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风筝(短篇小说)

2015-03-02 09:49张学东
红豆 2015年1期
关键词:金鱼风筝母亲

张学东,1972年生。新世纪初开始文学创作,2003年正式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先后被选派到鲁迅文学院、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进修。被评论界誉为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迄今已连续在《中国作家》《十月》《当代》《上海文学》等刊公开发表作品,系中华文学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入选者。所著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大量转载,自2000—2013年连续14年入选中国年度优秀小说选本达50余种,部分作品被译介到俄罗斯、美国、日本及台湾等海外地区发表或出版,多次荣登中国小说学会等国内权威性小说排行榜。曾获《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大型文学期刊优秀小说奖、宁夏文学艺术评奖小说一等奖、宁夏政府优秀文化创作奖、宁夏优秀文艺家称号,2012年入选“国家百万千才工程”。截至于目前,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跪乳时期的羊》《水火》《张学东短篇小说名家点评本》等7部,长篇小说《西北往事》《妙音鸟》《超低空滑翔》《人脉》等6部,共计13部,累计逾350万字。

若不是追逐那只风筝,小庄注定不会一口气跑到这僻静湖畔边的树林里。

大金鱼风筝也是刚刚断了线。

起初,它在高空中还是强劲振翅英姿勃发的样子,后来忽地向一侧猛然倾斜,继而,又急遽向下翻转。那时,风头似乎起了变化,无缘由地,又像是谁给了它很致命的一击。于是,这只拖曳着长长红尾巴的大金鱼便一路翻卷急下,径自朝着东南方向旋落开去。

还是初春的一个礼拜天,早晚时节还有相当的寒意,只有午间太阳普照大地的时候,才会叫人感到春日的丝丝暖意。风总是没头绪地乱刮,若是站在屋舍或高楼的阴面,那冷凄凄的滋味真教人禁不住要瑟瑟发抖。这节气放风筝的便会多起来,一时间燕子、老鹰、蝙蝠、蜈蚣、金凤、长龙……还有像刚才那只脱了线的红金鱼之类,或形只影单,或成双结对,都争先恐后点缀着春日寂寥的天空。大金鱼风筝颜色极艳。小庄最先看到它的时候,几乎被它的色泽刺着了双眼,加之彼时风头正健,他竟倏然闪出几朵泪花。大金鱼风筝飞得又高又远,已无法细辨那尼龙线绳的具体方位,就像它天生就该飞得那样高远,自由自在,毫无牵绊。

一开春,湖畔这里就成了男女老少放风筝的理想去处。湖水依旧冻得瓷瓷实实,冰面又坚又厚,双脚踏上去仿佛置身钢铁巨轮的甲板上,跑起来砰砰作响,震得脚心生疼。孩子们在上面尽兴地推冰车、甩老牛。也有穿了冰鞋而来的业余滑冰爱好者,绕着巨大的椭圆形湖面,一圈一圈自由而潇洒地奔跑。当然少不了钓野鱼的,他们老早就来到湖中心,选定了恰好的位置,用钢钎子凿出小桶大小的冰洞,下了吊钩和诱饵。垂钓者则端坐于事先备好的一只小马扎上,眯缝着双睛,嘴角斜叼着半截烟卷,任凭那青烟在眼前缕缕飘升,摆出姜太公的那种淡然自若,有时跟睡着了似的,那些喧闹的孩子丝毫也打扰不了垂钓者内心的宁静。

树林就在湖的东南端,此时那些杨树河柳沙枣树都光秃秃的,树影孤绝黑瘦,去年冬天生就的虬枝枯杈,冰冷地刺向天空和四野。大金鱼风筝脱线后,让西北风裹挟着,一路吹卷到这地方。糟糕的是,它并没有立刻着地,而是被挂在一棵很高很粗的杨树上了。远远望去,简直就是一条被巨大的鱼竿高高钓挂起来的大鱼,有些奄奄一息,却又是那么的招人眼目。小庄抹了下眼睛,手背上有一丝清凉的液体,他顾不得多想,便撒开腿脚,朝湖的东南方狂奔过去。

