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志(三题)

聂鑫森

靖康通宝

在古城湘潭的平政路十一总，有一家百年老店“方圆古泉斋”，专门经营古钱币。门脸不大，店堂也不宽敞，但名气很大。如今的老板姓甄名曲声，五十来岁，身材矮胖，但一双眼睛特别亮，称之为“目光如炬”绝非虚词。

“泉”，是古钱币的另一名称，《周礼·地官·泉府》说：“泉与钱，古今异名。”《汉书·食货志》谓钱币总是如泉水般不断流通的，故名。

喜欢收藏、赏玩钱币的人，或是家道殷实，有钱也有闲；或是腹笥丰盈，学有所长。这些人常常光顾“方圆古泉斋”，视甄曲声为知交。

这里的钱币货源较为充足，低档、中档、高档的都有。前两类陈列在货架上，任人观看、选购；高档的则盛于各种不同的锦盒里，有行家问及方拿出来，如刀币、布币、蚁鼻钱、五铢钱、金错刀币、对钱、合背钱等。各种钱币的来源，一是有人上门来兜售；二是甄曲声在本地或外地收购而来。他有好眼力，辨年代、断真伪、识品相，从不会错。有对家学的传承，自己又喜读书、善交游、重实际考察，大家称他是“真正钻进钱眼里”的人物。

“华兴绸布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华壮飞，业余喜欢收藏古钱币，他不常来“方圆古泉斋”，但来了就要买高档货。华壮飞比甄曲声年长两岁，瘦高个，脸窄、眼小、口阔，性子很直率，走路一阵风，说话像放连珠炮，语速快，声音宏亮。

气焰嚣张的日寇攻陷武汉后，南下直逼长沙。湘潭与省会长沙相距不过七八十里远，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夏天的一个上午，“方圆古泉斋”没有什么顾客，很静。甄曲声坐在柜台里，默读南宋洪遵所著的《钱志》一书。

华壮飞忽然走了进来，大声说：“甄老板还能安然读书，修炼到家了。”

甄曲声放下书站起来，说：“华兄好些日子没来了，快请坐。国事日艰，谁还顾得上玩赏钱币呵，我正闲得无聊哩。”

两人在店堂的八仙桌边坐下来，喝茶、抽烟。

华壮飞说：“我想购一枚古钱，不知贵店有没有？”

“什么古钱？”

“‘靖康钱！”

“这是稀罕物，我只见过几次。但兄若真心想要，我可以去访寻。”

“当然是真心要！”

“靖康”是北宋最后一个年号，在位的皇帝是宋钦宗赵桓，始于公元1126年。第二年，钦宗父子便被金人所掳，史称“靖康之耻”。

“华兄是要‘靖康通宝还是‘靖康元宝？是要何种书体的？什么价才肯接受？”

“只要有‘靖康二字的钱币就行，价亦不论。我要将它系在身上，以警示自己莫忘国耻、卧薪尝胆，还要让亲人、朋友时时看见，好同心协力抗击倭寇。”

“华兄可见过这种古钱？”

“我只听人说过，也看过图谱，没见过实物，此生引以为憾。拜托！拜托！”

华壮飞说完，站起来，拱拱手，咚咚咚地走了。

两个月过去了。

甄曲声知道湘潭的收藏家和大户人家的手上，绝对没有“靖康”钱。他去了本省和外省的大城市，叩访一些打过交道的古玩商和收藏家，终于在成都一个古玩商的手里，购到两枚一模一样的“靖康通宝”，钱文是瘦金书体的楷字，而且是宋钦宗的手笔，故可称为“御书钱”。但他在放大镜下细看钱文和铜质，便断定一枚是真的，另一枚是清代的仿品。

古玩商坦率地说：“我知道你的眼力厉害，但是，我得两枚一起卖，真的三两黄金，仿品一两黄金！否则，我不出手。”

甄曲声咬了咬牙，认了。若不是老友所托，他能吃这个亏吗？何况华壮飞是要用这种钱抒怀、励志！

回到湘潭，甄曲声守口如瓶，不向任何人提起此事。每夜，他在灯下握着放大镜看了又看，思绪万千。最后决定，把仿品当真品交给华壮飞，收三两黄金，而且声明就访到这一枚；把真品留下来，日后自有大用。

甄曲声将“靖康通宝”送到华府。

华壮飞细细地观赏一阵后，说：“辛苦你了，谢谢。三两黄金，值！”

