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与粪土

2015-03-02 23:17高远
延河 2015年1期
关键词:阿莲

高远

城市

有许多方法可以逃离我们的城市,可是谁也办不到。暂时的逃离都很困难。方向一直是存在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存在。城里的建筑物越多,方向感会越强,因为我们这里的人喜欢坐南朝北,或者坐北朝南。他们还习惯在东边看见太阳,在西边看见月亮。

从东向西,我经过七个大十字、十六个小十字、三座立交桥、两个地下通道,再经过两个大十字,来到城市边缘的一个涵洞。涵洞正在改造,工地上看不见人影,只有几部轰轰隆隆的机器。我折回来,又从西向东,依次经过商贸城、汽车城、电子城,穿过软件科技园、纺织工业园、医药产业园、农业生态园,尽头有几条去向不明的高速公路和一座高架桥。上了桥是绕城高速公路,从东绕城到北绕城,再到西绕城,下了绕城高速是一处涵洞。我又来到涵洞。涵洞口尘土飞扬,正在进行改造,无法通行。

城南是一条古老的河流。六座大桥横亘在河面上,桥上时常塞车。我不喜欢南面,知道过了河也没用。那里是城市的另一半,是连体婴儿的左面或者右面,是城市的姊妹篇,是后半章。

祖先长久以来被埋在北面,在一些高大的类似于金字塔的荒冢里沉睡。四周凹凸不平,附着了一些现代人的坟茔和白幡。荒冢的顶部规整平坦,夯土上寸草不生。我站在上面远眺我们的城市时,眼前一片迷茫,心里不由得默默地凭吊祖先。

我住在一排平房的单身宿舍里,过道逼仄拥挤,摆满蜂窝煤炉和脸盆、搓衣板,相对而行需要侧身避让。宿舍的门是木质的,下半截刷着红漆,上半截是一块三合板,背后钉着钉子,用来挂毛巾、擦脚布、背心、裤头。门永远是敞开的,无论冬天还是夏天。夏天没有空调,开着门可以透气纳凉,冬天只需要挂个门帘。那时候我还年轻,身上火气十足,什么都不在乎。不敞着门是不可能的,我得随时准备接待朋友、同学、旧时的玩伴,后来还有女孩、恋人、未婚妻。门外是积水漫流的水龙头,狭长而幽深的街巷,春天的阳光,挂着白絮的柳枝……

数年后,我搬了七次家。从平房到工艺美术厂后楼,从那里再到行政办公楼,到律师事务所,到影剧院后院,再到新加坡小区、地中海小区。一切都在改变、淘汰、重组。门再也不需要敞开着,或者说,是以另一种方式敞开。门外看不到阳光、水和明亮的空气,只有拐角、水泥楼梯,要么是拐角、电梯。无休止的拐角、水泥楼梯和电梯之后,是城市最丰满的腹部:水泥建筑和水泥地面。代理生发液的隔壁阿姨;因为空调主机滴水上门质问的陕北大妈;快递员;来自河南某个村庄的秉性各异的破烂王……尽管换了好多地方,我家的门后来几乎再没有变过。两层一毫米厚的钢板,孔径两厘米的猫眼,不锈钢把手,面板上规则平整的几何图形。

我之所以提到门,是因为后来它总想用钢铁般的意志,把我和这个世界隔开。我一直没有停止过和它较劲。

我们

但是,这有关系吗?阿莲站在我家门口,这样问我。阿莲每个周末都到家来一趟,像和谁约好了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之间早就没有誓言、诺言或者约定,她却每次来都要做饭、吃饭、睡觉,完了又若无其事地离开。身后还带着她的丈夫。那个人有点智障或者残疾,面相却还和善,长久以来,我们保持了还算融洽的关系。这种关系自然没有我和阿莲的关系深,我们过去发生过些事情,现在仍在发生。身为律师,我对自己这点感到十分厌恶。尽管这样,每次看见她的丈夫,我仍然会觉得心中不悦。

有段时间,我好像在等待一场婚姻。与爱情无关,只是一场婚姻,这代表我还在像模像样地活着。阿莲说她受够了,要立即从一个冷冰冰的世界里逃出来。她准备和自己的丈夫离婚,然后和我结婚。这是个挺不错的选择。她能做一手四川风味的好菜,贪恋人世快乐的我,认为这没什么好拒绝的。当然,假如在现在就不同了,现在我什么事都不想做,生活就是活着,活着就是生活。那时候还不是这样,我每天都在怂恿、等待、观望,最后,阿莲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丈夫就出了一场车祸。事情开始颠簸、抖动,直至后来掉头转向,走向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

这有关系吗?阿莲说。生活本身就是结局,阿莲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到我家的阿莲先是招呼丈夫在沙发上坐下,像主人一样为他沏上茶,在他面前放上遥控器,完了把装有水果和蔬菜的塑料袋从门口拎起来,放进厨房。

丈夫开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社区给这个人安排了一个清扫员的岗位,他除了早晚清扫街道,其余时间都无所事事。窗外起风了,他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打了一个喷嚏。他跟着阿莲在湖边散过步,在阿莲上班的美容店里休息了片刻,又一起去了趟菜市场,然后来到我家。

我总是试图让自家的门敞开些,再敞开些,以接纳所有愿意进出的人。这么多年来,虽然一些人已成为过去,一些人和事化作了泡影,最后,总算留下了几个有着确切姓名的姑娘、女人和丈夫的妻子。阿莲属于最后那种。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一切尽在牵连之中,幻化之中,像我们头顶上的日月星辰。但不管怎么千变万化,生活依旧需要继续。

我常常在想,持久的造访和持久的暧昧,怎么能保证不会最终蜕变为麻木的机械运动?这只是我的顾虑,与阿莲无关。她从来不主动提及这些。她变得不温不火,不紧不慢,似乎心中的火焰已经熄灭,只剩下对付生活的一点余温。她甚至从来没有亲口告诉过我,为什么每次都要带着丈夫。尽管他只是个影子,丝毫不影响我们说话、吃饭。阿莲让我像猜谜一样猜,像试水温一样用身体去感受,像面对亡灵一样用心去体会。我们吃完饭躺在床上,她丈夫则毫不在意地在客厅里看电视。当我们打算做爱时,阿莲就会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遥控器,劝说他提前回家。我必须面对两种结果:事情有时候会成功,有时候会失败。电视有一百四十九个频道,他看得如醉如痴,有时还会欣喜若狂。从农业节目到动物世界,再到旅游、购物、琴棋书画,浓厚而广泛的兴趣,让他对世间万物充满孩童般的好奇——我为此感到羞愧。他常常像尊雕像一样端坐在沙发里,把一切交付给眼前的现实,神情专注而肃穆。因此,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即使阿莲不打发走他,他也丝毫不会影响我们做爱。但这样的事我一次也没有尝试过。

不管怎么说,眼下我们的身体和四肢仍会适时发热,心脏怦怦跳动,看不出停歇的迹象。这就是生活。烦恼都因为贪欲所致,我们没有贪欲,没有留恋,即使在癫狂的状态下,也没有想过要忘我地完全融入进对方。

风越来越大,我没有关上窗户。窗户就那么敞开着。

永恒

四顶遮阳伞排成一排,其中一顶伞下,有三个老太太在那里坐着。一个举起大拇指,那里发白浮肿,光线在其中自由穿行。她盯着自己的大拇指看,眼神怪异。另外两个面向着街道闲谈,嘴唇过一阵就随着行人的脚步,露出有节奏的翕动。

