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明鬼”的意义与论证

2015-01-31 17:48田宝祥
枣庄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鬼神墨子

田宝祥

(首都师范大学政法学院,北京 100048)

墨子“明鬼”的意义与论证

田宝祥

(首都师范大学政法学院,北京 100048)

在先秦诸子百家中,墨子的思想体系是相对完善的。“十论”主要谈政治与伦理,“墨辩”六篇强调逻辑,“备城门”十一篇涉及军事。同时,墨子的思想也是有效的、合理的、具有超越性的,就连争议最大、批评最多的“明鬼”论也不能说绝无意义。其一,“明鬼”上与“天志”契合,下与“非命”呼应,乃墨子“天—地—人”三体一统的精神框架与道德范式之重要构成。墨子“十论”并不存在哪一论统筹其他九论的可能,因此“明鬼”为“兼爱”服务的说法,也不足为信。其二,墨子“明鬼”,绝非宣扬迷信、蛊惑人心。在笔者看来,“明鬼”的目的恰恰在于打破怀疑,为强力人格扫除障碍,达到个体精神世界的完善。

明鬼;天志;二重意义;逻辑论证 ①

一直以来,鬼神之说都困扰着人类社会,无论我们的头脑如何理性、方法如何科学,也不能彻底消除它的影响。为什么人会好奇一切不可知的事物;为什么人常常失眠多梦、神情恍惚、胡思乱想;为什么人明明怕鬼却还对鬼充满好奇;为什么科学越进步、思维越开化,神秘主义、怀疑主义反而越来越普遍?可以说,鬼神之说既是整个人文哲学的隐痛记忆,又是传统中国急欲割离却始终藕断丝连的一条脐带。

先秦诸子当中,将鬼神之说学术化、系统化的只有墨子一人。《墨子·明鬼下》有曰:“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为鬼者。”在墨子看来,人心有人心之鬼,天有天之鬼,连山水都有一个可以依傍的性灵之鬼。可以说,承认“鬼”的存在,前提是承认精神的存在。既然精神可以主导人的行为,作为精神产物的“鬼”,自然可以对人的行动施加影响。墨子认为,一切有灵性的事物,在现实世界里都有一个完美的终善的参照,对于好人而言它是一种道德的引导,对于恶人而言则成为一种严苛的警惕。墨子从没有对“鬼”和精神做具体的拆分,而是将它们混同为一种高度的“绝对”。这种精神性的产物蕴藉于人的肉体,可生可灭。

一、墨子“明鬼”的基本立场

墨子“明鬼”,并非真正强调鬼神的存在,而是提供一枚神性化的“警铃”。与儒家之“慎独”的相同之处在于,都有人格自警、言行约束的诉求;不同之处在于,儒者是自律,墨者是自苦,儒家“慎独”意在省己修身,墨家“明鬼”旨在敦人力行。

墨子所明之“鬼”,不是站在科学对立面的封建迷信,而是根植于人们心中的那部分牢不可破的精神产物,它既不消极,也不反动。墨子认为,历代的圣王心中都住着一个大禹或文王,它是圣王之道的完美象征。而对于普通大众,鬼神之道又被赋予另一种含义,它包含着极难实现的真善,因为它的高尚不可及,所以最初的指引就不可避免地转向了灵性的约束。

《明鬼下》有云:“天下之陈物曰:先生者先死。”这足以表明墨子现实主义的立场。墨子虽论生死,但同孔子一样,不追问彼岸或往世的问题;也同庄子一样,对生命持有本真、开放的态度。“先生者先死”,乃墨子生命哲学最强有力的一句,也是对宣扬“长生不死”的江湖术士之有力回击。墨子认为,先出生的先死亡,这是不可违逆的生命规律。也就是说,如无疾病或特殊变故,年长者一定比年幼者先衰、先死。在自然生长的状态下,父母兄长一定先于自己实现生命的终结。

