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

2015-01-06 11:49罗鹏
辽河 2014年12期
关键词:表姐夫快件老板娘

罗鹏

走出伟基大厦写字楼,夏日般暖烘烘的气息瞬间消失。他不由地缩了缩了脖子,身体裸露在空气中的个别部位,比如面颊、脖颈以及手腕和脚踝处的汗毛孔,知趣地迅速收紧,以此来抵御严冬的无情骚扰。伟基大厦那两扇自动开启的电子感应门,如同一道魔障,门里门外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

据气象台预报,今天零下十摄氏度,气温比昨天降低一度。上路前,他在磨损得有些泛白的黑皮夹克里面,再添加上一件保暖内衣,这样就感觉比昨天暖和多了。做快递这行当,寒里来,暑里去,每天的气温变化,不能不让他格外留意。如今一个人漂在城市,自己得疼自己。刚才送到伟基大厦十二层四个快件,他一边等待收件人签收,一边竖起耳朵听办公室里有人大放厥词,这样暖和还算冬天吗?太不像话了!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年轻性感的女人,她长长的假睫毛粘结在眼睫上,两只大眼睛每眨动一下,都像满大街的汽车拐弯时一灭一闪的转向灯了;她身着凹凸有致的紧身羊绒衫,胸部坚挺得像两座膨胀的小山丘,周身散发出让他感到眩晕的浓郁的香水味道。他宛若沉浮在云里雾中。他还看到,她薄薄的嘴唇涂抹着腥红色唇膏,于是那两片鲜艳的嘴唇,如同两片摇曳于初夏时节绽放的花瓣,撩拨得他心绪不宁。

他清晰地记得,王小芬来到这座城市不足半年,开始模仿这里的女人往脸上又涂又抹。她也涂抹唇膏这种玩意,而且也是猩红色的。王小芬是他的女友。不过,王小芬将猩红色唇膏涂抹到厚厚的嘴唇上以后,怎么看都像《动物世界》里刚用过大餐的猫科动物,这让他非常不舒服,或者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焦虑郁积心头。那天早上,他忍不住地揶揄王小芬说,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算干球的?王小芬翻着白眼球奚落他说,你懂什么!其实他懂,说好听的,王小芬学会了臭美;如果往乱七八糟的地方琢磨,但凡刻意浓妆艳抹的女人都是啥人?他不止一次地给出入夜店的女孩子送过化妆品快件,她们曾经诱惑他,帅哥,玩玩嘛!

如今王小芬已经弃他而去。前年冬天的那个早上,他一时激愤,狠狠扇了王小芬一记响亮的耳光。他不能再容忍她的厚嘴唇越来越像猴子屁股,还有她越来越暴露的衣着装扮。太不像话了!她单薄的上衣里面的肉体若隐若现,一对瘦小的乳房像两个没放酵母的死面馒头,即使戴了乳罩也不够饱满。但那两个“死面馒头”,仍然从她四敞大开的领口向外伸头探脑。他管教孩子似地说,大冬天穿成夏天的样子,难道不冷?他又厌恶地说,尿泡尿当镜子照照自己,简直就像一只“鸡”!王小芬被他一巴掌打懵了,愣愣地说,你打我?你打我!接着,她的眼泪哗啦哗啦夺眶而出,那张涂抹了这种霜那种粉的脸上,立刻像长年干枯的沟壑,猛然间有汹涌奔泻的山洪暴发,冲刷出一道道的印痕。他打在王晓芬脸上的那一巴掌,如同打在自己脸上,却疼在心里。他看着王小芬胡乱地收拾起属于她的细软,包括满桌子的唇膏、洗面奶和护肤霜,嘤嘤地流着泪摔门而去。他悔青了肠子,但仍然硬撑着不说软话,目送王小芬离开出租房,消失在冷风嗖嗖的城市里。他自我宽慰说,甭管她,兔子转山坡,早晚回老窝。这是他第一次对王小芬动手,后来证明也是最后一次。