我行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心无所属。旧时的光阴和眼下的景物在同一条街上闪现。曾经的门店和柳树,被高楼和细长的路灯所取代。悠闲的脚步声停留在过去某个时间点,现在充斥在耳朵里的,是音响、呐喊和汽车喇叭声。空气晃动不安,仿佛生活就是一场晃动,摇摆在时间的缝隙里。一个瘦高个男人从对面走过来,边走边打手机,眼睛直勾勾瞅着我。我看向商店门前的客货车。客货车上载着来自远方的芒果和榴莲,整齐地码放在一起,一部分摆放在地面,一部分还留在车厢上。

在另一条街上,阳光忽然变得暗淡,街道潮湿阴冷,一阵冷风吹过,把季节由春天拉回到秋天。树冠遮盖住人行道,惨淡的日光透过头顶的枝叶,在地面上造成几块灰白的斑点。穿过地下通道后,阳光变得耀眼而热烈起来,光线快速移动,带动着脚下的水泥地面,像亮晶晶的冰面在重叠、交错,在牵动脚步和身体,在打乱一些东西,又重组一些东西。

通道的出口处,一个小女孩在阳光下眯着眼。她的母亲弯下腰帮她整理连衣裙。整理完领口,又拽平裙子上的褶皱,然后又拉了拉,用裙子下摆遮住了小女孩柔嫩的膝盖。她用这样的方式让她生长、成长,小女孩将很快成为一个少女、女人、妻子、少妇、老太太。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人生。爱。永恒。停下还是成长?

侧位

阿莲喜欢侧着身和我躺在床上。她用食指一点点拨弄我的短髭,完了是上唇,再是下唇。即使闭着眼,她也把这件事做得准确无误。她比我更了解我的身体,知道什么地方会有一些刺,而什么部位最柔软。那时候,我正在想着给自己找一个位置。

这不是一场约会,倒更像是三个人的聚会。阿莲进门后脱掉丈夫橘黄色的上衣,那上面淋了雨,拿出我一件灰色外套给他穿上。他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眼睛偶尔会离开电视机,回过头看卧室里的我们,露出一丝笑。我需要迎接那一丝笑,完了又琢磨那一丝笑,所以也总是侧身卧在自己的床上。阿莲就在对面。阿莲很轻松,背对自己的丈夫在和我说话,在埋怨一些人和事,在怀念一些人和事。我们一起回顾这个城市的变迁,回顾生活的变迁、人的变迁、盆景和树木的变迁,以及节日里街道两旁的灯笼的变迁。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为什么我总是待在侧位?在阿莲的侧位,在她的丈夫的侧位,在厨房、客厅、卫生间,甚至在床上,都是侧位。阿莲——阿莲——稍事休息的阿莲系上围裙,又在厨房为我们准备每周一次的聚餐。

黑猪肉是她托人从乡下买来的,土豆像僵尸一样堆在塑料筐里,永远也用不完。电视上的芹菜一斤三毛钱,它们被汽车运到城里的批发市场,又被三轮车拉到菜市场,阿莲带着丈夫在菜市场转了半天,一斤还是两块钱。菜农在大棚边上接受采访时,流了几滴眼泪。两块钱的芹菜被不断装进菜篮,而三毛钱的芹菜依然滞销在地头。记者用一周时间寻找价差的原因,结论是,这就是商业。商业与商品。熊是我们祖先的图腾,现在也变为商品,人们食用他的肢体。蛇是我们祖先的灵物,在乡下迎送一条蛇,要举行一场郑重而神秘的仪式。现在也成为商品。蘑菇炖蛇汤,可以滋补身体。阿莲说。丈夫在阿莲的吆喝声中暂时中断了《人猿星球》,走进厨房,也系上一条围裙。他手持菜刀,在案板上斩断蛇头,又像剥香蕉一样剥蛇皮。我帮他抓住蛇身,看着蛇皮从一条细白的肉体上往下撕裂。没有腥味儿,也没有神秘事件,充溢在我们鼻孔里的是一盆蘑菇炖蛇汤的清香。

饭桌上,我坐上了主人的位置,一边是一把空椅子,另一边是阿莲和她的丈夫。阿莲在炖好的蛇汤里加了香菜,这让我的味蕾又一次得到贲张。我一边享用美味的午餐,一边偷瞧这两个坐在我家客厅里的人。他们相敬如宾、其乐融融。这是个幸福的周末,美满的周末,满足过口腹之欲,接下来兴许还有床上运动。身体是美好的,运动是美好的,生活同样美好。但是,每当这种时候,我为什么总会想起你,想起你……

我看见阿莲在抚摸丈夫的脑袋,动情地抚摸着,从头发到耳朵、耳垂,再到脖子。他因为害怕痒痒,使劲把脖子缩进衣领。顺来时的路回家,别贪玩,听话的人有更多好吃的。阿莲说。她说完话看着我,那时候我满脑子里什么都没想,想的还是你……你……

背影

站在人头攒动的看台上,体育场上的赛跑比赛正进行得激烈。这时,我看见了你的背影。初夏的阳光照在你的后背上,你那天穿了件米黄色的上衣,或许是淡紫色的。一阵久违的幸福感溢满心头,我在拥挤的人群中移动脚步,试图向你靠近。一拨比赛过后,成千上万只眼睛盯着赛场,等待下一拨选手入场。一定是受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你恰好在这时回过头,在人群中发现了我的脸。你朝我飞跑过来,轻盈的身体犹如一支利箭劈开洪水般的人流。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和你相向而行。

在一片动荡的嘈杂声中,我拥抱了你的身体,感觉到了你的气味,你的体温,你不断起伏的胸脯和手心里细密的汗珠。我们手拉手挤下看台,站在了赛场边上。空旷的赛场上画了许多奇怪的圆圈,内圈是红的,外圈是白的。我看见了起跑线和发令枪,发令枪斜对着体育场上空,先前冒出的青烟还没有散尽,在空中划过一道蓝线。我等着和你一起观看下一场比赛。我的手指在你滑嫩的肌肤上滑动,看着你柔情蜜意般的目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代。纯情的年代,激情的年代,唱着歌看着流云的年代,都在不经意间浮现。我相信这是上天赐予的一次邂逅。我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你,像无数次想象的那样,把眼前的幸福吞入身体,融入血液。我得用它们去打发未来漫长的光阴。

尽管四周开始有人起哄、尖叫,你似乎并不想拒绝我。但你也没有立即和我接吻,而是把脸庞放在我左肩上。耳鬓厮磨之间,我感觉到了你炙热的嘴唇,嗅到了浓烈的爱情的气息。我和你一样闭上眼睛,沉浸在我们的爱情里,心里一边想着怎么把我们的爱留住,镶进记忆的深处。

该你上场了,你突然说,双手推开了我。我认为这是一个玩笑,又一次想把你拥在怀里。这回,你躲开了。该你上场了,你说。我松开你的手,双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在想,这完全是个玩笑。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在起跑线上站过,任何竞技运动都不是我的强项。是的,我习惯于守株待兔,并且把这称之为宿命。你牵着我的手,领着我向起跑线走去。眼前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圆圈,还有起跑线和发令枪。我可笑地跟在你身后,对接下来的场景做了如下设想:我举起双手向四周的看台上鞠几个躬,对着数不清的观众露出笑脸,然后说,我也只是个观众,并不是来参加比赛的。接下来,我会拉着你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嘈杂的赛场,随便他们用嘲笑的掌声去为我们送行。我不在乎,我不需要一场胜利,只需要你。

你牵着我的手,领着我向起跑线走去。阳光晃得我眼前发晕,每向前走一步,我都感到我的身体在扭曲、错位,骨骼开始变形,关节处响起咯咯吱吱的松动声,颤抖的肌肉也在快速松软、萎缩。你始终牵着我的手,你的手潮湿冰冷,不能给我一丝一毫的力量,反而使我一步步走入深渊。在踏上起跑线的那一刻,我终于瓦解了,意识到这不是一场玩笑,或许是一个阴谋。一些记忆的碎片闪着银光,向脑海中飞速撞来。这是一场阴谋,一次报复,虽然我还理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但是我需要立即逃离,需要尽快摆脱眼下的困境。我使劲挣脱了你的手,撒腿朝运动场外跑去……

