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中酒神性质的转变及其意义

2015-02-05 06:05唐婷
文教资料 2014年31期
关键词:日神

唐婷

摘    要: 尼采说:“希腊悲剧在其最古老的形态中仅仅以酒神的受苦为题材,而长时期内登场的舞台主角就是酒神。”①不同于希腊悲剧,王尔德的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中关于酒神受苦,即其承受个体化原则而所做的反抗,涉及较少。作者更多地是展示了日神因各种原因不在场后,酒神的大行其道,及其带来的不可阻挡的摧毁力。本文通过对《道林·格雷的画像》这一小说中酒神轻易出场原因的分析,探讨酒神性质的转变问题,并对尼采用希腊悲剧的酒神精神来拯救现代人提出质疑。

关键词: 希腊悲剧    酒神精神    日神    个体化原则

一、酒神的出场

(一)酒神的化身——亨利·华顿伯爵

他是撒旦、靡菲斯特,引导人灵魂堕落的酒神的化身,是他引发了道林·格雷对美与感官的无限向往与追求。他说:“摆脱诱惑的唯一方式是接受诱惑。你一抵抗,灵魂便受难,因为被禁止了自己所渴望的东西,因为灵魂其实渴望着它那可怕的法律所界定为可怕的和非法的东西。”②这多像癫狂的酒神魔音般的喁喁自语,啊,那可怕的个体化原则,那超脱世间界限的美好存在!道林·格雷在与亨利·华顿一日日的交谈中逐渐被吸引,“他感到以前从没有意识到的自己的美好在逐渐显露。”③而对自身美好的永恒的渴望在被唤醒后日益强烈,以至于不惜出卖灵魂许下让画像代替自己老去,自己永葆青春的愿望。

亨利伯爵的酒神魅力是如此强大,画家巴尔西·霍华德似乎对此早有预感,他对亨利说:“你的影响总是坏的。世界大得很,出色的人多得是,而我的艺术魅力全都从他(指道林)而来,我作为艺术家的生命也全都在他身上。别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吧。”④在这里,不妨把巴尔西当做对酒神格外敏锐的日神,他尽管在很早之前就与酒神商议协定,甚至想把道林藏起来不让他见。可惜,这样的防御毕竟太过薄弱,酒神一旦盯上某个目标绝对誓不罢休。

在之后的情节中,尤其是在主人公陷入良心的拷问和自责时,是亨利帮助他寻找开脱的借口。比如,在西比尔·韦恩因道林的抛弃而服毒自杀,道林陷入自我谴责时,亨利巧妙地用艺术化生活观来解释:“生活中有时也出现具有美的艺术成分的悲剧。如果那些艺术成分是真实的,它就只以其戏剧性的效果诉诸我们的感官。我们就会突然发现自己并非演员,而是观众,也许是两者集于一身。我们就会看着自己表演,为惊人的情节所陶醉。”⑤他把西比尔的死归纳为艺术上的为爱殉情,而作为主角的道林可以将自己置换为观众,静静地欣赏这一发生在现实中的艺术悲剧就行了。这是何其彻底的酒神世界观,将人生审美化、艺术化。

亨利·华顿作为酒神的化身是如此的明目张胆,直白而赤裸裸地不加修饰。

(二)被唤醒对象的敏感性

正如尼采《悲剧的诞生》所说,“在酒神的希腊人同酒神的野蛮人之间隔着一条鸿沟”⑥“这个民族(希腊)如此敏感,其欲望如此热烈,如此特别容易痛苦……”,能轻易被酒神唤醒的对象必须具备高度的敏感性。小说主人公道林·格雷便是一个极其敏感丰富的人。“和他谈话像是玩着一把精美的小提琴,他对琴弓的每一接触每一颤抖都有反应”,亨利伯爵将对他施加影响视作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不可否认,在遇见亨利之前,道林是未染色的纯真,美好单纯如他的外表。他可以敏锐地捕捉音乐中的微妙震颤,所以当亨利对他说只有感官才能治疗灵魂的时候,他的心再次震颤了,曾经模糊不清的东西,一下子经过语言落定了。他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亨利伯爵浪漫的橄榄色面孔和低沉慵懒的嗓音。

道林在之后的人生中陷入对各种极致感官的追求,他研制香料想发现心理状态与嗅觉的相应关系;研究各种诡异野蛮的音乐,在如痴如醉中看到自己灵魂的悲剧展露出来;研究珠宝,发现许多与珠宝有关的动人故事,感受集权奢侈的荡气回肠;他搜集各色的绣品和帷幕,对宗教服饰怀有特殊的热情……

