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不去的记忆

2015-01-09 16:43逍遥
草地 2014年3期
关键词:红苕小山村二胡

逍遥

记忆是抹不去的!它就像长在身上的肉痣或疤痕!

这是地处川北丘陵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连绵起伏的山包像一匹一匹活蹦乱跳的野兽,从远处奔忙过来,在这里打个结,又向远方奔忙而去。它们的奔忙永不停息,仿佛不羁的生命,顽强地延伸着自己的历史使命。

山包上生长着为数可数的几种草木,其中相对最高大的应算是柏树和松树了,也有一些如桤木树,马桑树之类的杂树,然后是一些诸如丝毛草之类的野草,这些树或草,便是人们生火做饭的必要燃料。一茬一茬、一年一年,推不掉责任。还有一些像野绵花、野菊花之类的杂草,它们的笑应该算是这普通山村较为美观的点缀吧。是的,它们这些野花啊,在秋冬时节,总会高举它们头上灯笼般的花朵,不分白天黑夜地照亮这个小山村的坡上坡下,照亮农人们精心播种的露水咚咚的小麦的长势。

在这些山包的坡上坡下一些较为平坦宽阔的地方,稀稀疏疏地座落着一些低矮的瓦房。有单家一户的,也有像四合院一样几户人家拼凑在一起的。但凡有房屋的地方,总会高耸起一簇簇长入云端的竹子。这可是这个小山村人们最看重的经济林木啊。人们不仅用这些竹子编晒席、床席及一些背篼、竹筐、提篼之类,还每每在亟需用钱的时候,砍一些捆在一起,抬到集市上去买呢。在这些房屋的四周,或上或下,层层的土地流淌着,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代代,维系着山村的生机,绵延着人们的命运。

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我就知道我也是这个小山村的一员了。就像那些坡上坡下一棵棵小树或一株株小草一样,我同丘陵一样地生活着,起伏着,沉默着,逢人一次点头哈腰,遇河一次移步让道。

后来我才知道,我所在的这个小山村叫两眼寺村。据说,古时候,在我家后面的左右两座小山上各有一座寺庙,因而名之。两眼寺村一共只管了三条沟两个大姓的人家,我所在的这条沟叫两眼寺,也叫蒋家沟。背后那条叫谭家沟,另有一条穿鼻似的挤在两沟之间的叫小沟。这样,就组成了以两眼寺命名的村庄,繁衍着一代一代勤劳善良、纯朴贫穷的山乡村民。

当然,这也就是我的童年栖息和固守的地方,却也是我常常为之魂牵梦绕的地方。

两眼寺村有座小山叫狮子山,它座落在我家的背后。远远望去,它酷似一匹静坐的雄狮,所以人们叫它狮子山。它头颅高昂,腰身驯服,尾巴弯弯地拖在屁股后面,宽阔平坦而修长。是人们一年可以看四次坝坝电影的理想场所。我清楚地记得:《大闹天宫》、《刘三姐》就是在这里放映的。

据老人们讲,这座狮子山中有一匹金狮子,每到夜深人静,都会坐到山顶乘凉。据说,这匹金狮子很有灵性,它知道人们想见到它,还想拥有它,它总是神神秘秘、神出鬼没。所以,人们又传闻,凡能看到金狮子者,男的能中状元,女的要当皇后。但是,从古自今好多年了,这个小山村中从没一人中过状元,更没一人当上皇后。但人们并不气馁,又说,谁家的老人死了,如能葬中金狮子(也就是说能沾上一点金狮子的灵气),其后代子孙就一定能够出将入相,富贵至极。因而,整个狮子山上,从眼、耳、口、鼻,到腰,再到尾,早已密密麻麻、横七竖八、一层一层筑下了无数的坟台。可惜,时至今日,这个小山村里,仍然没有一人出将入相,富贵至极。

20世纪70年代,由于村上修学校,人们把座狮子山弄得体无完肤、头破血流,远远看去,山不像山,岭不像岭。这很令一些上了年岁的人生气,他们说,糟了,我们两眼寺村再也不可能出什么大人物了。其神其情,似是非常惋惜,却又无可奈何。于是有人传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有人半夜起来小解,突见远处金光一闪,没入天际,其状酷似狮子。第二天,人们开始叹息:两眼寺村的人们从此会一蹶不振。因为……因为金狮子走了,人们赖依慰藉的精神支柱塌了,命运再也不会眷顾这个贫穷落后、闭塞固执的小山村了。

事实上,不会眷顾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的,不是命运,而是富裕,是开发的前景和人们的远见卓识!因为命运是公平的,也是公正的,关键在人们怎样去把握,怎样去驾驭!