这是我第一次真实地和你相遇,在一个凌晨时分的梦里。窗外天光暗淡,我从床上爬起来后,忘记了你的脸,你的模样,只记住了你的背影。你究竟穿了件淡紫色的上衣,还是米黄色?我反复回忆后,最终仍不能确定。但就是在这天,在众多的人群里,在这纷扰的尘世上,我记住了你……

把非典时期的一打口罩送给阿莲丈夫的那一年,霾成为年度关键词。

其实在霾没有成为年度关键词的年头,我们照样在吸食汽车尾气、工业废气和建筑工地上的扬尘,照样在吃饲料、添加剂和蛇。我们培育了霾,就像在大棚里培育各种蔬菜那样。细菌和病毒的粒径相当于PM0.1-PM2.5,只要空气中的湿度和温度适宜,微生物就会附着在这些颗粒物上,这被称之为“可生长颗粒”——它只是霾的一个品种,像茄子是蔬菜的一个品种那样。没有必要担心,不能因为霾成为年度关键词,我们就害怕得不行。

阿莲说,哦,可怕的是我们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干。

我们

一个隆冬腊月,我驱车一百余里来到一座小县城,在县城东郊一所中学门前停下。学校已经放假,紧闭的铁门上挂着白绒绒的寒霜,冻僵的树叶铺了一地,像一张质地坚硬的毛毯。我一遍遍敲打铁门,空洞的回音传遍大街,完了又反弹回来。这当中有六个人围过来,一起看着我,面带哀伤,他们以为我在这个冬天里丢了自己的孩子。一小时之后,大铁门上的小铁门终于打开,一个小个子男人带着我穿过操场,走过四个拐弯,又上了三层楼梯。在一个干冷简陋的单身宿舍里,我没有找到阿惠,只看见她的同学屈膝坐在床上,身上裹着被子,被子上摆着一本教学辅导书。我记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因为事情已经过了若干年。阿惠当时是我的未婚妻,有一天,我发现她突然从我的生活中失踪了。我找到了她的大学同学,知道她们一直保持着亲密的联系。

我来寻找阿惠。我说。她没有回应我的话,从床上起身后上了一趟厕所,完了在房间的角落里洗了把脸,对着半墙上的镜子,又梳理了一会儿头发。她的故作镇定越发引起我怀疑,我坚信阿惠之所以出走,一定是受了她的蛊惑。这个人卖过劣质产品,搞过传销,虽然人在校园,却一门心思想着发财。她曾因此抛弃了从前的恋人,一有空就走出校门在社会上闯荡,仿佛着了什么魔。那天,她先是带着我去了县城一家印刷厂,后来又去了十字路口的一家饭店,然后又去了一家歌舞厅,都没有找着阿惠。她始终神情镇定,面无表情,似乎下定决心要掩盖什么,隐瞒什么。在我不依不饶的恳求下,她在歌舞厅门前捋了捋头上的短发,然后又坐上了车。车开出县城,行驶在冬天荒凉的田野上。那年月还没有霾,只有雾气。蒸腾的雾气像乳白色的牛奶,笼罩着寒冬湿漉漉的大地。越驶向大地的深处雾气越浓,浓雾扑面而来,和嘴里哈出的水汽碰撞、交织。路面和田野在雾中隐退,孤零零的树木好像不是长在田野上,而是在天际边,成为白纸上的几团浓墨与淡彩。我们一连造访了几个村庄,最后才在一个村子打听到了阿惠的亲戚。那家人正在盖房子,时不时会看见高处露出一截胳膊,或者一个脑袋。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从浓雾里钻出来,站在马路边上接待了我。不晓得,他说,只说了一句话,又急匆匆钻进一团雾里,继续盖他家的房子。留下我,站在一个陌生的村口发了半天呆。

许多年过去了,我至今不知道阿惠在那个冬天里短暂失踪的原因。像面对一道谜题,谜底一天没有揭开,谜就永远被记在心里。我一直对那个冬天念念不忘,或许不单因为阿惠,而是因为那场雾,和雾所造就的奇幻般的梦境。后来的生活里再也没有那样的浓雾了,再也没有那样的梦境。

阿惠是数月后才露面的。我们淡然面对,在我工艺美术厂后院的家,对未来作了如下规划:以后无论彼此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都保证每月见一面。仅仅是见一面,而且只是一面,以证明对方还安然地活在世上。就这样,我们像一场战争中的两个对手,经过了长时间的对垒,最后总算找着了妥协的办法。没有吵闹、纠结和抱怨,没有宽宏的谅解,也没有含泪的笑。再也没有使用任何复杂的词语,当爱情已逝,一切都变得贫乏。

许多年过去了,直到今天,谁也没有破坏过当初的约定。在岁月的流逝中,我们像钟表里的两枚指针,在一定的时间里相遇,过后又各奔东西。情况就是这样。

城市

从前,城市是一块弹丸之地。一条河从城中穿过,河岸两边的房屋错落有致。上世纪八十年代,城里唯一的高楼是一栋十三层建筑,作为城市标志,那里开了一家星级酒店,仅供外国人住宿。一座桥在河面上跨过,丰沛的河水卷起三尺高的浪花,经久不息地在桥下涌动。河滩上芦苇丛生,一潭又一潭的积水掩映在芦苇丛的深处。野鸡和野兔在裸露的沙滩上散步,白鹭则安静在站在搁浅的小木船上,一遍又一遍用喙梳理羽毛。河岸边烟树成荫,远处是包围着城市的无边的田野。田野上秋天成熟包谷,夏天收割小麦。

城东到城西,有摇摇晃晃的班车。如果是去临近的县城,往返往往需要一天。寻找一个人需要耐性、毅力和面对失败的决心,需要用心而不是用手指。没有寻呼机、手机,固定电话只有不多的几部。友情就是这么寻找出来的,不是像后来那样,要在微信上偶遇。故交知己可以面对面放肆地对骂,完了又擂上一拳,理由只有一个:我找你找了那么久,简直找得上天入地、天昏地暗。

工厂里高大的烟囱还没有成为人间烟火,那时候挨家挨户都竖着烟筒,像一丛自主呼吸的气管。没有人因为咳嗽就埋怨烟雾缭绕,没有人在后来的河堤路上抢劫,在河道隔成的湖里溺水。没有遍地生长的“一枝黄花”——这种随处疯长的外来物种,让政府花了整整三年来专项治理。河水是流动的,像滚烫的血液,当年还容不下偷偷生长的蓝藻。而许多年之后,河道改造的湖泊成为蓝藻的栖息地,每天需要数十个环卫工去打捞。

我和阿惠坐在河岸上,屁股下是松软的杂草,另一处杂草上是和我们一样谈恋爱的一对男女。透过杂树的疏影,我们羞怯地偷瞧对方。当他们在一阵微风晃动的树下接吻时,我们也开始接吻。天边空洞无物,对岸有几栋正在修建的六层住宅楼。阿惠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两居室住房,她说,那样我们就不用再坐在河滩上接吻了。河滩上有无数蟑螂和蚊子,阿惠不怕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却害怕这些体型弱小的生物。当时的阿惠刚在一桩打火机生意中失利,但依然雄心勃勃,希望自己生活的这块地方,能一夜之间变成遍地黄金的深圳。那时候,阿惠还没有动不动就玩失踪。

