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生生之道在中医学中之体现❋

2015-01-25 03:28刘理想李海玉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15年11期
关键词:中医学天地中医药

刘理想,李海玉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700)

论生生之道在中医学中之体现❋

刘理想,李海玉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700)

生生之道是中国文化的主要脉络之一,中医学是体现生生之道的一门学问。人禀天地间生生之气而生,人的生生之气与自然界生生之气彼此息息相通,人的生生之理亦即自然之理;人不仅是自然界“生生之德”的产物,也最能体现、应用自然界的“生生之德”,而中医学则是将天人之生生之德融为一体、体法天地好生之德于人身的学问;人不仅禀生生之气而生,且以生生之气为生命之本,生生之气是中医学的作用对象和依靠对象,是中医学之所以取效的依靠力量;中医诊疗的基本精神是以自然的生生之气助人的生生之气,医生(医术)实际是沟通自然生生之气与人之生生之气的桥梁,中医药作为生生之具,是依靠和帮助人的自组演化调节和主体抗病反应的生生之气而取得“生生之效”的。

中医学;生生之道;生生之气;生生之具;生生之效

“生生之谓易”是《周易》的基本精神。“生生之谓易”构建了中医哲学的基本精神,在中医学中得到具体运用并发扬光大[1]。中医学是传统文化中“生生之道”与“生生之具”完美结合的典型。正如陆广莘先生归结中医药学的学术思想为“循生生之道,助生生之气,用生生之具,谋生生之效”。“生生”理念蕴含在中医学理论与实践之中。

在古代医籍中,有关生生之道精神的论述比比皆是,仅以《内经》而言,即有大量此类相关内容。如《素问》,清·张志聪在《黄帝内经素问集注·序》即明确指出:“然其中论生生之统居其半,言灾病者次之,治法者又次之。[2]”

本文结合古代医籍文献,试从生生之理、生生之德、生生之气、生生之具、生生之效等方面阐述生生之道在中医学中的体现,对中医学的“生生之道”本质属性作一探讨。

1 生生之理

人禀天地间生生之气而生,人的生生之气与自然界生生之气彼此息息相通,因此人的生生之理就是自然之理。《金匮启钥(幼科)·卷一》曰:“考夫生生之道,人身为一小天地。人之生也,本阴阳自然运化之理,在人身,本父母精血而成,阴阳化之,精血育之,必化育其内外五官五脏六腑百骸之无缺而乃生。”

明·孙一奎在《赤水玄珠》中以天之六气之火与人体五脏之火相类比:“彼造化之所以生生无穷者,以其有不易之定体为之主,然后四时行而万物生。盖天人之理一致,若外内君相之火,亦必先有定位,而后可以言变化。[3]”《素问·金匮真言论》有“东风生于春,病在肝”,“南风生于夏,病在心”等论述,强调了天人的“合一”性,而“合一”则重在“道”,而“道”又重在“自然”。中医所讲之“自然”,既包括自然环境亦包括社会环境。中医学强调的顺应自然是要求人要遵循客观规律,并无否认人的主观能动性之意。《素问·宝命全形论》云:“人能应四时者,天地为之父母,知万物者,谓之天子。”此处即明确赋予中医学“顺其自然”积极的唯物辩证法内涵。总之,自然之理亦即人的生生之理,违背自然之理即违背生生之理。《内经》曾告诫:“从阴阳则生,逆之则死。从之则治,逆之则乱。”因此,顺应自然之理可谓是“生生之理”。清·《验方新编·卷二十一·点牛痘法》云:“若不坚信而遵行之,是违天而自外于生生之理矣。[4]”

同时,中医学亦用天地万物生生之理来说明疾病问题,清·李彣在《金匮要略广注》赞叹“邪在于络,肌肤不仁”中用“不仁”二字之妙,其曰:“又按:不仁二字,形容最妙。盖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即万物所以生生之理,譬桃、梅诸果,含于核中者,皆谓之仁。将此仁种于土中,复生千万亿桃梅诸树,且结为千万亿桃梅诸果之仁,皆此生机流衍于无穷也。若肌肤不仁,则气血枯槁,痛痒不知,其肉已死,名不仁,以其生机灭绝也。[5]”

2 生生之德

《生生宝录》曰:“生生者,天地大德也。”《素问·宝命全形论》云:“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自然界持续的生成、变化,其意义就在于使生命生生不息。而人不仅是自然界“天之大德曰生”的产物,也最能体现、应用自然界的“生生之德”,最善利用自然界的“生生之德”。而中医学则是将天人之生生之德融为一体,体法天地好生之德于人身的学问,“夫天地之德曰生,为人立命,而生其生者,儒道也。医药济枉夭,余事焉尔……医乃有济,所以赞天地生生之意,其功为何如哉。[6]”《医学源流论·禁方论》亦云:“天地有好生之德,圣人有大公之心,立方以治病,使天下共知之,岂非天地圣人之至愿哉?[7]”

明·张景岳亦言:“夫生者,天地之大德也。医者,赞天地之生者也……故造化者天地之道,而斡旋者圣人之能,消长者阴阳之机,而燮理者明哲之事,欲补天功,医其为最。[8]”

