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四清运动”

2015-03-03 08:10张斤夫
中外文摘 2015年24期
关键词:大寨毛主席书记

□ 张斤夫



我所经历的“四清运动”

□张斤夫

大寨村口(作者摄于1964年11月)

1

一九六四年国庆节,是新中国建国十五周年,我们中央戏剧学院文学系四年级的学生过得最热烈最隆重,但心里又有些忧伤。因为这可能是我们在北京,在母校欢度的最后一个国庆节。明年毕了业,谁知道会被分配到哪里去过呢?欢庆忧伤过去,便是紧张的毕业论文准备。大学五年的学习结束,每个人都想给母校留下一份满意的答卷。

我选择的题目是曹禺的《〈日出〉简论》。曹禺是我们的副院长,曾给我们上过关于戏剧创作的课。选择他的作品,写起来会更加方便、亲切。曹院长,中等个头,身材微胖,皮肤白皙,戴着银边眼镜;他处事低调,言语不多,讲起话来声音平缓,文质彬彬。当我告诉他我的毕业论文选题时,曹院长摆摆手,微笑着说我的剧作不好,没有多少值得评论的,可不要浪费你的才学。

正当我收集完材料,列好提纲,准备动手时,突然接到全系师生赶赴山西昔阳县参加“四清”运动的通知。

2

在昔阳,我们先在县委党校集中学习一个月。之后,我和另外四名同学被分配到离大寨只有七里地的石砰大队。公社设工作队,大队设工作组。我们的组长姓刘,名字拗口不好记,大家就都叫他“刘组长”。刘组长工作认真,贯彻上级指示一丝不苟。他说话声音很高,带着浓重的雁北口音;粗糙的皮肤,高高的个头,浓郁的乌发,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肩膀一晃一晃。他是来自大同地区左云县三屯公社的副书记,虽然三十岁刚出头,但已有十多年农村基层工作经验。

石砰大队属于大寨公社,第二天,我们便到大寨参观。陈永贵得知我们要去,提前来到村口等着。陈永贵,正像人们平时在报刊上见到的那样,高高的个头,黑黑的皮肤,大嘴巴、宽鼻梁,一身农民打扮,头上扎着白头巾。我们见到他时,他两手扶着一把铁锹,见我们来,笑着一一和我们握手。一边握手一边说,欢迎哩,欢迎哩。你们从北京来,从毛主席身边来,指导我们搞四清,我们欢迎哩!当陈永贵的大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时,我的手,有一种被老虎钳夹着的感觉。他的手掌上全是老茧,用指甲一敲,能发出清脆声音。

“四清”运动,即“清仓库、清工分、清财务、清账目”:所谓“清”,就是从经济上清查农村基层干部这四个方面问题。

对清查,中央文件《二十条》讲得很清楚:“相信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是好的;相信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是好的”。然而,在具体执行中,却发生了极大的偏差:几乎所有干部都被怀疑有“四不清”问题而“靠边站”;几乎所有家庭出身不好的社员都被怀疑与“四不清”干部有关系而扣上“怀疑”对象。我们进村不久,听说西庄大队党支部书记李金奎自杀了。原因是,有个社员揭发他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工作组找李谈话,要他交代问题,李不承认,双方发生争执,工作组长派民警将李关押在小学里。学校院子当中有一口方井,平时用一块石板盖着,那天夜里李借口上厕所,经过方井,猛然掀开井盖,一头栽了下去。

李金奎事件,在我们工作队员当中引起极大震动:西庄大队也属于大寨公社,如何看待李金奎的自杀?“四清运动”这样搞下去行不行?为此,引起另一个问题是:作为全国劳动模范的陈永贵,应不应该被清查?应不应该靠边站?刘组长一口肯定,不论什么人,一律先靠边,发动群众对他们进行检举揭发,如果没有问题,经过“洗澡”、“下楼”、“过关”,运动后期继续使用,陈永贵也不能例外。刘组长说,有的社员揭发他隐瞒土地,多报产量。这说明大寨的四清运动,揭开了盖子流出了脓,大寨的红旗杆上生了毛毛虫。陈永贵说,我的粮食亩产一斤一两都没有多报,不信,你们可以去量我们的土地哩。别说,工作组还真的发动一部分队员,用绳子一块地、一块地去丈量呢。大寨的土地,最初有四千多块,分散在七沟八梁一面坡上。后来整合成两千四百多块,工作组一天只能丈量四五块。用这样的速度,一年也量不过来。我不同意刘组长的看法。我说,中央文件讲得很清楚:相信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是好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是好的,可我们现在,不用说相信百分之九十五了,连百分之一都没有。陈永贵是全国劳动模范,是毛主席树立的典型,我们连这样的人都不相信,还能相信谁呢?刘组长说,照你的说法,大寨的四清可以不搞咧;昔阳县是全国的先进县,昔阳县的四清运动也可以不搞哩!两人越争嗓门越高,火气越来越大。刘组长指着我的鼻子说,在北京念了两天大学,喝了两滴墨水,跑到山西来不知天高地厚,教训人来哩!我被他说得脸红耳赤,半天不知说什么好,闷着闷着,脑海里不知怎么冒出“路线”两字,可着嗓门,冲刘组长喊了一句:“你们犯了路线错误!”