在这里,被唤醒对象呈现了绝好的可塑造性,天性敏感,不可多得。

(三)日神因素的离场

在《悲剧的诞生》中,希腊悲剧中日神因素和酒神因素是几经角逐、商定条约,酒神才掩着面纱在日神幻象中现形的。可以说酒神的出场是极为隐蔽、艰难的,而在《道林·格雷的画像》这一小说中,酒神的出场好像极为简单,他既有代言人(亨利伯爵),又有极佳的时机(日神频频不在场)。

该小说中,酒神只借日神之口说过一次话,即在演员西比尔·韦恩身上,她作为艺术的化身传递了一种永恒的美,道林被深深地吸引了,一发不可收地爱上了舞台上的西比尔,将其视若神灵,并要娶其为妻。可是,正如道林所说,他爱的是西比尔身上的艺术幻影,当西比尔回归爱情,酒神离其而去,道林便放弃了对西比尔的爱。

试想一下,当追随酒神不要受到惩罚,即酒神无需再受到日神的阻挡,那将是怎样一副场景?《道林·格雷的画像》就设想了这样一种可能:当打破个体化规则的惩罚都由另一人承担而非打破者本人承担。在这里接受惩罚的是道林的画像,每当道林做了一件违背世俗的事,如:西比尔·韦恩因其而死,引导朋友走向堕落之途,杀死画家巴尔西·霍华德,画像就会多一道皱纹或变丑恶一分,而道林本人的面庞却光洁如新、十八年不变。正如他最后所悟“要是当初他的每一个过失都立即带给他惩罚,那就好了,惩罚有净化的作用。”⑦

小说中设置的巧合恰巧将日神的阻碍降到最低,酒神的追求和日神的追求好像并不冲突,人可以在追求永恒的同时,不受威胁地生存下去。日神也不用一个劲儿地掩盖酒神,好像一下子美杜莎可以直视了,所有的神秘都消失了。这就不禁让人疑问作者的意图以及该酒神的可靠性。

二、酒神的性质

(一)酒神性质的转变

不难看出,在《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破解自然之谜,违背自然的秩序,杀父娶母,这一切都被视为不详的大灾难。那层酒神精神,即对打破秩序的快感被异化为受到惩罚失去生命的恐惧,这种恐惧叫人不敢直视,也不能直视。酒神被层层阻挡,日神不能让个体看到打破个体化规范的合理性,不能让个体陷入从自身分裂的危机,故而用一切死亡和灾难来阻止个体探索的步伐,只在最后阻挡不住的情况下日神说起了酒神的话。可是,在《道林·格雷的画像》中,酒神的面目好像从来没有任何掩盖。代言人亨利·华顿每一句话都无不表明他确切的酒神代言人身份,主人公道林更是没有过多犹豫地就被酒神吸引,还有日神的阻碍立场也被一幅无比神奇的画像逼到了墙角,再无因威胁感而反抗的机会。好像作者把一切阻碍因素都架空,只为让酒神畅通无阻地入场,再施展它动人的魅力和破坏力,完成一场彻彻底底的直视,最终以主人公的死亡告终。

是什么让人类有勇气揭开酒神的面目,并不惧死亡地直视?是什么让具有敏感天性的人类不再因对死亡的恐惧而将酒神阻挡在层层距离之外?酒神的性质变了,不再是不可直视的美杜莎,它不仅在人间显形,还因为人类畏惧的减少绽放出它真理性的一面。两部作品难道是因为创作年代的关系才有如此差别?(前者为公元前5世纪,后者为19世纪中后期)还是后部作品中的酒神已不再是酒神,只是现代人失去畏惧之心后一派天真的美好愿景?也就是尼采所说的酒神已被排除,沾染了无比乐观的苏格拉底精神。

(二)酒神性质转变的原因

不可否认,苏格拉底的乐观主义是希腊悲剧的死敌,它消除了一切生的疑惑和恐惧,让人们忘记死亡却不可避免地承受绝望、空虚的侵蚀。正如尼采所说“理论家欣赏和满足于已被揭开的面罩,他的最大的快乐便在靠自己力量不断成功地揭露真相的过程之中。”⑧这不断揭开的真相便是苏格拉底一派免除死亡恐惧的原因,这原因使人生显得可以理解并有充足理由。

在《道林·格雷的画像》中,虽然没有苏格拉底式的对知识不断挖掘以填补被掩埋的事实,却也显示了苏格拉底式的执着,即不断挖掘的过程。道林用自身的不断实践去追求感官的极致,可是他好像小觑了追随之物的威力,妄想摆脱它重新开始,却以死告终。可以说,道林用了一种乐观主义者的方法去追寻乐观主义者所尽力逃避的东西。所以,这部小说精神上不完全是一种苏格拉底式的乐观主义,而它所呈现的酒神气质也绝非希腊悲剧中的酒神,那到底该如何定义这样的矛盾体?