数年后,当初的弹丸之地扩大了数倍。我怀疑这和阿惠多年来的奔波有关。她后来不应该再埋怨什么,包括阿莲。阿惠开了一家装修公司,阿莲在那家美容店里给人洗面。她们一个在整理城市的脸,一个在改造城市的腹腔。她们都是我们这座城市诚实的缔造者。

南面

后来,和阿惠每月一次的见面,大多都在她位于河水南面的家里。那里有个滨河小区,里面都是两层的花园洋房。

阿惠说,我是她带回家的唯一一个男人。我确信这一点。成功的女人大抵都是如此,她们需要处处设防。不能麻痹大意上当受骗,不能受某个口齿伶俐的男人的诱惑从而人财两空。不能在公共场合饮酒、喝咖啡,要时时提防迷幻药。不管是多么心仪的男人,都不能在她家过夜,因为见利忘义之徒没有爱情和一见钟情,只有掠夺的欲望。他们或许会等她睡到夜半三更时才动手,那时候她浑身瘫软,会在不知不觉中身首异处。当然,更不能把男人们带回家,心怀叵测的人会一边做爱,一边想着做案,以做爱的名义观察环境、踩点,为日后的营生做好准备。更不能结婚了,对一个靠自己打拼获得成功的女人来说,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谁都明白,攫取一个女人积蓄最便捷的手段,就是婚姻。和风细雨,兵不血刃,结果却事半功倍。这样的事例数不胜数。

阿惠知道我不会攫取什么,我只会付出我的身体。多年来能保持这种彬彬有礼的约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把阿惠当作一面镜子。看见她我如同看见了另一个自己:虚荣、自私、狭隘,身上长满顽疾。它们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自行消失,倒像毒瘤一样,隐藏在身体的深处。我们是两个同质的物体,所以谁也不会看不惯谁。假如要根除彼此的毛病,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同时摧毁对方的肉身。这办不到。和阿惠诀别就是和过去诀别,和自己诀别,和自己的肉体诀别。

我们每月约会一次,在河水的南面。匆忙而呆板的生活之余,仍忘不了去探访对方,以践行昔日的诺言,这是多么温情、多么幸运、多么悲哀而又诗情画意。

不管和阿莲还是阿惠在一起,我始终要面对同一个问题:寻找自己的位置。不管在客厅还是餐厅,在卫生间,在浴室、厨房,在奢侈得叫人担心的床上,甚至在温存过后的花园阳台上,位置始终是一个问题。年代久远的恋人、未婚夫、情人、旧友、性伙伴……我无法确定。这让我在一个女人面前永远显得进退失据,手足无措。

生活中总有一些光阴是值得留恋的。当我们享受过美食,又享受过短暂的欢愉,就会像行将就木的人那样,懒洋洋地躺在空中花园的藤椅里。绿叶与红花环绕在身边,仿佛生命的丧钟已经提前敲响。那时候,我早已灵魂出窍,神游八极,而阿惠依然双目放光,不断提醒我要振作精神。倾听是一种美德,也是我对一段儿女情长的交往的回报。是的,我必须倾听,因为这是阿惠必需的。倾听关于财富的概念、内涵和边界,关于财富的种类、质量和数量,关于财富的代名词——一长串阿拉伯数字。阿惠喜欢讲述枯燥的数字传奇,而我在她越来越急迫、越来越焦躁的嘴唇上,看到了一堆又一堆奔涌出来的白沫。

医院

有人说,我们的市中心医院之所以患者爆满,是因为有两个出色的大夫。一个是林大夫,另一个是薛大夫。有一天,偶然在一个论坛里,我看到一篇文字,记述了林大夫和薛大夫的“自疗秘籍”。

林大夫说:我在精神病科行医二十年,我的经验是抗抑郁药完全没有好处。我任何时候都不会服用它们,哪怕在想自杀的时候。所有研究都表明,和安眠药相比,抗抑郁药充其量只能让人们略微好受一些。

林大夫是治疗安眠方面的专家,这篇文章里却透露,他自己拒绝服用任何安眠类药物。他说,安眠药削弱你对自然睡眠的信心,并可能最终导致身体和心理上的依赖。而且所有药物能提供给你的睡眠,都不是自然睡眠,不能使你身心放松,只能改变你的睡眠结构。

薛大夫是林大夫的同事,也在中心医院工作。他说:他汀类药物对减少中风和心脏病发作有很大效果,现在有种人人都服用这种降胆固醇药的趋势。但我一片也不会服。除非检查结果证明我没有胆固醇疾病,可以吃着玩。他汀类药物降低心脏病发作或中风的概率约为30/100,这是好处。但实际上这一好处微不足道。我在整个职业生涯中都在开他汀类药物,因此我知道那些副作用:肌肉疼痛、全身衰弱和胃部不适。

薛大夫好像是一位全科医生,按照文章的记述,他在几个领域都自称为专家。他说:尽管众多患者情有独钟,但是维生素C很可能无法加快感冒的痊愈,它没有什么害处,也不会太费钱,但是没用。他还说身为前列腺专家,他拒绝对自己做前列腺特异抗原检查。想用这种检查来区分发展缓慢的良性前列腺癌和如狼似虎的恶性肿瘤,其准确性和掷硬币差不多。

作为多年总结出来的“自疗秘籍”,两位大夫把上述话分别告诉过自己的亲属、朋友和上司,但没有人把这些告诉阿惠。文章大约是他们的亲戚或者朋友写的。我把这些很仔细地下载了,打算日后送给阿惠。阿惠动不动就上那个医院看病。

一个自愿者组织在网上发布的数据显示:这一年,本城上空霾的厚度达到一千三百米,因霾天引起的疾病导致九百一十人死亡;其中二百二十八人死于肺癌,一百一十人死于心肌梗死和心肌缺血,六十九人死于眼疾,二十三人死于入冬时的一场酸雨,一百九十一人最初只是胸闷、咳嗽,去世后初步断定与霾有关;其余逝者则死于雾霾引起的交通事故。

这一数据很快遭到相关专家质疑,原因很简单,迄今为止还没有一家机构从事雾霾死因的研究与鉴别工作。网上所谓言之灼灼的数据,大都属于空穴来风。专家们同时公布了另一个事实:雾霾最大的危害不是死了多少人,而是对生者造成了极大的心理恐慌。据测算本城有两至三千人精神抑郁、悲观厌世,这也是不断有人跳湖溺亡的主要原因。

城市东郊的一场酸雨,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奇怪后果。酸雨过后,田里的果树全部干枯、坏死,原本窝冬的麦子却开始起身,一天天拔节生长,像迎来了生命的春天。碧绿的叶苗边缘闪着金光,仿佛镶了一道金线。据说这是酸雨中的金属颗粒发挥了神奇作用,它们试图改造上天赐予我们的古老的粮食。

我又一次想到了你。如果你不是活在我的梦里,活在我的想象之中,而是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将以何种方式体面地离世?心肌梗死、交通事故、肺癌、眼疾……我宁愿你永远都活在我的想象之中,活在我梦里。

背影

在那场梦里,我挣脱了你的手,一逃出体育场就感到后悔。我失去了你,丢弃了你,逃入了无尽的失望和落寞。里面人声鼎沸,不知是在为你还是为别人欢呼。我行走在一场比赛的外围,走一阵看一下身后,看一眼高大看台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我站在了一棵树下,后来又躲进了一间低矮的平房。面对着眼前的粪土,我把它当作了我无望而平庸的生活,对着它撒了一泡无情的尿水。墙面是白色的,我双手扶在墙上,大脑里努力回忆你的神态、你的模样。我失去了你,心里只留下一些让人难忘的感觉,激昂的、温暖的、让人热血沸腾的,同时又是疼痛的一些感觉。幸福就在外面,在一座公厕的不远处,在一堆喧闹的人群中间。而我在失去尿意后仍选择了留在公厕,面对眼前的一堆粪土。

