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的白菜汤(外一篇)

2015-01-12 15:59于彦华
草原 2014年11期
关键词:姥姥老妈

于彦华

您要是以为老妈的白菜汤,类似于广东人的老火靓汤,里面含有多少多少配料,由几十道工序密制而成,滋阴补肾,美容养颜,延年益寿,饮之则身轻如燕、飘飘欲仙……那您就大错特错了。实话告诉您吧,老妈的白菜汤,它就只是白菜汤。做工极其简单:大白菜嫩叶细细切丝,一点素油,炝一点葱花,加一点盐,再加半锅水,香喷喷的白菜汤就制成了。

我老妈,绝非名厨,做菜仅限几样。却吃得我摇头晃脑,齿颊留香,吃出一种幸福的味道来。就说那白菜汤吧,老妈是用来做汤面的,绝不像讲究人家,吃饭前先喝汤。老妈的白菜汤,碧绿脆爽,汤里乳白色的短面条沉沉浮浮,光看成色就有了感觉。况我偏爱大白菜,自己又做不好。每当端起老妈的白菜汤,我都喜不自禁,边喝边叹。老妈嗔道:“就跟哪辈子没吃过白菜似的。”

要说爱吃大白菜,才是近几年的事。小时候才不爱吃白菜呢,那清汤寡水的东西,煮过了还会有种甜兮兮的泔水味。

过去物资紧缺,冬天吃菜无非豆腐白菜和土豆。而我嗓子眼儿细,吃东西很挑剔。1974年我和母亲追随支边的父亲来到临河,我的军人父亲借了一辆小毛驴车到车站接回我们,从此一家子团圆,在这边疆扎了根。

我姥姥共生育五个子女,在那饥荒年代,只有老妈和舅舅存活下来。所以从小娇惯得厉害,什么家务都不会做。我先天体弱,是姥姥一口药一口糖地把我喂大。老妈在工厂上班,工作三班倒,每次换班回来就是睡觉,一应家务都由姥姥操持。

来到临河,我们一家先是天天下馆子。第一次我吃得很高兴,后来就挑三拣四不肯吃了。离开姥姥的精心侍弄,外面的饭菜如何能可口?我爱吃甜食,老妈就买来一盆饼子放在家里,三两天吃不了也都坏掉了。于是老妈开始和邻家的婶子大娘学做饭,蒸馒头,烙烙饼,炒家常菜……

老妈文化不高,却很有些见识。为人谦和,待人热情。小学的时候,我家住在学校附近。在夏天,班里的同学天天都来我家喝水。因为我家讲普通话,家里又被老妈收拾得一尘不染,好多同学都有些畏惧心理。老妈和每一位同学都打招呼,并随意地聊几句。那时候老妈三十多岁,乌黑的短发,肤若凝脂。亲切、随和,赢得了所有同学的喜爱。

近日同学搬来和我做邻居,两家经常互相串门。有一天在同学家遇见小学一年级的班长,班长说至今还记得我老妈的模样,那时候只有我一人天天被老妈接送。他当时心想:这家的闺女怎么这样娇气啊?“你妈每天拿一件棉大衣,给你裹得严严实实的领着走了。”“我那会儿整天闹毛病。”我不好意思地解释说。

如今老妈已经七十岁了,依然是面如敷粉。老妈满头银丝,行走如风。她从来不睡懒觉,不在床上沙发上躺着歪着。每天晨练之后在外面吃早点,然后到超市买菜。午休起来喝下午茶,读书看报。晚饭后看新闻联播,天气预报。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光洁如新。

老妈性格随和,和邻居们相处融洽。有时邻居出门,还会烦老妈照看房子。老妈定期给人家开窗通风,浇花喂鱼。所以每到节假日,年轻邻居们常常携礼来访,母亲也每每买来礼物回赠。有位邻居因财产问题产生家庭纠纷,他们来请老妈做中间人,矛盾得以和平解决。

父亲刚退休的时候,绷紧的弦松了下来,身体出现种种不适。血压低,头晕。每天中午老妈给父亲炒里脊肉,晚上面条荷包蛋,外加二斤牛奶。她自己不吃猪肉,却天天买来鲜肉为父亲做。通过老妈的精心调养,硬是把父亲的血压给拽了上来。

我体弱畏寒,小时候,姥姥为我准备三套棉衣。成家之后,老妈为我准备三套毛衣。无论是看报纸还是看电视,老妈都没闲着,手捧毛衣,飞针走线。我就佩服老妈织毛衣居然可以不用眼睛看。老妈就瞪我一眼:“谁像你那么笨,织件毛衣眼睛都瞅红了。”

我家出事之后,老妈立刻来到我身边,汤汤水水地照顾我,使我身体得以复元。如今每当我值班的时候,老妈就跑来给我做饭。还背着大包小包,带着肉菜蛋奶。每当老妈来家,我就朝老妈点菜:我要吃清炒白菜,我要吃家常茄子。老妈就说:不炒茄子了,还要给你儿子炒里脊呢。

老妈做菜从来不会翻花样,也用不了我那么多的配料。就只家常、清淡、精细,我却吃出了小时候的味道,家的味道,幸福的味道。这味道,令我百吃不厌,回味无穷。这不,我又要值班了,又可以喝到老妈的白菜汤了,那绿莹莹的白菜汤呀!