一句话炸了锅,刘组长立刻跳起来拍着桌子说:“你咋这样说咧!?四清运动是党中央发动的,否认四清运动就是否定党的领导、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其他队员也都纷纷站起来,有的劝我头脑冷静,不要乱说;有的劝我,应该虚心向农村干部学习,不应该跟刘组长顶牛;有的说,四清运动虽然有缺点,有错误,但要看成绩,看主流,看大方向。党中央发动四清运动,是为了防修反修,防止和平演变。这是一场阶级斗争,你可千万不要站错立场。还有一个女同学语重心长地劝我:旧社会你是孤儿,出身好,成分好,是党把你养大成人,应该站在四清运动的最前线,想不到,你却成了运动的绊脚石,太不应该了!她的话让我一震,我非常后悔自己的冲动。越后悔越觉得可怕,于是,赶紧向刘组长赔礼、道歉。

在大家的劝说下,刘组长也冷静了许多,会场这才逐渐平静下来。

3

1965年1月2日,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一大早,我们得到通知,到县委党校开会。大礼堂的主席台中央,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身材瘦削、两眼炯炯有神的人。从会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我得知他是晋东南地委书记兼地委四清运动总团团长赵中凌。早就听说,赵书记是抗日时期的老干部,曾在太行山一带跟左权将军打游击,威信很高。地委书记亲自参加,说明今天的会议不寻常。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在怦怦跳。

赵书记在严肃的气氛中,做了“进一步深入开展四清运动”的动员报告。他在报告中首先讲了四清运动的伟大意义,如何正确认识四清运动中出现的一些问题,之后话题一转,气愤地说道:“在我们昔阳县的四清工作队员当中,有人居然为四不清干部辩护,说我们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很深刻,很尖锐,很不简单嘛!四清运动是党中央、毛主席发动的,你比我们的党中央还英明、还正确?咹?说四清运动没有依靠干部和群众的大多数。什么叫‘大多数’?我们党刚刚成立时,只有十几个党员。你能说他们不代表中国人民的大多数?现在,我们全国有七亿人口,而人民代表只有三千多人,你能说这三千人不能代表七亿人口?在北京念了几年大学,连什么是‘大多数’都不知道了。书是怎念的哩?说‘四清运动犯了方向路线错误’这种话,连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和地主富农都不敢讲,居然从一个北京来的学生口中喊了出来!这不能不让我们揪心哩,同志们!”随后,赵书记停了片刻,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着,连吸几口,转身问坐在旁边带队参加运动的副团长——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主任石丁教授:“今天这个学生来了没有?”“来了。”石教授回答。“请这个同学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低下头去,两腿打颤,两眼发黑。隐隐约约听赵书记对石主任说,你们要好好教育这个学生。通过这个事件,检查一下你们的教育方针,不然的话,怎能培养出合格的人才咧?

“是是。”石主任连连点头。

如何对我进行“教育”,在县四清运动分团里,有不同意见。刘组长坚决主张把我“送回”北京,成立专案组,挽回不良影响。幸运的是,石主任和大部分人主张就地帮助、教育。随后,他将两种意见汇报给学校。据说曹院长得知此事后,批复:“建议让这位同学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分团领导接受了曹院长的建议,把我留在了石砰大队,只是换了一个工作组认为更可靠的“扎根”对象。

4

1965年春节过后,昔阳县下了一场雪,虽然不大,但对少雨天旱的晋东南地区来说,也是宝贵的“瑞雪”。

吃完早饭,我正准备写新的检查,工作组副组长风风火火地跑来告诉我说:马上集合,立刻到县委党校开会!