身上还穿着毛衣毛裤,一双棉鞋也捂在脚上整整一冬了,跑起来咣吃咣吃的,鞋帮子早在年前就趿拉了,袜子头也破了好久。他的大脚趾天生就长,从小到大,所有袜子一沾到他脚上,准会先从那里顶破两个洞。母亲时常唠叨,说他是一头费缰绳的驴儿,衣裤上身总烂得勤快。他还不会缝补什么,如今母亲自身难保,也就管顾不了他许多,日子是将就着往下过的。他身上的毛衣毛裤还是母亲前些年身体没毛病时为他织下的。那时他刚被父母辗转接到城里,又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是进了城郊的一所很不起眼的小学校。母亲说在城里念书得有个样子,不能穿得臃臃肿肿的,叫旁人笑话,便把父亲穿旧的毛裤拆洗翻新了,才给他添了这一身过冬的穿戴。

多数时候,小庄总是将自己的袜子左右脚倒换着穿,实在对付不了那些破洞,就由着脚趾露出去。此刻,为了第一时间撵上那只大红金鱼,他才不在于乎鞋袜的尴尬状况。他跑得十分卖力,如同运动员听到起跑时的发令枪声,箭一般飞蹿出去。大金鱼在前方向他频频招手。早起时毛衣毛裤还有些难以抵挡料峭寒意,可此时一旦拼命跑动起来,它们就同蟒蛇缠身似的,捆得人浑身不自在,都快透不过气了。

风筝的确高挂在杨树上,犹如一面胜利的旗帜,不时随风飘荡着。金鱼那仿若鼓皮的身架,被几根竹撑子撑得饱满,就像它并不是被树枝勾住的,而只是在此稍作停留,随时都要展翅高飞。无论从做工、大小、绘图,还是面料和色彩来看,这都是一只叫他欣喜若狂的好玩意,他几乎能断定这只风筝至少得花二十块甚至更多才能买得到。可问题是,这家伙也挂得忒高了!眼前这棵钻天杨有五六层楼那么高,树干粗壮笔直,从根部到树头分叉的地方,几乎完全是光溜溜的,连一点儿想用来借助攀爬的结疤都没有。

爬树之前,小庄先把外衣和鞋袜都脱了,光脚爬树相对要灵活稳便些。他可不想为了摘那只风筝,把自己仅有的鞋子也搭进去,想想鞋子若是张着黑洞洞的大嘴进门,母亲发现了不活活气死才怪呢。他知道她本来整日病歪歪的,根本受不得一丝气。接着,小庄朝自己两只手掌心啐了几口唾沫星,又拍了拍粗壮的树干,才抬起头不无怯畏地朝树头方向瞅了瞅。此刻,树林里寂静异常,唯一独高悬在上的风筝时而随风摆动,时而簌簌有声。

虽说是正午,可节气毕竟还在春头上,光着脚站在地上的滋味有些惊心动魄。小庄最后龇着牙朝林子四周看了一圈,连个鬼影也没有。也许,失主早已放弃追寻这只金鱼风筝了,只是这该死的钻天杨着实太高了。

金鱼风筝完好无损。小庄就没那么走运了,左脚心不慎被粗粝的树枝刮破了,血还汩汩地流着。

当他的右手好不容易颤颤巍巍够到上面的风筝时,毛衣底边恰好又给树枝死死勾住了,他却一点儿也不知情。等他迫不及待地顺着树干一气出溜下来,整个人气喘吁吁背靠大树坐在地上的时候,才忽然发觉,一根紫红色的毛线正从高高的杨树头垂悬而下,就像是红风筝留下的蛛丝马迹。这件毛衣本来就小得可怜,又因为一圈一圈扯脱了线,毛衣几乎短得到了胳肢窝里,现在他的样子看起来简直跟马戏团的小丑差不多了。

