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坐标的戈壁上远行

2015-01-04 04:51丁蓉
新西部 2014年11期
关键词:克拉玛依女儿儿子

丁蓉

“怀念有时会令人伤逝和感悟,但怀念更会使灵魂慰籍和净化。”

他虽然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却不想让读者知道他的名字。20年前,这位父亲失去了女儿,从此,活着对他来说成了一种惩罚。

然而,生活自有一股推着他向前的力量。“顺利与不顺利的路,不妨都抽象地走走,且要结合实际地想想,关键是要能回得来,回到现实中来,这样你就会有选择地知道应该怎样继续生活下去。”他说。

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他的词集《自度·依韵·倚声心曲》中的几首,其中的《自度·小令—叠梦无穷》创作于2009年12月8日,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深情而真挚的怀念。

后来看到新闻,作者将这本书在克拉玛依新华书店的销售收入13600元,全部捐给了克拉玛依聋哑学校。

但是,当记者通过电话辗转联系上他,想让他说说自己的诗中提到的往事时,他却沉默了。“离开克拉玛依那么多年,对那件事儿我从来没有发表过言论。所有的情感体悟都在我的书中,我不会再说什么了……”

1994年的克拉玛依大火,让他失去了心爱的女儿。从那时起,他便离开生活了20多个春秋的克拉玛依。

直到2008年,女儿辞世15年时,这位沉默的父亲才将自己长久的怀念凝聚成一本书—《我这一家子》,书的封面上写着:“献给尊敬的大姐和可爱的女儿……”

一个孤独的倒影

人生总有一个时间点,突然触痛你,那些深埋心底的往事,会清晰地重复再现。

2009年,母亲去世一周年,他回疆祭奠,独自到乌鲁木齐明园老宅时,就面临这样一个时间点。

他祖籍山东,出生于新疆乌鲁木齐明园,小名“明生”。明园归属于新疆石油管理局驻省会的办事处。

徘徊老宅,往事历历在目,却已是“人去小楼空”,只看到自己孤独的倒影。

他出生在上世纪50年代,童年有过的饥饿带来的恐惧感,在他心里打上了很深的烙印;少年经历了精神饥渴带来的失落感,被迫辍学在家。16岁那年,他代表新疆参加了全国少年、青少年、青年(三次)篮球比赛,因表现优异,被分配到克拉玛依油田。

在克拉玛依,他经历了油田70年代发展,80年代腾飞,90年代的二次创业。在运输处当汽车修理工时,运输处男蓝在克拉玛依油田所向披靡,每年都要捧回职工篮球联赛的冠军奖牌。

12年后,他拥有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女儿的出生,似乎给他和妻子带来了人生的转机。高考制度恢复后,他到武汉上大学,妻子带着女儿学习、演出、工作。妻子考到西安上大学时,他带着女儿工作、比赛、出差。那是他们最困难也最充实的一段时期。大学毕业后,他重新回到企业,美好的生活又开始了……

谁能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将所有的美好化为灰烬。

“多年来,永远不会忘记家里那间粉红色的小屋,也永远不会抚平心灵创伤,我深深地将她埋藏在我的心里。”

1995年3月,他和妻子离开新疆,来到北京。

很多年后,朋友捧读他的书时才知道,大火瞬间掳去的,不仅仅是几百个孩子的生命,还有一个个家庭曾经的厮守与希冀。

“这些年,我每年出差,都会到姑娘那儿去。”女儿葬在克拉玛依城外山脚下的小西湖墓地。

离开克拉玛依

对他来说,2008年是一个分界线。

虽然他的家庭悲剧在朋友圈中无人不知,但多年来这个话题一直是个禁区。“若不是从《我这一家子》中看到那场致他爱女早殇的灾难,我怎么也不会将他和克拉玛依大火联想在一起。”北京的朋友这样写道。

“出《我这一家子》的时候,孩子已经离开15年了。15年间,我经历了些啥,干了些啥,全在那个书里面。”这一年,他将这本书祭奠在父母、大姐和女儿的坟前。

此后,他开始以古体诗词形式,记录内心感怀,7年间陆续出版了《心路词记》《自度·依韵·倚声心曲》《江山多娇》三本诗词集。这些诗词,让他找到一种向内观看的方式,压抑在心中的情感一点一点喷发出来,让他获得一种久违的平静。

2009年12月18日,他写下这样的诗句:“雪夜风霜思缭乱,悲痛流年唤。”“泪水双眸流不断,千里云浓,恍似愁和怨。”“烛烬朦胧朝暮见,五更叠梦无穷面。”他用这些词句,记录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深情怀念,也记录那段不该遗忘的往事。

1994年12月8日,他受女儿之邀,去给孩子们照相。他并不是专业摄影者,只是缘于爱好体育,偶而喜欢用相机捕捉一些群众文化体育活动的场景。

那天,女儿是开场舞蹈《喜庆秧歌》表演者。

“我无论怎样也不会忘记—1994年12月8日,我给女儿和她的同学们照像时,捕捉镜头那美好、难忘的瞬间情形。我无论如何不曾想到,更不能理解这几张照片竟成可敬的老师、可爱的孩子们的终身绝照!”

女儿的班主任孟翠芬是一位退休后返聘的老教师,演出前,他跟孟老师有过一段简短的谈话。提起退休返聘的事,孟老师说:“我当了一辈子老师,离不开这个岗位,离不开孩子们。”他没想到,十几分钟后,孟老师便以围拢双臂的身姿牺牲在火场,怀中紧紧搂抱着那些她离不开的孩子们。

女儿的开场舞蹈《喜庆秧歌》, 也最终成了“永远也无法收获的秧歌”。在《来的美丽,不该走的匆忙》一文中,他写道:戈壁的风去了,有再来的时候;小白杨枯了,有再青的时候;红柳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我的女儿娜娜走了,还有再回来的时候吗?