他讨厌冬天。尤其厌恶这座城市的冬天,哪怕是暖冬。这座城市前年冬天的那个早上,他失去了王小芬。没有了王小芬的每一天让他神情恍惚。寒冷的冬天里,他在一趟又一趟送达快件的奔波中备受煎熬。他在这个城市已经漂了三个冬天。他一直纳闷,城市人为什么喜欢把暖冬一词挂在嘴上,走到哪里都不绝于耳,冬天明明这么寒冷,她们却置事实于不顾,偏要说什么暖冬暖冬的,他觉得城市人简直都是神经错乱。

他没有暖冬的感受。当他走出伟基大厦那两扇电动门,冰冷的寒气便渗入他包裹得还算严实的肌肤。如果按照城市人的思维逻辑,非要说暖冬也并非不可。比如,伟基大厦里面确实温暖如春。大厅里、走廊上、办公区域,随处可见摆放的绿色植物;大厦里忙碌的员工,有人仅穿件薄薄的保暖衬衫。他每天驾驶着一辆半新的电动三轮车,车上载满来自全国的各类快件,穿梭在这座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之间,或行走在隐匿于犄角旮旯里的小街小巷。这座城市所给予他的真实感受与回味,无外乎四季分明,夏天酷热,冬天贼冷。

签收完快件,他可以即刻离开了,电动三轮车上尚有诸多快件催促着他去快速送达。倏地,他有了新的发现,咦,这个年轻性感的女人与王小芬颇有几分相似……他本来不错的心情立刻被阴霾笼罩。这时他看到,年轻性感的女人冲他俏皮地歪歪头,那双晶亮的大眼睛似有疑问地看着他,他这才从眩晕与迷离中陡然猛醒,像个腼腆的大姑娘,微微咧嘴,傻傻一笑,窘迫地快步跑向电梯间。

王小芬是他的乡党,他俩还是县初级中学同级不同班的同学。上学那会儿,他文化课成绩欠佳,体育运动却极出色,尤其擅长中长跑,获得过县中学生运动会5000米和万米比赛的双料第三名,称得上是学校里的一个名人。那时候的王小芬特别崇拜他,每年学校召开春、秋季运动会,她不为自己班级的参赛选手呐喊助威,反而尖着嗓子给他加油。也是冬天,他俩好上了。他和王小芬开始频频约会。学校东墙跟砖垛旁、村外的那片杨树林,就是他俩约会的固定地点。每一次他和王小芬黏糊到一起,就不想再分开,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明明天寒地冻,两只耳朵冻得火辣辣的生疼,他却从骨头缝里往外窜热气,浑身燥热得不行。王小芬曾经说过,等咱俩初中毕业了,就到城市里漂去。王小芬说这话时,身子贴紧了他,他的心脏突突突地狂跳,周身的血液如岩浆般的沸腾。王小芬嘴里喷出的一股股热气,好似飘荡于后山半腰间透明的云朵,让他仿佛置身在云雾缭绕的仙境中。他磕巴着呼应王小芬说,听——你——的。王小芬继续幻想道,人家大学生毕业都去做北漂,咱俩去不了北京,那么,到时候咱俩去了哪个城市,就在哪个城市里漂,行不?他答应她说,行,听——你——的。那时王小芬不描眉,不画眼,不涂抹猩红色唇膏。当她主动地把滚烫的嘴唇贴紧他战栗的嘴唇,他人生第一次吸吮到女人的那种犹如新鲜小麦、高梁和棒子般的醉人清香。他从心里喜欢她。他暗自发誓,如果这辈子不娶王小芬,下辈子变猪。

他昂头朝天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又抖动着身子打了几个寒颤,两行清鼻涕顺势从鼻孔里滑向他的上嘴唇。他抬手抹掉,揉了揉遇冷遇热都会酸楚的鼻子。来到城市后,他竟然患上了鼻炎。他把车钥匙插进电动三轮车仪表盘的锁孔,那辆遇到颠簸哐当哐当作响的电动三轮车便启动了。他驾驭着,疾风似的朝下一个送达快件的目的地飞奔而去。疾驶的路上,他的领口、袖口、裤腿口,都灌进了冷冰冰的寒风,直接或间接地刺激着他的肌肤,就像老天爷有意让他再深刻体验一下,这座城市零下十一度的感受。真冷!他缩起脖子,拢紧了身子。一身邹巴巴的皮夹克,把他装扮成了黑色蜘蛛侠的模样。如此土气的装束在衣着时尚的都市人群中,着实有些另类。但为了抵御严冬,多存留一些身体所需的热量,他无暇顾及那么多了。这身黑色皮夹克衣裤,是他来到这座城市赚到第一笔薪水后,从夜市地摊购置的唯一一套冬天的行头,他没有其他可替代的冬装。