小庄觉得自己活像一只丑陋的风筝,此刻正被什么人摆布着,而那个放风筝的家伙好像故意躲藏在某棵大树后,虎视眈眈盯着他望。那根长长的红线就系在他的胳肢窝里。他用力拽了好几拽,才算把毛线扯断了。再瞧瞧沾满灰尘和血迹的左脚板,这简直叫他懊恼不已。

嘴巴早就干得起了焦火。他用了很大力气,才往手心里吐出一小口白唾沫,然后他把唾沫全部敷到自己的伤口上,又轻轻摁着揉了揉,钻心的痛感再次袭来。他龇着牙抱起受伤的脚板,又细细察看起来。伤口就在脚心最柔软的部位,有两寸来长,伤口向外红兮兮地翻开,那血洞深不可测的样子。他咬了咬牙,从屁股下面抓起一撮干燥的浮土,用手指细细捻碎撒到伤口上,再用拇指一下一下按着,直到殷红的血将黄土慢慢渗透,又重复捻撒上去。过去他还在乡下的时候,遇到磕磕碰碰出血的情况,都是这么干的,效果不赖。

老人们常说土这东西最干净能止血,乡下人从生到死一辈子也离不开土的。可他就不明白,为啥乡下人都爱往城里蹿,就像自己的父母来了城里就再也不想回去种地了,他们总说种地没多大意思,一年到头起早贪黑的,连个零花钱也攒不下几块。不光他们不回去,到底还是把他也接来了。说心里话,他还没有喜欢上银川这座城市,这里的高楼、汽车、大商场的确很多很多,可一样都不属于他。而原先在乡下的时候,他感觉那个世界完全是属于自己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亲得很,至少在那种地方他从来不会害怕什么、担心什么,家里日子虽不宽裕,可好像活得也不算太惨。

大红金鱼就在他眼前平静地躺着,它仿佛在湖里游累了才爬上岸来歇息的。那又圆又大的鱼眼,斑驳美丽的鳞片,还有长长的尾巴,简直活灵活现,跃跃欲试。狗东西,为你我可没少吃苦头!这回你可是我的啦……心里这样想着,已摸索着套上了袜子。丑陋不堪的几孔袜洞,不论如何摆弄,都那么龌龊显眼。也就刚穿好棉鞋,忍着脚底的伤痛一点一点站起来,一片阴影忽然飘过来遮住了他。起身时,他顺手拿起大金鱼风筝,几乎是下意识的,想从那片突如其来的阴影里二话不说冲脱出去。

你拿的好像……是我的风筝吧?

阴影狐疑的口气多少显出几分怯懦。

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即走开,无须开口多言,因为他还没有学会如何单独跟一个细声嫩气的城里女孩子说话呢。

没错!是我的金鱼风筝,我眼看着它往这边飞来的。

女孩一直盯着他手里的东西,说第二句话时的口气已变得毋庸置疑了。他有点儿不知所措地晃动了一下手臂,几乎飞快地扫了对方一眼,目光马上又转视到自己手里的风筝上。

凭啥说就是你的?

他为自己的瓮声瓮气的发问感到满意。

我刚在那边没留心把线放完了,想再续接一轮新线,不小心没抓牢,它就朝树林这边飞来了……

你少跟我说那些……反正这是我的东西!

未等女孩把话说完,他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与此同时,好像为了确定这个事实似的,他低头看了看风筝,随即又垂下手臂,并迅速将风筝倒背到自己身后。

这明明就是我的金鱼风筝,你这人……怎么能这样赖呀?

女孩见状分明有些急了。

如果对方是个男孩子,或换成任何一个大人,他的口气都不会这样拗的。

可眼下,他真一点儿也不想跟这女孩啰唆什么。他扭过头刚往前迈出两步,脚下的伤口又疼得他龇牙咧嘴了。这让他不得不放慢脚步,或者,一跛一拐地像瘸子似的落荒而逃。

你别走!

喂——快把我的风筝还给我!!

女孩的声音猛地尖利起来,她边喊边快步追上来,张开手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有啥凭证非说它是你的?上面写了你的名字了,还是你能叫得应它?