《俄狄浦斯王》到最后给观众的感悟是:即便你再怎么反抗,有一种东西是逃不过的。而借这部剧观众完成了某种缺失的补偿,却仍不知该如何定义这种“东西”。《道林·格雷的画像》给读者的感悟是:欲望有不可抗拒的迷人性,而你追随它的危险在于你必得为它丧生。如此明了的结果反而因排除了众多的迷雾而显得豁然开朗。仿佛死亡也并不显得那么可怕,人类通过对酒神的追随揭开了酒神的面纱,获得了一种安全感,尽管结局还是死亡。所以,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人对于世界有一种求知的本能,即尽力去理解和把握。并不是苏格拉底或欧里庇得斯驱逐了酒神,而是这种本能使人面对酒神时的态度在不断改变,由当初的惧怕和阻挡,到后来心理建设不断完备后的面对,就这样一点点、一步步。酒神并没有被彻底抛弃,在一定的角落它依旧存在,并突破了日神的领域与人类进一步沟通,人类自可以承担直视它、追随它,并最终死亡的结局。

《道林·格雷的画像》中,酒神的性质的确是变了,变得不再那么神秘了,但并不能因此而否认它的酒神本质,这是因为酒神施加影响的对象性质变了,所以,酒神才发生了改变。正如,不能要求人持续不变一样,也不能要求酒神一成不变。因此,不管苏格拉底是否以追求科学知识的方法来逃避酒神的威胁。就酒神与人之间的关系来看,也不存在什么一成不变,但酒神的地位依旧不可动摇。

(三)酒神精神的延续

尼采在“德国音乐”中发现了酒神精神,并萌发了向希腊学习从而复苏“德国精神”的愿望。他依然像凝望一位舍不得其离去的亲人般沉湎于酒神震慑一切的年代并寄希望于悲剧的拯救。“现代萎靡不振文化的荒漠,一旦接触酒神的魔力,将如何突然变化!一阵狂飙席卷一切衰亡、腐朽、残破、凋零的东西……悲剧在这洋溢的生命、痛苦和快乐之中,在庄严的欢欣之中,谛听一支遥远的忧郁的歌,它歌唱着万有之母,她们的名字是:幻觉、意志、痛苦,是的,我的朋友们,和我一起信仰酒神生活,信仰悲剧的再生吧。”⑨正如尼采所言,要恢复悲剧,必须回到那个悲剧歌唱的年代,那个充斥一切痛苦、幻觉、意志的年代,恢复对酒神的不敢直视。可是问题的关键是:这一切前提条件是否有恢复的必要,又如何恢复得了?进一步的,尼采靠希腊悲剧精神拯救现代人灵魂的方式是否那么恰当?

尼采对苏格拉底的批判,无非在于后者将酒神驱逐出境,那改善局面的方式可以是找回对酒神的关注和正视。而正视酒神的方法也不必是回到希腊或寻回悲剧,希腊悲剧只是古希腊人表现的对于酒神的态度,现代人当用切合自己生活方式的方法面对酒神。

在《道林·格雷的画像》中,酒神精神没有被切断,相反的,酒神可以脱离希腊悲剧,以其他方式出现。人类对酒神精神有了进一步的探索,先是揭开酒神的面具,看见了死亡,接下来将会怎样不可预知,但人类该学着承受和把握,不是逃避,也不是回到过去……

三、总结

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揭示了希腊悲剧酒神与日神性质共存的本质,改善了人们对“乐观的希腊人”的单纯的看法。他揭示了人从个体内产生的分裂的矛盾,一种直视真相的勇气。可是,他对希腊悲剧的推崇,以及寄希望于希腊悲剧来拯救现代人灵魂空虚的现状却值得推敲,希腊的悲剧是伟大崇高的,但也只能用来缓解那个时代希腊人精神上的痛苦,现代人的痛苦该如何解决要靠现代人对生存方式的思考来解答。任何企图用过去的美好来拯救现在的,是一种美好的愿景,做久了只是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注释:

①⑥⑧⑨分别引自尼采.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5:81,14,125,168.

②③④⑤⑦分别引自王尔德.孙法理译.道林·格雷的画像.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10:63,69,59,142,259.

参考文献:

[1]尼采.周国平译.悲剧的诞生.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5.

[2]王尔德.孙法理译.道林·格雷的画像.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10.

[3]杜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从《道连·格雷的画像》透析王尔德的人生观[J].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学报,2009(05).

[4]王晋生.论尼采的酒神精神[J].山东大学学报,2000(03).

[5]王萍.尼采悲剧理论的美学内涵[J].武汉理工大学学报,20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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