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戏剧，有很多不过脑子的说法

2014年戏剧奥林匹克演出，有观众对罗伯特·威尔逊起哄。其实也不算起哄，就是在演出结尾强烈、公开地表达了不满。专业工作者不会鼓励这样做，但对一部作品表示不满，在西方也常见。一场歌剧结束有人喊“bravo”，是喝彩，也可能有人喊“boo”，就是“下去吧”，喝倒彩。观众和艺术家习以为常。可到咱们这儿怎么就如临大敌呢？还上升到“不文明”的高度了。有那么可怕吗？罗伯特·威尔逊的作品从来就是有人说好有人说歹。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沈林（中央戏剧学院）

不久前，第六届戏剧奥林匹克在北京举行，一时间观众争睹，业内热议，近年大型国际文艺活动鲜有反响如此者。

戏剧艺术引进的成败系于专业性。新中国成立之初，文化干部中不乏专家，甚至大家，如郑振铎、齐燕铭。改革开放初依然强调干部“年轻化、专业化”。近几年我们不乏热闹、大型的文艺活动，但深受欢迎的和引起热烈讨论的作品毕竟不那么多。这就说明了专业性的重要。

媒介特点决定，戏剧囿于一时一地，另外的时间、别的地方看不到，没有电影的优势，难以博览。相比姊妹艺术，戏剧与意识形态近，长短优劣不易达成共识，不像表面看的那样直观，需要入场前散场后的案头功课。戏剧专业的特点又决定，有实践和识见的戏剧人还需要掌握大量社会资源，惟其如此，其理念才有可能转化为影响，推动行业发展。

现实是，有眼光有才华的不一定掌握资源，掌握资源的又未必有能力合理地使用所掌握的资源。近几年修建的剧场，不能说不美轮美奂、不富丽堂皇。但它们的主人果然个个眼识风云、学养深厚、感觉敏锐、思维敏捷？缺了戏剧策展人，剧场、剧团、戏剧节会如同在没有航标的江河上随波逐流的漏船。

专业化首先体现在目的性。为什么要引进戏剧作品？现在说到引进，多说“打造大都市品牌形象”。此说空洞无物。关键不在形象，而在于提高自己的创作能力。“以我为主，为我所用”，最终搞出自己的优秀作品。

以我为主就是平视别国的艺术，既不仰视，也不俯视。引进最大的作用或是刺激我们的创新精神，增长见识扩大眼界，最终是为了做自己的文章。引进的并不一定就是样板，要我们亦步亦趋地模仿。因此对于引进的作品，可以微笑，可以喝彩，也可以批评。

这次戏剧奥林匹克演出中，有个别观众对罗伯特·威尔逊起哄。其实也不算起哄，就是在演出结尾强烈、公开地表达了不满。专业工作者不会鼓励这样做，但对一部作品表示不满，在西方也常见。一场歌剧结束有人喊“bravo”，是喝彩，也可能有人喊“boo”，就是“下去吧”，喝倒彩。观众和艺术家习以为常。可到咱们这儿怎么就如临大敌呢？还上升到“不文明”的高度了。有那么可怕吗？罗伯特·威尔逊的作品从来就是有人说好有人说歹。

专业化要反对“文化达尔文主义”。人们常认为硬实力强的国家文化也强。其实是，一个国家因为其经济、政治、军事强，因此有能力推行它的艺术，但这艺术本身并不一定就强。戏剧奥林匹克，有些欧洲强国宣传力度远远超过立陶宛和格鲁吉亚。但不少观众和从业者倒偏爱这两个“小国”的作品；而对于一些大国的戏，多了几分敬畏，怕说不喜欢让人觉得觉悟低。立陶宛和格鲁吉亚的演出，常常是第一场空三分之一座，第二场爆满。这就是口碑，这就是作品的力量。

今后我们尽可以言必称美利坚、英吉利，但不要闭口不提波斯、天竺。毕竟，仅是我们和这些古老文明的交通史，就长于英德法意俄这些民族国家的历史；没有波斯引进的音乐舞蹈，我们就不能创造百戏、散乐、大曲和霓裳羽衣舞。为什么我们的现代化、时尚化、产业化、国际化、跨文化，就非得太庙图兰朵，杂技天鹅湖，芭蕾牡丹亭，现代舞金瓶梅，以及金色大厅为中国喝彩？或许今后可以考虑举办“亚非拉戏剧节”或“丝绸之路舞台艺术节”。

有一种不过脑子的说法：大众拒斥专业水平高的戏剧作品。实际情况正相反，优秀的戏剧作品大家都说好。用大众性对抗专业性，其实是担心票房。其实，专业性不强的作品，票房从来就没有好过。陈道明《喜剧的忧伤》不专业吗？姜文的电影不专业吗？还是他们的票房都大败亏输？

1990年代以后，戏剧艺术被抛入市场的汪洋大海自寻生路。完全基于市场逻辑的艺术政策或许符合市场规律，却和艺术规律风马牛。西方的经验也揭示了同样的事实。戏剧市场化最彻底的美国，其戏剧成就难以超过一些采取赞助政策的国家，远的不如太阳王时代的法国，近的不如苏联。

艺术家的奇思妙想、广大观众的喜闻乐见，以及市场的见钱眼开，三方真个势同水火？现实经验告诉我们三者可以兼顾。专业人士站在为人民服务的立场挑选戏剧作品，专业性与公共性就不仅是相融无碍，而且还相得益彰了。

这一切，都需要宏观、长远的考量，需要兼顾专业性、知识性、大众性的框架来整合。拽句布莱希特《高加索灰阑记》的戏文：“最好的要归于善待的：聪颖的孩儿归于慈祥的妈妈，好让他长大后一展才华；矫健的马儿归于敏捷的骑手，好让它日行千里沙场叱咤；肥沃的山谷归于灌溉的农夫，好让漫山遍野绽开鲜花”。听着很乌托邦。但这乌托邦似乎已在地方和民间初露端倪，比如乌镇，有那么点招贤纳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