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普鲁斯特的真实观

2015-02-25 04:02付立春
学术探索 2015年3期
关键词:普氏普鲁斯特本质

付立春

(云南大学人文学院,云南昆明650091)

论普鲁斯特的真实观

付立春

(云南大学人文学院,云南昆明650091)

“真实”既是普鲁斯特文艺思想的一个重要概念,也是普氏创作的基石;然而,学界对其阐释的不足已经影响到《追忆似水年华》的解读,这不利于“普学”的深入推进。本文拟从来源、形态、内容、存在“地点”、本质以及功能等六个方面对其意指加以明确以对“普学”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普鲁斯特;真实;阐释

一、引言

《追忆似水年华》(以下简称《追忆》)是世界文艺之林中难得一见的佳作,因为这部作品,有人甚至这样说,普鲁斯特是人类“无可匹敌的最出色的作家”。[1](P12)可以说,普鲁斯特已经创造了一个文学神话。之所以这么说,不仅因为这部作品在继承了世界优秀文艺作品基因的基础上创造了一个属于普鲁斯特的世界,而且也因为它对后世的西方文学创作产生的形形色色的影响,同时还因为普氏这部作品在语言观、美学观、哲学观、世界观、人生观、文学观、艺术观、文化观等多个方面所取得的创造性成就使其不仅是一部法国文化的、更是世界文化的集大成之作。[2]如瓦特所言,《追忆》是“对人类思维辉煌成就的规模宏大的表现”。[3](P116)但是,如此重要的作品,尽管从其首部诞生至今已有百年,学界对它的阐释却依旧存在诸多相互矛盾乃至误读的情形,笔者认为,这与普学界过于将《追忆》的文本语言当作一种工具化的语言而不是普氏所主张的文学语言来看待是有必然联系的。[2]如果继续深究,这与学界尚未厘清普氏的真实观也有莫大关联。对于普氏而言,真实几乎可以说是其创作《追忆》的基石。这可以从他对笔记文学和情节真实电影的批判以及对真正艺术的剖析中显露出来。在普氏看来,笔记文学之所以没有太大价值,根本原因就在于这种文学不真实,这表现在:一是它的内容肤浅,它虽然记录的都是“琐碎小事”,却没有把“蕴含在这些小事里”的真实给清理出来,因而使这些小事本身“并无意义”。[4](P1723)二是它表现的是虚假而不是真实的情感,这类艺术因而“谎话连篇”,[4](P1715)这使得“构成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生活和对我们而言的现实”的真实感受荡然无存。三是从其功能来看,这类作品只能属于对所谓“情节真实”进行“复制”的艺术,它同我们的日常生活一样“简单平淡、没有美”。[4](P1723)由此,普氏认为这样的艺术实际上是一种“缺乏艺术感”的艺术,其作者只能是“不知道服从内心现实的人”,比如说,这类人“希望小说是事物的一种电影式的展示”就是“荒谬的”,因为“再也没有比这样的电影式的视界更会离我们所感知的现实而远去的东西了。”[4](P1716)在普氏看来,之所以造成这种情形,主要是因为其作者只满足于将“真实”理解为“对谁都差不多”一样的“现实经验的残屑”,[4](P1720)他们在创作中已经把真实的内容当作“不可言传的东西而放过一边”了,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自身印象的为个人所有的根被砍去”,从而“忽略了我们本来应该挖掘的唯一的东西”,由此,这类人更像“艺术的单身汉在不满足中虚度年华”。[4](P1721)因为“我们经验中的事物”与真正的真实是“不可能有同一性”的,真正的真实“恰恰就是公认的那种诗情所在”。[5](P200)由此,与对这类所谓“一般现实主义”文学的批判相对应,[5](P200)普氏对真正的艺术进行了深入剖析。从艺术与真实的关系来说,在普氏看来,真正艺术的伟大之处即在于它是真实的艺术,从表现真实这一功能着眼,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它使主观的真实得以复活,从而也使真正的生活得以揭示和重见天日;二是它向人(读者)表述我们的生活,从而也使我们认识到真正的生活,即文学,因为从本质上说,在普氏视野中,文学生活与真正的生活是同一的;三是它使人们明白真正的艺术家和每个人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从而它既能使人们获得看真实世界的新视角也能使人们“不只看到一个世界”;四是这种艺术是“黑暗与沉默结下的果实”,从而使人们能够认识到真正的自我并去“重建真正的生活,恢复印象的青春”;五是只有这样的艺术才能抵达“确实存在过却又为我们所不知的事物的深处”。[4](P1724)之所以能够实现这些功能,根本上在于作者对“延伸到我们身上,只有我们自己能够了解”的真实的另一半进行了深入挖掘,并把这一半用才智把它照亮、“使它理智化”,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十分艰难地辨认出所感事物的面貌。”[4](P1724)

