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林那泉那人

2015-01-09 16:44杨宁
草地 2014年3期
关键词:外婆

杨宁

八年多了,终于可以放下尘世的琐碎、纷扰。呆在书房里,静静地喝茶、抽烟、看书、听音乐。今天没有艳阳却是绵绵小雨后的微晴。对面青山上的淡雾正渐渐散去,让我可以看得清现世,理得清记忆,看得清自己安静柔弱的心。

舒适地躺坐在那张可以转动的黑色皮椅上,倚着两面书墙的角落,伸手取出几本或哲学或散文或诗词的书籍默读。亲近这些宿老大师的文字,有如我与他们面对面的交流,我感受着那些文字里的真情流露,感慨着世事的白云苍狗。读这些文字时总惹得思绪不自然地飘浮和游移,也总不自觉地在心的最深处回想着自己的童年,那在深山远林间渡过的每个日子。

三十年后的大上前年,一个同事陪我回去过一次。那里已经通了机耕路,面包车在崎岖陡峭的村道上走了很久,接近山头时有幸遇上了当年的生产队长——一个头发已经全白了的老太婆。那时,当年的住户已十去八九,只剩三四户人家。

(一)

和外婆、三个舅舅、两位嬢嬢迁到这远离家乡的高山深处时,我只一岁多。三十几年前的山林更加荒僻,更加清苦,却充满了人性的美丽和人情的温馨。大家吃不饱,却相互疼爱着照应着,满足于没了那些无尽的争斗和欺凌,那年月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后期。

三十年后,老屋那块山头的地方已经被留在这里人的称作了“马家房子”。这三间小屋和一间兔圈只剩下一堆废墟和不到一米高的残墙断壁。

幼小时的眼睛看世界看万物一切都那么宽大那么广阔。重回故里,真不敢想象记忆里的屋子竟然这么小,除了正门里的厨房,一家七口那么些年竟然挤在这样狭小的两间屋里。那时门外的院坝我小小的脚步可以随意走动,眼下却是只比一些阳台大的一小块。

是孩子的眼睛欺骗了自己的记忆,还是自己成熟、成年并接近苍老?重新看到这旧址的时候,我最心爱的外婆已经在小金去逝三年了。

一家七口迁到这里,正是我们国家可悲可叹的非常时期,为了躲避迫害,为了有吃的也为了活命,只有选择逃避进远山深沟。

我们住在一个离生产队其它人户比较远的山头。新家很简单,石墙没有抹泥灰,屋顶几根杂木上辅着干枯的藤条枝丫,上面盖着厚厚山泥。记忆里这个家有三张床,一口锅灶,一个大木水缸。

山雨欲来风满林,夏雨季节是一家人最忙碌最担心的时候。时间久了,家里人差不多都懂得怎样根据气温和天边云层判断是否有大雨,预知到暴雨将来总得做些准备。

这山里的泥土土质疏松粘度不高,屋顶盖得再厚遇上大雨也会渗漏得厉害。家里一两个人要去屋顶除掉新生的杂草,另外的筛泥背泥到屋顶辅开,还得有人用一根捶衣棒把泥细心地捶紧,这要花去很长的时间。

即使这样充分的准备,雨太大的时候依然会让一家人十分狼狈。一天晚上,我在雨声的睡梦里被家里大人叫醒,才知道身上的被子已经湿透了。雨水在头顶那些枝丫上汇聚后哒哒地滴落,屋子中央流着几根长长上的雨线,黄泥地面很快积起水。我和外婆、二嬢顶着一小块破旧的油布站在落雨小一点的小窗口边,三间小屋此时就象没了屋顶。

家里人忙做一团,还好没更多的东西要收拾并遮起来,两个舅舅抱着床上的几样家当,幺舅忙着挖出小沟把屋里的积水引向屋外。雨夜很黑很黑,屋外只听得见唰唰雨声夹着风的呜咽,还有附近干沟里的汇集流动的雨水声。幺舅提着马灯从外面冲了进来,高兴的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隔壁的兔圈竟然没有漏雨。

下半夜,一家人把湿漉漉的被子放在了兔圈墙脚边的干草上,大家靠墙围坐着,我茫然地躺在外婆怀里,一家人都静静地听着外面肆虐的声响。低矮的兔圈混合着兔粪、青草、泥土的气味,马灯挂在墙上,微弱的暗黄光团明明灭灭地摇晃着光影。这个情景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这是一个忧虑和无助的不眠之夜,这是我们一家人躲也躲不过的宿命。

第二天雨停,生产队长担心昨夜一场大雨会把我们怎样,就早早来到“马家房子”。破屋里空无一人,直到在兔圈里找到我们一家后才真正松了口气。

(二)

