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阳光

2015-03-12 04:34齐建水
辽河 2015年1期
关键词:三轮车饺子儿子

齐建水

虽然风有些凉,但是顶风,他用力蹬着三轮车,脸上就沁出了汗珠。

“热了?停下歇歇再走吧。”她坐在三轮车车箱里,看到他解上衣的扣子,就说。

他有些耳背,没听清,侧过头,看着她的嘴形,少时才明白她说了什么,“啊……没事。”说着,更加快了骑车的速度。“别逞能了,你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别累坏了又要我给你支使!”她提高了音调,还用手拽拽他的衣服。

“好,听你的。”他像个听话的孩子,把三轮车停在路边,别好闸,转身对她说,“你也下来活动活动腿脚吧。”说完,打开后箱挡板扶她下来。云彩像层薄薄的窗户纸,阻挡了阳光的强度。道路两旁种着两排杨树,叶子已经不多了,但它们仍在晚秋的风中摇头晃脑,要把剩余的叶子甩掉,仿佛这些曾经让它们引以为豪的衣衫如今成了它们的累赘,它们的烦恼。

她弯腰在地上捡起几段枯树枝,放在车箱里,抬眼看看四下萧瑟的晚秋,自言自语道:“天就要冷了。”他侧着耳朵捕捉着她的话,说:“什么?想吃饼了?想吃饼还不好办?烙呗,用这些树枝子烧火正好。”说着,也帮她捡树枝。

她一听,笑了,脸上的褶子皱成一朵枯菊。她提高嗓门说:“你真能胡对和,什么想吃饼啊,还吃饺子呢!”这次他早有了准备,预先把手罩在耳朵边兜住音。他听清了她的话,知道自己刚才听差了,但还是将错就错:“吃饺子也行,包南瓜馅的吧,咱院里种的就有南瓜,南瓜馅也好消化。”

“馋饺子了?这好说,咱赶集回来就包,我擀皮,你弄馅。”她说。“行!”他高兴地答应着。

身上的汗让风抽走了,他重新把她扶上三轮车,载她到镇上去。今天正值镇集,卖菜卖肉卖衣服卖家具卖杂品的,什么都有。也许是时间还早,赶集的人稀稀拉拉的,并不是很多,这倒方便了他和她推车前行。

她掏出一张100元的钞票,展开,放在眼前看了看,用手指搓一搓再看一遍,然后交给他,还忍不住问一句:“是一百吧?”从去年开始,她的左眼视力越来越差,看东西经常出现重影,去医院看过,医生说是得了皮质性白内障,成熟了才能做手术。他们推着三轮车,先沿集的右边走,走到头再圈回来沿着左边走,割了猪肉,买了豆腐、土豆、葱、姜、蒜,打了香油、酱油、醋。她在前面买,他在后面付钱,同时还拿个小本子,在上面记下数量、价格和金额。

买完了这些零星物品,他们又来到一家副食批发部。批发部的生意不错,很多人在选东西。她选了一箱纯奶、一箱八宝粥,对他说:“这些你要喝就算我们伙里的,如果你不喝,钱由我个人出。”他看着她那认真劲儿,就说:“你就是爱较真,我还能去沾你的光?你放心,我不喝牛奶,嫌它腥气。”他的声音很响。聋人声高,自己听不见,也担心别人听不见。

他的高声把很多目光都拽了过来,就见收银处一个正在交钱的年龄稍长的胖女人指指点点地说:“这老头和老太太就是马家湾那两个搭伙的人。”收银员黄发条子女说:“搭伙?一个孤老头子,一个寡老太太,白天一个锅里搭伙,晚上一个被窝里搭伙吧?嘻嘻——”

“说不定呢!”旁边另一个棕发眼镜女说。他耳背,她们的话没有听清楚,却全飘进了她的耳朵里。她一下把他手里的牛奶和八宝粥夺过来,放在地上,愤愤地说:“放屁!乱嚼舌头,不买了!”说完扭头就往外走。

他不知所以然,以为自己惹着她了,惶恐地说:“咋耍小孩子脾气?我是说我喝不惯牛奶那味儿……你愿喝就买吧,电视里说喝牛奶补钙。”说完重新把牛奶和八宝粥提过来,交了钱,追着她出了批发部。她在前面走,一直低着头,霜着脸,他在后面招呼她,她也不说话,等他要扶她上车,才把气撒在他身上:“你以后说话小点声行不?我又不聋!”