送完最后一份快件,已经快下午两点了。回到公司,他摘下手套,将两只手使劲地揉搓,又放到嘴前往上哈热气。他打工的这家快递公司,只有老板娘和他两个人,老板娘主内,他跑外。一间大约十几平米的门头房,屋里摆放有一张写字台,一部电话和一台电脑;靠墙边立着两溜货架,一个白天接待客户、晚上被他当做床铺的三人沙发,以及老板娘额外添加的一个“小太阳”,简陋得和他们村主任办公室差不多。老板娘待他不错,毕竟沾亲带故。不像隔壁几家快递公司的老板,稍不如意就对员工们厉声呵斥。他回到公司时,老板娘早把午饭准备好了,一盘猪肉白菜炖豆腐,几个馒头用一条白毛巾覆盖着放在茶几上。他默不作声地一坐下吃饭就狼吞虎咽。二十郎当岁,正是吃壮饭的年纪。他也确实饥肠辘辘了。隔壁干快递的那几个像他一样农村出来打工的兄弟,他们的老板不管饭,早、中、晚三顿饭,他们要自己到附近脏兮兮的小饭摊买饭吃。花钱不说,有几次,可能吃了疑似掺有地沟油的油饼或小菜,他们闹起肚子,差点把肠从腚眼里拉出来。

转眼间,盘子里的猪肉白菜炖豆腐下去一多半,三个半馒头吃进他的肚子。忽然,他暂停嘴里的咀嚼,抬头问老板娘,姐,你吃了没?此刻老板娘的两只眼睛,正专注地盯着电脑荧屏,头不回地说,吃了。就在他收眼的瞬间,无意中瞥见老板娘浑圆的屁股在椅面上挪了挪。他触电似地想起王小芬……王小芬的屁股也非常的硕大。刚来那会儿,他和王小芬租房子住在一起。有一天吃过晚饭,他腿脚酸胀地躺到床上小寐,没成想,王小芬没轻没重,一屁股坐在他的胸脯上,憋得他差点窒息过去。等他缓过气来,拍打着王小芬的屁股说,哎呀,你的大破腚真大,大得能当案板,在上面擀面条都富富有余。王小芬再次把“案板”蹲在他的胸口,嘎嘎笑着说,让你在上面擀面条,你可擀啊!他没在王小芬的“案板”上擀面条,只稍稍一用劲,就把她扳倒压在身下,激情亢奋地干了比擀面条更爽快的美事。

老板娘稍有空闲,喜欢上网跟陌生人聊天。他想,说不定哪天她就能聊上一个老公,到那时,她的日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的寂寥寡淡了。他是表舅母介绍过来的,表舅母是他爹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老板娘是表舅母的外甥女,论起来,他得叫老板娘表姐。表姐三十五岁,比他大十多岁。第一次和表姐见面的那天,表姐说叫她姐就行。表姐几年前对附近驻军当志愿兵的表姐夫心生爱慕,两个人很快发展成恋爱关系,据说表姐夫相貌堂堂,令表姐一见倾心。可惜他没见过表姐夫,这辈子不可能再见到他了。他还听说,当初表姐的父母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因为表姐夫是外省的农村人。表姐的爹妈可不想这个当兵的有一天转业回原籍,把表姐捎带着拐跑了。表姐的爹直接拒绝的理由非常简单,他家离咱家太远,不行!但表姐铁了心,非嫁不可。表姐夫为了爱情放弃职业兵生涯,他没回原籍,选择留在这个城市进了一家运输公司。表姐夫在部队就是汽车兵。可是那家运输公司忒不景气,连续几个月不发工资,使得婚后的表姐和表姐夫生活非常拮据,表姐夫由此萌生了自己做生意的念头。表姐夫在运输公司坚持了一年的时间,毅然辞掉工作,自己创办了一家快递公司,表姐跟着表姐夫一起干。本来他们的快递公司发展势头相当不错,快递范围已经辐射省内外好多地区,员工达三十几人。谁料一次意外的火灾事故,把他们的快递公司烧了个精光。表姐夫在那次事故中命丧火海。表姐为了生存,不得已换个地方重操旧业,又开办了这家快递公司。巧合的是,那时候他爹正为他考高中无望,整天在家无所事事闹心犯愁,于是求到远房表舅母,把他介绍到表姐这里打工。他瞒着爹暗地里把王小芬一起带了过来。不管到哪座城市去漂,是王小芬的夙愿,也是他曾经对她的承偌。

