,目光寒冷。他扛的锄头不见了,身边也没有表舅妈。我感觉气氛不对,表舅没有取回灵魂,也可能灵魂已经被蛇或穿山甲偷吃。表舅依然是没有灵魂的表舅,完全可能将我生吞活剥。我颤抖着,忘了哭泣,腿软软的,倒在路中间。

表舅走到我的身边了,我要没命了。我吓坏了,大汗淋漓,天旋地转。表舅淡淡地瞟了我一眼,从我身上跨了过去。

我侥幸地捡回一条小命,第二天就发高烧,但没有感冒。我妈赶回来把我送进医院,医生查不出病因,吃药打针也不见好转。我妈再三问我碰见过什么?我如实说出碰到表舅,吓倒在路中央。我妈当即把我带到我吓塌的路口,念叨着“跺踩,跺踩,阿宝灵魂走进来”,她不停地拍我的胸脯,给我反复演吓塌的动作。我妈认为我受惊吓了,用旗所人简易的方法给我招灵魂。

我的病神奇地好了,这让我更加相信灵魂在生命中的重要作用。表舅的灵魂埋在山野,会不会被老鼠、蛇或者穿山甲偷吃?表舅的灵魂离开了肉体,会不会死掉?我担心起来。

我正在吃香蕉,巧珍来找外婆。巧珍是从外婆家的东面过来的,她绕开了表舅的视线。巧珍掩上门后就眼泪汪汪了。巧珍说,巧凤又回娘家了,估计他们俩会以离婚结局。

巧珍向外婆讲述表舅和表舅妈上山毁墓的经过。表舅和表舅妈去山上毁坟是巧珍出的主意。表舅忧郁暴躁,表舅妈又掉了孩子,两人呆在家里没有几句话可说。巧珍觉得一个活人拥有一座坟墓不吉利,让表舅妈叫表舅毁坟墓,或者将墓碑上的黑字涂红,改为寿坟。表舅接受表舅妈的劝,上山毁坟。毁掉不吉利的坟墓,水泾的运气就会好起来,水泾又是原来的水泾了。表舅妈满怀信心,巧珍翘首以待。

表舅爬上山,走到埋葬他灵魂和衣冠的坟墓前,脸一下黑了。表舅的坟墓孤零零的,表舅没有想到啊。表舅以为表舅妈会在他的墓旁做好自己的寿墓,起码留一个空穴。

表舅瞪了表舅妈一眼。妈的,不跟老子一条心。表舅骂着,一巴掌打向表舅妈。表舅是没有灵魂的躯体,劲大收不住。表舅妈身体弱,站不住滚下山坡,搁在下面的坟墓上。什么哭得死去活来,都是演的。表舅举起锄头砸自己的墓碑。墓碑断了,表舅没有挖他自己的灵魂,只把砸断的墓碑翻过身,丢在埋着他灵魂和衣冠的坟头。然后独自回家了。

表舅妈的心碎了,她艰难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回了娘家。

我真是倒霉啊,做这样一个媒,真的没脸面回娘家了。巧珍诉说着,眼泪源源不断。

外婆很惭愧,当年是外婆请巧珍帮忙给表舅介绍对象的。水泾原来可是温和忠厚老实的,你也见过,真是怪了。不对起呀,巧珍。外婆叹着气,一筹莫展。

表舅妈巧凤再次来表舅家是坐拖拉机来的。一起来的还有巧凤的兄弟堂房兄弟多人。他们下了拖拉机,就搬彩电缝纫机自行车樟木箱棉被,那些都是表舅妈嫁过来时随的嫁妆。

表舅坐在门口,看一件件东西装上拖拉机,目无表情。表舅妈坐上拖拉机,拖拉机开走了。表舅依然没有话语,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表舅是个真正没有灵魂的人。

表舅妈刚离开的那段时间,表舅出神地站在门口,出神地望着天。

外公外婆舅舅改成从东边进出,绕过表舅的视线。外公和外婆计划着,等有一些积蓄,先给院子砌上高大厚实的围墙。

多数旗所人已经习惯绕开表舅的院前。少许好奇的,想看看表舅的新变化,刻意从表舅院前过一次。他们经过时斜表舅一眼,看见表舅喉结滚动着有言语的冲动,脸上就露出惊恐颜色,迅速地扭开脸,躲避了表舅。表舅的目光暗淡了,一口唾液咽下喉咙中的话语。表舅那种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人很伤感。

过年了,爸妈来外婆家。妈给了我压岁钱,她说宝宝就要长一岁了,灵魂又会多一些。

灵魂会随着年龄增加的,妈的话给了我遐想的空间。表舅的灵魂被招了,身躯里没有了灵魂,但随着新一年的到来,他的灵魂也会慢慢地生长出来。我打消了去坟墓挖表舅灵魂的念头,对表舅灵魂的生长有了新的期待。

爆竹声声,新的一年开始了。旗所村热闹起来。我穿上新衣服,走到门口,偷偷去看表舅。表舅在关门,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就离开了家。

