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底

2015-01-06 03:11和军校
岁月 2014年12期
关键词:小卢小夏团委

和军校

小邵给儿子摆满月酒的时候,小夏正在外地出差。数天后,小夏出差回来,要小邵再摆一桌,小邵顺口就答应了。

请谁?哪一天请?小邵颇是费了一番心思,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个请客的问题。团委办公室有六个人:书记老邹、办公室主任老唐、小卢、小邵、小夏以及小夏的女朋友小柳。书记老邹是大忙人,又是领导,又是女同志,参加这类民间聚会似乎不妥,小邵不能请。办公室主任老唐因年龄问题即将调离团委,身影和心思早已不在团委,小邵不能请。小柳在星期六的时候照例是要回家的,小邵也没有请,请也请不来,小柳的娘瘫痪在床,她只有利用周末的时间才能回家尽个孝心。退一步讲,即使小柳不回家,即使能请来小柳,小邵也不能请,因为小柳是小夏的女朋友。这里面有情况。因为老唐的即将调离,小卢和小夏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两个人绿着眼睛盯着老唐将要留下的办公室主任那个空缺,表面上和和气气有说有笑,肚子里却争得火星四溅。请了小柳来,小夏似乎就有人多势众之嫌。斟酌来斟酌去,小邵决定在星期六的下午在家里摆一桌,只请两个人,一个是小卢,一个是小夏。他们三个是同学,平时走得近,关系也不错,在一起吃个饭实属正常,就算书记老邹和办公室主任老唐知道了这事,也说不出个不是来。另外,小邵把两个人请到家里,也是想趁着喝酒表个态:我小邵是老好人,我争不过你们,抢不过你们,我不争也不抢,你们两个呢,我不偏谁,也不向谁,你们谁争着了,我都高兴。小邵走到小夏办公桌旁,说:下午,我家。然后将大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指头捏在一起,递到嘴边,手一抖,头猛地朝后一仰。小夏心领神会,笑一笑,竖起了大拇指。小邵又走到小卢身边,如法炮制了一遍,小卢也是心领神会,笑一笑,竖起了大拇指。

事情敲定以后,小邵暗忖,家里没有镇桌子的硬菜,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办公室,去菜市场买了一块牛腱子,用报纸包了,放在办公室的窗台上。挨到下午四点钟,小邵担心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悄悄溜回家给母亲帮忙。回到家以后,陡然想起买的牛腱子还放在办公室的窗台上,他想跑回去拿一趟,又嫌麻烦,便给小夏打了一个电话。小邵说:是我,你听着,别吱声,——我买了一块牛腱子,放在咱们办公室的窗台上,报纸包着,你看见了就嗯一声。小夏在电话里“嗯”了一声。小邵又说:你下午过来时,把牛腱子拿上。小夏又“嗯”了一声。小邵挂了电话。小邵之所以这么谨慎,主要是提防书记老邹。书记老邹是个老先进,很认真,也很教条,要是知道他早退,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小夏和小卢结伴走进了小邵家里。小邵向小夏伸出了一只手,小夏莫名其妙,问:啥?小邵说:牛腱子。小夏一拍脑门,说:忘了。小邵说:你两个坐着先喝茶,我去拿。小夏和小卢不约而同地伸出胳臂,拦住了小邵的去路,说:没牛腱子还不喝酒了!小邵便没有再争执。几样家常菜,一瓶廉价酒,三个人喝得其乐融融,谝得其乐融融。吃喝到最后,小卢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下去。他暗想:大家都是同学,都来自偏远农村,年龄相仿,小邵不但娶了媳妇,还有了儿子。小夏呢,也有了漂亮的女朋友小柳。自己呢?女朋友没有,媳妇没有,儿子更没有。这一回,要是不能接老唐的班,简直就一无所有了。小卢下决心要把这个办公室主任争到手,只要办公室主任到手了,媳妇、儿子、房子便应有尽有了。酒足饭饱之后,小邵拿出一副扑克,拍在桌子上,提议说:跑得快,老规矩,一毛钱一张。小卢附和:成。小夏拍着脑门说:我咋有点高。小邵又提议说:看电影?小卢附和:成。小夏说:破电影有啥看头呢。小邵又提议:干脆跳舞去?小卢附和:成。小夏又否决了,他说:我累得就想睡觉,再说了,我的几盆花都生了病,别人给我教了一个土法子,我想回去试一下。小夏有养花的嗜好,宿舍的窗台上摆了好几盆花。小邵说:爱养花的男人都花心。小卢赞同:就是就是。小夏说:胡拉被子毛扯毡。小邵还想给小夏做做工作,小卢说:不说我差点忘了,今晚啥都弄不成了,我还得去办公室加班呢。