曾经在50年代,离两眼寺村约十公里的一个叫石马乡的地方出了一个叫黄继光的特级英雄,使我们县在世界上一朝著名。于是,有几个规模较大的厂家想借黄继光的名声在该县建厂。然而,祖祖辈辈翻黄土而立的山乡人民竟然以建厂会占土地为由,终不答应。活生生地将自己贫穷落后的命运死死拽住,成为人们心上永远抹不去的创伤!

然而,谁不对自己的故乡充满感情,谁能抹去记忆里对故乡的朝思暮想呢?我的故乡虽然既贫穷,又落后,但它的山山水水,它的父老乡亲常常走进我的梦乡,牵我的衣服,拽我的头发,给我留下无限的怀思!

在两眼寺村,对我影响最大的人应该算是幺叔了。幺叔和我家住一个四合院,我家是正房,他家是左厢房。从家谱上看,倒推七代,我们是一家人。

幺叔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早年曾拜本县一位著名的民间拳师练过几年拳脚,后来又随一个当过团参谋的人学过文。在两眼寺村,幺叔算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是,由于当年他家成份不好,像他这样的人却紧紧地被命运捆在了两眼寺村的大柱子上,一丝一毫不肯放松,着实让人惋惜。

幺叔还有一特长,就是会拉二胡。七十年代初,大队成立文工团,他是团长,组织村里几个喜好文娱的人,以及当时上山下乡的知青编演过许多有趣的节目。后来,幺叔迫于命运的安排成家了,把自己深深地插进了两眼寺的山山水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从我开始知事起,曾深深地同情过他,也深深地为他的才能折服。所以,我时常跟着幺叔的屁股转,幺叔指东打西,我从不懈怠。

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到夏天,晚上,我们都会坐在院里乘凉,用我们自制的蒲葵扇和蚊子抗争。每当此时,幺叔便要我和哥哥来唱歌,他用二胡伴奏。因而,整个夏季的夜晚,我们的院子里总充满了二胡声和歌声,充满了无限的欢乐和笑声。后来,弟弟和妹妹也加入了唱歌的行列。再后来,又增加了幺妈的唱腔。这对于一个贫穷的、偏僻的小山村来说,无疑是一件高兴的事,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一件在记忆中永远抹不去的事!endprint

当然,由于近水楼台的缘故,我也学会了拉二胡。但我并不满足于幺叔的二胡演奏水平,竟然买了一本《学二胡》的书,不分昼夜地拉、拉、拉。后来,竟然胆大妄为地跑到省城,请音乐学院的一位二胡演奏家手把手地教我。这段时期的我是激动的、忙碌的、勤奋的,同时也是惆怅的、失意的、痛苦的。我为老师那高超的演奏技艺折服,雄心万丈地要像他那样任琴弓在两弦之间任意挥洒自己的激情。然而,由于经济的原因,刚学了一个月,我就不得不放弃了。虽然后来老师把学费降到了他前所未有的最低标准,可我通过计算,发现往返的车旅费和生活费亦无着落。因此,我不得不痛苦地与二胡决裂,甚至撕心裂肺地摔破了跟随自己多年的二胡!

在我的记忆深处,这应该算我的第一个大大的伤疤,直到现在,它依然显眼地刻在我的心坎上。

然而,我记忆深处最大的疤痕却不是这个!

1985年,是我最痛苦的一年。这一年,我十八岁,却经历了三件令我最痛苦的事。那就是:高考落榜,父亲去世,哥嫂分家。

平时,村里的一些长辈常说,人一生最重要也最高兴的事有两样,就是金榜题名和成家立业。可我,不但没赶上这两件最高兴的事,却在一年中经历了三件最痛苦的事,所以许多时候,我都顽固地敦促自己:这是命运的安排,认命吧!命运的铁蹄是谁也阻挡不了的!

