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三盏灯》中扁金形象的异质性书写

2015-01-28 09:45周逢梅广东技术师范学院510665
大众文艺 2015年22期
关键词:盏灯苏童异质性

周逢梅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510665)

苏童《三盏灯》中扁金形象的异质性书写

周逢梅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510665)

苏童《三盏灯》对“傻子”扁金形象的书写是一种异质性书写,意在展现社会和人性中的“被压制的知识”。 作者通过对扁金性格的异质性书写,表达了对战争反人道主义本质的另类控诉;通过对扁金在归属选择上的异质性书写,表达了对极端集体主义的批判和对个人自由的肯定;通过对扁金在生活道路选择上的异质性书写,表达了对模式化人生意义的反思和对人生真义的叩问。

苏童;扁金;形象;异质性

战争是古今中外许多作家描述过的题材,中国古典名著《三国演义》对战争中的智谋博弈的经典描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对战争年代社会生活的全景式描绘、新中国十七年小说对战争的革命乐观主义憧憬,都表达了对战争的文学想象,然而,苏童的《三盏灯》别具一格的是从一个傻子的视角来观察战争,通过“傻子”与“常人”的对比来反思战争和人性,这使得这部描写战争的小说具有与其他战争小说十分不同的风味。

作者在小说中数次说到扁金“差不多是个傻子”“是傻子”,意在强调扁金具有和常人不一样的思维。扁金自然是与常人不一样的,按照一般的说法,他应该是一个智商不太高的人。例如当村民躲避战乱回来后,扁金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说:“我的鸭子没去你家拉屎”“我没睡过你家棺材”“我没吃过棺材里的红薯”,反倒欲盖弥彰,这充分暴露了他的智商。然而,扁金并非完全浑浑噩噩,他对自己的鸭子的爱护,对小碗的爱护,都说明他的内心单纯、明净而善良。作者之所以要塑造这样一个“傻子”形象,除了傻子语言、行动的奇异性所带来的幽默感和独特的文学观赏性外,更重要的是借一个异质性1的人物形象,来展现战争和人性的另一重面向,重新拷问战争的反人道本质。如果我们按照福柯的说法,社会和人性中的异质性本质上是一种不同于主流知识的“被压制的知识”,这种“被压制的知识作为一种历史的知识是存在的,但却隐藏在机能主义和体系化的理论的身体内部”。2在一定意义上说,文学家的敏锐之处正在于窥探和描述这种“被压制的知识”,这也正是《三盏灯》的战争叙述的深刻所在。

总体来看,扁金形象的异质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层面:

一、性格的异质性

作者在小说中多次通过旁人之口提到扁金是个“傻子”。在旁人眼里,养鸭人扁金就是一个傻子,当战争的炮火即将来临,大家都在收拾家当逃离雀庄的时候,扁金却没有出现在撤离的队伍里面,村长娄祥一边询问扁金的去向,一边斥责道:“扁金满脑子都是猪屎,也差不多是个傻子”“这种日子还在找鸭子?他是傻子你也是傻子,你就没告诉他打仗的事?”仗就要打到村子里来了,大家都在紧张地转移,扁金却还在外面找鸭子,没有跟着村民一起转移,全村只有他一个人留下了。按照常人的思维扁金当然就是个傻子,因此,村长娄祥骂他“这个傻子,死了活该”亦不足怪。就连参加雀庄战役的士兵都知道扁金“傻”:“士兵们看不清木条箱里装了什么东西,有人想过去盘问他,但好几个士兵都认出了扁金,他们说,别去管他,那人是雀庄的傻子”。小说结尾时娄福海还跟村里人说:“我早就说过扁金是傻子,你们偏不信,现在你们该相信了吧?”

从智商层面而言,扁金作为傻子是无疑的,但是,如果撇开智商不谈,扁金却又有其十分单纯、善良的一面。战争来临的时候,他不是只顾自己赶紧逃难,而是去找自己的鸭子。这个事实,从智商上来看,完全可以证明他是个傻子,但如果深入扁金的内心,则可以看到他和鸭子之间建立起的平等的相濡以沫的感情,却是一般人很难达到也很难理解的。这就如莫言在《生死疲劳》中描绘的单干户蓝脸和他的牛之间的那种超越物种的感情一样。从这里,可以看到苏童对农民文化和佛教文化的深刻领悟。

而更重要的是,扁金并非不知好歹,而是爱憎分明。他保护自己的鸭子并非仅仅是小农保护自己的私有财产那么简单,而是一种单纯温暖的爱。大难临头时,如果真的自私,当然会扔下坛坛罐罐逃命,但扁金绝不会为了自己逃命而抛下自己心爱的鸭子不管。而他对战争、对士兵的行为,也始终难以理解:“你们打你们的仗,我才不管,可你们怎么能打我的鸭子,你们要是打我那些鸭子我就饶不了你们。”甚至当他躲到村长家的棺材里时,仍然在想:“假如他难逃一死还不如回到河滩去,回去与他的鸭子死在一起。”手无寸铁的平民和鸭子面对荷枪实弹的士兵时,当然是不堪一击的,而问题就在于,美其名曰“文明发达”的现代社会,竟然还会出现强壮的士兵欺负弱小的平民和鸭子的事情。因此,“他恨死了那群士兵,他们仗着有枪有刀就随便欺负人,欺负了人还欺负鸭子。我没有惹他们,我的鸭子也没有惹他们,他们这么欺负人不就像一群野狗吗?野狗才会这样乱咬乱吠呢,野狗才会追着鸭子不放呢。”可是,面对战争,面对荷枪实弹的士兵,像扁金这样的弱者当然是无法反抗的。“扁金想他是没法找到那个该死的士兵了,去问鸭子吧,鸭子又不会说话,鸭子说了话他也没办法,他们有枪,枪里有子弹,子弹朝你脑门上飞过来你就死了,你就什么办法也没了。”