我听见了自己在梦中的哭泣声,喉咙处一阵痉挛,发出呜咽的响声。我又看见了你,就站在那座公厕的门口。你穿着米黄色的上衣——也许是淡紫色,这没有关系。你把我堵在门口,同样满面忧伤,抓住我问道: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

对着一个从未在我生活中出现过的人,一个梦中人,一个和阴谋与报复无关的人,我连声地对你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相信这不是来自于你的责问,而是我的自我审判。

我逃出了自己的梦,躺在凌晨时分的床上。窗外没有风,没有飞鸟,没有偶尔掠过的一丝亮光。在我沉睡的时候,城市也在沉睡、也在做梦,在梦中欢乐着、痛苦着、徘徊着,一切都进行得寂静无声。

永恒

九点钟赶到殡仪馆时,第三拨家属已经清场。我跟着新一拨人群走到大厅门口,在一张桌上的纸盒内捻起一朵小白花,胡乱别在胸前。音响里先是播放着流行歌曲,过一会儿又变成萨克斯乐曲。一个男人走向右前方的麦克风,那里离翠柏环绕的逝者不到三米。他抬起右手压了几下,萨克斯乐曲停下了,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右前方响起一阵哽咽声。音响里又播放起哀乐,主持人又一次抬起右手把乐曲打断。

仪式简短而空洞。逝者的一生没有填满一张A4打印纸,神秘、破碎、无可奉告。

人群鱼贯而入,接着又鱼贯而出。和遗体告别仪式相比,处理尸体的过程似乎更复杂一些。司炉工在清理前面的残灰,尽管小心翼翼,等在旁边的家属仍满脸不悦,一个劲儿在催促快一些,再快一些。酒店备好的酒席上坐满了客人,人世间热火朝天、一派和乐,而在世界的出口处,主人尚在无可奈何地等待。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上一个,司炉工重新打起精神,在炉门口吸了口烟,开始招呼往炉子里填塞遗体。悲伤的人们站得远远的,那里也有一堆火,在焚烧层叠在一起的花圈,他们对着那一堆火抽泣。虽然使用了若干年,火化炉依然很密闭,除非打开炉门,否则听不见噼噼啪啪的火苗声,听不见骨头在火苗中的爆裂声,听不见一个生命化为青烟时的哭泣、抽泣或者狂笑声。一切都进行得那么顺利、那么规范、那么有条不紊。司炉工中途询问过一次家属,问他们要不要打开炉门再看一眼亡者,家属摇了摇头。事情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空间里继续进行。焚化池里的花圈和冥器已经燃烧殆尽,粉白色的纸灰飘起来,旋转到半空,完了又落回池面。边上的人们议论说,这代表逝者已经收到了所有祝福,很欣慰,也很满意。逝者已矣,备极哀荣。一个人漫长而曲折的、平静而疯狂的一生,就这样在极短的时间里定格在一个小方盒内。当然,我愿意相信肉体可以毁灭,而灵魂不一定消亡,它或许已化为比纳米更小的单位,仍旧留存于世。

对很多人来说,每去一次殡仪馆,回来后都要检讨、自省,几天里萎靡不振、唉声叹气。而我总是在回来的路上想起你。如果有一天离开人世,回想自己乏味而单调的一生,全是因为没有和你相遇、相知、相恋,我怎么能安心地躺在冰棺里,蜷在火化炉里,飘荡在充满雾霾的天空中?

超市

如果说道路、桥梁和建筑是城市的骨架,超市就是城市的胃。

城里最早的超市改造于一座废弃的厂房,那时候人们奔走相告,说那里有走不完的走廊、过道,看不完的货架和商品。在那里涌动的不单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反复运行的购物车,还有黄板纸箱、塑料袋和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呻吟声。因为超市,我们的生存一下子变得简单了。不再需要农场、工厂和麦田,只需一双手和两只腿,走进去然后拎出来。焦渴、希冀、无休无止的欲望,富足、惬意或者彻头彻尾的绝望。这些成为我们生活中的常态。没有人抱怨,有的只是恨。超市代表了人生、生活,代表了成功与困窘,代表了谁也无法逃脱的宿命。庞大的货架压得人透不过气,常常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们的心……

眼下最大的超市位于城市中心广场的西侧。超市门前是拥挤的停车场,左侧是肯德基,右侧是麦当劳。

走出超市的阿薏如果这次去肯德基,下次一定会光顾麦当劳。

阿薏就是这么个姑娘。超市武装了她的身体,肯德基和麦当劳武装了她的胃。

情商

“情商的水平不像智力水平那样,可用测验分数较准确地表示出来,它只能根据个人的综合表现进行判断。心理学家们还认为,情商水平高的人具有如下的特点:社交能力强,外向而愉快,不易陷入恐惧或伤感,对事业较投入,为人正直,富于同情心,情感生活较丰富但不逾矩,无论是独处还是与许多人在一起时都能怡然自得。专家们还认为,一个人是否具有较高的情商,和童年时期的教育培养有着密切的关系。

情商是一种能力,情商是一种创造,情商又是一种技巧。既然是技巧就有规律可循,就能掌握,就能熟能生巧。只要我们多点勇气,多点机智,多点磨练,多点感情投资,我们也会像‘情商高手一样,营造一个有利于自己生存的宽松环境,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交际圈,创造一个更好发挥自己才能的空间。”

以上是阿薏发给我的一条手机短信。

我们

第一次,阿薏说我们之间不会有爱,是因为我的情商不够高。不久,又一次见到阿薏,阿薏说:我不能老和你上床,我们应该结婚,我才不管什么情商不情商的。说过的话她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等到下一次见面,她会拿出手机给我看一段自拍视频,上面有她新交往的男友。她说,你是过来人经验自然多,快点告诉我,怎么拿下这个男人?

在一家报社上班的阿薏,大学里学的是双语播音,愿望是当个像默克多那样的传媒大亨。记者不过是跳板,她说,难道你不看跳水比赛?没有跳板郭晶晶怎么能得跳水冠军?

最初阿薏找到我的律师事务所,是想解除和一家时尚杂志的合同。她认为每月编造两篇情感纪实,无异于犯罪,因为在她的文章里,负情人全都远走他乡,而受害者不是割腕自杀,就是跳楼自尽。这让她夜不能寐、厌烦透顶。说这些时,阿薏坐在窗前的一团阳光里,皮肤上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连指甲上的指甲油也亮光闪闪。她用精灵样的目光对着我笑,时常露出无所畏惧的神情。在我检索法条和审视合同期间,她背着手检阅了我的办公室,把桌面上的一个小地球仪拿起来,嗅了嗅塑胶的味道,皱起了眉头,完了又洗了洗手。我忙完手边的事,打量着这个未来的当事人,鼻孔里忽然闻到了你的气息。这是梦的气息,青春的气息,过去和未来的气息,在人世间永远难以割舍的气息。它并不存在,又似乎无处不在,早已死亡,却又不断新生,像镶在我想象里的一枝艳丽的花朵。那一刻,我知道了爱有多么可耻,罂粟花和毒药有多么可耻,它们是多么渴望寄生在有着勃勃生机的肉体上。我嘴唇紧闭,抖动着双腿,感到了我越过巅峰的身体正走向衰落,正滑入力不从心的现实。但想象中的鲜花仍在摇曳,不停地摇曳,直到后来阿薏从一把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才不想打官司,阿薏说,你不是律师嘛,去吓唬吓唬杂志社那帮人,叫他们放我走人就行。

我就是这样认识的阿薏。几个月后,阿薏问我有过几个女人,我想了想后回答说:四个。她耸了耸鼻子,走过来拍了下我的肩膀。很诚实,阿薏说,不过按你的年龄来说,比我还差了一点。