甄曲声心有愧疚，掩饰着告辞而去。

许多人都知道华壮飞有了“靖康通宝”，至于是从何处得到的？他笑而不答。他用一根白丝绦穿过钱孔，再系到腰带上。凡有人要看，他就掏出来一示。口里念着岳飞《满江红》中的句子：“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甄曲声钦佩华壮飞，也为老友担心。难保城中就没有日、伪特务，把老友的名字写进黑名单！

1944年秋，沦陷了的湘潭，到处飘着日寇的膏药旗。

华壮飞突然被关进了日军宪兵队的大牢里，罪名是他的“华兴绸布贸易公司”，悄悄地为抗日游击队捐赠了大量做军装用的土棉布；身系“靖康通宝”古钱，鼓动他人的抗日情绪。那枚古钱被汉奸从他身上搜出，并用铁锤当众砸碎了。

甄曲声通过不少关系，在华壮飞将被处死的前一天晚上，提着盛酒菜的食盒，去监狱探望老友。

收了钱的狱卒避开了。

他们坐在发臭的草垫上，摆开了酒、菜、碗、筷、杯。

“曲兄，多谢你来看望我。”

“华兄，我对不起你呵。”

华壮飞截住他的话头，小声说：“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给我的‘靖康通宝，当时我一看就知道是仿品，本想揭穿，但马上从你平素的为人上推测，你还有另一枚真品，留下来定有深意。果真如你所料，若砸碎的是真品，何其痛惜。”

“我带来了真品，想当面交给你。否则，我最初良好的愿望与日后渐多的自责，会无休无止地折磨我，让我度日如年呵。”

“我以‘靖康通宝仿品张扬于人前，是为张扬抗倭之正气。你好好保留真品，同样是保存中华之国粹。千万别给我真品，一个将死之人能把它保存完好吗？来，且痛饮三杯！”

“好！正如古人所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痛快！”

“痛快！”endprint

……

抗战胜利后，甄曲声将真品“靖康通宝”转交给了华壮飞的夫人及孩子。

新中国成立后，华壮飞的亲人又将此物捐赠给了湘潭市博物馆。

借 眼

六十二岁的裘友声，发现每当他出门去城里城外的集市转悠时，身后总有一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会猛地想起两个最让人心中发怵的语词：“盯梢”、“跟踪”。

裘友声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了？绝对没有！退休前是本市家具研究所的研究员，著书立说、设计家具；退休后依旧如此，只是多了一个爱好：收藏古旧家具。而且有一个暂不明言的心愿，等到他真的要告别人世了，将收藏的家具办个展览，然后捐给家具研究所。儿子、儿媳都是私营企业家，老伴是中学的退休教师，经济上都很宽裕，可以全力支持他的这一壮举。他一辈子做人清清白白，坐得正，行得稳。其实，这个像影子一样黏在他身后的人，既不是公安局的，也不是安全局的，只是曲曲巷巷口临街一家炒货店财大气粗的老板——五十岁出头的滑寒冰。

圆头、阔脸、体量高大的滑寒冰，和裘友声没打过什么直接的交道，既不沾亲带故，更无共同的兴趣与爱好。何况裘友声对于瓜子、花生、板栗之类的炒货，从不去购买与品尝。可滑寒冰盯上他了，只要他骑着自行车从小巷中出来，经过炒货店门口，不一会儿，滑寒冰就骑着自行车跟上来了，店里的事由妻子、儿子去料理。

裘友声在全国的家具研究界，是个很有份量的人物，出版的专著有《中国古家具概说》、《汉唐家具的格局与气韵》、《清代皇宫家具探秘》以及《明清家具类比》等。他总结明式家具的“简厚精雅”与清式家具的“浑厚富丽”，尤为人称道。他清瘦如鹤，说话语气平和，颇有谦慈长者之风。

退休后他最大的乐趣就是走访城里城外的自由集市，因为那里常有古旧家具抛售。他有一双鉴赏古旧家具的慧眼，床、榻、桌、椅、凳、橱、柜、箱、架、墩……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年代的，是“京式”、“广式”还是“苏式”的，大概值什么价，怎么买才合算。这两年他确实买进了十几件好东西，有的还是“拣漏”，便宜得很。如果他要转手售出的话，那就赚大钱了，可他是只进不出！街谈巷议的话题，总会牵扯到裘友声，他太让人羡慕了。