通过扁金这一异质性的性格描写,苏童表达了对战争反人道主义本质的另类控诉。实际上,扁金和他的鸭子,可以看作是社会底层的弱者或边缘人的象征,而战争的发动者,则可以看作是社会上层的强者的象征。在任何一个社会,强者的思想总是主导着整个社会的思想,强者的性格亦形塑了整个社会的性格。战争的发动者们打着动听的意识形态幌子,将芸芸众生卷入一个动荡、流血、混乱的世界,然而可悲的是,芸芸众生不仅无力反抗,甚至随波逐流地为战争的发动者们歌功颂德。扁金作为一个性格奇异的弱者,他的喃喃的抗议,虽然并不能起什么作用,却道破了强者逻辑的强盗性的一面,揭穿了战争的意识形态面纱。

二、归属的异质性

战争年代是集体主义的年代,无论士兵还是平民,都必须绝对服从集体,个人在战争环境下是无力的。战争中的个人只有将自己归属于某一个集体,才具有安全感,也才能找到自己的意义。在整个20世纪,大多数中国人几乎都难以摆脱这一状态。然而,正是这种极端的集体主义,将个人和个人自由的缝隙挤得越来越小,造成了同质化的思想、性格和行为。

然而扁金似乎并不喜欢集体,也敢于不加入集体。他虽是雀庄人,却不和大家住在一起,而是住在鸭棚里。他没有家庭,没有妻儿。战争来临时,他完全抗拒加入逃难的集体,甚至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他之所以在人群中总是孤独,总是和鸭子在一起,是因为他不喜欢被划归为某一群体,更难以理解这些人在“集体”之名下互相屠杀。他的朴素的想法只是,大难临头,他不能丢下可怜的鸭子。当鸭子聒噪令他厌烦时,他骂道:“你们是野狗吗,野狗才这样乱叫呢,你们什么也不懂,我凭什么要陪着你们担惊受怕,你们叫吧,你们饿死我也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你们啦”。他虽然“傻”,却又是完全自由的个体,他可以从容地实现自己的想法,而不必被集体裹挟着往前走。巴赫金认为,傻子有这样的特权:“在反对所有现存生活形式的虚礼,在反对违拗真正的人性方面,这些面具获得了特殊的意义。它们给了人们权利,可以不理解,可以糊涂,能够耍弄人,能够夸张生活;可以讽刺模拟地说话,可以表里不一,可以在戏剧舞台的时空体里过生活,可以把生活描绘成喜剧,把人当成演员;能够撕去别人的假面,能够以严厉的(几乎是宗教的)诅咒骂人;最后可以有权公开个人生活及其一切最秘密的隐私。”3扁金显然是拥有这些特权的。扁金在归属选择上的异质性,正是为了获得一个更加自由的生活空间,尽管这个空间中充满着常人所厌恶的鸭鸣声和鸭粪气味,但没有人群和社会集体中的强权、争斗和虚伪,也没有令人窒息的同质化。

三、生活意义的异质性

加缪曾经为自己笔下的默尔索辩护:他远非麻木不仁,他怀有一种执著而深沉的激情,对于绝对和真实的激情。4苏童笔下的扁金亦是如此,他并非没有对真善美的追求,只是他所追求的与别人不一样。扁金虽然没有和其他村民一样躲避战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恐惧战争。他不仅厌恶战争,而且战争也给他留下了巨大的心灵创伤:“几天来扁金的脖子、胳膊和胸前新添了许多淤血和疤痂,那都是他自己弄伤的,扁金怎么弄都不能消除它体内的那些子弹。”在这一点上,他并非异质性的。

然而他确实不同于其他村民。战火将至,人们纷纷逃离雀庄,扁金却留了下来。战火既熄,人们重回家园,扁金却永远离开。对他而言,生命中最重要的,其实不是鸭子,而是小碗对他的触动。“扎着绿头巾”的小碗和“苍白的脸和蓬乱头发”的生病的妈妈相依为命,默默地等待打仗的父亲回来。她将三盏灯挂在船桅上,一盏比一盏高,一盏比一盏亮。小碗说“爹就在十三旅当兵,没有三盏灯,爹就找不到我们的船了。”然而最终三盏灯熄灭了,打鱼船不知飘向何方,傻子扁金却仍旧赶着心爱的鸭群一路奔跑,一路寻找。扁金在寻找什么?可以作多种猜测,然而小碗的美好形象在扁金心中一定没有熄灭,小碗的童真、善良、执着、信念显然是他在雀庄嘈杂的人群中永远不可能找到的,大约也比和鸭子共处更能唤醒他对人性美的欣赏和认知。总之,扁金从来就对俗世间模式化的人生意义——从娶妻生子到赚钱发财、建功立业,感到无聊和厌恶,因此,他开始了一个人的、不知所终的漂泊和寻找。

注释:

1.所谓异质性,指的是“从根本质地上相异的东西”。参见曹顺庆:《为什么要研究中国文论的异质性》.文学评论,2000(6).

2.(法)福柯.《权力的眼睛》.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218.

3.(苏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357-358.

4.(法)加缪,柳鸣九译.《局外人》(序言).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132.

周逢梅,女,湖南浏阳人,中山大学本科毕业,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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