半下午时阿薏打电话说,她想我了叫我立即过去。阿薏当时正站在三号桥头哭泣。阿薏说她在哭泣,哭冬天里没有雪没有太阳,生活也没有意思,他妈的什么都没有。那里是许多人跳湖的地方,像一个自发形成的跳水平台。我开车走过两座立交桥,才意识到应该骑自行车。桥头塞满了车,一眼望不到尽头。我应该给自己买一辆自行车,这个念头已经很久了。十分钟只往前挪动了五米。这已经不错了。曾经有一次我一天一夜守在南面的桥头,直到第二天联系到一个代驾司机,才走回家睡了一觉。我赶到桥头时,没有看见哭泣的阿薏。傍晚的路灯照着桥头昏黄的栏杆,桥上的车灯像一些串起来的灯笼,在左右两边移动。夜晚淹没了我们的约会,博大而丰厚的城市淹没了我们的约会。阿薏已经坐在报社的校对室里上夜班了。阿薏不再哭泣,也不再需要我,哭够了的阿薏,需要耐着性子对待自己的饭碗。

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阿薏了。她或许在谈对象,在蹦迪,在K歌,在准备选秀节目,在采访,在下乡,在喝酒或者喝咖啡,在准备电视台的时尚对话,在和另一个人周旋或者谈情说爱。总之我没有看见她。阿薏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才来找我,这让我惆怅、失意、情绪激愤或者亢奋。过后,又一切如常。我照常坐在办公室里接待当事人,在家里接待阿莲,在南面的花园洋房里约见阿惠。完了又是吃饭、睡觉,和阿莲或者阿惠聊天。

电梯

对我来说,周末和没有周末都差不多。高兴时去事务所上班,不高兴就丢下那些当事人,在电话里给他们装病,完了像鸟一样站在一栋住宅楼的高处,看下面繁华而凌乱的街景。我需要买一本诗集,不是顾城或者北岛的,也不是海子或者阎安的,随便哪一个人的都行。李小洛的、成路的、宁颖芳的,谁的都行。得记住一些诗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嘴里念叨什么句子,思维就会怎样运动。诗句能调动、激发、证明内心的诗意,不管怎么说我得有诗意地活着,以昭示生命依旧有用,还没有彻底腐烂。

我打开门走过一个拐角,然后又走进电梯。电梯是个好东西,能让我帮自己自如地做升降运动。升起或者下沉,好比落地或者起飞。我一会儿想要落地,一会儿又想要起飞。我无聊之极,让电梯在一层和三十一层之间反复运行了三次。我需要买一本诗集,需要去一趟书店,随便谁的诗都行。电梯再一次快速下滑,运行到第九层时停住了。很快有人将会进来。我猜也许是个老人,佝偻着腰,脚步蹒跚,像多年后的我一样。幸运的是,他身边兴许还有个脚步蹒跚的人陪着,他们相互搀扶。也许会进来一个孩子,身后跟着年轻的母亲,这是个周末,是逛公园的日子。电梯停下了,没有人进来,因为门一直没有打开。

我环顾四周后,发现电梯里空荡得厉害,只有我一个人。摁了几下面前的应急铃,等了一会儿,又摁了几下,铃没有响,外面也没有人,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开始庆幸随身带着手机。从来没有想过记住物业的电话,记住隔壁阿姨的电话,记住楼下大妈或者门卫的电话。我只得把电话打给阿莲,阿莲没有接。又打给阿惠,阿惠的手机是呼叫转移。接着又打给阿薏,不在服务区。我后悔没有记过阿莲丈夫的电话,尽管这完全没有必要。阿莲的丈夫有一部手机,看烦电视时他偶尔会掏出手机玩上面的对对碰游戏。但是我没有记过。又摁了一阵应急铃,仍旧没有丝毫反应。电梯像一具棺材,沉默而寂静地囚住了我。我手脚冰凉头上冒汗,明白沉寂背后往往酝酿着巨大的变故。天崩地裂,粉身碎骨。一场极速下坠运动正在积蓄力量等待出发。与其说我这时感到了死的恐慌,倒不如说我顷刻间热血沸腾。我手脚并用,在一扇铮光瓦亮的门上又踢又打,像捶打我冰冻僵死的生活。耳朵里塞满了沉闷的“咚咚”声,但结果全然无济于事。一切又从头开始。我摁了几下应急铃,没有反应。又拨打阿莲的手机、阿惠的手机、阿薏的手机,分别是无人接听、呼叫转移和不在服务区。

我看见了另一片天空,另一团云彩,另一个世界里的街道和树木,还有你。我坐在电梯里,和你一起在安详之中等待。祥云朵朵,吉祥如意。我疲惫的手指开始触摸你温热的肌肤,这是我长久以来的愿望。生命的弧线在伸展,在下垂,在制造一个平稳而光滑的弧度。

电梯门滑开了,一个脚步蹒跚的老人趔趄着进来,被另一个老人搀着胳膊。又蹦进来一个小男孩,身后跟着他的母亲。眼前的情形把他们全吓了一跳。他们看见我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脸上抹了几道血痕,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两只手因为打门的缘故,手背上沾满了血。

永恒

永恒已然不多,而关于物的话题将在很长时段内永恒。

阿薏初到报社上班时,需要一部笔记本电脑,我把刚买不久的一部笔记本送给她。三个月后,阿薏说想换一部,原来的笔记本要在赶集网上卖掉,以免浪费。她找着一个买家谈妥了价格,见面后发现是昔日的同学。两个人相谈甚欢,谈过去、未来和各自的男友,最后又谈到生意。电脑就转让给了那个人。

阿莲不喜欢上网,有一年却迷上了网上聊天。在网吧聊,在家里聊,后来又想在美容店工作的间隙聊。为了聊天方便,她接手了同事的一部二手笔记本,平时叫丈夫用电脑包在后面拎着。阿莲不单学会了聊天,还学会了打字、制作迷你图片。她把自己的照片加上各种颜色的框边,框边缀上白色的雪花或天蓝色的星星,像她偶尔迸发的浪漫情思。周末,她把这些照片拿过来叫我欣赏。我发现电脑键盘上有个豌豆大的洞,那么熟悉,像单只朦胧的醉眼。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从前吸烟时留下的痕迹。一年半前送给阿薏的笔记本几经周转,最后又转了回来。

我动员阿莲为自己换一个本子,再把它拿到赶集网上卖掉。我在等待,等着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那个见证了时光流逝、物是人非的小孔,再一次出现。物质不灭,这是肯定的。笔记本也许会被当做垃圾分类、拆解、熔化、还原,最后以另一种面目呈现。但是物质不灭,只有精神是可以被消灭的,它经常会在和物质的对决中败下阵来。凡是我们希望永恒的,都很短命,而那些正在永恒的,却变成了枷锁。这就能解释我为什么永远无法战胜身体, 也无法战胜电梯里的一扇门。

医院

阿薏准备堕胎时找到我,说终于摆脱了一场不死不活的恋爱。现在只剩下它了,她指着肚皮对我说,你得陪我把它处理掉。阿薏总在需要时才想起我,然后就指使我做一些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在医院门外大老远看见阿薏,她从门诊楼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大堆药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薏学会了走路时目不斜视。她没有看见我,从容地从我身旁走过。我注视着她的背影,第一次发现她脚步不稳,小腿肚子微微发抖,早已不再年轻。名贵服饰所营造的紫罗兰般的色彩,已掩饰不了发黄暗淡的肤色,掩饰不了愈来愈松垮的腰身。而这些,不是靠吸腹提臀、绷紧四肢,就可以轻易挽回。这一刻,我原谅了她以往的所有过错。我们都被无情的岁月摧残,不但被摧残了心,也被摧残了身体。我为此感到悲哀。我心里想着这些,嘴里却一路咕哝,问阿薏为什么我老是替人受过、替人担待,得到的却少得可怜?到一棵树下时,阿薏拉住我要和我接吻,被我使劲挣脱了。