话一出口,他觉得昧着良心说话其实并不太难,只要脸皮厚些,口气足够强硬,或者,仅仅嗓门大点儿就行。他听父亲有时在饭桌上唠叨,说那些城里有钱人经常蛮不讲理,欠了人家工钱还跟爷爷似的。

你——你——你是个无赖!

好啊,你说我是无赖,那我今天就当一回无赖。这风筝是我从那棵大杨树上摘下来的。说着,他不无炫耀地给女孩指了指身后那棵高耸入云的钻天杨。你要是也能爬得上去,那我就把它还给你!

女孩根本没有心情去看那棵大树,而是恶狠狠地盯着他略带得意和狡黠的脸,好像要把他的模样吸进眼眶里似的。过了几秒钟,她的眼圈竟倏地红了,随即用一只手捂着嘴,脚步蹒跚地一路跑开了。

那一刻,小庄的心忽然不受控制地扑腾了那么几下。没有胜利者的喜悦,更不是快乐的源泉。他原以为对方会喋喋不休,会撕破脸跟他大闹一通,却没料到两人之间的对峙刚刚开始,便戛然终止了。

女孩的背影已渐渐远去,远处的天空中有好多风筝依然自在地飞来飞去。天色彻蓝无垠,有阵阵鸽哨声嗡嗡隆隆地传过来。小庄呆呆地张望了很久。半晌,才有些惶惑地举起他手里的金鱼风筝。

阳光下,这只大金鱼害了羞似的竟一片通红。

自从上次爬树左脚受伤后,很长时间小庄再也没有去过湖畔那边,当然也就没有心情去追寻别人放丢的风筝了。

父亲每日早出晚归。那爿居民小区有二十多幢单元楼,每天产生的垃圾都堆成一座座小山丘等着他去打理。父亲蹬着三轮车,带上脏兮兮的铁锹和扫帚,一趟又一趟往返于小区和垃圾处理场之间。回到家,眼皮几乎都快抬不起来,往往匆匆扒拉两口饭菜,便倒头昏睡。父子间几乎很少有时间说句完整话。母亲整日病痛缠身,可还得强打起精神头,硬撑着给他们爷俩做顿热饭吃。

当然,小庄放了学一进门,就会给母亲搭手帮忙。究竟是男小子,家里的力气活都能干得了,比如提水、买米、买面、买煤、倒杂物、刷锅洗碗等等。母亲白天洗完衣物,也要等着小庄回来给拧干了晾晒。这一点上,母亲稍感欣慰。小庄其实也不得消停,每晚都要趴在家里唯一的小圆饭桌上,写写画画,直熬到很深的夜里。母亲总觉得儿子不易,在城里念书还真是件很苦的差事,作业好像永远都写不完。

风筝挂在小庄睡觉时靠床的那面昏暗的墙壁上。鱼头朝上,尾巴自然垂悬下来,几乎落在那张用废旧木板拼凑起来的小单人床上。当初,把他从乡下接来,一家三口便挤在这间不足十五平米低矮的小平房里。父母将房间稍作改动,在屋子当间拉了一道布帘子,为他单独支起了板床。就连床腿也不过是废旧的木头箱子和几摞子砖头瞎凑合起来的。平时做饭都是在门外的窗台下生一只小煤炉,点蜂窝煤。吃饭呢,就在小庄的这个狭小空间里解决,因为他的床很小,让出的空地相对多一些。最重要的是,家里仅有这一张小圆桌,吃过饭小庄还得趴在上面对付作业呢,城里学校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作业死多。

金鱼尾巴被小庄睡觉时扇被子卷起的风吹了起来,扑棱扑棱响动。整个风筝仿佛蓄势待发,暗中鼓足了风力。小庄还是头一回如此专注地凝视它。那天从湖畔边回来,小庄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有时,又感到莫名的失落和怅惘,明明白得了一只很漂亮的大风筝,可他却无论如何也快活不起来。