每天清晨,当温情的阳光从对面出口的山头洒过来的时候,二嬢就背着大背篼一样的木桶,牵着我的手去屋下山腰的泉池里背水。

下山简陋的石阶小道两旁艾叶、青蒿湿露点点,散发着淡淡清香,灌木丛中的野鸟们也开始自由婉转歌唱并在低处窜来窜去,时有小岩兔和褐灰色松鼠跳过小道,钻进草丛。

经过一片黄绿浓密的青杠林后,那泓清泉就眠在山腰沟的一片白桦杂树林间。泉无泉眼,清澈的泉水是从道边石壁渗出来的。石上长满青苔、小叶藤蔓和芒萁,流下的水线或滴下的水滴汇到下方向壁内微凹的天然小池之中,池溢则有细小水流轻轻漫过泥道流向下方桦林草丛。

春天的泉水特别清澈,有嫩叶小草缀于两旁;夏天时,两旁桦树和一些落叶乔木伸展着密密绿叶的长枝拢在一起,遮掩着头顶的骄阳,只有少许细碎的光点,透过摇曳的树叶轻轻晃动在池面和路间,小鸟们这个时候也都避在道两旁的林间相互应答对语。秋天林间时有红的黄的叶片飘落在路间和泉池水面,在沙沙的秋风里浪漫着出世的温馨。而冬天,这里总需要暖暖阳光的亲近,即便没有阳光,池面也总飘浮着若有若无的氤氲水气,让山里干燥的冬天不再那么死寂。冬暖夏凉的一泓小泉就好象是上天有意的眷顾。

这小池净水供着一家七口的用度,二嬢背水桶盖上放着一只木水瓢,将水舀进木桶时,总要小心避开池底那些细小的“胶线虫”之类的寄生虫子。回去的山路让二嬢瘦小的身子显得吃力。她喜欢嚼着一支野草杆或者很技巧地用口水团出一个很小的气泡从舌尖弹出。走过青杠林,我们都要在垒有几个碎石片的小坎边或小石包上歇一会儿,每天歇息的地方都是固定的。夏天微雨后的清晨,阳光还没照散地上的水雾。我们在上山歇息的小道草丛中,偶尔还会采得几朵新鲜蘑菇。回到小屋,洗也不洗就抹上细盐,在地坑火上烤得不再滋滋流汁,就可以吃了。

(三)

那年月,大家都为着一个吃字,不懈追求着,倍受煎熬。洋芋(土豆)是山里主食,吃法很多,至今最爱的还是酸奶里泡上松软的蒸洋芋。endprint

也许是高山皇帝远,那个不要“资产阶级苗”的时代,我们喂有一只跛脚的黑奶牛和三四只鸡和兔。鸡,白天放着,晚上关在小木笼里;兔子却有一间小屋,在辅满兔粪、蒿草和燕麦的地面钻出了好几个地洞。

记忆里跛脚黑奶牛一直陪我渡过山里的童年,直到我们准备回到小金时卖给了一户当地人。黑奶牛产的牛犊由我放养一年多就上缴生产队。牛奶由我们自己享用,酸奶就是当时最高级的食物。

山里最难吃到的是肉,那时没有大块吃肉的记忆和想法。回到小金的三十年里,小嬢时常讲起一个小故事:有一天晚上,一只黄鼠狼咬死了两只鸡中的一只,没来得及叼走就被发觉;第二天,我很幸福地吃上了一次香喷喷的鸡肉。吃过鸡肉的那天黄昏,当晚霞渐渐退去,夜色越来越暗,我一个人固执地守候在高高的门槛上专注地望着鸡笼,怎么拽也不进屋。小嬢说,那天晚上我问过她们一个很傻也很聪明的问题:黄鼠狼今晚怎么还不来呢?

那年我三岁,因为大家都吃得很差又没油荤,我体质很差。

秋收过后,地里的洋芋分到了各家床下的地窑里。当山里除了针松和一些杉树,多数树木的树叶已经落尽且遍山杂草开始干枯,冬天也就来了。远在深山,冬季下雪的日子总会多些。早晨起来,屋子周围已经白茫茫一片,也不知道这场雪是什么时候悄然落下的。

冬天大家出工的时间不多,一家人围着地坑里的柴火,烤着一年尾声里的苦难心情。秋天挖回来一堆的羌活烘在火坑边,一屋的药香。

大雪天,山里许多黄绿色的野画眉寻不到食物都会聚在人家户的周围。小院坝和坎下缓坡上随时可以听到它们叽叽喳喳的饥叫声。每当这个时候,我和幺舅都会在院坎下放一个木板捕鼠夹,鼠夹上有一小块玉米馍。人躲远远的,很快啪的一声响,一只画眉就被夹住。长辈们把小鸟的毛扯去,取出内脏,涂上一点盐,用一根铁丝把画眉串起来举在青杠柴火上面。有时一只画眉的毛还没褪去,院下又传来了啪的响声。画眉烤得酥脆喷香后就放在一只小碗里给我解馋。大人们从来不吃这些小生物,即使大家差不多没吃过什么肉。