几个妇产科的大夫揶揄了我,完了又嘲弄阿薏,问她是否知道避孕套的用法。他们边填写单子边问这些,完了又问阿薏和我的关系。我们彼此对视,谁也没有作答,这把我又一次推向了审判台。我局促不安,而阿薏则低着头,出现了少有的胆怯和失语。我站在窗前,目光朝外,不断抚摸她的后背。不管怎么说,我仍试图安慰她,给她一点面对手术台的勇气。我想到了另一个男人,一个和我当初一样年少、一样张狂、一样把激情和体力到处抛洒的男人。走廊里一长溜椅子上,有许多人还在排队,在等待,在准备浪费他们的精子或者卵子。我因此也很快原谅了那个男人。我搀着阿薏进了手术室。她像一个未老先衰的人,身体像木棍一样朝我身上倾斜。她攥住我的手不松,好像我是那个制造事端的人。一个大夫递过来一把椅子,手术的过程中,我始终坐在旁边。

大家合谋杀死了一个生命胚胎。这回是真实的,不是都市情感故事,不是臆造,不是梦。阿薏在这天从姑娘成长为一个女人。嬗变虽然只用了四十分钟,却经历了撕心裂肺的阵痛,而且结局将一直延续:女人,妇人,老妪……青烟。

阿薏躺在病床上休息,身体缩进一床肮脏的被子。我吸着烟望着外边,已经到了夜晚。夜风混沌污浊,夹杂着汽油、喧嚣和污血的味道。天空像涂抹了太多的油彩,呈现出幽暗的深褐色。杂乱无章的街道在蠕动,城市在喘息,在吐纳,在吸收一些东西又呕吐一些东西。阿薏一直对着墙侧身而卧,后背不时出现一阵战栗。而我,这时候在一个略显瘦削的背影里,忽然又看到了你的影子。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悲伤的时候,失意的时候,总是能看见你。你就是一枝洋溢着生命光泽的鲜花,却没有过生命的迹象,摇曳在我无法企及的另一个世界。

城市

流经城市的河流来自远方,总长度为八百一十八公里。城市在几经膨胀后,逐渐吞噬了十五点五公里的河道。那一年,人们在河道两端建起了橡胶坝,堵截出一面狭长的湖泊。

湖泊之外,仍是远离城市的河道。那里仍有稀稀落落的芦苇丛,有野鸡、野兔和裸露的河滩。河面上建了六座大桥,至今仍有人在河水里摆渡。渡船却不再是从前的了,是湖面上游弋的那种小艇,刷着雪白的油漆,舷上点缀着几道醒目的横杠。即使到了夏季,河里也很少再涨水,看不到三尺高的浪花,河水不紧不慢地流着,水面也越来越窄。沙土的面积仍在一天天扩大,在蚕食河滩上的芦苇、野草和灌木。一处芦苇丛干涸枯萎,倒伏在地,露出一条过去年代的小船。木质的船舷已经腐朽,用指头触碰一下,就会碰掉一小块木屑。有人想从沙土里刨出这个过去年代的古董,在刨沙土的过程中,又发现了更有价值的古董——为数众多的瓦当。这些瓦当上有的画着云彩——那是祖先们曾经见到的天空;有的写着文字,文字是“长生无极”或“长乐未央”。沉在湿坑里的瓦当湛蓝、洁净,像先人留给我们的礼物。人们舍弃了小船,向沙滩上一拥而上,导致了一起小规模的哄抢事件。

过了好些日子,才又有人注意到了那艘昔日的小船。那时已到秋天,风掠过河道,小船在河滩上沉睡,四野寂静无声。周围的沙土已被刨去,船悬在一截粗大的树根上。生锈的铁皮和铁钉还在努力发挥着作用,所以船身依然完整,没有散架解体。这艘来自过去年代的小船,后来被打了蜡做了水泥底座,收拾一新,安放在湖滨公园里。

每次路过湖滨公园,我都把它当作了穿越光阴的梭,或者是河神遗落的一只鞋。虽然有关部门在它的底座上钉了铭牌,写了“舳舻”两个字。但是,我始终还是那样认为的。

停车场

第一个铲去小区里的草坪,把它们改造成停车场的开发商,和住户发生过激烈的冲突。人们抱怨这些人伐了槐树、杨树和果树,现在连一小片绿草都不放过。不久之后,事情就全然改变了。伐倒了更多的树,铲掉了更多的草坪,人们依然抱怨停车场太小,不得不挤占人行道。

阿惠因为停车的事,有阵子气得够呛。阿莲丈夫出车祸那年,她就买了停车位。尽管如此,大清早起来,仍常常发现自己的车被别的车剐蹭。她希望我起草一份法律文件,警告小区物业和别的住户,这样的情况如果再继续下去,她一定会诉诸法律。她的车先是被蹭了右边,法律文件发出去第二天,又被蹭了左边。我告诉阿惠说,正义总是姗姗来迟。她为此又开始失眠、头疼、内分泌失调,又去市中心医院找林大夫和薛大夫,又拎回来一大堆各种各样的药。这样折腾了一周后,有一天又发现车前边被撞了,这回撞坏了前保险杠和一只大灯。气急败坏的阿惠拔掉针头扔掉安眠药,一口气在物业上又买了相邻的三个停车位,用红漆写了两个大字:阿惠。至此,事情才妥帖了些,她的香槟色轿车得到了少许安宁。

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美国弗罗里达州,有个叫Spruce Creek的小镇,每家每户都有飞机,像鸽子一样密密麻麻落在马路上。如果在从前,这情形只会让阿惠兴奋、羡慕,而现在,她在电脑上看到关于这个小镇的一组图片后,陷入了长久的焦虑和绝望当中。其实,我们这个城里的人和阿惠一样,都从中看到了我们的明天,都在满怀焦虑地猜测着:什么时候?厄运?

春天总是很短,或者说没有。天空总是灰蒙蒙的,街道也灰蒙蒙的,人也灰蒙蒙的。太阳一直在穿刺、漫洇、消解头顶的霾,试图瓦解它一千三百米的厚度,但常常没用。偶尔会有阳光乍现的日子,那不是以霾的失败告终,而是另一次侵犯的开始。霾只是在暂时退却,在喘息,在休整,在招兵买马,在准备以更庞大的身躯和更矫健的脚步,行走在大地上空。

大地上的人们仍在执着地作业。西郊的涵洞改造没有完成,一条湖底隧道又即将开工。工厂、工地、公路,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儒雅而愚钝的祖先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一片让人肆意耕耘的土地。我们丢弃了先前的农具和小打小闹,开着拖拉机、推土机、挖掘机,开着电动车、汽车、吊车,耕耘、耕耘、耕耘。

我们

天老是灰蒙蒙的,有霾和没有霾都是这样。似乎从来没有清朗过、透明过,像我混沌的心。从前站在城里能看见南山——像一个仰卧着的女人,现在看不到了。没有霾也看不到了,因为楼房越来越高,遮住了城市的视线。

我每次从电梯上下来,都要警告小区里的物业,告诉他们如果下次再被困在电梯里,一出来就把他们揪上法庭。我是律师,在召唤正义这点上比他们在行,知道什么是规则和秩序。我们需要有秩序地活着,把身体像尸体一样摆放整齐。大脑空空,没有思维、感情和疼痛,只剩下秩序。秩序可以保证我们还在按部就班地活着。我没有再在电梯里困过,虽然门有时还会卡,会出现短暂的失忆或者迟疑,但这种现象很正常,因为都是工业化流水线的产物。我说过,它们不是来自我心,自然不用考虑我的感受。