这段日子快件奇多,每天老板娘从电脑上获取信息后,会提前告知他,哪个地段有快件要送。那些快件尚未转送到公司之前,他的脑子里已经统筹兼顾地安排妥当送达路线图。三年的快递生涯历练,他的业务已经相当娴熟,尤其他对这座城市大街小巷的熟知度,比一些常年居住在这里的老住户都要熟门熟路。城市大面积拆迁、新建,快速地扩展,他听有些老住户都戏谑自己说,如果三天不出门,出了家门,再找不到家门了。他却可以驾驶着那辆半新的电动三轮车,精准地出现在他要抵达的任何一个目的地。

吃过午饭,他靠近“小太阳”,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感觉身上暖和多少。“小太阳”的热量忒有限。他想稍稍迷糊一会儿,他趴在了茶几上。当然只是迷糊迷糊,真睡还不得冻着。大小伙子跑这点路,累倒是不觉得,他每天可以利用这点空暇想念王小芬。他一直忘不掉她。他喜欢从他和王小芬约会在砖垛旁、杨树林的那一刻倒叙着回忆,她用滚烫的嘴唇贴住他战栗的嘴唇——那是一段多么幸福的时光。

倏地,他的眼前,陡然盛开两片鲜艳的猩红色花瓣……

他再次启程上路。那辆半新的电动三轮,不知疲倦地驮着他在这座城市东奔西窜。他现在适应了城市的快节奏,每天马不停蹄地把各种不同的快件,送到不同面孔的男人女人们手上。累了,就坐在路边台阶上小憩一会儿。他经常碰到脾气孬的客户,给他们送去快件,倒像欠了他们八百块钱似地,连正眼都不瞅他一眼,说话像吃了枪药。遇到这种情况,他不与对方计较,心里却一定嘀咕一句“你奶奶的”,这样,他心里就平衡了。尽管在这座城市遭遇过诸多不尽如意的人和事,他还是觉得自己正在一天一天地融入这座城市。现在,他已经用逐渐消淡的老家口音说普通话,他的普通话发音别人听起来一定很蹩脚。

来到这座城市的当天,他一分钟不敢耽搁,直接去了表姐的快递公司上班。他去之前,表姐雇用了另外一个农村小伙子帮她送快件,他的到来让表姐马上把人家辞掉了。他不明白,表姐为什么辞掉人家,多个人送快件不是更节省时间么,初来乍到的他对这座城市实在太陌生,有个人作伴该有多好。当时他这样想。一段日子之后,他明白过来了,多一个人,表姐就得多支付一份工资。再往后,就算旺季快件多得货架上摆不下,凌乱地堆积满地,连脚都没处落地,再忙再累他也不辞辛苦。那会儿,他不敢带王小芬和他一起来表姐这里打工,他怕走漏风声让爹知道。他爹见过一次他嘴里称之为同学的王小芬,他爹硬是看不顺眼。他爹说,孩子,你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咱家也不能娶这种女人做媳妇,这闺女忒有心计,她能把咱家里搅翻天。几天过后,王小芬自己找到一家餐馆做了服务员。在餐馆干了不到半年,王小芬就辞掉服务员的工作,她嫌服务员这活儿没早没晚,忒脏忒累,赚钱又少。王小芬挺闯实,第二天就应聘进入一家保健品营销公司做起营销员。做了保健品营销员的王小芬,像他做快递一样的得心应手,很快成为她们公司的佼佼者,让他最开心的是,王小芬一个月的销售提成,顶他两个月的工资。他觉得王小芬适应城市和赚钱的能力,比自己强百倍。他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了。