那个夜晚,小夏鬼使神差地既不想打扑克也不想看电影或者跳舞。

天空飘起了毛毛雨,正是初秋,雨丝有几分凉意。站在马路中央的小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他双手抱臂,朝左望一眼,又朝右望一眼,犹豫着自己究竟是走向左边还是走向右边。左边是他们的办公楼,——一座垂垂老矣的两层小楼。右边是他们的单身公寓。小夏不想回到办公室去,日复一日没完没了的各式各样的材料使他对办公室滋生了一种厌烦的情绪。小夏也不想回到他的宿舍,跟他住在一起的是老史。老史是组织部的一老职工,老先进,说话办事以及作息时间都刻板教条,每天早晨6点起床,晚上10点熄灯睡觉,雷打不动。或许是年龄差距太大的缘故,小夏和老史没有共同语言,也极少交流。可是,我去哪儿呢?小夏站在马路中央迟疑不决。往常的这个时候,小夏和小柳一块看电影去了,或者跳舞去了,或者唱卡拉OK去了,或者一起在办公室加班去了。小柳是小夏的太阳,有了小柳,便有了快乐,小柳一回家,小夏的心便没着没落了。琢磨了一会儿,小夏打算回宿舍去,侍弄一下他的几盆花,泡个脚,看会儿书,睡觉。

小夏从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房门上方的玻璃窗口没有透出亮光,他心下纳闷儿了:老史睡了?怎么会这么早呢?要是没有睡,老史又去哪儿了?老史的老家在数百公里外,他的老婆孩子都在老家,老史没有任何业余爱好,除了工作还是工作,除了办公室就是宿舍。

“叭嗒”一声,小夏打开了房门。

“叭嗒”一声,小夏打开了电灯。

烁亮的灯光下,小夏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老史的床上有两个一丝不挂的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是老史,女人三十岁光景,似曾相识,好像是子弟中学的老师,又好像是幼儿园的阿姨,也好像是少年宫的舞蹈老师……此时此刻,她骑在老史的身上,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一对小肥兔似白奶子逼得小夏呼吸急促手足无措。这时辰,正在全心全意激战的女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尖叫一声,用被子捂住了她和老史。小夏也陡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稍作镇定,退出房门。站在门口,小夏抬头望了一眼房门上窗口透出的亮光,正在犹豫要不要再次进门给他们把灯关上,就在这时,只听“叭嗒”一声响,房间里的灯熄灭了。

小夏又一次站到了马路上。雨点子稠起来了,又起了风,小夏打了一个冷颤,毫不犹豫地向办公室走去。是啊,除了办公室,他能去哪儿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小夏边走边在心里说。

披着人皮的狼啊!小夏边走边在心里说。

伪君子啊!小夏边走边在心里说。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小卢正坐在办公桌前写东西。小夏和小卢寒暄了几句,便坐在了电视机前。关于工作,小夏和小卢心照不宣地不探讨,不交流,各行其是。电视机放在办公室一角的一个木柜上,小夏泡了一杯茶,把凳子搬到电视机前,将两只脚搭在木柜子上,把自己摆成一个十分舒坦的姿势,点燃一支烟。小夏的心思并不在电视画面上,他满脑子都是刚才看到那不堪入目的一幕。小夏想给小卢讲一下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喝了一口茶,把这个想法和茶水一搭儿咽进了肚子里。