我走出小区,去了一趟阿莲上班的美容店。先看见了阿莲的丈夫,他大清早扫完马路,坐在店门前的台阶上玩手机。他看见我笑了一下,低下头继续玩手机。我站在美容店门前给阿莲打了个电话,这回手机通了,她把手机贴在右耳上从门内跑出来。我们站在门前的马路边上说话。还没有到周末,没有到见面的日子,阿莲以为我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交代。其实没有。我告诉阿莲说,后天是我的生日,四十岁了,今年我打算给自己过个生日。阿莲愣了一下,阿莲说这事我提议了好几年,都是你自己不愿意过。今年我想了,我说,我想让自己高兴一下。

我一路都在行走,从小区走到美容店,在美容店和阿莲见完面,然后又走回来。在小区门口时,我给阿惠打了个电话,同样说了要过生日的事。阿惠提出由她来操办,我拒绝了。规模很小,我说,一桌饭几个人,不过是小聚一下。阿惠再没有说什么。她除了去公司打理生意,业余时间还在治病。头疼,失眠,内分泌失调。好像又添了别的毛病,我在电话里没有听清。我当时正在考虑要不要给阿薏打电话,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想到给阿薏打电话。应该打破一次常规,我不能总是为她所用,而她什么都不做。这不符合规则,想起来也不公平。电话打通后,阿薏在那头很惊讶,先是夸张地“哇”了一声,接着说,怎么会是你?要讨账吧?要我也陪你去看妇科?完了就“咯咯咯”大笑起来,震得手机话筒里发出一阵“噗噗”声。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我得给自己过个生日。真的,在我四十岁的时候生活仍过得如此丰富多彩,没有了过去的温情、激情和爱情,却仍有几个朋友,或者说情人、性伴侣,怎么说都行,总之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鲜花永远在远处,而生活才是实际的、清晰的,可以触摸和随时享用的。这一点值得庆幸。

我生气这样的天气,老是灰蒙蒙的。我不希望自己的生日,也这么灰蒙蒙地度过。

隔壁新搬来的住户养了一条狗,一整夜都在叫。我家的门虽然有两层一毫米的钢板,有九厘米的厚度,却什么也做不了。狗叫声如果能不间断地持续下去,也许会好一点,一方面证明了它体格健壮,肺活量强大,另外,在相对稳定的高分贝声音里进入睡眠,对我来说并非不可能。但叫声是间隙性的,撕咬一会我的神经,过后又松开。接下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撕咬。门似乎从来没起过作用,没有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开过,没有挡住过任何东西,现在连几声狗叫都挡不了。我一夜都处于睡与非睡的游离状态,一边行走在梦境的边缘,一边听一条狗在磨牙、喘气、大声嘶叫。主人的呵斥声,椅子或者凳子的挪动声,另一个邻居不时打开门愤怒的斥责声,一股脑都倾泻进来。

我躺在床上,闭一会眼,很快又睁开,回忆这是第几次了。叫声,骂声,喘息声,凳子,椅子,狗铁绳,拖鞋。一切都纷乱不安,床在晃动,楼板在晃动,窗户上的玻璃在晃动,窗外的夜和门外的楼梯、电梯在晃动。整个世界都在晃动,在这个不明不暗的夜里,宛如我动荡不安的心。

背影

阿莲在给阿惠推介一种眼霜和面霜。桌上的拔丝萝卜已经板结、发硬,怎么也拔不出丝了。阿薏从走进门就拨弄手机,不知在看微信还是发短信。阿莲的丈夫坐得僵硬、笔直,吃一口面前的鱼,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服务员。服务员也正在看他,他放下筷子,用纸巾擦自己的嘴。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完了又重新给自己斟上。饭菜很丰盛,是饭店里安排的程式套餐。谁也没有唐突感,没有意外,没有在意过为什么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坐在这张桌上。气氛很融洽,没有别扭的表情,也没有磕磕绊绊的话语。时间像桌上的转盘,蜗牛般地往前走着。用惯了各种价格不菲的产品,阿惠对阿莲介绍的品牌,看起来兴趣不大,听得漫不经心。说实话,所有的化妆品都是扯淡!阿莲忽然提高了嗓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阿莲那样说话,完全是商场里推销员的口气。但是我早就感觉到了,从大家举起第一杯酒开始,我的生日酒宴就迈入歧途,弥漫着乖戾、生涩的气氛。

阿莲说——眼睛直视着阿惠——以次充好、以劣充优,不全是因为店家心黑,而是顾客们对自己早就丧失了信心。没有信心了,再好的品牌都是扯淡。不过有一种东西是骗不人了的,那就是塑身按摩。它不但能唤醒皮肤表层细胞的活力,减少多余脂肪,还能治头疼。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体力劳动。你可以不相信产品,总不能不相信你亲眼看见的劳动。

一定是被这句话打动了,阿惠拿起酒杯和阿莲碰了杯酒,询问她关于塑身按摩的情况。她们一边交谈一边吃菜,中途又举了两次杯。我上了两趟厕所,坐在酒店走廊的沙发里看女服务员走来走去,又抽了三根烟。再次走进包间时,阿薏占据了我的位置,坐在阿莲和阿惠中间,也加入了谈话的行列。我重新斟上一杯酒,给阿莲的丈夫也把酒杯斟满。我们举起杯有力地磕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阿惠看了看阿薏,面带诡秘,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阿惠笑时捂着自己的嘴,那里因为整容手术,留下了一丝淡灰色的永久疤痕。阿莲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起身用餐巾纸擦去丈夫衬衣上的油渍,把一面餐巾围在他脖子上。

我的生日酒宴继续进行,但却似乎再也与我无关。三个女人相互找到了各自感兴趣的话题。阿惠打算叫阿莲做塑身按摩,阿薏也有意叫她做美容。阿薏说二十七岁了再不做美容,很快就会成黄脸婆了。阿薏信心满满,还准备在事业上大干一场。她接受了阿惠的委托,要在晚报上揭露中心医院的医疗黑幕,为治疗多年把身体越治越糟的阿惠出气。作为回报,阿惠打算把公司三分之一的广告业务交给她。这是一次胜利的聚会,团结的聚会,让人额手称庆的聚会。

还值得记上一笔的是,等到酒席结束,大家在酒店门前分手时,阿惠和阿莲又临时达成了一项协议。阿莲的丈夫辞去清扫员工作,每天去滨河小区为阿惠看守停车位。这件事一谈妥,阿惠又叫我尽快起草协议,在近期卖掉多余的两个停车位。停车位的价格一涨再涨,相比之下,一个人的人工费实在不足挂齿。眼下的阿惠尽管神情憔悴,可一提起这件事,依旧表现出精明和干练,仿佛又年轻了五岁。

一场生日聚会就此谢幕。大家皆大欢喜,相继消失在匆匆的人流和高大的建筑物背后。在这个难得的日出云破的日子,我站在午后的街道上,想起了你的背影。或许不是你的,是他们或她们的,是这个城市的天空和大街的,我不知道。我说:这是个热情的年代,是个和睦的年代,是个可以以任何名义、做任何事的年代。是个粪土与鲜花同在的年代。

我们

我永远无法做同一个梦,尽管做了万般努力,睡觉前努力想你的模样、神态,你米黄色或者淡紫色的上衣,想你的眼神和你纤细修长的手指,但最后总是走入另一个梦乡。

费洛伊德说,梦是欲望与满足,是改装、伪装,是潜意识。而我,宁愿相信梦是另一种生活,为了眼下的生活,我需要你们……需要你……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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