这年夏天,是我望眼欲穿、望穿秋水,把对面的山头都望矮了三尺的夏天。因为这个夏天,我参加了高考。

在家中,我望考试成绩,望分数线。可最终的结果是:我的分数竟比最低的调档线还低了五分。五分哪!我的命就值五分!霹雳!晴天霹雳!

痛哭流涕、呼天抢地之后,人们开始安慰我这个两眼寺村不可多得的高中毕业生。他们最形象最生动的说辞是:像你幺叔那样文武双全的人都被命运无情地撂在了两眼寺村,何况你这个“闻(文)也闻(文)不得、焐(武)也焐(武)不得”的人呢?

是啊,呆在两眼寺又不是不活人!这么多人,祖祖辈辈这么多年,不都过去了吗?父亲的话最具有说服力了。但其实我心里知道,父亲并不比我的痛苦浅。我的痛苦都化作泪水流走了。父亲呢?却将痛苦无声无息地留在了心底!想当初,父亲为了供我读书,连全家仅存希望的一头猪仔都以二十一元钱的价格卖了!父亲啊父亲,我不知何时才能偿还你深似海洋的爱啊!

回想父亲的一生,是多么的饱经风霜和欺压啊!记得有一年,队里分红苕,我满怀喜悦地背个背篼跟父亲去背被挖断的红苕。可是,分给我家的一挑红苕竟全是被挖断的。那年月,红苕可是我们这地方每家人大半年的主食啊!一担好的红苕可供全家人畜一周食用啊,而挖断了的只能存留一两天。这么短的时间,就是动用我家所有长嘴的动物,都不能全部处理完。我清楚地记得,当天晚上,父亲拄着他的扁担站在那挑红苕旁边喊天的情形;而我只能背个空背篼痛哭而已!

包产到户后的第二年秋天的一个早晨,父亲很早就叫醒哥哥和我去给红苕追肥,同时,把我们全家七口一齐动手搓下了籽粒的湿玉米挑到生产队还未最后分定的晒场上去晒。却刚好遇上已不能管事的队长说他要晒,叫我们挑回去,父亲由于昔日饱受此人欺凌,竟然叫哥哥和我挑走。很是不服的我大出风头,勒紧一根扁担就找队长拼命。不曾想,那人被我三下五除二地赶跑了。我清楚地记得:父亲这一天像是扬眉吐气了一般,干活比什么时候都来劲。看来对付某些霸道无理的人,就应该采取霸道无理的手法!这就叫以牙还牙,我心里想。

是啊,在两眼寺还是要活人!而且还能为父亲助威呢。我于是便屈从了命运,开始向我们赖依生存的土地靠拢。

可我哪里想到,没多久,也就是1985年11月6日(农历9月24日),父亲终因彻底的绝望而疾劳成疾,不治身亡了。从此,我便开始在这片土地上义无反顾地生存了,不能奢望,不敢奢望!

而更雪上加霜的是,父亲刚去世,哥嫂也分家了。我、弟弟、两个妹妹,加上母亲,不得不接受“树大要长杈,人大要分家”的现实。从此,刚高中毕业,还不知农事为何物的我,就要担当起全家生活生产的重任了。这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大孩子来说,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然而,就连父亲生前也说“三岁牯牛十八汉,不拿来犁拿来看”的我,竟然再一次接受了命运的摆布,肩负起全家的重担,颤颤惊惊地走向了生活的深处。比我更可怜的是:年仅十五岁的弟弟也不得不辍学回来与我在早已两鬓染霜的母亲的带领下艰难地耕耘三亩贫瘠的承包地……

两眼寺村离所在的乡场镇大约三里路程,有一条机耕道从场镇通到我家屋后的山坡上,再弯弯曲曲下一截坡道便进入我家所在的庭院。这一段坡道也就像我的人生之路,刻在了两眼寺村的史册上!

父亲病重期间,我从乡上买一百斤化肥挑回来,需要歇息十多次,而且不敢下坡,到了这段坡道,我只得喊弟弟来抬。随着父亲的离去,哥嫂的分家,我便实打实接管了这个家,渐渐学会了犁牛耙田和管理庄稼。不久,果然十八岁的汉子不是拿来看的,我从乡上挑一百斤肥料回来,只需歇息两次了。这时的我,开始把我的人生与这个苦难的两眼寺村紧紧地捆在了一起。

将父亲送上山后,我把家里收下的两千斤玉米、两千斤小麦各卖了一半,凑足了三百元钱,便同哥嫂、幺叔三家买回一头壮硕的牛一起耕耘我们的生活。现在想来,这在我的苦难的人生中确实算得上一件令人振奋的大事。这让我懂得:生活是严肃的,是必须要努力经营,持之以恒地科学地侍弄的!