明·周子干在《慎斋遗书》论述保元汤时,即具体阐述了医学如何体现天人生生之德:“保元汤能补血中之气,故曰保元,言以此保血中之元气也。人禀天地之气以生,负阴抱阳,阳不可令陷于阴分,当使胃有春夏发生之气,不可使有秋冬肃杀之气。故宜大升、大降,使清阳发腠理,浊阴归五脏,如天之包乎地外,而周行不息。假如天之元气不足,而常陷于浊阴,则地亦无生生之意矣……上古圣人,与天地合德,深悟生生不息之机,故其用药大升、大降,以法天之阳气上升,地之阴气不绝,阴阳二气升降互施,则气血散布于四肢,何病之有?[9]”

3 生生之气

《素问·宝命全形论》云:“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夫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此处之气指的应是生生之气,人之生生之气不已,则生命不已。《素问·生气通天论》云:“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阴阳。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其气九州、九窍、五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其生五,其气三,数犯此者,则邪气伤人,此寿命之本也。”这里说的生生之气,则是阴阳之气。《素问·上古天真论》云:“女子七岁,肾气盛……三七肾气平均……丈夫八岁,肾气实……二八肾气盛……三八肾气平均……五八肾气衰”。这里说的生生之气,则是先天之本的肾气,以上说明人禀生生之气而生。

《素问·六微旨大论》云:“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故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是以升降出入,无器不有。故器者生化之宇,器散则分之,生化息矣。”清·毛对山在《对山医话·卷二》说:“成天地者,气也。天地成而万物生,气固为生生之本。凡血肉之物,气生则生,气尽则化,此自然之理。[10]”这些说明人不仅禀生生之气而生,且以生生之气为生命之本,体现了生命始于气化、终于气息的中医哲学观。

人体患病之后,临床用药也要保护人体“生生之气”。如《珍珠囊补遗药性赋》曰:“不问所病或温、或凉、或热、或寒,如春时有疾,于所用药内加清凉风药;夏月有疾,加大寒之药;秋月有疾,加温气药;冬月有疾,加大热药。是不绝生化之源也。钱仲阳治小儿深得此理。《内经》曰:必先岁气,无伐天和,是为至治。又曰:无违时,无伐化。又曰:无伐生生之气。此皆常道用药之法。若反其常道而变生异证矣,则当从权施治。”[11]

“生生之气”即人体的抗病、适应环境、自调和、自康复之正气。人体之气,旺则健,衰则虚,偏则病。助生生之气之法。如清·徐大椿《神农本草经百种录》在解菖蒲时云:“凡物之生于天地间,气性何如,则入于人身,其奏效亦如之。盖人得天地之和气以生,其气血之性,肖乎天地,故以物性之偏者投之,而亦无不应也。[12]”此以天地孕育化生的“生生之具”——天然药物来协调人的“生生之气”。而针灸更以激发、调动人体自身的“生生之气”以疗病为能事,以简取效而著称于世。

中医治病的着眼点不一定在局部病灶,也不一定在于杀灭病原体,更关注的是整个人体之气出现了什么偏差,再通过“生生之具”来补偏救弊,使人体的正气发挥出自组织、自适应、自调和、自康复效应。当气得“生生”谓之“和”,“和”则病自愈。

4 生生之具

《汉书·艺文志》云:“方技者,皆生生之具。”中医学作为“生生之具”,具有维护人类健康的“生生之效”。明·路云龙在《孙氏医案·生生子医案序》中对医学作为“生生之具”及代天行好生之德的属性作了具体说明:“盖天、生生者也。天能生生,不能使有生者尽尊其生,则生生之权于是乎穷,所以斡旋生理而佐化育,所不逮者,不得不寄于医。医、代天者也。故炎帝也而本草,轩岐也而《灵》、《素》,伊尹也而汤液,皆承天好生之德,而立天下万世民物之命。顾天所以生生者,惟是阴阳动静之气,变化顺逆之机,燥湿虚实之宜,而长桑家生生之方,皆原于是。苟识不能探其玄,且不能达天,而恶能代天。[13]”因此,“天有生生之权,而生生子代之,天有生生之理,而生生子泄之,于以列天官何忝焉”(笔者注:孙一奎号生生子)。

清·李冠仙在《知医必辨》中言:“凡用药调理病人,如浇灌花木……不知用药培养,亦如浇灌花木之道,浇灌得宜,则花木借以易长,非所浇灌者,即是花木也。即如芍药最宜稠粪,多以稠粪加之,岂即变为芍药乎?是故气虚者,宜参,则人之气易生,而人参非即气也;阴虚者,宜地,服地则人之阴易生,而熟地非即阴也。善调理者,不过用药得宜,能助人生生之气,若以草根树皮,竟作血气用,极力填补,如花木之浇肥太过,反遏其生机矣。[14]”用药是否得宜,能否治病,关键还在于是否能够利用和发展人体生生之气。