滑寒冰就是羡慕者之一。买了好家具回来的裘友声，小件就绑在自行车后的车架上，大件则雇板车或三轮车拉回来。经过炒货店门口时，滑寒冰的眼都直了，他不懂古旧家具，但知道裘友声看准的东西，绝对能值大价钱。他为什么不能紧跟其后呢，一旦有机会可以得些好处呵，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裘友声发现滑寒冰的伎俩，是半个月前的一个上午。他在城郊的一个集市上，寻见了一件晚清的广式紫檀高束腰香几，沾满油污、灰尘，很不起眼。货主是个中年人，说是从乡下收来的，开价一万元。裘友声知道这价已经够低了，但他不露声色，说：“太贵了。五千元卖不卖？”货主说：“八千！再不能低了。”裘友声摇摇头，说：“你再掂量一下，我先去别处看看。”他刚离开不到十米远，滑寒冰就飞快地走过去，用八千元把香几提走了！在那一刻，裘友声又喜又气，喜的是滑寒冰只是为借他之眼以识真伪，得点儿好处，没有别的目的；气的是这家伙抄了他的后路，白白地捡了个大便宜。

转眼就立夏了。这天上午九时，阳光明丽耀眼，风也很凉爽。

裘友声决定骑车去南郊的五里墩乡村集市，经过炒货店门口时，稍稍放慢车速，他要让滑寒冰看清他的去向。

一小时后，裘友声已经停好车，走进了人头攒动的集市。这里卖什么的都有，瓜果、蔬菜、日用品、农具、衣服、烟、酒、茶、糖，还有卖新家具、旧家具的。他知道滑寒冰就跟在他身后，躲躲闪闪的。前面出现一堆旧家具，横交直放，摊主是个白鬓白须的老人。裘友声快步上前，说：“老哥，你的家具？”

“客气了。请你看看。”

裘友声掏出香烟，递过去一支，说：“我希望今天碰个好运气。”

他转过来转过去，发现了一套清中期的可以自由组合、变化无穷的红木七巧套桌，桌面是七巧板的结构形制，一共七件，既是单独的小桌，又可任意组合成一个大桌，木质、漆色、雕镂、榫铆都不错。他禁不住叫了一声：“好东西！起码值十万呵。”然后似乎又觉出不该这么说，立马收住口，并朝四面望了望。

“老哥，多少钱可以出手？”

“就依你刚才说的价，十万。”

“不行，不行，五万！”

“砍价太多了，八万。”

裘友声很不情愿地说：“好吧。先放在这里，过下子我来付钱拿货。我再去别处看看。老哥，莫再卖给别人了。”

“好的。”

裘友声悠悠然，笑着走开了。

一小时后，他再次回到老人身边。

老人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你了。刚才有位买主，愿出九万。货卖高价，是不是？”

“生意就得这样做，我理解。”

……

一个月飞快地过去了。

这一个月，裘友声去过几次集市，但滑寒冰再不跟在他背后了。

他知道滑寒冰买的红木七巧套桌，是新货作旧的，稍有见识的人一看就明白。只是滑寒冰当时看不出，买进来也无法再卖出去，这个亏吃大了。有钱了还想动邪心再赚大钱，活该！

有一天夜里，滑寒冰提着两包炒货，到裘家来拜访裘友声，恳求借他的眼睛重新鉴定，再出示个签名鉴定书，说明套桌是清中期的“京式”原物。

裘友声说：“老滑，炒货你提回去，我们不爱吃这玩意儿。除非我瞎了眼，才会美丑不分。”然后，高喊一声：“送客——”

鱼 桌

潭州市有个青年企业家协会，属民间团体，挂靠市工商联。凡四十五岁或四十五岁以下事业有成的企业家，无论公营、私营，皆可申请入会，成员竟然过百。主席团成员是经民主选举出来的，不过区区五人，一个主席四个副主席。

主席团每月有一次聚会，五人轮流在自家做东，除商谈协会的日常工作之外，便是聊天、吃饭，为的是增进友谊，互通信息。他们都是私营业主，各有各的行当，且已成大气候。家家有别墅，皆建在风光秀丽的乡间；家家有好厨师，自然有拿手的名馔名菜；室内的家具和摆设，各有各的讲究，或名贵或高雅或时尚，力求凸现一种贵族气象。endprint

秋风飒飒，菊黄枫红。

今天做东的是副主席舍子才。

上午九时正，主席勾玉山一行，各自驾着名车，来到舍府。

舍子才在本地和外地办了四家中药厂，规模都很大。四家工厂都由厂长、副厂长管事，他是董事长，很逍遥，很闲适。勾玉山与他年纪相仿，也是四十出头，是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却总是风风火火忙得脚不落地。