直到女儿离开15年之后,他才在心里重新接受了那片曾经逃离的故土。他在一本新书中写道:“南美著名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过:一个人只要没有个死去的亲人埋在地下,那他就不是这地方人。我是油城人,我依然心系故土。”

诗词记录“事”与“情”

“顺利与不顺利的路,不妨都抽象地走走,且要结合实际地想想,关键是要能回得来,回到现实中来,这样你就会有选择地知道应该怎样继续生活下去。”他说,“我前几年见过一些遇难者的家人,他们的精神现状与面容沧桑感令我心痛,为什么?是没有能回到现实中来。”

这两条路,他都从思维和现实中走过,但真正走出来并不容易。

从小一起打篮球的发小在北京见到刚调入总部机关工作的他和妻子后,在一篇文章中回忆道:“虽然我极力躲避那个敏感话题,还是从他们夫妇眉宇间看到了那场意外大火的残焰。”

他坦言,出《我这一家子》,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怀念,也是为了告别过去,“朝前看”。1996年,他有了儿子“贲儿”,他的家庭生活又在远离故乡两千多公里的另一座城市重新开始。调到北京后,他在扶贫工作岗位上工作了五年半,期间到新疆五个贫困县调研时,认养了五个和女儿一样大的孩子,供她们读书,有的供到小学毕业,有的供到初中。

“边远地区的女孩子初中毕业就回家干活去了,我尽力了,那几年,供这五个孩子读书,算是寄托一种哀思吧。”他说,“人生犹如在没有座标的戈壁上远行,时有沙漠,时有绿洲。吉凶无法预知,时有欣喜,时有忧伤,所以才有许多的意外和无常。”

这么多年,这个外人眼中热情开朗、率真豪爽的西北汉子,一直本能地把过去的伤痕隐藏,独自咀嚼着其中满满的苦涩,个中滋味惟有他自己知晓。

15年后,他在诗词创作中找到一条自我救赎之路,他用诗词记录自己所经历的“事”与“情”,屏蔽一些现实生活中的喧嚣与浮躁,寻求一种平静和幸福。

“生活的砥砺使我想表达的东西越来越贴近自己,感受到的东西越来越微妙,总有想表达的欲望。所见所思所悟,用‘古词新唱这种独特的形式抒发出来。”

他曾这样写下自己的创作初衷:“在平淡的生活里多一点温馨和激情;在怀古的幽思中多一些传承和现实的新意;在曾有过的沉痛回忆中多一些美好憧憬和希望;在个人小我中多一些民族和国家的情怀。”

中华诗词学会周笃文教授在《自度·依韵·倚声心曲》序言中写道:“难以想象,平生与词并无多接触,是什么触动了他心中最温软的神经。”“这些作品,句句至情,字字闪光,为词坛开出了一条无师自通的案例……”

生活自有向前的力量

“像我们这种比较笨拙的人,有时候也挺好玩的。”他像个不疲不倦的莘莘学子,常常晚上拿着刚写完的一首词,兴致勃勃地奔向儿子的房间去征求意见。“儿子说,你怎么什么都写,开会、看报纸、看电视?我说我有感觉嘛。”

有时候都躺下了,想起一个特别好的词,赶紧开灯记下,“搞得神经兮兮的”。

钻研诗词的日子,也正是儿子成长的关键时期。儿子在初高中作文中记录了眼中的父亲,“他不是抱着一本厚厚的《宋词一万首》,就是查看一本卷了边的新华字典,要不就是埋头用老式五笔输入法敲打着笔记本电脑,而且还用手机与朋友们交流他的最新词作……”

“往前看,回到现实。”这是他20年来无数次从黑暗中找回来的路。毋庸置疑,儿子是他未来之路的新坐标。提起儿子贲儿,他的慈爱和骄傲之情往往溢于言表。

“今年9月份我有两件好事,第一我这本书(指第三本诗词集《江山多娇》)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第二是儿子考上大学了。”他在电话中笑着说,低沉的嗓音里有了一丝难得的轻松自在。

今年刚刚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创作表演系的贲儿很快就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因为阳光帅气,被同学称为“小邓超”。

“他是从北京四中毕业的,高考600多分。学霸和帅哥的综合,也许大家会对他下一个高冷的定义,实则不然。生活中的贲儿非常喜欢交朋友,平易近人和谦逊是他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一位校园媒体的记者采访贲儿后这样写道。

对于儿子的梦想,作为父亲的他是理性的支持者。“我告诉他这个路不好走。但男孩子,让他自己去走自己的路,自己去闯!”

贲儿7岁那年,即将上小学前,他带着他到姐姐坟前给姐姐磕头。

贲儿说,“姐姐要在就好了。”

他说:“姐姐要在就没有你。”

贲儿说:“那不行,姐姐要在,我也要在。”

女儿离世15周年那天,他给贲儿讲述了姐姐的故事,他在一首词中记下了当日的情景:“冰霜雪夜祸临陨,罹难花样季,多精英。自古离别伤悲鸣,天有情,贲儿抚痛心。泪盈亦聆听,九天寄思长,不负铭。”

贲儿告诉父亲,自己想先学4年表演,再考研究生学习导演,等研究生毕业,到美国或者法国学习制片。从儿子身上,不难看出家庭对他的熏陶,他身上有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

“人这一辈子,没有悲悲切切地痛哭过……没有崎崎岖岖那么多难以言状地经历过,没有唠唠叨叨地被人议论过,那就算没有生活过……”在《我这一家子》的后记中,他这样写道。

书中,他将女儿的照片穿插其间,造成一种时空错觉—在同一个星河中,他们是幸福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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