就在头一天,小庄所在的学校组织学生在操场举行放风筝比赛,班上别的同学都带了各式各样的风筝,一群老家雀似的集聚在操场,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唯独小庄,独自站在人群外,只是远远望着欢呼雀跃的同学,还有已经放起来的各色风筝发呆。老师要求每个人都得带一只,小庄本来可以带上大金鱼的,可临出门前又将手里的东西款款挂回到墙上。老师大概也知道他家的情况,农民工子女嘛,又是城边子上的三流小学,当和尚撞钟罢了,只要学生不调皮闯祸,很多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夜晚,墙壁上的那只大眼睛总无时无刻打量着小庄,好像它也洞悉了所发生的一切,明了他满腹的心事。小庄猛地从被窝里翻身而起,疾喘不休,目光有些胆怯地看着那风筝,又急忙撇开头去,复又倒身躺下,同时,拿被头蒙住头脸。但在近乎窒息的黑暗中,那鱼眼愈发明亮,且愠怒异常,继而泪光点点,眼圈泛红了……

小庄呼地又拨开被子,一下坐起来,随后径直去摘挂在铁钉上的风筝。由于用力猛了,身下的床板吱吱扭扭叫起来,又搅扰了邻面刚刚睡下的父母。你小子翻腾啥呢?不好好睡觉!父亲不满地嘟哝起来。小庄吓了一跳,忙屏住气息,复又轻轻躺下,随手将那只风筝塞到床板底下了。事实上,那天从湖畔回来,他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将脱了线的毛衣藏在床板下面的。

父亲沉重的鼾雷此起彼伏。母亲的老病一定又犯了,正咬紧牙关,哼哼呻呻,佝偻着孱弱的腰身,如煎炸在油锅里的虾似的。或者,她又把被子窝成一团,紧紧顶在自己的腹部,汗珠子不停地滚落到枕巾上。疼得太厉害了,她就摸黑吃上一粒去痛片。当初,母亲身子还硬朗的时候,每日天蒙蒙亮就爬起来,到附近的小街巷赶早市摆小菜摊。蔬菜都是父母头天晚上从郊区菜农手里用很低的价批出来的,早市小菜摊就摆在街路两边,城里人爱图方便,他们一早下楼来锻炼完身体,顺带着把一天要吃的菜买回去。这样虽说奔波劳苦,可总比在正规市场租赁摊位实惠得多。

不知何时,终于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入了眠,冗长的梦魇却又死死缠住了他。眼前窜来一条似鱼非鱼的怪兽,张开血盆大口,白牙狰狞,嘶嘶吼哮……

父亲干活时腰扭岔了气,疼得嘴里整天咝咝响。恰逢放五一小长假,生活垃圾比往常堆得夸张,本想请个假歇缓一天半天,可雇主不允,让他好歹先克服克服。父亲只得硬着头皮蹬上三轮车出发。母亲忐忑不安,就对小庄说,你快跟着去,也好搭把手。小庄便撂下手里的书本,一溜烟跑出屋子。母亲还是不放心,又跟在后面叮嘱,千万别让他累着了。

那些堆山填海般的垃圾,让每幢楼前的垃圾箱均物满为患、臭气熏天。父亲弯腰已十分困难,整个身子都直戳戳的,自始至终汗珠子噼里啪啦滚豆一样落。小庄还是头一回跟父亲干这种活,一阵阵恶臭简直要把他熏趴下。他皱着眉头尽量屏住呼吸,专门去捡起那些塞得满当当的塑料袋,然后一只一只扔进车厢里,剩下的零碎杂物,则由父亲用铁锹一下一下来对付。之后,小庄拿起扫帚将垃圾箱周围打扫干净。

她是在他们父子俩忙活的时候出现的。

准确地说,当时那个女孩神色慌张地从一个单元门洞里飞奔而出,一下子撞在了埋头干活的小庄父亲身上。小庄看见父亲趔趄着,斜身跌靠在三轮车一侧,嘴里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呻吟,唉哟哟……我的腰要折了……父亲绝望地龇着牙,一手抓住三轮车扶手,另一只手搭在腰间痛苦地揉捏。

小庄气不打一处来,出门时母亲嘱咐他要照顾好父亲的,没想到半路竟撞上这么个冒失鬼。喂,咋不长眼睛,你瞎跑啥?!