既然每个人都要死,那么葬礼的厚与薄又有什么分别呢?尊重逝者、缅怀逝者,不一定要通过“入敛之礼”的重加来体现。在墨子看来,与其以盛大的形式、丰厚的祭品“葬人”,不如以这种恭敬谨慎的方式“祭天”、“敬鬼”。“天”、“鬼”的意志若可通达,人类最普遍的愿望和理想就有了寄托,个体在现实生活的一切言行,于道德和心灵上就有了强大的依靠。

墨子曰:“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实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若鬼神之有也,将不可不尊明也,圣王之道也。”这段话不可谓不深刻。墨子“明鬼”,并不指望人们在形式上承认“鬼”,而希望在人们的精神世界植入一种强烈的“绝对道德”,这可能是墨子对孔子“畏天命”论的最大继承。在这个意义上,墨子不能算作是儒家思想的完全背逆者。

二、墨子“明鬼”的两重意义

墨子的思想体系,在结构上像一个灯笼。重点是上下两端以及中间的轴心部分,即“天—人—鬼”的纵向关系。“兼爱”、“尚贤”、“非攻”、“非命”处于结构的中端,是墨子思想的精华,也是人伦关系这一层面的展开。

墨子是个唯理主义者,不完全唯物,也离唯心相距甚远。墨子论“鬼”,是在考虑了一切逻辑可能之后,对天人的二元体系所做出的推衍。所明之“鬼”,一方面与有志之“天”上下呼应,和“天志”的特性相似,也是道德与神秘二性兼有,缺一不可;一方面在天人关系中充当中介的角色,具有情感疏通的功能。可以说,“明鬼”论的阐发,基本意味着墨子“天、人、鬼”三元一体说的完成。

墨子“明鬼”,在逻辑体系上有意义;在人格养成的层面,也有意义。实际上,在整个工业时代以前,人们的心中多少保留着关于“鬼”的幻想。而墨子所要“明”的,就是隐于人之精神内部的这一“恍惚”存在。试举一例:日常生活中,人们遇到珠帘,会下意识地掀开。这时,若一只蜘蛛见在帘上,人们必受惊吓。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当受惊者掀开帘子时,一定会下意识地想起蜘蛛。可以说,“蜘蛛”所造成的心灵恐怖,每次掀帘时所产生的触觉紧张,以及人作为高等动物天生所具有的胆怯和敏感,所有这些看似荒诞实则普遍的精神表征,都指向了孔子所不语却又不言自见的“鬼神”。在墨子看来,它们强大到足以构成一个体系,一个真实得令人敬畏的严肃系统。它可以抑制并逐渐消解一个人内心的狂热、躁动与傲慢,即尼采所崇尚的酒神精神——狄奥尼索斯式的激情主义。

墨子认为,冲动的感性伤人害己。任何时候,理性都是第一选择,容不得半点犹豫。同时,墨子还指出,平息冲动、养成稳定人格的最好方式,不是说教,而是警斥。为了避免人们在处理问题时感情用事,墨子预先设定了一个绝对正义的代表——无上的“天”。这一“人格化的天”,只在道德上起引导和纠正的作用,而不对人的具体生活强加干预。对于自我约束力差、妄自尊大的人来说,“明鬼”的警斥是第一环节,“天志”的约束是第二环节,“兼爱”的行动才是环节的完成。若从“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四者的实现意义上讲,墨子“天志”、“明鬼”之隐性效应,要比周王室明目张胆的暴力强制合理得多。

三、墨子“明鬼”的多次论证

《明鬼下》篇引《诗经·大雅》“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一例,来论证鬼神在先代圣王那里早已有之。如郑杰文所说,这是一种典型的“以《诗》为史”的方式。墨子摈弃了孔子关于“礼乐教化”的那套观念,吸收了人性之“善”与道德之“仁”的部分学说。《墨子》书中多处引用《诗经》、《尚书》中的言论与轶事,即是证据。