他的脑海里念念不忘王小芬时,他的电动三轮车开到一个高档住宅小区的大门前。守门的保安伸手阻止他的进入。保安态度蛮横地说,干什么的,这里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地儿?他把电动三轮车停靠在不碍事的地方,上前通融保安说,师傅,送快件,让我进去行吧。保安俨然一副恪守职责、勿容商量的嘴脸正告他,不行!这让他犯难了,不让进可咋办?他掏出手机联系客户。客户显然不高兴地说,就算不送到我家里来,你起码得给我送到楼下吧。客户不满地问,什么,小区门口?不如干脆我到你们快递公司去取得了。没办法,他还得和保安套近乎。保安不再搭理他,在小区大门口来回踱步。一会儿,一个年龄稍大的保安从值班室里走出来说,干嘛呢,站在这里不走?别妨碍别人出入,交通堵塞都是你们这种人造成的。快走,快走!他腆着笑脸向老保安求情。老保安的口吻有所缓和,问他,想以后自由出入这里吗?他讪笑地说,想,当然想。老保安说,可以。准备一张二寸免冠近照,再缴八十块钱,办个小区临时出入证就可以了。逛公园呢还得买门票!他心疼地瞪大两眼,忍住想和保安吵一架的冲动。他着急也没用,看情形估计这个小区是进不去了。无奈中,他只好再次拨通客户的电话,寄希望客户能自己到小区大门口来取快件。这次客户的回答更干脆,给我送楼上来,否则,我投诉你!一旁冷眼相看的老保安好像发了善心,替他着想似地说,喂,以后你不可能不再来我们这里,是吧?他连连点头。老保安压低声音说,这样吧,去买两盒烟,明白?他马上顿悟,一边心里“你奶奶的”地腹骂着,一边赶快就近找了家烟酒店。买回烟,他讨好地塞进老保安的口袋里,快件终于送达客户手中。心里的郁闷尚未散尽,他来到一个开放式小区。他庆幸这里没有保安值守。他跑上跑下地在几栋楼之间依次送达快件。其间,一个客户因为包装盒有点破损,把他劈头盖脸地责怪了一顿;另一个客户因为快件延误迟收一天,狼脸狗鼻子地训斥他说,以后再不用你这家破快递公司了,就算龟兔赛跑,快件也该昨天到了啊!对不起!不好意思!他不得不给这个说好话,给那个赔不是,当然“你奶奶”的腹骂,已经是他遇到刁难时一种惯性的发泄。

天即将黑下来,他返回了公司。他看到公司门前停靠着一辆“解放”厢式货车,他知道又有一批快件到达,明天又得重复着今天。这就是他的工作,没有可抱怨的,如果哪一天没有快件可送,那才是他最大的悲哀。他用链锁把电动三轮车锁好,连忙上去帮忙碌的表姐搭把手。他不惜力气地搬运、整理快件,然后按区域分别把货物码放到货架上面。表姐毕竟是女人,已经忙活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他说,姐,你别管了,剩下的活,我来。表姐就喜欢他的有眼力和勤快劲,还有一口一个姐亲昵地叫着,叫得浑身舒坦。生意好,表姐心情就好,又有这么一个得力的帮手,不再是一天到晚地叹息惆怅。表姐心情好了,他也不感到压抑。表姐关闭电脑,喜眉喜眼地说,有福,我走了,干完这点活,你也好好歇歇,累一天了都。他大名叫李有福。表姐又说,有福,哪天活不忙,跟姐家去,姐给你包饺子吃。他摇着头说,姐,不用。他目送表姐骑上电动车走远,身心这才真正地松弛下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联合国在南非召开的世界气候大会。