二、关于真实的概念

严格地说,普氏是非常痛恨概念的,比如他对文艺评论界喜欢以提出概念的方式为文艺批评搭建体系的做法就极为不满,[4](P1722)对此,德勒兹也说普氏实际上是“反逻各斯”的,[6](P103)这确有合乎《追忆》实际的一面;但普氏也不是完全反对概念的,只不过他对“我们不知道它们是否真实”的概念的使用是非常谨慎的。①(法)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下),李恒基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715页;(法)普鲁斯特:《普鲁斯特随笔集》,张小鲁译,深圳:海天出版社1993年版,第242页。由此,我们也很难在普氏包括其文艺评论在内的各种著述中找到一个其加以明确描述了内涵和外延的概念。但对于普氏而言,在其有关著述的表述中,仍然存在着不是概念却胜似概念的概念,比如,对“真实”的运用就属于这方面的例子。在有关的大多数语境中,普氏并没有对真实加上明确的限定词,但我们仍可以从他的各种表述中归纳出如下一些与“真实”概念表述有关的结论。首先,从本质上说,普氏所言的真实并非我们口语中所言的真实,其所谓的真实更多时候还是有其特定的内涵和外延的。其次,在涉及到艺术真实与科学真实的本质区别之时,普氏也会加上特定的修饰语,比如,他就曾这样说,“哲学家并不一定能发现独立于科学之外的艺术的真实”,[5](P62)可见,普氏对真实是有所区分的,这同样表明,在他看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真实,即外在的真实与内在的真实。前者属于物质的真实,后者属于“心灵的真实”[5](P68)或者“艺术的真实”,[5](P62)普氏在关于真实表述的大多数语境中,真实主要指后者。由是观之,普氏对关于物的真实和人的真实也是有自觉区分的。对其关于二者关系的描述我们不妨这样归纳:物的真实首先是自为的,但只有得到人的主观意识的反映时,我们才能谈其真实,由此,普氏认为,对物的真实的认识实际上就构成了人的真实的养分,如其所写,真正的自我“只从事物的本质汲取养料,也唯有在事物的本质中他才能获得自己的养分、他的欢乐”[4](P1711)。以此为基础,我们才能讨论关于人的真实的问题。此外,他对语言层面的真实与真正的真实也是有自觉区分的,在他看来,真实并不是通常的名称所指的真实,而是指被唤醒的印象感受本身,是一种非物质性的事物,[5](P208)这种真实已经被名称(即语言的光晕)所掩盖;而名称的真实只有在人的印象感受充实中才能体现出来,这样的真实意味着“和谐”,[5](P220)它具有内在性质,[5](P224)只存在于事物静谧的深处。[5](P224~225)由此,本文所讨论的真实概念,当出现在直接引文中时,若无特别的限定,都指的是普氏所谓的真正的真实,也就是内在的真实。

三、真实的内涵与外延

总体而言,普氏非常重视比较的视野,以此彰显出其关于真实的种种看法。具体而言,在普氏视野中,内在的真实与外在的真实有其本质差异,这种差异恰恰是二者各自的诗意所在,如普氏所言,其《追忆》“主要表现了不自觉的回忆与自觉的回忆之间的差异”。[7](P240)具体说来,它们的区别主要表现于以下六个方面。

第一,从来源来说,外在的真实与事物的客观实在性是同一的,它不依赖人的意志为转移,就是说,无论你五官感觉是否感觉到它,它都是存在的;在语言上,它则是事物的客观实在性通过语言得以表达的主观反映,它是有意识记忆,即“外在记忆”的结果,[5](P232)这种记忆往往是一种关于事物“静止”的记忆。由此,这很有可能是“纯粹的智慧”所造就的真实。[4](P1715)相应地,从获取路径(方法)来说,外在的真实主要由“理智和眼睛”所提供,[7](P240)反映在人脑中也就是有意识识记和有意识回忆的结果。真正的真实则由无意识记忆所提供。它离不开五官感觉的感知,[7](P241)但它却不能仅凭五官去感觉,而更需要通过心灵(意识)去觉知;它只能由个人身上“真正的自我”才能觉知到。[5](P219~221、230~231)它也不能仅凭单一的视角而是需要多视角多层次、动态的感知才能获得,总之,它主要由无意识视角所获取,如普氏所言,真正的真实就是在一个人被“别人责备他心不在焉”之时,“他授意自己的眼睛、耳朵永远地抓住”的东西。①(法)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下),李恒基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725页。这里的“眼睛”“耳朵”只是普氏对五官感觉的统称,因为从《追忆》整体看,无意识视角在感官方面实际上也包含了嗅觉、味觉和触觉在内。——笔者注对此,普氏进一步指出,这种真实是一种“孤独的真实”,“只有艺术家才能真正体验到”。[5](P69)由此可见,真正的真实既是一种感受,[4](P1723)也是一种真正的智力在无意识回忆基础上思辨的结果。[7](P241)