有时候舅舅们也会在田边做一些简易的套索捕得一些瘦瘦的野鸡,我那时不会解绳,总在发现捕到野鸟后把索杆直接拔起扛回家里。下索并捕得猎物的时候却是不多,大人们都受着集体的约束,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在大人们的口中,那些年我一直非常羸弱。

(四)

山里的日子除了放牛,拾粪,拾些柴火,就是陪外婆看守队里庄稼或是参加地里一些简单的劳动,没有今天孩子们玩的游戏和玩具。唯一的娱乐就是偶尔一个夜晚可以在到沟对面的喇嘛庙(生产队的院场)看一场电影。我和几个同样瘦弱的小伙伴坐靠在干草堆里看那一部已经背得下来的影片——《渡江侦察记》。而且我们能重复地看到这部电影也是因为喇嘛庙里曾经驻守过几个当兵的。

水果和肉一样是山里的稀有之物。队里偶尔一年也会用集体的黄牛去驼几袋县城才有的雪梨和鸡腿梨上山。由队里集体分配后,分到各家的却是很少几个。

外婆把它们小心的装进一个泥坛放在床下舍不得吃。我曾偷偷爬到床下发现了装梨的坛子,然后抱着一只梨子就在床下睡着了。长辈们四处寻我,以为我被山里野狼或是狗熊叼走了。

水果糖从来没有吃过,却偷偷尝过长辈们擦抹皲裂皮肤的小瓶鱼肝油。好在夏秋之季山里多的是一些野果子可以享用,比如野草莓,野树莓什么的,遍山都是。野草莓我们叫做蛇泡儿,大人们说山里毒蛇经常在上面吐唾沫,只有雨后的清晨才可以采吃。最多的是晚夏时节成熟于地上的一种刺莓,黄黄嫩嫩的有小拇指头大,汁多很甜,只是小籽多也不消化。有时我和大人一起采摘一阵子可以装满一脸盆。在夜晚的一盏煤油灯下,我们可以一人一碗地敞开饱餐。

只要是山里的野果子,孩子们总想着去尝一尝,以至于有一次尝到了一种长得象红玉米包的被大人们称作麻意子的东西,那种苦麻刺激和中毒的滋味让我再也不敢随意贪嘴了。

离屋子不远有一棵相对称得上真正果树的野毛桃树,长在田边乱石中间。我和外婆在夏秋看守队里庄稼时,我就常躲在野桃树稀疏的枝叶下躲避烈日。自己个小采不到大拇指大小的毛桃,外婆也不准我吃那会坏肚子的东西。当外婆吆喝着去赶那些金黄麦田里的麻雀,我偶尔也从石缝里拾起一个树上落下的已经软瘪的野桃放在嘴里,悄悄啃去那薄薄无味的果肉。

高山的麦子产量很低,只有那么一两亩由外婆负责看守。盛夏的冬麦在阳光下已经成熟而黄灿灿地等着即将到来的收获。

外婆在地边带着我,或坐或站都在手上握着小藤笼,在一根吊着坠子的木杆上慈祥地吊着羊毛线。高山的阳光在夏至特别毒辣,若是走过一阵微风就当是一种给予般的欣慰。

然而阳光越是热烈的时候,就已经预示着狂暴的山雨即将到来。

有一回,外婆坐在下方地坎下靠着阴凉休息,我依着外婆,沐着山头云层后透出的阳光,享受着黄昏将至时拂过的习习凉风。然而才几分钟的时间,天地骤然间有如黑夜来临般地暗了下来,大大的雨点在一阵狂风里密密砸下来。随之而来的闪电照亮了周围已经模糊不清的景物,雷声轰轰隆隆就象从山头滚了下来钻在了地里。外婆护着我,婆孙俩全身湿透地在大自然的天威里惊慌失措。雨越来越猛。外婆摸到地坎把我抱起来,我哭着在大雨泥水里拼命向坎上爬着,外婆在坎下也哭着哎哎的用力地推我。闪电、巨雷、骤雨,那天的情形一生难忘。忆起这些,我更是怀念我已经逝去的最疼爱我的外婆。

第二天,我们发现常在下面躲点荫凉的野桃树,已经被那天下午的雷电击成了两段。

1979年,外婆一家拨乱反正落实了政策。简单处理了不能带走的东西,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离开这让我们活了下来的荒僻深山。离开的那天,我和外婆去了一趟野桃树被闪电击断的地方,惊喜的是野桃树剩下的树杆上又长出三四处新枝。

三十年后再看到它时,野桃树已经成树了,只是比原来更加矮小,更加稀疏。关于那泓清泉,三十年后已经干涸,只剩下了一个空池,周围的桦树林也已被人砍去。

沧海桑田,当年弱小的孩子如今也人到中年。在这雨后的夜里,在这静寂的漏尘斋,在这丰衣足食却缺少心灵归宿的世界,我想过:如果心灵可以回归,如果有一天自己可以毫无顾忌的潇洒隐居,我想我还是希望回到这里,再次找回——那山那林那泉那人。这是我今天最诚实的愿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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