坚硬的爱

父亲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父亲外表坚硬,内心柔软,不肯表白,他的爱就只体现在行动中。我从小到大漂亮的衣服,都是父亲亲自挑选。我的第一块手表、第一辆自行车都是当时的名牌产品。父亲送我的象骨手镯,三十年了,戴出来依然格调高雅,搭配旗袍仿若天造地设。

小时候我崇拜父亲,不仅因为父亲是军人,还有他的棱角分明、宁折不弯的性格。父亲经常抑扬顿挫地为母亲读古诗,我想后来我喜欢唐诗宋词以及朗诵,都是受了父亲的影响,虽然课本之外,任何读物都是我的禁书。四十多年过去了,无论我与父亲有几多恩怨,我都依然像他,彻头彻尾地像他。

而我们之间却因为父亲的严肃、严厉而缺乏温情,作为唯一的孩子、从小多灾多病的孩子,我没有过撒娇的历史。

小学二年级始,父亲就剥夺了我玩耍的自由。父亲是一个过于认真的人,曾被评为国家级先进工作者。他的生活有板有眼,横平竖直,他仪表端正,目不斜视。他要求唯一的女儿,努力努力再努力,无论学习还是工作,我从来没有达标过。所以在父亲威严的目光下,我瑟瑟缩缩,如履薄冰。我表面上是顺臣,脑后却有反骨。青春期始,一场旷日持久的没有硝烟的战争拉开帷幕,直到十年之后我草草出嫁才告结束。

父亲年轻时是美男子,国字脸、丹凤眼、鼻直口方。当年曾有师长的女儿追求他,但他考虑到农村的老爹需要照顾,还是选择了善良的当工人的母亲。

父亲在部队经常换防,姥姥就让母亲搬回家里住,方便照顾。我出生的时候不足月,体弱多病。姥姥、姥爷、太姥姥,三个老人宠着我。父亲工资高,我穿的衣服及吃的糖果都是从北京买回来的。我每天喝果汁、吃蛋糕,陪姥爷喝小酒,然后继续生病。我的童年是在药罐子和蜜罐子里长大的。endprint

我两岁那年,骑兵团换防到巴彦淖尔。父亲支边来到巴盟,任骑兵团第一任通信连连长,从此扎根边疆。父母两地生活,每年来来回回地坐火车探亲。有时候母亲带我来巴盟住一段时间,然后父亲陪我们一起回赤峰。火车上我整夜整夜睁着眼睛,不肯睡觉,仔细询问之下,才说怕被父母丢在车上。从小被姥姥带大,我依赖姥姥,却对父母不够信任。这件小事多年之后母亲依然不能释怀: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那么多心眼儿呢?

每年探亲都要在北京转车。为等卧铺,总要在北京住几天,顺便逛一逛。那时候,北京是全国人民向往的地方,更是大多数百姓无法企及的圣地。而我,每年至少去两次。北京有糖果和故宫,有动物园和颐和园,有宽阔的长安大街。父亲每次都要带我吃烤鸭,那时候北京烤鸭可是人间至味啊!

但我的生活不只是漂亮衣服和美味佳肴,父亲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每次探亲短暂的亲热之后,父亲就板起面孔,不许挑食,不许掉饭粒,不许吃饭说话,稍有违规,就要受罚。打了还不许哭,一个两岁的孩子就学会了憋眼泪。

父亲亲切的时候我爱极了父亲,父亲板起面孔,我又思念姥姥,后悔不该来看父亲。在姥姥家的亲友邻居间,我是漂亮乖巧、聪明可爱的孩子,怎么到了父亲身边,却有这么多毛病呢?我困惑了。

学龄前父母终于结束两地生活,母亲带我正式来到巴盟。当时父亲已经调到武装部工作,他借来一辆毛驴车,到车站接我们母女。赶着晃晃悠悠的驴车,父亲亲切地问寒问暖,并脱下棉衣包在我的腿上。就要和父亲一起生活了,我小小的心灵充满了好奇和喜悦。

父亲夏天为我打扇子,冬天为我掖被子,生病了背着我去医院。每到年三十,早晨一睁眼,父亲就坐在我身边,递给我几元崭新的票子,笑容温暖。我每每湿了眼睛,感觉父亲是世上最好的父亲,我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那一刻我真想让时光凝固,我想天天过年,永远不要有然后。然而温情只有那一瞬,甚至那一瞬的温暖,也只持续了几个春节。