第二,从形态来说,外在的真实具有客观形态,而普氏所谓的真实则只具有主观形态。前者可通过五官去感觉,可视、可听、可闻、可嗅或者可触,任何一个人(只要他的感官功能是正常的),都可以感觉到,但总体上看,这种真实主要通过视觉去感知;并且,异化者也主要在这个层面感觉到事物并以此为达到事物的标志。它在语言上则以现代语言——日常交流语言或者抽象概念——的形式存在。内在的真实,即主观真实则以印象感受的形式存在于人的无意识记忆中,以鲜活的生命体验为体现:如果它促使语言产生,其形式即为真正的语言;如果它被转译为文艺作品,那么文艺作品即为它的形式;如果人以它为养分成长起来,那么真正的人也是它的形式。

第三,从内容来说,外在的真实概念与事物的实体性对应,它能够“从量的方面加以描摹”;[5](P231)内在的真实则相反,半实半虚半客半主,一半在事物身上,一半在人的心灵之中,但这种比例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数学比例,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认识不清的”,“在记忆中纠缠不去”。[5](P231~232)具体而言,从常规时间即“太阳年”[4](P1486)看,它具有超时性,因为它造就了逾越时间的序列;[4](P1711)从“情感年”[4](P1486)即诗意的时间着眼,它又是历史的,因为它始终伴随着事物的本质而存在,从来不会真正离开事物本身。总之,真正的真实“既存在于现在,又存在于过去,现实而非现时,理想而不抽象”。[4](P1711)

第四,从存在的“地点”来说,外在的真实存在于外部空间中,它是外在的,在语言上属于事物的表层存在的反映。与此相反,内在的真实则存在于人的心灵时空中,它是内在的,正如普氏所写的,“真正的真实性是内在性质的,它可以借助人所熟悉的印象展开自身”,[5](P224)也就是说,它离不开事物本身,也离不开人对事物的感觉,还离不开人对事物所给予人的印象感受的思辨,因此它既在印象感受中也延伸到印象感受外;它属于事物的本质的深层反映,对于人来说,它“具有深度,触及精神生活领域”,[5](P224、225)它“独立于科学之外”。[5](P62)因此,“习惯和推理让我们看不到它”,它只会在“两种印象的叠合”中显现,[5](P221)它就在“转瞬即逝的一瞬间”,[5](P112)因此更进一步说,这样的真实实际上“隐藏在感觉中”。[7](P138)总之,内在的真实既存在于三维空间之中,同时也存在于事物的第四维即时间之中;[4](P38)如果我们非要说它存在于何处,那么只能说它就在“天堂”②对于普鲁斯特来说,“天堂”并非一个实体存在,而是一个由人最幸福的生活即精神生活所发生的“地方”,这就是人的心灵时空。——笔者注里。