当然,生活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它像河流一样会经过无数的波折。买回牛后不几天,就要栽油菜了。由于我实在是初涉农事,毫无经验,我所播种的油菜苗因种子太密而全部瘦弱不堪。许多好心的老人说,娃儿,你的油菜苗不宜移栽,去要一些别人的菜苗吧。而个别常常欺压我家的人说他就是有菜苗拿去喂牛也不给我栽种。岂知曾用扁担粉碎过队长欺压的我竟然找遍了整个两眼寺村,最终还是种上了油菜。并且由于相信科学,合理施肥,第二年的收成竟比任何一家都好。我在心底藐视那瞧不起我的人:你们算什么,只懂得默守沉规!endprint

初冬时节种小麦,我从乡农经公司买回了一批新品种:81-5,其说明书上的介绍是:该品种产量高,分蘖率高,因此在播种时只能每窝播七八粒种子。可母亲说哪能丢这么少呢?我说这是科学,你就照办吧。十多天后,我家的所有麦地里只稀稀疏疏地散布着东倒西歪的几根麦苗。那些看不惯我这后生,同时,过去也常常欺压我家的人便又趁机嘲讽说,狗日果然是书呆子,种狗屎瓜都不牵藤。母亲因此也大骂特骂我这个不争气的短命娃娃,犟咬卵!我说妈呀,你不要听别人的“夜”话,你要相信你的儿子嘛,你儿子是高中生噻。在我们这儿,除了你儿子,还有谁是高中生?妈妈似乎放心了些。果然,春节过后,我家麦苗的长势蓬勃而生动,仿佛被观音菩萨浇过甘露一般,盖过了全村所有老把式庄稼汉的麦苗。这时,我早已满头银发的母亲笑了,笑得信服,也笑得幸福!据我观察,这是母亲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一次笑。说实话,我当时也确曾产生过一些幸福的感觉,为我的记忆增添了美好的一笔。

从此,我觉得自己还是能驾驭自己的命运。比如这麦地,就应是我命运的组成部分嘛。但是,父亲的希望无时无刻不敦促着我。同时,我也觉得不应该就这样真的把自己撂在两眼寺村。这年腊月,我已把过年的一切准备好了,而且把第二年春耕所用的肥料、种子等都准备齐全了。在母亲生日时,我悄悄对姐姐、姐夫说,明年我要到他们乡的附中去读书。这一胆大妄为的想法一说出来就遭到了哥嫂及全家人的极力反对。后来,我找姐姐说出了我的想法,告诉她我不安心在两眼寺村当一辈子农民,求姐姐一定帮忙。姐姐其实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姐姐,但她一直非常关心我们几兄妹,又特别是我。这样,在我的一再肯求下,姐姐答应了,并与我一道做好了母亲和弟弟的工作。哥嫂见我如此坚持,也不再说什么,答应从第二年起尽全力帮助小弟在母亲的带领下供我读书,并承诺帮助母亲和弟弟经营好全家的承包地。说实话,这对改变我苦难的人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它解决了我走后的一切后顾之忧!

功夫不负有心人,1986年,我终于考上了一所中等师范学校。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兴奋不已,我们全家兴奋不已。我想:我就要从这苦难的两眼寺村跳出去了,我终于没有辜负全家的期望,我就要真正把我家的门楣发扬光大了!这是何等的振奋人心啊!

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父亲坟前诉说着我的成功,随着太阳的缓缓上升,我的眼泪和着父亲坟上的露水也慢慢消散……

两眼寺村,我就要暂时和你说再见了,我的故乡,我的狮子山,我依然会记挂你的,因为我永远是你的儿子!

我的少年时代,我的记忆,在这一刻定格了,它像一件贴身的衣服,永远也洗不烂!随着太阳的缓缓上升,我的眼前开始出现五彩缤纷的壮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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