给外公外婆拜年的亲戚陆陆续续地来了,有一半显得尴尬和拘束,因为他们同时又是表舅的亲戚。他们向表舅家瞄瞄,发现表舅不在,就放心大胆地说笑了。我自由了,和小朋友一起嘻嘻哈哈地放鞭炮,我们把点燃的鞭炮扔在路上,扔在田地,扔进水缸里,还斗胆扔向表舅家的门边。

初六那天,外婆家的亲戚散尽了,我舅水渭又出海去贩蛎壳。

表舅回来了,他挑回来两捆木槿树枝。表舅用木槿编扎篱笆,人家编织木槿篱笆插一株的,表舅相距一乍并排插两株。表舅拉了直线,插种木槿一丝不苟。

表舅的灵魂真的有点长出来了。过了两天,他编织的一顶螺蛳网,安装好后,开始去河里捞螺蛳。表舅把捞回来的螺蛳养在家里,积聚后去镇上的菜场卖。

过了一些日子,表舅又弄了一条小木船。他捞螺蛳的范围扩大了,风和日丽的日子,他划着小船,到远处的大河里捞螺蛳。刮风下雨,就呆在家里,炒些菜炒些螺蛳,喝起白酒来。他可以从中午一直喝到夜晚,喝得差不多时,就自言自语地说些话,也会骂骂咧咧一会。这时候,他的语句含糊,内容广阔,但也夹杂着对我舅水渭的羞辱和谩骂。那时候我开始想,灵魂应该拿什么去浇灌。我想到了外公浇菜的尿素和人粪便。我有好几次乘表舅外出捞螺蛳,对着表舅睡觉房间的墙壁尿尿,我希望表舅的灵魂快点长大。

第二年春暖时节,木槿篱笆已经高过我,枝头开出的花鲜艳美丽。表舅捞螺蛳回来,抱回一只小狗。小狗的毛灰灰的,表舅叫小狗胆小鬼。他放下小狗时对小狗说,胆小鬼,要不是我把你救起来,你早就没命了,你可得知恩图报。听表舅的言语,小狗是表舅在掏螺蛳的河里救起来的。

那天我舅水渭正好在家,他贩运一躺回家休息一天。表舅在木槿篱笆内的说话声清晰明了,他一直称我舅水渭胆小鬼,现在又叫小狗胆小鬼,这是对我舅水渭的污辱。外婆怕水渭受不了,要过去与表舅交涉。我舅把外婆拉住了,劝外婆。我没有事的,只要水泾他心里好受就行了。你看他孤苦伶仃的,多可怜。我舅劝住了外婆,外婆要我舅多赚钱,快点把房子升起来,砌上又高又厚的院墙。

我舅水渭对外公外婆笑笑。我觉得我舅水渭的灵魂已经长得成熟丰满了。

有了小狗胆小鬼以后,表舅在家里就多了一些话头。胆小鬼吃饭了,胆小鬼别淘气。喝酒喝到七八分时,表舅也骂胆小鬼。你这个胆小鬼,长太快了,我要喂不起你了。你这个胆小鬼,胆子也越来越大了。有时候表舅还打胆小鬼。妈的,你敢偷吃老子的东西。

胆小鬼对表舅还是忠诚的,吃好的也好吃坏的也好,打也好骂也好,胆小鬼始终对表舅不离不弃。

那一年,我到了上学的年龄,进城读书。以后每年暑假回外婆家住一阵。

慢慢地我不是那么怕表舅了。暑假去外婆家,我选择从表舅的院前经过。表舅木槿树的篱笆远远高过我的头顶,蜜蜂嗡嗡叫着,扑向木槿花。我蹑足而行,突然跌落在一片潮湿的光亮中,在这篱笆的栏栅处,我快速地朝表舅家一瞥,然后隐蔽在栏栅另一侧的木槿树外。

后来,我发现胆小鬼已经成了大狗,表舅灵魂的成长却不是很明显。表舅还在捞螺蛳,一直与胆小鬼相陪着,他与它一起进进出出,说说骂骂,相依为命。

我对我舅水渭的事情了解很详细。我舅赚了不少钱,外公外婆要砌高而厚的院墙。我舅不赞成,他想打大船运石子,在矿石开采公司投资。石灰正在被水泥代替,蛎壳的市场在萎缩。就这样,我舅把砌院墙的事拖了下来。

后来,我舅有了女朋友,旗所村稍微能活动一下的人家都造楼房了。外公外婆也想造楼房,让我舅早点结婚。我舅反对,他说这样太刺激水泾了。他已经和女朋友商量好了,到城里买商品房,结婚后让老婆在城里开服装店。

我舅为了不刺激表舅,低矮的平房始终没有动,寒碜地站在那里陪伴表舅。当然后来城里的商品房涨得很快,我舅赚了一大笔。我舅结婚的喜酒也没有在村里办,他在村里分了喜糖喜烟,谎称旅游结婚。过后悄悄地请至亲和同学朋友到城里的大酒店吃了一顿。