一听“开会”,我的头皮“嗡”地一声炸开了。自从上次开会被赵书记批评后,我写了一次又一次检查,刘组长和一些同学总说我没有触及灵魂,不深刻。我每天诚惶诚恐,心里时时刻刻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什么时候被抓起来。我每天梦想着运动早一点结束,停下来,歇口气,静静心,思考自己的毕业论文怎样写,自己的人生道路怎样走。可是,现在,又要到县里开会,又是“马上”,又是“立刻”。我简直不敢想下去。

什么重要事情?我故意装着平静的问。

不知道。快走吧,刘组长等着呢!

会场还是那个会场,主席台中央还是坐着那个赵书记,会场的气氛还是那样严肃。不同的是,赵书记坐在那里,好久没有抽烟,右手托着下巴,好像在沉思什么。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

所有队员到齐之后,赵书记抬头看看下面,低声说:“开会啦——下面,我一字一句原原本本宣读中共中央的紧急文件,希望大家好好听。”随后,他干咳一声,展开文件,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赵书记宣读的是:《中共中央关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共有二十三条,所以这个文件又简称《二十三条》。

《二十三条》上说:“四清运动”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把斗争的矛头指向广大农村基层干部和群众,保护了党内极少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实际上是形“左”而实“右”。《二十三条》上说:“四清运动”把矛盾的性质定为四清四不清的矛盾,从根本上否定了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犯了方向、路线错误。《二十三条》上说:由于“四清运动”一系列的错误,理所当然受到一些队员、干部和群众的坚决抵制和反对。运动的实践告诉人们: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二十三条》上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样都是“中共中央文件”,内容和精神居然如此的针锋相对,天壤之别!随着赵书记一字一句的宣读,我如坠云端,似梦似幻。《二十三条》,字字句句说到我的心坎里。我怀疑着自己的耳朵,泪水却不知不觉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多少次,我想站起来高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多少次想高唱:天大地大没有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没有毛主席亲!可是,我没有高呼,也没有高唱。我拼命克制着自己。我知道,此时此刻,会场里不知有多少目光投向了我,投向赵书记在宣读这个文件之前还在被批判、被蔑视、被侮辱的那个来自北京的学生身上。

赵书记念完文件,没加一字解释,宣布散会。

整整四五分钟,全场鸦雀无声。

队员们,一个个默默地、慢慢地走出礼堂,就像参加完一个亲友的追悼大会。

我和所有的队员一样,低着头,一声不响往外走着。

没有人跟我说话,有的甚至躲着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悄悄走到我的身边。我扭头一看,是刘组长。

我们并排往前走着。走到大礼堂门口时,刘组长上前,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一怔,不知说什么。

“好样的!俺对不起你咧!”

我想对他说什么。还没开口,咽喉哽住了。

5

《二十三条》下达后,分团宣布放假一天。我们没有回大队,住在县委招待所,大家都很高兴。参加四清运动虽然来昔阳四五个月了,昔阳县城是什么样,还没有逛过。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正准备和同学们去逛大街时,石主任过来告诉我,赵书记请我到县委办公室去一下。

从县委招待所到县委办公室,大约一里来地,步行要二十分钟。看得出,石主任很想利用这段时间和我说些什么。自从上次大会上我被赵书记“亮相”之后,石主任对我特别关心。昔阳县四清运动分团原来准备对我进行处分,或者押送北京,成立专案组进行教育。石主任没有同意,说我出身好,成分好,学习刻苦,我的错误是认识问题,不是立场问题,不能一有错误就一棍子打死。石主任是山西太原人,瘦瘦的身材,眼睛炯炯有神,说话干净利落,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子。抗日战争时期,曾和赵书记一起,在太行山一带打游击。之后,又到延安,亲耳聆听过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解放初,中央戏剧学院筹备成立时,他与贺敬之、沙可夫等几个“老延安”来到这里。记得1960年8月,我到北京参加考试,负责监考的老师就是石主任。笔试之前是口试,一间宽阔的大房间里,我对面的长条凳子坐着四五个人,石主任坐在中间。他低头看了看名单,问我,你是从大连来的吗?我说是。石主任说,大连属于辽宁省,辽宁省的考场在沈阳,你应该到沈阳去考,怎到北京来哩?我说,我到北京来,主要是看看天安门,看到了天安门,就是考不上也没有遗憾。石主任一听哈哈大笑,最后,我以“录取第四号”的名列考入戏剧文学系。

来到县委大院,我和石主任在司机的指引下上了二楼。从白雪皑皑的室外,一走进升着煤碳炉的办公大楼,我的眼睛难以适应:昨天,我还战战兢兢随时准备被批、坐牢,而现在,如梦似幻地成为全国闻名的昔阳县县委大楼里的客人!