小卢突然说:你看着,我回去睡呀。

小夏扭了扭身子,“噢”了一声,目送着小卢走出办公室,拉上了办公室的门。

小夏茫然地摁着电视遥控器。一个台正在播放相声,两个男演员自个儿笑得不亦乐乎,小夏却觉得一点也不可笑。一个台正在播放电视剧,一男一女两个演员卿卿我我唧唧歪歪,一点都不好看。一个台正在播放足球。——小夏立马换了台。小夏早先也是个热血球迷,后来就不看足球了,他经常给人说,如果你觉得自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顺畅得一踏糊涂,想找点气受或者想添点堵,那就去看中国足球。小夏站起身,反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环视着办公室里的一景一物。办公室里隔出了一个套间,书记老邹就坐在套间,办公室主任老唐、小邵、小卢、小夏和小柳坐在外间,四周摆满了柜子,柜子的上方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锦旗,那是书记老邹挣来的,记录着书记老邹一次又一次的辉煌与荣誉。小夏把目光转向书记老邹的套间门上,那门虚掩着。小夏推门进去了。书记老邹的办室里有一股浓浓的脚汗味。书记老邹早先是采油队的采油工,她有两个业余爱好,一个是写日记,一个是打扫厕所。书记老邹写的日记都是又红又专。书记老邹把采油队的厕所打扫得像餐厅一样干净。书记老邹打扫厕所和又红又专的日记不胫而走,被采油厂当作先进典型宣传了,号召全厂的青年团员向书记老邹学习。书记老邹很快被调到了厂团委,先是当干事,后是当书记。书记老邹当了厂团委书记以后,依旧是一年四季都穿着代表工人本色的发白的工作服和黄胶鞋,依旧热衷于打扫厕所。可是,办公楼和小区里的厕所都有人打扫,他们是7点钟上班,但书记老邹6点钟就把办公楼和小区里的厕所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打扫卫生的人把上班的时间改到早上6点钟,可书记老邹5点钟又把办公楼和小区里的厕所打扫干净了。就这样,书记老邹当上了油田先进,又调到油田团委当书记。当上了油田团委书记,但书记老邹本色没有丢,还是身穿工作服,脚蹬黄胶鞋。书记老邹近乎把所有的心思和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没有时间干家务,也没有时间洗自己的袜子,天热,穿着黄胶鞋捂得慌,她就时常脱了黄胶鞋,脱了袜子,光着脚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日子一久,书记老邹的办公室就有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脚汗味儿。小夏突然想改变一下“干群关系”。有一回,书记老邹批评小夏说:小夏啊,以后多注意一下干群关系啊。不言而喻,书记老邹说的“干”就是她本人,“群”就是办公室主任老唐、小邵、小卢、小夏和小柳。在这次办公室主任接班争夺战中,舆论普遍看好小夏,更看好小夏的政治前途。小夏是公认的人才,吹拉弹唱,打球照相,样样精通。难能可贵的是,小夏不仅从仪表上把从农村老家带来的土气一扫而光,还从语言上把一口土话一扫而光。而小夏的竞争对手小卢依然是一副猥琐模样,一口土得掉渣儿的土话,三棒子敲不出一个响屁。可是,书记老邹却偏爱小卢,因为书记老邹的所有讲话稿都出自小卢之手。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机关干事哪个不会写文章?哪个写的文章不是千篇一律?小夏不以为然。小夏更没有把小邵放在心上。有一年过年,小邵值班,他坐着书记老邹的车专回老家风光了一趟,书记老邹发现后,大会小会把小邵批评了无数回,差点还把小邵发配出团委。从此以后,小邵便夹着尾巴做人了。正因为如此,小夏多多少少有点目中无人的做派,人送外号“夏傲慢”。书记老邹就是因为这个绰号才跟他谈话让他注意干群关系的。小夏推开书记老邹套间的窗户,赶羊似的转着圈儿把书记老邹办公室的空气朝外赶。赶了一阵子空气,小夏抽抽鼻子,脚汗味果真淡了许多。小夏又洗了抹布,把书记老邹的办公桌和椅子擦了一遍,最后又洗了拖把,把书记老邹的办公室拖了一遍。这座办公楼的地板都是木质地板,怎么拖都是一种陈旧的脏,不拖嘛,更显得脏。收拾完书记老邹的办公室,小夏又一次坐到了电视机前,还是摆着十分舒坦的姿势,还是抽烟,品茶,看电视。