自打王小芬离他而去后,再没了音讯。他退掉出租房,晚上睡在这间简陋的公司办公室里。

星期天,气温骤然回升至零度,这个冬天真的像暖冬了。

上路送快件前,他瞅见表姐瞅他的眼神特别的温暖。

表姐关切地说,有福,路上慢着点,注意安全。

他说,知道。

表姐说,今天周末,晚上去姐家,咱包饺子吃。

他说,姐,不用,我自己随便吃点就行。

他的本意不想麻烦表姐,表姐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姐。

那辆半新的电动三轮车行驶到花园路时,他突然一个急刹车,猛然回头寻找刚刚擦身而过的一个女孩儿,可那个骑电动车的女孩儿,霎间消失在车流人海中。他觉得那女孩儿太像王小芬了,无论发型、脸盘、身架,包括骑电动车挺着直直身板的姿势……他毫无征兆地“嗷”一声怪叫,把身旁几位骑自行车和步行的路人吓了一跳,纷纷转头或惊恐或震怒地盯着他看。他装作没事人似的无视前后表情各异的路人,重新启动电动三轮车,朝下一个送达快件的地点一路狂奔。时至今日,他仍然固执地认为王小芬不可能离开他,她只是和他怄气而已。王小芬已经是他的女人,他是王小芬的男人。不是么,王小芬可是为他怀过两次孕,流过两次产。他曾经几次去王小芬上班的保健品公司找她,却得知王小芬辞掉了工作。他从王小芬同事那里获悉,她结交了新的男朋友。他又一次跌入痛苦的深渊。即使这样,如果再听说哪里有王小芬的信息,他会马上按图索骥去找她,但每一次都是失望。他想不明白,自己对王小芬不够好吗,为什么她才来到城市一年的时间,变化如此之大?他不死心,期待王小芬有一天能如他所愿,突然站到他的面前。

现在,他别无他法。

在一栋居民楼前,他把电动三轮车停下。这次他没有打手机通知客户,而是直接腾腾腾地跑上五楼,“当当当”轻敲客户的房门。门里有女人慵懒地问询声,找谁啊?他说,您好,送快件的。房门打开了,一股热浪夺门而出,差点把他顶个跟头,他没有想到,开门的是伟基大厦十二层那个年轻性感的嘴唇涂抹着猩红色唇膏的女人。他下意识地“哎”了一声,那个女人“咦”了一声,他和她都笑了。

他把快件递过去,随口说,您住在这里?

女人说,是啊,我就住在这里,不行吗?

他说,行,没说不行。

女人开玩笑说,怎么你老跟着我啊?

他被年轻的女人的话逗乐了,说,不是随时随地为你服务么。

女人说,谢谢哦!

他再次跌入于猩红色的氤氲中。

他自言自语,世界真小。

还有最后一个快件,送达地点就在路东边的那栋楼上,送完这份快件,他今天的工作就算圆满结束了。又劳累了一天,他可以一身轻松地回去好好歇歇。他浏览着快件上的地址栏,客户住一层,收件人,王晓芬;快件物品,防辐射孕妇装。王晓芬这名字和王小芬只有一字之差。他不会在意哪怕一字不差相似的名字,他送的快件,客户中重名重姓的多了。他高兴这个客户住在一层,免了一次爬楼,同时可以省却手机费用。他一边默念着收件人姓名,一边敲开了客户的家门。让他深感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出来接收快件的竟然是挺着大肚子的王小芬!他呆楞了,脱口叫道,小芬!王小芬一脸的惊愕和慌乱。他手拿那个欲递未递的快件,亦悲亦喜地凝视着王小芬……半敞开的房门里,王小芬把脸扭向了一旁。

王小芬白了,胖了……最刺疼他眼睛的是她隆起的肚子。

他的两腿有些瘫软。他嘴唇哆嗦,磕巴地嗫嚅道,王,晓芬……快件……

他听到房间里的电视机有歌声飘出:“……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守护它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让幸福撒满整个夜晚;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守护它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让幸福撒满整个夜晚……”

翌日,电视早新闻播出一条警方快讯:昨晚,一外地男青年以送快递为名,骗开一独自在家女性的家门,将该女性性侵。经过警方调取小区摄像,锁定犯罪嫌疑人特征,于今日凌晨将企图潜回老家的该犯罪嫌疑人缉拿归案。警方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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