读初中的我一放寒假,我妈就差我去给外公送药。外公有高血压心脏病,有些药乡下买不到,由我妈在城里买。我到了外婆家,自然得住几天,否则要惹外公外婆生气。

头天晚上,我听见表舅和胆小鬼说得不错。表舅说,胆小鬼,今天又买给你肉骨头了,我待你不错吧。胆小鬼汪汪了两声,回应了表舅。表舅说,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即使有母狗来引诱你,你也不能重色轻友。胆小鬼又汪汪了两声。我只有你这个朋友了,你可不能背叛我呵。表舅又说,表舅的声音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胆小鬼又汪汪着,坚定地向表舅作出承诺。

我听着觉得表舅的灵魂比原来多些了,已经知道珍惜友情。

我美美地睡了一夜,被焦急的喊声惊醒。胆小鬼,胆小鬼,是表舅的声音。我急急忙忙地爬起来,透过木槿枝的缝隙看表舅的院子。表舅院子里没有狗,表舅一边喊一边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有点不知所措。胆小鬼,你个背信弃义的东西,昨晚还说得好好的,半夜里就逃走了。表舅在责骂胆小鬼。

表舅发现了木槿树篱笆底部一个被拨开的洞,洞边还有狗吃剩下的小半个肉包子。天杀的,谁药走了我的胆小鬼。正是狗肉盛行的冬季,狗肉是酒店饭馆的热门佳肴。表舅已经想到,胆小鬼被人药走了。胆小鬼,表舅大声地叫喊着,跑出院子。胆小鬼,胆小鬼,表舅奔跑起来,一路狂叫。

表舅的狗可能已经被剥了皮,切成块,在锅里炖着。胆小鬼没了,表舅以后怎么活呢?我想着心里纠结起来。

表舅回来了。他低着头,默默地在卧房窗下狗窠前站着,肩膀一下一下地耸动。我看见的是他的背影,感觉他在哭泣,我的心隐隐地痛了。不得好死的大坏蛋,别人的狗可以药,怎么能药我表舅的狗呢,我在心里骂。

外婆开始做中饭,表舅背上船桨出门去。表舅没有背螺蛳网,他捞螺蛳是要同时背上螺蛳网的。我带着疑问告诉外婆,外婆对此不屑一顾。又不是他老婆,狗没了好,清静。显然外婆已经烦透了表舅的狗。

我一边做作业一边聆听表舅院子里的动静,表舅的院子一直静悄悄的。

第二天午后,在海边看船的吉祥阿公跑来对外公说,水泾下了海,呆在海里了。他是通过旗所碶出去的,现在还在松江口。

我的亲侄子啊!外公觉察到自己还有一个亲侄子。这是与表舅多年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后的再次觉察。外公要去海边喊表舅,我跟随外公去了。外公和我走到海边,然后沿着海塘向松江口走。我们隐隐约约看见一条小木船在那片蔚蓝的海涛里颠簸跌宕,船尾坐着一个人。

水泾,回家吧,别犯傻。外公喊,外公的声音低低的,传不了多远。表舅,回家吧。我鼓足劲帮外公喊。

外公和我喊了很久,声音都喊哑了,小船没有任何反应。外公带我回到吉祥阿公看船的地方,那里有旗所村准备出海的渔船。外公央求准备出海的渔民去松江口拐一下,把水泾劝回家。英豪松海等好几个渔民答应了,他们出海去劝表舅。

回到家,外公打电话给我舅,那时我舅已经有手机。我舅正在石坞港卸石子,我舅听后急了,他说他让工人们卸快点,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表舅没有回来,英豪松海他们的劝说没有任何作用。我舅水渭回来时,表舅已经不在那片蔚蓝的海域。我舅描述说,他经过松江口时,风平浪静,蔚蓝海域的面积比平时大了,上延绵到了海岸,下与外海相连。海水与蓝天同一色,美丽无比,就是没有小船和表舅。

难道水泾他……,外公说不下去了。

我舅开始联系专业打捞队,出钱打捞表舅水泾。我舅的意思是要千方百计打捞到表舅的尸体,使小旗山上的那个墓不再残缺。这时我突然发觉,当年道士招魂本身是一个巨大的谎言,表舅的灵魂还活在那片蔚蓝的海域。此次表舅下海,是躯体对灵魂的想往和寻找。

我舅与打捞队谈判,除了基本的报酬,特地设立了打捞到遗体的奖励金,以刺激打捞队的积极性。打捞队用网拖,用钩拉,什么方法都用上了,就是没有打捞到表舅。

对此,我一点也不奇怪。表舅已经决定追随他的灵魂,所有寻找他身躯的努力注定都是徒劳。直到今天,只要表舅在我梦中出现,表舅就在那片美丽无比的蔚蓝海域漂浮颠簸跌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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