窗外有雨声,也有风声。百无聊赖的小夏打了一个呵欠,又打了一个呵欠,他真的很困了。抬腕一看,已经十点了。小夏想,该回宿舍睡觉了。可是,小夏又不想回去。老史必定在等着他,必定挖空心思地编了一套说词,把刚才发生的那一幕讲得合情合理,不让他的老脸上难堪,也不至于让小夏说出去。小夏不想听老史解释。小夏想在办公室里对付一夜。可是,对付了今天晚上,明天晚上又怎么办呢?思量来思量去,小夏决定回宿舍睡觉,至于老史的事儿嘛,权当他没有看见,权当没有发生。

宿舍里的灯光烁亮着,老史果真没有睡,他坐在床边,盯着桌子上的一个大西瓜发呆,看见小夏进了宿舍,老史用关切的口吻问:又加班了吧?小夏没有感情色彩地“噢”了一声。老史说:你们年轻人是早晨八九点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小夏你好好干,前程大着呢。小夏又“噢”了一声。老史说:年轻人是要把工作放在第一位,但也要把身体弄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正好,我买了一个西瓜,咱俩把它消灭了。小夏拍了拍肚子,说:刚才喝了几杯茶,胀得很,吃不下去了。老史不由分说,手起刀落,西瓜被切开了,黑籽红瓤,一股沙甜扑面而来。老史切完瓜,捧一块递到了小夏面前,小夏接住了。小夏吃了一块,老史吃了两块,都喊胀了。老史说:早点睡。小夏说:早点睡。

灯熄了,房子陷入巨大的黑暗之中,小夏睁着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这个老史,怎么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呢?仿佛刚才真的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一样。小夏胡思乱想了一阵,倦意袭来,他睡着了。

小夏是被一阵急促的呐喊声惊醒的。小夏睁眼一看,老史赤裸着上身站在他的床前,一声接一声地喊:小夏!小夏!

小夏揉揉眼睛,听到了楼道的嘈杂声,有匆匆的脚步声,有敲脸盆的声音,更有呐喊声:救火了——救火了——

小夏一下子清醒了,他问老史:哪儿着火了?

老史惊魂未定地说:办公楼。

小夏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又问,办公楼?哪个办公室?

老史摇头。

一种不祥的预感噌地一下涌上小夏的脑海,他顾不上穿件衣服,光着身子冲出了宿舍。大雨如注,西风如狂,一股股浓烟卷着火舌冲天而起,消防车的叫声震耳欲聋。办公楼的后头正在修建花园,山一样的土堆把路封得严严实实,办公楼的前头是篮球场、羽毛球场以及形状各异的花圃,没有一条可以让消防车通行的路,消防车只有眼巴巴地停在远处无能为力地干吼着。前面交待过,这座楼是老式建筑,房顶上不是楼板,而是瓦,所以,再大的雨水也浇不到房子里去。小夏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绕着楼乱蹿了一通,他打算冲进楼里去,楼道里尽是浓烟,冲不进去。小夏顾不了许多,他打算冲进去,跑了两步,就和楼道里冲出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这个人用衣服裹着脑袋,待他把衣服从脑袋上拿下来,小夏才认得他是收发室的老房。

房师傅,哪个办公室着火了?小夏焦急地问。

哪、哪个办公室?房师傅一边咳嗽一边说,除过你们团委,还有哪个办公室!

小夏软软地倒了下去。

小夏的意识是清醒的,他听到了党总支书记的呐喊声:年轻人跟我来,搭梯子,上房揭瓦,拿盆子端水……

这一场大火把团委办公室烧得只剩下了五把铁锁子。万幸的是,团委办公室与两邻办公室都是用砖砌成的实墙,这场大火并未殃及他人。

团委办公室被临时安排在一个偌大的库房里办公。一夜之间,书记老邹似乎萎缩了一截子,干枯的头发蓬乱着,眼睛里爬满血丝丝,嘴唇上也皲裂出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嗓子嘶哑得说不出话来。书记老邹把这一场火灾看得尤为严重,在她看来,这一场大火,不仅烧毁了她荣誉的证物,还烧毁了她的面子,也可能将她的政治前途焚之一炬。