女孩仿佛刚从噩梦中醒来的样子,一时间还未回过神来,她只是无比焦急地朝四下里不停张望着,好像在找寻什么人,眼神充满了不安和迷茫。

这阵也就清晨八九点钟光景,由于节假日,楼下的空地和甬道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城里人还在尽情享受懒觉的滋味。女孩四顾无援,又往前跑出十来步,忽然才意识到什么,忙急转身又跑回到小庄父亲身边。对不起,对不起……大叔,你能帮帮我吗?我爷爷倒在房间里,好像快不行了,求求你了,爷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呀!女孩说着,忽然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拽住了父亲那只脏兮兮的手。

小庄也是这一刻猛地认出对方来的,她就是礼拜天在树林里向他讨要风筝的女孩。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事实又不容他置疑,这个曾骂他无赖的女孩就站在父亲面前,苦苦央求着,几乎快要哭出声来了。他当然不会认错。其实,自打那天他拿走了金鱼风筝,这个眼睛大大的、口气多少有些傲慢的女孩就深深印在他脑海里了,只要闭上眼睛,她准会不期而至。有许多次,他甚至在课堂上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她愠怒的模样,脸皮悄然发烫,思想开了小差,被老师当堂罚站。

就在小庄胡思乱想的工夫,父亲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女孩的请求,已经扔下他跟随女孩一前一后走进了那个单元门洞了。

小庄半天不知所措,甚至想在她没有认出自己之前,赶紧逃之夭夭吧。可他毕竟是跟来做帮手的,父亲腰疼得那么厉害,再说他们还有好多活要干的,他怎能一走了之呢?小庄前思后想,左右犯难。可能人家也许早就忘了那件事了,至少刚才她确实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听她说家里还有个病危的老人,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呢?侥幸地想到这里,小庄总算鼓起勇气,亦步亦趋地走进那楼门洞里。

小庄刚犹犹豫豫刚走完楼道的第一组台阶,便听见一串重腾腾的脚步声由上而下砸落下来。父亲负重而来的脚步中透出腰痛难忍的吭哧声,女孩早已经呜咽起来,其间,夹杂着她不时呼喊爷爷的悲伤泣音。很快,小庄看见父亲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脚步踉跄地走下楼来。他急忙贴着墙壁让开道,父亲身上的汗馊味,母亲亲手贴在他腰间的麝香膏味,以及老人身上沉郁而腐朽的草药的苦涩气息,几乎一股脑儿地钻进他鼻孔里。

当女孩最后经过他身旁的时候,一丝淡淡的类似水果味的清香,才让他从木木讷讷中回过神来。他忙飞快地跑出楼道,三步并作两步撵上了前面的父亲,尽可能多地从身后给父亲搭把力气。

真不明白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冥冥中,小庄又似乎感觉到,正是那只风筝,将一根看不见的绳线带回家来,它的一端系着那个女孩,另一端则牵扯着自己一家。这回父亲彻底累垮了。帮着女孩把爷爷送到附近的医院,父亲回来就不能动弹了,他的腰没有丝毫知觉。父亲早私下里交代过小庄,压根儿不让他在母亲面前提及此事,生怕母亲会抱怨。

出门前,小庄悄悄地将床下的风筝取出来,拆掉支撑风筝的几根竹竿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卷起来,塞进书包里。放学后,他直奔那家医院,可护士说病人早已经走了,也说不定是转到别的医院去治疗。医院里的药味让他透不过气。当初母亲犯病的时候,也在医院住过一阵子。一进去先交了两三千块押金,不足三天时间,那些钱就没影了,护士大声嚷嚷着叫家属赶紧补交,不然就要停针停药。父亲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都取出来,也没能抵挡几日。母亲死活不肯再住下去,说天天白白花钱,有那些钱能买多少好吃的好穿戴,强比在这医院里整天又检查又化验的活受罪。母亲狠下一条心,忍着胃里那个据说有小核桃大的瘤子的折磨,一个人偷偷溜回了家。父亲后来就算说破了天,她也不肯再上医院去,说什么死也要死得踏踏实实的。