我们刚走进办公室,赵书记就从里面走出来,拉住我的手,连声说道,欢迎哩欢迎哩!随后,把我推到前面,说:“大伙看看,这就是我上次在会上批评的那位学生!小伙子不记仇吧?”

“不不。”“到底是北京来的大学生。”

正当我疑疑惑惑、不知怎样才好时,烟雾中,一只大手,突然钳子似握住我的两手,凭感觉,我一下意识到他是陈永贵!

“你受委屈哩!”

“没有。”我说。

“敢同错误路线作斗争,不愧是从毛主席身边来的大学生!”

“我只是看不惯,一时冲动。”

“冲动好,冲动好!四平八稳,前怕狼后怕虎,能做甚哩?”

我觉得很尴尬。搜肠刮肚,说了一句:“陈书记,很长时间没有看到您了,大家都很想您。”

“我到北京找毛主席告状去哩!我走的时候,故意不让他们知道,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大本事,把我陈永贵咋样!”

后来才知道,陈永贵走时,曾给大寨党支部开了个会,要他们保密。他说,他到北京向毛主席告状,并不是代表个人,而是代表大寨公社的全体社员。过春节那天,江青还特地为他包了饺子。

6

《二十三条》把“四清运动”改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运动”。由于四清运动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必须纠正,原来的领导班子也进行了调整。陈永贵一从北京回来,就被任命为山西省委委员兼昔阳县委书记,大寨大队党支部书记由郭凤莲接任;而赵中凌,一回到地委,就被打成晋东南地区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戴上高帽子游街;我们的刘组长则提前回到雁北。

走前,刘组长向陈永贵写了一份检查。陈永贵看都没看,朝桌上一放,说:放这里吧。

“谢谢陈书记。”

“我是甚书记?我是四不清分子哩。”

“陈书记谦虚……”

陈永贵皱皱眉,沉思一会儿说,看你参加工作这么多年,连个学生都不如。你们来大寨搞四清,大寨有啥咧?不就是七沟八梁一面坡吗?过去,大寨人守着七沟八梁一面坡,祖祖辈辈吃不上、穿不上,一遇灾荒,就逃荒要饭,卖儿卖女,你没见村口那棵老柳树上,吊死过多少人咧!这几年,大寨人还是靠这七沟八梁一面坡,有了吃,有了穿,有了余粮卖给国家;去年,一连下了七天七夜大雨,多少窑洞倒塌?多少梯田冲坏?大寨人没掉一滴眼泪,硬是挺着腰苦干,不但一粒粮食没有减少,还给很多社员家盖了新房。这些,靠的是啥咧?不就是毛主席的思想吗?毛主席号召学大寨。大寨,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山村,有啥好学咧?要学就学毛主席的思想。你不学也就罢咧,还跑来挑毛病。说甚,大寨的旗杆上长出毛毛虫,你是说给谁听咧?这么大的事,你不懂咧?

刘组长低着头,眼里含着泪水:“我……对不起陈书记……”

“我有甚对不起的?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咧。”

“是、是。对不起毛主席……”

陈永贵长长喘了口气,狠狠吸了口烟,又说:人咧,就怕昏头。一昏头,甚都看不清。说你是反对毛主席吧?你没有这个胆,你也不够格。说你拥护毛主席吧?咋让人开口咧?