父亲要求我,军人的女儿要坚强勇敢一往无前。然而我先天胆小,不仅怕猫怕狗,甚至连毛毛虫都怕。那时候家家都养鸡。每年买回的小鸡,都要抓来抓去。父亲鼓励有加,然而让我抓小鸡的时候,我说什么都不敢。父亲恨铁不成钢,一个巴掌上来,我就吓得尿了裤子。

小学的时候,我是老师的心尖子。每当我拿回同学羡慕的成绩沾沾自喜的时候,立即被父亲喝住:“有什么可骄傲的,你从来考不了一百分!”我天生聪慧,听课一遍就会。所以没有苦学的经历,成绩也就忽上忽下,最低成绩尖子班第12名。

因为成绩不能达标,或者偷偷出去玩被发现,好几次被父亲赶出家门。我在井边徘徊又徘徊,就是没勇气跳下去。怕人询问,更不敢去邻居家。北风呼号,只好去厕所避避风,有人进来,就蹲下来假装大便。如此反复,直到被母亲找回去。

五年级当了校播音员,红得发紫,走在校园里总有陌生的同学喊我,人称“小广播”。五年级下半年遇到生命中最好的班主任。我的成绩有所进步,基本上锁定在第三名,偶尔第二,但从未拿过第一,所以我从来不曾达到父亲的要求。

邻家有位常年生病的伯伯,谁也说不清他得的什么病,好像是不能见太阳,所以脸色苍白,神情怪异,院里的孩子们都怕他。伯伯的大女儿休学照顾他,闲时总来我家聊天,有时也带我到她家去玩。我小时候长得漂亮,穿着也漂亮,加之聪明伶俐,伯伯很喜欢我。每次去了都要和我说许多话,借少儿杂志给我看,鼓励我好好学习,将来报考清华、北大。那时候我们这个偏僻小城文化匮乏,没有电视,也少见书刊,重点中学考入大学的只有几个人。我第一次听到清华、北大,心中充满憧憬。我的眼前有了光,有了奋斗的方向。

父亲经常到北京出差,我请求父亲给我买本几何代数的书,我提前学学,将来考个清华、北大,被父亲一声断喝,落荒而逃,刚刚燃起的希望瞬息湮灭。

考初中的时候,我拿到全校第二名,算是最辉煌的历史。分到重点中学初一二班,但父亲仍然认为我不行,否则怎么没分到一班?做教师的邻居解释,一班二班并列重点,区别只是一班是教师子弟。但父亲坚持说我不行,印象中他从来没有夸过我。

因为基础好,我果然自以为是了。还像小学那样边听边玩,结果成绩直线下降,完全成了父亲眼中的不良少年。我暴饮暴食,破罐子破摔。上课下课偷看闲书,作文越写越好,其他成绩却越来越差。我灰色的少女时代啊,只能在小说里憧憬未来。

青春期我记恨父亲……

工作之后不恨了,却依然畏惧……

后来叛逆,恋爱,被拆散,跳河……我四面楚歌,又臭又硬地对抗一切。

年龄渐长,终于拗不过父亲的白发。我向生活妥协,把自己草草地嫁了出去。出嫁前一天正是我26岁生日,父亲拿出啤酒:“再和我姑娘喝一杯酒吧,明天到了婆家,就不能再任性了。”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29岁时发表作品。有一次因为引用一句同事间的玩笑,被人说三道四甚至背后谩骂。父亲怒不可遏,严令我好好钻研业务,再不许写那等狗屁文章。那时我初试锋芒,哪里停得住?依然偷偷投稿,之后把样报藏起来。直到40岁的时候我还在私藏报纸,却没想到父亲居然在偷偷收集我的文章。写作多年,社会上小有名气,40年仍未成器的女儿,终于让父亲感到了自豪。

岁月蹉跎,终于懂得父亲的爱。无法再恨,却是怨了许多年。甚至在北京给爱人陪床的时候依然在怨着父亲,怨他的干涉以致我草率的婚姻。

爱人去世之后,父亲见到婆婆就哭了。父亲派母亲来陪我,父亲说:“回家看见有妈在,孩子就不会孤单。”之后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爱已无多,恨再难继。至此父女之间才始有了温情。

从前我就不喜欢过年,而今人去楼空,节日里更加凄凉。年三十儿子和同学聚会玩通宵,打发我去姥姥家过年夜。父亲早早洗好水果,等我回去包饺子看春晚,我这盆匆匆泼出去的水,如今又给剩了回来。吃罢年夜饭,父亲安排我和母亲睡大床,他自己在客厅沙发上凑合了半宿。

2011年春天我中风住院,父亲在医院陪护。老人家虽然花白了头发却依然腰杆笔直,衣服挺括,穿了三十年的皮鞋光可鉴人。病友感叹说:“见过父亲给女儿陪床,没见过这么老的父亲给这么大的女儿陪床。”

一次突发胃病。疼痛挣扎,以至于虚脱晕倒在卫生间门口。父母手忙脚乱地把我抱到床上,父亲长叹一声:“这孩子我都抱不动了,老啦!”

我的坚强如铁、坚硬如钢的父亲终于向生活服了一回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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