这天晚上,小庄跟往常一样趴在桌上写作业,翻书包时先摸到了那被卷成团的风筝。他谨小慎微地拿出来,慢慢地将它舒展开来。灯光下,风筝变得熠熠生辉,活像一条大鱼静静伏在桌面上。不经意间,小庄突然有了新的发现:就在那风筝面上,竟写有两行娟秀的小字,笔迹在布面上略微洇开,看起来模模糊糊的,但仔细辨认还是能认得出来。

祝爷爷身体快点儿好起来!

也愿风筝能带走爷爷的所有病痛!!

小庄的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仿佛那双手沾满了病人的血迹。他始终默默地盯着那两行秀气的小黑字。刹那间,一股前所未有的愧疚感涌至心头,开始强烈地撞击着他的每一根细小神经。他眼前又电影镜头般浮现出女孩拼命跑出楼门时惶恐无助的神情。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一个人,他真的发自内心地感激他,那天若不是他肯伸手援助,女孩真不知会怎样呢。

其实,在父亲背送老人的路上,小庄也一直紧紧跟随,但他始终不敢抬起头来,更不敢片刻正视女孩。当然,在那样特殊的时刻,想必女孩更是无暇顾及到他。只有他心知肚明,自己欠了人家一只大金鱼风筝。而现在,小庄终于醒悟到,这风筝于女孩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正因为如此,他觉得自己那天在湖边的言行太过分了,简直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强盗。他的心事变得愈发沉重不堪了。女孩在树林里说过的话又不时在他耳边响起,自己是多么愚蠢而又残忍地伤害了对方!从小长到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和无地自容。

吃过饭,母亲依旧在帘子那边忙碌着。她不时地用热毛巾在父亲的腰背上暖敷。帘子那边蒸气缭绕,母亲的背影印在帘布上,起起落落,像极了乡下的皮影戏。后来,她还在碗底倒了些烧酒,用火柴点燃了,蘸在自己的手指上,一遍一遍替他擦拭揉摩。每每用力按摩的时候,父亲都要忍不住呻唤几下,在母亲面前他孱弱得像个大男孩了。

还疼得厉害不?要不咱明天上医院,让大夫给好好瞧瞧?

哼,你死活不去那地方,倒好意思让我去?再说,我这又不算个啥,歇个一半天,照样能干活。

家里现在可就指望你呢,咱可不能大意。

唉哟哟……你手能不能再轻点儿……疼死人了!

好,好,好,都怪我不小心。

整间屋子里充满了热烘烘的酒气,家中的一切物品连同他们三个人,好像都在静静地发酵和沉醉。小庄觉得父母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能像现在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在一起拉拉话了。

不巧的是,这时雇主竟怒不可遏地寻上门来问罪。说小区垃圾堆成山了,问父亲到底还想干不想干。父母一副唯唯诺诺低声下气,生怕得罪了人家,软和话说了两箩筐,就差跪地磕头作揖了。

雇主临走时又不无讥讽地嗤了一声,就你这身板,还逞能学雷锋呢,都啥年代了?又不屑地说,那老头脑中风瘫在家多少年了,连他的儿女们都不愿意来操心,要不是那个小孙女懂事端屎接尿伺候他,怕是早上马克思家里报到了,根本熬不到现在!