舍子才穿着一袭青长衫，袖口稍稍挽起一圈，露出白绸内衣的袖口，显得又雅气又干练。他指着客厅正中央的一张大鱼桌，说：“来，我们围桌而坐，抽烟、喝茶。”

舍府的大客厅，大家都很熟悉，雕花木窗，四壁字画，古香古色的家具，官帽椅、圈椅、茶几、花凳、长案、榻、橱、柜……年代早的是明代，最迟也是民国的，但整体的色调、形制十分协调，是舍子才费时费钱淘来的。

勾玉山和舍子才有同好，只是他没有舍子才那么多闲工夫，亲自去寻觅古旧家具，但他不缺钱，可以托人去办。他觉得舍子才有什么，自己也应该有什么，怎么说也不能低人一头。

鱼桌四周摆着酸枝木圈椅，大家纷纷落座。接着，年轻的保姆端上茶来，特地说明是西湖龙井中的极品明前茶，然后悄悄退了出去。

勾玉山说：“上次来，这鱼桌没有呵。”

“是早些日子从省城一个藏家手上买来的，他叫胡天。”

另一个人问：“多少钱？”

舍子才说：“不贵，八十万。是清中期大户人家的旧物。”

勾玉山是头一次见识鱼桌，养金鱼还有这种器具，绝了。桌架是绿檀木制作的，外沿雕着精美的花纹，镶嵌着天然彩色的螺钿；桌面及四周镶嵌着透明的玻璃，上刻山水画图及诗文；桌面的玻璃可以移动，以便给鱼投食、换水；桌腿是虎爪形的，微弯，很有劲道的样子。五彩斑斓的金鱼在水中游动，其中有不少名品，如朱额白体的“鹤珠”、朱颜白脊的“银鞍”、朱脊而有七个白点的“七星”等。

大家连声夸赞这鱼桌好，高雅、气派。

勾玉山闷闷地说：“不谈鱼桌了，开会吧。”

所谓开会，很简单，先是通过申请加入青年企业家协会的名单，再议了议为贫困学生捐款的倡议书。

勾玉山说：“这次捐款，主席团成员作个表率，每人捐多少合适？”

大家都不作声。

舍子才说：“我们每人五万，普通会员一万，怎么样？”

勾玉山说：“五万没问题，不过……会给普通会员造成压力。我们捐两万，他们捐五千，行不行？”

大家齐声说：“行。”

舍子才看了看壁上的老式挂钟，说：“该午餐了。厨师说主要吃阳澄湖蟹，黄酒也温好了。请随我到餐厅去。”

“好。”

……

十天后，曾卖鱼桌给舍子才的那个藏家胡天，突然从省城来到潭州的舍府。他们友好地坐在鱼桌边，谈得十分投机。

舍子才说：“寒暄话也说过了，你不会无故来访，又有什么好东西要出手？”

“哦，舍先生，对不起，我是想把这张鱼桌收购回去！这是我爹的爱物，我背着他出手到底让他发现了，老人家又急又气，卧病在床了，不把东西拿回去，恐怕他……，唉。”

舍子才眨了眨眼，默不作声。

“请你割爱，但绝不亏你。我五十万出手的，这个数字我从不外泄，现在以九十万收回，如何？”

舍子才缓缓地说：“朋友问我何价所购，我夸说是八十万，人有自尊心，请海涵。你又再加十万，我如固执，就不近人情了。我购鱼桌时，你将桌中所养金鱼一并馈赠。但你要购回时，金鱼我得留下，养在另外的鱼缸里，看看也开心。”

“完全可以。”

“下次有好东西，请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放心！”

又过了些日子，聚会轮到由勾玉山做东，大家兴致勃勃去了勾府的别墅。

在大客厅，勾玉山说：“你们看看，我也有了一张和舍先生一模一样的鱼桌！”

大家左看右看，果然丝毫不差。

“哎呀呀，两位事业也罢，生活也罢，无分伯仲！”

“佩服！佩服！”

舍子才平和地说：“我的鱼桌抛出去了，不想玩了。”

勾玉山说：“是不是手头有点紧？我可以帮忙呀。”

舍子才淡淡一笑，说：“我花一百万，购回了一尊真人大小的仕女木雕，摆在客厅的正中央。”

“什么材质的，这么贵？”

“是木化石整雕的。下次来我家，请你们掌掌眼。”

勾玉山说：“好……现在，开会吧。今天要商议的事……多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