机关党委和保卫处成立的联合调查小组很快就排除了线路着火的可能,理由是如果线路有问题,为什么别的办公室完好无损,偏偏团委办公室着了火?因为着火时好几个办公室的灯光还亮着,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人为因素。调查组很快就给出了事情的真相:小夏坐在电视机前把一根烟抽完之后,将烟蒂信手扔在了电视机后,而电视机后恰好有一个纸篓,纸篓被点燃以后,又烧着了电视机,又烧着了木柜子……

小夏站在书记老邹面前,脖子上像是挂了一块磨盘,沉得抬不起头来,更说不出话来。有小卢作证,小夏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他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抽烟。除了他还能有谁呢?小夏百口难辩,小夏没有辩。

书记老邹的眼睛里喷着火,冷冷地说:你不用上班了,等着处理结果吧。

小夏不想回宿舍去。如果老史不和那个女人上演那丑陋的一幕,他也不会去办公室,他不去办公室,即使办公室着了火,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他却成了这场大火的罪魁祸首!小夏也不想去街道上转,小小的油田,低头抬头都是熟面孔,见面必问着火的事情,可是,他给人怎么解释呢?无处可去的小夏回宿舍了,用被子捂了头。小夏睡不着。这时辰,小夏最想的人是小柳。小柳怎么不来看他呢?小柳肯定会来看他的!小夏想,自己万一睡着了,小柳来敲门,他又没有听见,那可怎么办呢?于是,小夏跳下床,就将门拉开一道缝。盯着那道缝,小夏心里不落底,万一吹来一股风,把门吹得关上了怎么办?小夏把笤帚放在门框处。做完这一切,小夏睡在了床上,用被子捂着头。可是,小柳一直没有来。小柳在忙什么呢?

第三天中午,小邵来了。

小邵神色慌张,目光躲躲闪闪,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仿佛藏着什么秘密似的,他问:还好吧?

小夏苦笑一下,摊着手说:就这样吧,自认倒霉,听天由命吧。

小邵说:你多保重。

小夏问:小柳呢?

小邵说:跟我一样,天天开会,我也是趁着上厕所的时间来看你一眼,你休息吧,我走了。

小邵匆匆忙忙地走了。

小夏又跌到床上,用被子捂住了头。小夏强迫自己不去想小柳,可小柳顽强地站在他的脑海里,怎么也轰不出去。于是,他就全心全意地想着小柳了,想小柳火辣的身材,想小柳姣好的容颜,想小柳甜美的嗓音,想和小柳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多么地美好啊!小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一切都将随着这场大火而去……小夏泪流满面。

机关党委很快就做出关于这场大火的处理决定:给小夏记大过处分,调离机关。

给小夏谈话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组织部的老史,一个是书记老邹。

老史拖着官腔把机关党委的处分决定念了一遍,随后说:小夏啊,组织决定派你去野狐沟采油队当采油工,那也是对你的信任嘛,年轻人嘛,在基层多锻炼,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嘛!

小夏说:我服从。

书记老邹说:虽然你人不在我们共青团系统了,但你曾经是这个团队中的一员,一言一行都关系着我们这个团队的声誉。所以,从今以后,一定要从小事做起,严于律己。

小夏说:我会的。

老史最后:下午正好有一辆车去野狐沟采油队,你就搭这辆车去吧。

小夏说:好。

这是一辆皮卡车,三个人坐在驾驶室里抽烟,小夏一看驾驶室里没有自己的位置,就把自己和行李一块扔上了车槽。皮卡车启动了。没有人来送小夏,小夏满怀深情地望了一眼办公楼,又满怀深情地望了一眼公寓楼,他很想望见小柳的身影,可他失望了。

小夏被安排在山上驻单井。一座山,一口油井,一节列车式房,这就是小夏的世界。小夏的世界寂静着,小夏的世界与外界隔绝着。每个星期一,采油队会从山下给小夏捎一些米呀面呀菜呀的上来。那会儿,没有电话,没有网络,外界的消息都是给小夏捎菜的人星星点点捎上来的,有的距事发时晚了半年,有的距事发时晚了一年。

说:小卢当了团委办公室副主任。

说:小卢跟小柳谈对象了。

说:小卢当团委办公室主任了。

说:小卢和小柳结婚了,书记老邹当的证婚人。

说:书记老邹去工会当主席了。

说:小卢当了团委副书记,副处级。

说:小卢在采油厂当了副厂长,主管经营。

日子走得慢,世界变化快。

小夏三十岁那年,与小美结了婚。小美不美,也胖,也矮。小美是采油工,采油队长给小夏和小美牵了线。

领结婚证的那一天,小美问小夏:你不嫌弃我?