墨子论证鬼神存在,主要倾向于朴素的经验主义。《明鬼下》有云:“何不尝入一乡一里而问之,自古以及今,生民以来者,亦有尝见鬼神之物,闻鬼神之声,则鬼神何谓无乎?若莫闻莫见,则鬼神可谓有乎?”墨子以民间的经验证明,鬼神的存在在逻辑上是可信的。原因很简单:有人见证过鬼神之状,听闻过鬼神之声,况且这不是什么不切实际的谣传,鬼神之说古已有之,世人皆可形容。墨子的结论是:只要有一人见识过鬼神,已说明鬼神之存在是可能的;反之,如果鬼神不存在,那么见闻之说和经验之谈从何而来?可以说,在“明鬼”的论证上,墨子捍卫了自己的立场,所采取的双向论证和经验论也合情合理。

为了在立论上更为充分,墨子提出了“鬼神之有”的凭准,即“众之所同见无众之所同闻”,这正是墨子逻辑论证的高明之处。一个人可以撒谎,编造自己遇鬼的事实,但千人万人不可能同时撒谎,毕竟巧舌之辩在真相面前是站不住脚的。《明鬼下》云:“凡杀不辜者,其得不详,鬼神之诛,若此之憯遫也!以若书之说观之,则鬼神之有,岂可疑哉?”文本所指,乃“中心折脊、殪车中、伏弢而死”的周宣王。墨子认为,由于他歪曲正义,杀死无辜之臣杜伯,才招致“鬼神之诛”,遭受惨死的厄运。像这样的证例,《明鬼下》篇中多达五处,且例例触目惊心,“为君者以教其臣,为父者以警其子”,足见影响之深远。

《墨子·公输》云:“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争于明者,众人知之。”普遍的解释是:在背后运筹帷幄之人,人们往往不了解他的功绩;在明处争名夺利之人,则避不开天下睽睽众目。墨子从儒家继承了是非善恶的道德心,又较早地提出了得失利害的功利心。不过,这并不能说明孔子就不如墨子高明,只能说墨子在处理现实问题上少了些传统的束缚、多了些超前的考虑。

墨子的功利包含个人主义,却远远高于个人主义。孟子曲解了墨家的“兼爱”,才会有后来类似“无父”的言语攻击。墨子与杨朱相反,并不主张先为自己,而是最大化地先为劳苦大众争取利益。墨子也提倡理性的“善”。在他看来,判断是非善恶不能仅靠耳闻与目睹,也不能完全依赖感性的经验和主观臆断,只有经过多次的考证和多方的核实,才能在法理上获得可以凭依的证据,实现最大可能的公平与正义。

《明鬼下》有云:“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尚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在墨子的体系中,“天志”的位置先于且高于“明鬼”,后者并不能取代前者行使“尚贤罚暴”的权力。这也就意味着,即便全天下的人都丧失了对鬼神的信赖和敬畏,只要“天志”的绝对权威尚在,天下也不至于无道而大乱。因此,这两句是存在逻辑漏洞的,即在因果之对应关系上夸大了“鬼神”之于“天下”的影响。

四、墨子“明鬼”所引发的误会与思考

海德格尔认为,“任何存在论,如果它不曾首先充分澄清存在的意义并把澄清存在的意义理解为自己的基本任务,那么,无论它具有多么丰富多么紧凑的范畴体系,归根到底它仍然是盲目的,并背离了它最本己的意图。”任何一种学说,在创立之初都有其直接之目的,当下的学术研究所提供的部分认知,比清代文本里的一些思想线索更可信、更接近诸子本意,是完全可能的。研究文本,最终还得复归文本。任何深刻的本质,都无法从后来的推测中得出,只有回归问题产生的历史情境,才能冲破表象、真实呈现。