第五,从本质上说,外在的真实很可能就不真实,因而并非真正的真实。[8]因为“我们周围事物的静止状态”很可能是“我们的信念强加给它们的,因为我们相信这些事物就是甲乙丙丁这几样东西,而不是别的玩意儿”,还有可能因为“我们的思想面对着事物,本身静止不动,才强行把事物也看作静止不动”;[9](P4)如此一来,“事物存在的瞬间”就被“反映事物的思想给以固定”。[5](P208)由此,如果以这样的真实看待人的话,那么人的真实只能是一个人“客观性的自我”,作为“有文化教养的人”认识事物的体现,[5](P230~231)是“庸俗的人无知”、满足于“粗陋的表象”的体现。[5](P225)与此相反,普氏所谓的真实则是一种主观真实,是“比我们实际生活更高”的真实,[5](P210)是一种“永恒性的东西”;[5](P225)对于物来说,是事物被人的五官感觉于人无意识心境中所感知,是人“内在的本能指引下”所感知的东西,[5](P230)是“我参与其中的一种现实”,[5](P16)即是说,如果没有与人发生关系,没有人对事物的介入,就谈不上事物的真实,对此,普氏指出,真实实质上是一种关系,即“被我们称作现实的东西正是同时围绕着我们的那些感觉和回忆间的某种关系”,只有在作家“明确提出它们的关系……并把它们摄入优美的文笔所必不可少的环节之中”时,“才开始有真实的存在”;[4](P1720)对于人来说,它就是“人所具备的本质和深在的一切”,[5](P225)形诸语言则是诗意的语言或者由这种语言连缀而成的艺术作品。可见,真实是当无意识记忆被召唤回来之时,事物(包括人)的本质被人的主观意识所通达的反映,是一种动态记忆的结果,它的呈现体现为一个过程。由此,呈现真实者是一个“带主观性的自我”,一个“正在工作着的自我”。[5](P230~231)

第六,从功能来说,外在的真实相对于事物的物理学意义而存在,它是人的物质需求满足的载体,人的物质需求由它提供。它能够给人生理上的满足感。它能够给人物质意义上的幸福。内在的真实则相反,它相对于本质的人而存在,通过它,得以呈现的是“珍稀可贵”的东西,无论对其呈现者本人还是众人,这种真实都具有“更为普遍的价值”,此时,呈现真实者与真实本身是同一的。[5](P230~231)它是促使并成就了真正的语言的东西;[7](P119)它也是促使并成就了真正的文艺作品的东西,因为文艺家在它们面前“没有选择它们的自由”,而只是需要将其“转译出来”;[4](P1714、1720)它还促使并最终成就了人本身的形成,因为它是人的精神需求的载体,如普氏所言,把握到真实,“大概总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某种极富有诗意的东西”,[5](P190)真正的人需要它源源不断提供精神营养,因为正是这些“真实感受”“才构成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生活和对我们而言的现实”,有了这种东西,才有生活所谓的美,[4](P1723)阐明这种东西才会让人觉得“生活值得一过”。[4](P1800)它能够使真正的人不断成长,并使人体验到最大的快乐和幸福。因此,这样的真实“就像一尊天神”,值得“艺术家与之接近,并献出自己的生命”。[5](P69)

结语

综上所述,普氏所言的真实是一个内涵和外延都非常丰富的概念。但限于篇幅,本文的阐释还有待拓展。这是因为普氏在其各种著述中并非仅就“真实”而讨论真实,相反,他对此的讨论更多还交织于诗意、美(感)、印象感受、无意识回忆、本质等概念的阐述语境中,这既是普氏主张多角度、多层面、历史地观察事物的体现,同时也使普氏的有关阐述存在相互指涉的现象。因此,对其真实观的讨论同样需要结合这些语境才能得到全面充分的展开。由此,本文的讨论也只能是抛砖引玉了。

[1]雷蒙德·莫蒂默语,邱华栋.静夜高颂:对66位伟大作家的心灵访问[欧洲卷][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2]付立春.从光晕到诗意——《追忆似水年华》赏析导论·绪论[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4.

[3][英]亚当·瓦特.普鲁斯特评传[M].辛苒,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

[4][法]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下)[M].李恒基,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5][法]普鲁斯特.驳圣伯夫[M].王道乾,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

[6][法]吉尔·德勒兹.普鲁斯特与符号[M].姜宇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7][法]普鲁斯特.普鲁斯特随笔集[M].张小鲁,译.深圳:海天出版社,1993.

[8][法]普鲁斯特.驳圣伯夫·序言[M].王道乾,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2.

[9][法]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上)[M].李恒基,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On M arcel Proust's Verity

FU Li-chun
(School of the Humanities,Yunnan University,Kunming,650091,Yunnan,China)

“Verity”is an important concept in the theory of Marcel Proust's art and literature,and it is also a cornerstone of Proust's creation work.But its interpretative insufficiency in the academics has already had influence on the interpretation of In Search of Lost Time,which does harm to improving deeply“the Research on Proust”.This paper will interpret Proust's verity from six angles of origin,form,content,situation,essence and function,so as to provide“the Research on Proust”with a new angle of view.

Marcel Proust;verity;interpretation

I106.4

:A

:1006-723X(2015)03-0108-04

〔责任编辑:黎玫〕

付立春,男,云南大学人文学院2010级博士研究生,昆明理工大学社会科学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文艺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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