小夏笑了,说:你都不嫌弃我,我还嫌弃你?

小美说:你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小夏说:我不后悔。

小美说:我要你的心里话?

小夏一指身边的抽油机,说:我向抽油机发誓,一辈子都爱着你,我要是做不到,就让这抽油机砸死我。

小美扑进小夏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小夏也哭得稀里哗啦。

小夏和小美结婚以后,两个人都住到了山上,还是守着那口井,取名叫夫妻井。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温馨又充实。井场上的活,小夏是不让小美插手的,他一个人把井场拾掇得利利索索。每天早晨,小夏按部就班地投球、加药、汇报产量、打扫卫生。忙完这些,小夏又在井场的旁边开出一块荒地来,种了菜,有茄子、辣椒、西红柿、小油菜,还有萝卜、白菜。到了秋上,小美就要腌菜了,一坛子酸白菜,一坛子酸萝卜,再晾一些萝卜干,一个冬天都断不了菜的。小美每天搬个小凳子坐在太阳下绣十字绣。小美绣了许多十字绣,把他们的房子装饰得像一个童话世界。更多的时候,小美都是坐在太阳下织毛线活儿,给小夏织毛衣毛裤,给自己织毛衣毛裤,还给未来的儿子织了毛衣毛裤。小夏摸着小美隆起来的肚子说:你怎么知道里面藏着一个儿子?小美说:他天天踢得我的肚子一阵一阵抽着疼,姑娘哪有那么大的劲儿呀?小夏朗声笑了,笑得一脸的黑褶子,一脸的幸福。锅灶上的事儿,小美也不让小夏插手,她给小夏泡一泡酽茶,让他坐在太阳下,慢慢地品茶,慢慢地抽烟。小夏坐着抽烟,心眼儿并没有闲着,他的心思在采油机上。

山下又有消息传来了:又一口油井被盗。唉,偷油的事儿越来越多了。小夏望着防盗箱暗想,这么大的防盗箱,不便于操作倒也罢了,偷油贼却易如反掌地就得手了。小夏想,要是用钢板焊成个小箱子,把井口盘根盒、压力表头等部位包裹起来,把挂锁锁到防盗箱里面,再在锁子前面焊一块挡板。没有钥匙无法打开。小夏这么想了,就这么做了。

这个早晨,落了一层薄霜,小夏要擦拭“驴头”,像往常一样,他用管钳搭咬光杆做站立点,可他差点从驴头上掉了下来,吓白了小美的一张脸。小夏想,要是有一台井口操作升降台多好啊!小夏这么想了,就动手做了一台井口操作升降台。

有一次,小夏要更换井口密封盘根,他按程序走着:停井、放油、泄压。一个人忙不过来,叫来了小美,结果,给他喷了一身油,给小美也喷了一身油。小夏想,要是有一个抽油机光杆高压双级密封器,变换盘根为加盘根,他一个人随便就搞定了,也没风险,也不污染他的菜地,产量也不会减少。小夏这么想,就动手做了抽油机光杆高压双级密封器。

……

小夏在井上小改小革的事儿被油田报社的一个记者知道了,记者来到井场一看,深受感动,把小夏的事迹报道出去了,一夜之间,小夏成了名人,好几项成果在油田推广。

小夏成了香饽饽,生产运行处要调小夏去,科技处也要调小夏去,小夏都婉言谢绝了,他说他和小美在山里呆惯了,就呆在山上吧。尽管如此,小夏还是经常被小车接走,开会呀,演讲呀,做报告呀,等等。

这一天,小夏在油田开完会,正要坐车回野狐沟,迎面碰上了小邵。小邵也显老了,鬓角上爬着许多白头发。

小邵握着小夏的手说:你把事弄大了。

小夏说:我是无事瞎琢磨。

小邵说:去送送小卢吧。

小夏一惊,问:送小卢?小卢怎么了?

小邵也是一惊,说:你不知道?小卢跳楼了!