对于墨学而言,复灭容易复兴难。之所以一度中绝,恐与历代古籍的不录、粗录与误录大有关系。与历史近况较为不同,近一百五十年来关于《墨子》文本的关注与解读,无论从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有显著增长。当然,这一阶段也有它的问题存在。尤为突出的是,墨辩六篇以及整个逻辑的部分被过分拔高,“天志”、“明鬼”的部分则被深深打上了落后、迷信的烙印。可以说,对传统文化中的“鬼神论”进行“一刀切”和“全盘否定”,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人们在面对一切非理性问题时的困惑,遮蔽了人的内心,混淆了人的判断。以至于现在重新考证墨学之思想体系,反倒显得不合体统。

古今中外,很多伟大的哲学家,在知识体系的构建层面,都不会对神秘主义视而不见,墨子在“明鬼”、“天志”的论证上保留神秘主义的倾向,反而难得。它无损于其思想的深刻性与正义性,反而使其体系更加平衡、丰富、兼具人文关怀。有学者认为,“明鬼之说”乃墨子刻意为之,目的在于笼统人心、愚弄大众,以反其道的方式推行“兼爱”、“非攻”之人道主义。这类说法有可取之处,但缺陷在于,忽视了“明鬼”在墨子“十论”体系中的地位,也消解了“明鬼”意义上的多重性。

个人认为,解读《墨子》的方式有两种:一是“照镜子”,二是“擦镜子”。“照镜子”的方式是古今观照、古为今用。既可正向地从《墨子》文本中汲取新鲜的养分,为当下的文化建设服务;也可逆向地从当代视角和当下理论切入,去理解《墨子》文本中的疑难问题。“照镜子”的方式,强调现实意义与作用,适合大多数人;“擦镜子”的方式,反对“智巧”和过度阐发,注重本意深究和不走样的传承,更适合知识分子。对于处于文化墙角的墨学而言,重点已不是“照镜子”,而是“擦镜子”。一种传统的学说只有彰显出其内在的思想优势,它才有资格在当下的价值体系中获得足够醒目的位置。

[1][清]孙诒让.墨子间诂[M].北京:中华书局,2001.

[2]张纯一.墨子集解[M].成都:古籍书店,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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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杨俊光.墨子新论[M].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2.

[5]白奚.稷下学研究:中国古代的思想自由与百家争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6]杨建兵.先秦平民阶层的道德理想——墨家伦理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7]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M].北京:北京三联书店,2006.

[8]宋志明.墨子人天学新探[J].中国哲学史,20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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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杨华.墨子“天志”“明鬼”思想的社会根源[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5).

[11]雷蕾.墨子“鬼神”观新论[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3).

[责任编辑:杨全顺]

The Significance and the Argument of Mo-tse's Thought of"On Ghosts"

Tian Bao-xiang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48,China)

In the pre-qin schools of thought and their exponents,Mo-tse's thought system is relatively perfect."Mohist Ten Theories"mainly talk about politics and ethics,six chapters of"Mohist Logic"emphasize the logic,eleven chapters of Beichengmen involve military.At the same time,the Mo-tse's thought also is effective,reasonable and transcendent,even the most controversial,the most critical thought of"On Ghosts",we can not say it no significance.First,"On Ghosts"agrees with"Will of Heaven",and works in concert with"Anti-Fatalism",which is an important component of mental framework and moral paradigm of Mo-tse's tian-human-earth triad.In"Mohist Ten Theories",the possibility that one theory co-ordinate the other theories does not exist.Therefore,the argument,"On Ghosts"is in the service of"Universal Love",is not credible.Second,Mo-tse's thought of"On Ghost"is not propagandizing superstition and confusing the people's minds.In my opinion,the purpose of"On Ghosts"is to break the suspect,remove obstacles for a strong personality,and achieve the improvement of the individual spiritual world.

On ghosts;Will of heaven;Double meaning;Logical argument

B224

A

1004-7077(2015)03-0059-04

2015-04-20

田宝祥(1989-),男,甘肃庆阳人,首都师范大学政法学院2014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先秦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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