钢笔尖猛地刺到小庄的指头上。一颗滚圆的黑红色血点涌出来,渐渐地变得又圆又亮,继而挣破了似的,顺势流淌到雪白的本子上,洇出好大一圈红来。

他迟疑地将刺破的手指含进嘴里,轻轻吮了吮。染了墨水的血液有种奇怪的苦味,就像某种神秘的药水,正一滴一滴渗透进小庄的五脏六腑,教人心神不定。

再也不能安心趴在桌前做功课了。后来,他飞快地卷起那只金鱼风筝,拿着它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昏暗的小屋。

远处的楼房静谧在星星点点的灯火中,此时城里的房子忽然变得空灵起来。

小庄始终将风筝揣在怀里,一只手牢牢地攥着那两根笔直的细竹竿。它们可是风筝的脊梁骨,一旦失去了金鱼风筝就跟瘫痪了似的,再也飞不起来。那个小区离他们租住的小平房并不很远,几乎一口气就跑来了。在渐浓的夜色中,小庄最先看到的是摆在那幢楼下的一溜儿花圈。那些雪白的花朵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它们仿佛被赐予了新生命,在一条条写满黑字的挽联的映衬下蓦然绽放。

还是头一次看到那么多花圈,他内心顿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这让他半天都止步不前。他怯生生地站在水泥甬道上,手脚忽然变得凉森森的,脊梁骨渗出阵阵寒意。他抬头望了望楼上,从三楼靠右手边的两扇窗户里,依稀可见晃动的人头和身影,间或,传来含糊不清的哭诉声。

过了一会儿,他总算稳住了心神,并从怀里摸索出风筝卷儿,蹲在地上悉心地展开,再将细竹竿认真地插进槽孔里。金鱼风筝立刻起死回生,在黑沉沉的水泥地微微振颤起来。这时,打那楼门洞里便接二连三拥出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来,窸窸窣窣,在楼前的空地上跪成白花花的一大片,紧跟着火光一闪,哭爹唤爷的声音立刻汹涌起来。这种情况小庄过去在乡下经常见到,但凡谁家完了老人,头七的每天傍晚,孝子孝孙们都要在外面烧纸磕头祷告。印象中,所有亡人好像总是要比他们生前风光得多,平日再不孝顺的儿孙们也会哭得死去活来。

就在那片骤起的号啕声中,唯独一个女孩的声音简直叫人心碎。直到烧完纸钱,大伙都默默起身往回去了,她还趴在地上,呜呜咽咽,迟迟不肯起来,瘫在那里似的。尽管有好几个大人在旁边纷纷劝说着,可那哭声依旧撕心裂肺持续不断。小庄看不清她的面目,但完全可以断定,她就是自己要找的女孩。

后来她到底是被两个大人硬给架了起来。当她摇摇晃晃经过小庄面前时,他的心打鼓一般狂跳起来,刚才想好的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海一团空白,喉头上下抽动,却发不出任何有效声响,就连捧在手里的风筝,也急得哗哗乱颤了。借着甬道尽头的一盏路灯,小庄看到女孩似乎从很深很深的梦境中而来,泪眼红肿,神情凄迷,也许刚才过于悲痛的号啕痛哭,让她神智恍惚,一时间根本无法回归到现实中来。

风筝!小庄不知道嘴巴是怎么张开的,这是你的红金鱼,我还给你。

女孩愣住了,或者,她始终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不能自拔。她的身体近乎逃避似的往旁一闪,同时,用那种忧伤至极的湿漉漉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小庄,泪水再度夺眶而出。她急忙仰起脸,好像怕别人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

半晌,他听见她喃喃地说,爷爷走了,再也没有人看我放风筝了……风筝把爷爷带走了,他再也不用受罪了……呜呜。说着,犹如梦游者那样一摇一摇,朝着昏暗的楼门口而去,很快那门洞就吞噬了女孩孤独而又瘦小的背影。

小庄并没有回家去,他几乎一路狂奔到湖畔边。

湖水早已解冻了,在月色笼罩下闪着清冷的幽光。他解开事先准备好的那只线团,将金鱼风筝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在空旷的湖畔边奔跑起来。

金鱼的腹部已鼓足了夜风,那条长长的尾巴也在黑暗中呼啸有声。小庄就那样拼命地跑啊,跑啊……可不管如何努力,反复尝试,这只风筝就是飞不起来了。

它像一只失去灵魂的空壳,再也没了原先那种自由翱翔于天空的灵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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