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铧,耕耘着宫阙雷抒雁

2015-02-10 12:57
作文新天地(高中版) 2014年12期
关键词:奴役犁铧农夫

我静静地躺在中都古城的断垣上。

这是秋天,又是黄昏,无力的残阳,在断垣残砖上涂抹着血色。那些波光闪闪的水面,曾是这中都紫禁城的护城河,如今被切成一方一方湖泊,暮色中晃动着蓝的、黄的和红的旗帜。

这便是那位乞食和尚做了皇帝之后在凤阳这偏僻穷困的土地上兴建的都城么?人们只知道北京的故宫,岂不知北京故宫只是它的一件极其简陋的复制品!

午门,正在我的脚下,城楼已荡然无存,荒草里,只有一个个被风雨洗得发白的石基。社坛、太庙、承天门、金水河、洪武门以及圜丘,依次从午门向南排去。这些宏伟的建筑,这些曾经神圣得不许老百姓涉足的禁地,如今都已成泥,或者堆着粪土,或者翻着泥浪,青青的、针锋般的麦苗正显示着旺盛的生命力。

近处,有农民斥牛的声音。我循声走下城垣,只见一位农夫正扶着犁铧在耕作。那里曾是太和殿、中和殿,还是宫妃们的寝宫?我猜想着。农夫只是低着头认真地看着脚下的犁沟,一声声呵斥着疲惫的耕牛。也许他想趁着傍晚,多犁几垄,然后回家。他知道,妻子儿女已备好香喷喷热腾腾的晚餐,正期待他的归去。

我想,他也许不曾想过他的犁铧是怎样在那里翻动着历史,那一排排整齐的土浪,便是一页页翻开的史册!他不时弯腰把一块块残砖破瓦拣出来,吃力地扔到路边。我随手拾起一块,擦净泥土,竟是黄灿灿的瓦当。尽管已经残破,但是那张牙舞爪的龙纹,却极其生动和优美。算算时间,该是600多年前工匠的手艺了。当初,军士、工匠、南方的移民、北方的罪犯、各府县的役夫……足有“百万之众”,在这一片土地上烧砖、琢石、雕木、画栋、砌墙、筑城,为朱元璋构筑“万世根本”的帝王梦!那景况使人联想到古埃及人修建金字塔。你似乎还能听见督军、工头呼啸的皮鞭声、恶毒的斥骂声……

“虎踞龙盘圣祖乡,金城玉垒动秋芳”,御用文人们却不失时机地献上阿谀之辞。然而,就在那些华丽建筑的近旁,堆积着苦役们的尸骸;凤阳花鼓梆梆地敲响着,滴着逃荒者的血泪。一场噩梦在这块土地上延续了多少世纪!

我久久地望着耕田的农夫。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唱花鼓,是否也有过逃荒的历史,也不知道他的家人有无因饥饿而非正常死亡的。他只专心耕田,似乎一切希望都在这泥土里。

我轻轻抚摸着手里那块黄龙瓦当,似乎又看见那位贫困的和尚,当土地使他绝望之后便离开土地去寻找新的命运;终于当上了皇帝,在这片土地上盖起如云的宫阙。可是,他忘了,正是这贫苦农民的血凝聚而成的建筑,使更多的人对土地绝望!

推倒重来!历史有时也像一场游戏。那些豪华的建筑,如同海市蜃楼,又悄然逝去。焚烧在义军愤怒的烽火里;坍塌在无情的风雨里;然后,覆灭在锋利的犁铧下!留下的,依然是生长野草、生长五谷的土地。那些宫殿和城垛上的巨砖,都斑驳着杂色,被砌进屋舍,或被砌成猪栏和茅厕。贫困恶毒地嘲弄着古老的文明;文明断裂成我手上残缺的黄龙瓦当以及这些不成条理的思绪。

暮色更深。犁田的农夫不知何时已归家了。我信步走着,随意伸手从路边折一根枯黄的茅草含在嘴里。一种野草的清香苦丝丝地杂成一种奇怪的滋味,随着口水缓缓地流进心头。

(选自《中国当代文学百家:雷抒雁散文精品集》,有删节,南海出版社出版)

●这奇怪的滋味是什么?拨开历史封尘的睫毛,品味历史最真实的味道,作者感觉到了苦涩。朝代更替,而农民永远无法改变被奴役的命运,作者对此感到痛苦、悲悯;历朝统治者在利用农民的力量夺得统治权之后,反过来更加残暴地奴役农民,作者对此感到愤慨;阿谀奉承的文人无视农民的痛苦却大唱赞美之词,作者对此感到憎恶。

文中的“农夫”是一个可怜、可敬的形象,他用劳动创造了历史和文明,但始终被统治者奴役,他是千百年来中国劳动人民的缩影。作者借农民形象引发对历史的反思:朝代不断更替,而农民被奴役的命运为什么从未得到改变?为什么历史总是这样地不公正?通过农民这个形象,文章表现了深刻的主旨:农民奉献血汗供养了穷奢极欲的统治者,而统治者却更加变本加厉地奴役农民,这样的统治者必将葬送自己的政权。

这篇散文是一曲中华民族顽强生命力的赞歌,也是一曲中国人民苦难现实和苦难历史的悲歌。作家站在历史的高度,不仅以宏大的视野,总览现实中劳动人民苦难的生存状态,而且以深邃的眼光,洞察历史中劳动人民苦难的生命流程。

人民在承受苦难时表现出了坚韧、隐忍、安之若素的品质,这种异乎寻常的承受力和生命力让作家震憾并萌发出厚重的悲悯感。“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是一种崇高而神圣的人生体验。

(选评:浙江省安吉高级中学 蒋红卫)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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