清·吴鞠通说得更为直接,在其晚年医著《医医病书》列专篇“药不能治病论”,文题不免引人一惊,但其笔锋一转,道出药不能治病却能愈病之理,其曰:“时下所用汤丸等方,皆和方也,药物不能直行治病。或曰:药物既不能治病,汝医病能不用药乎?曰:药之走脏腑经络,拨动其气血,如官行文书,使该管衙门官吏,照牌理事。如脏腑以气为官者,则以血为吏;以血为官者,则以气为吏。药入某脏某腑,使其气血调和,令本脏之气血,自行去本脏之病。”吴氏又言:“若脏腑气血消漓,虽有妙药,该管官吏,不为奉行,不为核转查办,药其如之何哉?[15]”如果脏腑气血乖和爽序,自身自适应、自调节功能无有,纵有灵丹妙药,无有药效发挥与凭借之基础,又能如何?此与陆广莘先生所言“一旦病者自身丧失生生之气,即使泡在药汤里也无济于事”,可谓古今相通,不谋而合。

另外,中医治病、疗疾、养生多以天然动植物入药,而动植物均属生命体。动物为血肉有情之品,植物有欣欣向荣之意,均具有“生生之气”,与人的“生生之体”相通、相融性无疑大于化学合成药。动植物药的药效绝不仅限于化学成分,如明·缪希雍《神农本草经疏》中对麦门冬所疏曰:“麦门冬在天则禀春阳生生之气,在地则正感清和稼穑之甘。《本经》:甘平,平者,冲和而淡也。《别录》:微寒,著春德矣。[16]”清·徐大椿《神农本草经百种录》解释桃仁之功效谓:“桃得三月春和之气以生,而花色最鲜明似血,故凡血郁血结之疾,不能调和畅达者,此能入于其中而和之、散之。”[17]从以上论述来看不难得知,若离开传统文化思想之内涵来理解,这些“春阳生生之气”、“清和稼穑之甘”、“三月春和之气”岂是化学成分、分子生物学所能全解的?

5 生生之效

中医诊疗的基本精神是以自然的生生之气助人的生生之气,医生(医术)实际上是沟通自然“生生之气”与人的“生生之气”的桥梁。因此,中医药作为生生之具,是依靠和帮助人的自组演化调节和主体抗病反应的生生之气而取得疗效的。战国时期的名医秦越人(扁鹊),当天下尽以为他能使死人生还,而他则说:“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所以中医药的疗效,只能视其对人的生生之气的贡献度而言,视其对人的整体边界的屏障功能和界面全息效应,对人的自组演化及其稳态适应性调节功能,对人的自组演化调节所发动的“正祛邪”抗病反应之势的贡献度,因为归根到底是人的自我痊愈能力的效果。所以说中医学之道,道不远人,以病者之身为宗师。治病有效,最大的功劳在病者自身的“生生之气”,医学只能认识它、依靠它、帮助它、发展它,却不能包办代替生命的自组演化调节的生生之气。从而,生生之效——中医药的疗效只能是生其自生,助其自组,助其自制,扶其正祛邪之势,因势利导而已。医学的根本任务就在于致力于发现和发展人的自我健康能力,才能为人的生存健康发展服务。

唐·刘禹锡说:“天之所能者,生万物也;人之所能者,治万物也。[18]”“生万物”是一种自组织创生,“治万物”是助其自组的创生性实践。医药之所以称为“生生之具”,就是要成为助人“生生之气”的工具;而医学之作为“生生之道”,就是要成为发现和发展人的“生生之气”以收“生生之效”的创生性实践智慧学。

中医学是什么?《汉书·艺文志》把医药的本质功能归结为“方技者,皆生生之具”。陆广莘认为,几千年来,中医学其主旨即是以养生治病必求于本,发现和发展人的“生生之气”的自我健康能力和自我痊愈能力;并以此为对环境利害药毒的取舍标准和对之转化利用的聚合规则,使之成为助人生生之气的“生生之具”;通变合和助人自组织调节,因势利导扶其正祛邪之势,帮助人的自我健康能力实现中和位育,追求天人合德的生态和谐的“生生之效”。

清·徐大椿云:“盖医之为道,乃通天彻地之学,必全体明,而后可以治一病。若全体不明,而偶得一知半解,举以试人,轻浅之病,或能得效;至于重大疑难之症,亦以一偏之见,妄议用药,一或有误,生死立判矣。[19]”若不了解中医之为道,仅以形而下视之,在临床实践中或许幸中小疾,然长远观之则难免有所偏差。中医学的学术思想就是医者好生生之德,从天人之际层次关系实际出发,从健康和疾病之变化的医学事实出发,遵循辨证论治的“生生之道”,发现和发展人的“生生之气”,转化和利用环境“生生之具”,谋求天人合德的“生生之效”。

综上所论,我们不难理解中国哲学是生命哲学,中医学是生生之学,中医学是体现生生之道的一门学问(谨以此文纪念国医大师陆广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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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222.15

:A

:1006-3250(2015)11-1407-03

2015-04-19

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全国名老中医药专家传承工作室建设项目-国医大师陆广莘传承工作室建设项目

刘理想(1977-),男,河南永城人,副研究员,医学博士,从事中医基础理论及中医养生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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