小夏的脸煞白了,离开机关二十多年了,机关早已物非物,人非人。但关于跳楼事件,小夏却是有所耳闻。据说:有一位领导干部利用维修机关办公大楼的机会,收受贿赂一百多万,经人举报后,上级部门正在紧锣密鼓地调查。这一天中午,这个领导干部正在家吃饭,突然听到一阵尖厉的警报声,推开窗户一看,警车正停在自家楼下,领导干部喊声完了,纵身从窗户跳了下来,摔成了一堆肉泥……人们后来才知道,大约一年前,小偷曾经在这一栋楼上作案,小偷被抓后,交待出作案地点,警察便带着小偷来指认现场了……

小夏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领导跳楼的事情,但我不知道跳楼的领导就是小卢。

小邵重重地叹了一声,说:图啥呢!他今日火化,咱们去送一程吧。

小夏点头同意了。

走出殡仪馆,小邵说:走走?

小夏说:走走。

小邵递给小夏一支烟,小夏摆了摆手,说:那场大火之后,就戒了。

小邵独自点了一根香烟,猛抽一口,缓缓地吐出去,满怀歉疚地说:对不起。

小夏笑了,说:无从谈起嘛。

小邵摆了摆手,顾自说:小卢走了,我再守着这个秘密就没有啥意思了。你还记得吧?我请客那天,买了一块牛腱子放在窗台上,我让你拿,你忘了拿。

小夏点了点头。

小邵说:那天晚上,我妈知道了牛键子的事以后,非叫我把牛腱子拿回来不可,那年代,一块牛腱子值不少钱。那么热的天,放一晚上就臭了,我妈心疼,我也心疼。我本来想等雨停了以后再去办公室拿牛腱子,可左等右等不见雨停,我妈催得不行,我便去办公室了,出门时,我看了一下表,是晚上11点36分。从办公室拿了牛腱子,整个办公楼都黑了,我还朝你的宿舍望了一眼,你的宿舍也黑了灯,估计你也进入了梦乡。就在这时,我鬼使神差地朝办公楼望了一眼,这一望就吓得我喊了一声妈,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咱们办公室的灯亮了。我想,我明明是关了灯的,灯怎么又会亮呢?莫非办公室进了贼?就在我犯犹豫的时候,办公室的灯又熄灭了。我犯嘀咕了,这是谁呢?我躲在暗处守株待兔,如果是个贼,就被我抓个正着。随着一阵慌乱的沙沙沙的脚步声,你猜我看到了谁?

小夏紧张地问:谁?

小邵说:我看到了小卢,我正在想着要不要跟他打招呼,他嗖地一下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小夏无言以对。

小邵说:所以说,那个晚上,你不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火也不是由你的烟头引起的。

小夏笑了,说:作为当事人,那场大火是不是线路老化造成的,或者说是不是人为因素造成的,我不敢肯定,但我保证不是因为我将烟蒂扔进纸篓造成的。

小邵瞪大了眼睛,一脸愕然。

小夏说:你还记得吧,我爱养花?

小邵点头。

小夏说:你还记得吧,那天晚上在你家吃完饭,我说我要回去侍弄我的花?

小邵点头。

小夏说:那是真的。那一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我养的花叶子总是发黄,别人给我讲了一个土方子,就是把烟蒂在水里泡一个小时,然后用泡烟蒂的水擦拭花的叶子。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晚上走进办公室以后,我就找了一个一次性纸杯子,倒了半杯水,抽烟的时候,把烟灰弹进去,抽得剩下烟屁股了,再扔到纸杯里。我抽了三支烟,三支烟的烟屁股都被我用纸杯子带走了。说我把烟头扔到电视机背后的纸篓里引起了大火,无稽之谈嘛。

小邵问:你怎么不向调查组说清楚?

小夏说:说我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小卢是证人。说我坐在电视跟前抽烟,小卢也是证人。我说我把烟头用纸杯子带走了却是空口无凭,谁信啊!

小邵的脸色苍白如纸。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收住脚步,又一次转向殡仪馆,只见一缕缕黑烟扭捏着冲向天空。

小夏说:都过去了。

小邵说:过去了。

深秋了,西北风冷丝丝的,两个人缩了缩脖子,走向将他们拉来又要将他们拉回去的中巴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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