刘组长低头不语。

沉默中,陈永贵把刘组长的检查交给我,说,你是大学生,水平高,你看着处理吧。说完,走出去。

回到“扎根”对象郭大爷家里,我提起刘组长的检查。郭大爷是老党员,曾参加过抗美援朝。笑笑说,咳,永贵那人,刀子嘴豆腐心,打破头也不会跟刘组长过不去。把刘组长的检查还给他吧。

据说,刘组长回去后,如实汇报了自己在大寨的“错误”,主动把自己的检查交给公社领导。如果他不交,远在千里之外的领导,也不会知道他在昔阳四清运动中的具体表现。刘组长出于对组织的信任,含着眼泪汇报了自己的“错误”。

《二十三条》中有这样一段:“这场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种当权派,有在幕前的,有在幕后的;支持他们的人,有的在下面,有的在上面。”

刘组长因在“下面”支持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成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社会基础”,很快被隔离审查、撤职、批斗,一时想不通,从山崖上跳下去自杀了。

7

1965年4月初,我们在山西的“社教”运动胜利结束。4月16日,乘火车“载誉”回到北京,第一副院长曹禺亲自到北京火车站迎接。

站台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口号阵阵,标语翩翩。我们“社教”工作队员,一个个喜气洋洋,红光满面,犹如中国人民志愿军凯旋归国,雄赳赳气昂昂,走下火车。曹院长和其他院领导,上前与队员一一握手。

当我走到曹院长面前时,曹院长似乎用力睁了睁眼睛,推了推银边眼镜,紧紧握住我的手,用带着天津味的话笑着说:“欢迎你们胜利归来。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你们同广大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敢于同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作斗争,不仅为自己争了光,为学校争了光,而且为北京的大学生争了光!向党向人民交了一份合格的答卷!”

曹院长的“三争光”引起热烈的鼓掌。随后,他看看手表说,他还要到机场迎接以龙泽修为团长的日本话剧代表团,说完,向大家挥挥手,走了。

曹院长平时不善讲话,不热衷于日常的应酬工作。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参加社会活动。所以我们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五年,很少见到他的身影。有时,不得不主持全院大会的开幕闭幕,也是简简单单几句话,从未见他长篇大论啰嗦什么。今天,曹院长“破例”说了这么多话,大家都觉得收获很大,格外高兴。

在中国文艺界的名人当中,曹院长还算是比较幸运的。新中国成立后,从批判电影《武训传》到文化大革命前,一次又一次政治运动,都未曾落在他的头上。然而,幸运中的不幸是,在轰动全国的“活捉彭德怀、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反党集团”闹剧中,一帮人深更半夜冲进铁狮子胡同三号,莫名其妙地将曹院长也抓了起来。

8

在这场政治运动中,开始我是“绊脚石”;之后又成为抵制错误路线的“英雄”,说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当时,正赶上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学习毛主席著作,我戴着“荣誉”的光环积极响应,在同学中带头联系自己“活学活用”:刚进入学校时,我曾经一度对领导不满——入校前,在大连上高中时,我是班团支部书记,学校团委宣传委员,心想,到了大学,一定是学生会干部。但出乎我想象的是,我不但不是学生会干部,连班干部、团小组长都不是。于是,我狂妄自大,牢骚满腹,说学校排挤工农兵学生等等。所有这些,我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斗私批修”一股脑儿抖落出来,同学和老师都为我的进步而高兴。

之后,是毕业实习。有的同学要求到大城市、大剧院、大编辑部实习,而我,则要求到部队去。虽然艰苦,我经过“斗私批修”,把“活思想”写了出来。班长看了很高兴,把我的“事迹”汇报给排长,排长汇报给连长,连长汇报给营长,营长汇报给团长。就这样,一级汇报给一级。军区首长知道了,指示《前进报》记者驱车从沈阳赶到我所在的连部,对我进行采访,把我与战士一起生活的照片刊登到《戏剧报》上。于是,我像吐鲁番的葡萄,在“艳阳天”下,从绿到红;由红到紫:1965年7月1日,被光荣吸收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在毕业后,分配到东海舰队文化部;八月一日,到东海舰队司令部报到,服装一换,成为一名年轻的海军军官……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什么?是由于我的努力?我的奋斗?说是,当然是,其实又不是。而真正的原因,是政治运动这只“魔掌”,恰巧在我大学毕业前夕的关键时刻翻了个“个儿”:先是将我打入“地狱”,之后翻到“天堂”。如果没有《二十三条》,我的命运将不堪设想!

多少年来,我的脑海里总是响着《国际歌》里两句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然而,在过去历来政治运动的魔掌里,有谁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呢?历时半年的先是“四清”而后叫“社教”的运动,虽然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时间最短的政治运动,在我的人生道路上,只不过是暂短的瞬间,然而它留给我们的记忆和启示,却是永恒的。

(摘自《上海采风》201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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