“哦,哦!”他检讨地点点头。看着他点头像鸡啄米,她不再说什么,也许觉得这火不该发在他身上,张张嘴想解释几句,见他已启动了三轮车,就说:“向左拐,到惠民大药店去!”

“你哪里不舒服,要买啥药?”一说去药店,他的心里便生出一层担心,回头问。“买啥药?去买个助听器,你那耳朵像塞了猪毛,快成榆木疙瘩了。”她说。

他一听,乐了,腾出一只手来摸摸耳朵说:“是该买个助听器,不然这东西就成黑木耳了。”听见这句话把她逗得笑出了声,继续说,“现在我这对耳朵可是为你长的,专门听你发号施令,要买助听器也要你掏钱。”她说:“耳朵长在你脑袋上,怎么是为我长的?要真是为我长的,我早割下来拌黄瓜菜吃了。”没说完,自己“扑哧”一声先笑了,笑完,又认真地说,“是不是这个月儿子没寄钱来,你要没钱我给你买。”

“哈……逗你玩呢,我上月卖羊的钱还没用完。”说完,他用力猛蹬三轮车,向大药店骑去。太阳把那层薄云剥去了,天空像洗过一样干净,阳光毛绒绒地照着,风也变得温和而柔软,如水似云地抚来拂去,像小猫在舔你的脸。

回到家,他把三轮车上的东西拿下来,分成三份,一份是她的,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是伙里的。分完了,拿出小本子跟她报账,把剩余的钱分开。然后他把她的那份东西放在她的寝室门口。

他家的院子很宽敞,五间北屋是正房,两间伙屋在东面,两间仓房在西面,大门在东南角,猪羊圈在西南角,正好合了当地“东南门西南圈”的院落布局习俗。院子的南面是一个闲园子,里面种着南瓜、丝瓜、扁豆和白菜。五间正房,东面的两间是客厅,中间一间跟客厅有门通着,是他的寝室,西面两间单独开门,是她的寝室。房子是儿子结婚那年盖的,已经二十多年了,是他和老伴承包荒地种棉花挣下的。刚盖起时,在村里风光了好一阵子,现在同四邻的宽屋高厦比起来,就像上了年纪的老人,样子越来越抽抽,越卑微了。不经她的招呼,她的寝室是不能随意进入的。这是他们决定搭伙时定下的规矩。他把伙里的东西放在客厅里,把自己的东西放进自己的寝室里。他正要坐下来喝口水,这时院子里传来了“咩咩”的羊叫声。由于戴了助听器,羊的叫声听起来就格外紧迫,格外让人怜惜,就像妈妈听到了饥饿小儿的喊叫。他急忙到西屋仓房抱了一些储备的草料送到羊圈里。

毕竟是七十五六岁的人了,从早上一直没住脚,他感到有点累。回到屋里,想躺在床上歇歇乏,不想,眼皮一耷拉就迷糊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床头的小铜铃铛“哗铃铃”响了起来。这是他的发明,自从今年春天她来家里搭伙,他就在这山墙上钻了一个洞,中间引一根细铁丝,两端各拴一个铜铃铛,谁要有事招呼对方,就拽动自己屋里的铜铃铛,对方屋里的铜铃铛便跟着响了。他费了很大的劲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揉揉眼,爬起来,洗把脸,动作很慢。正要到隔壁去,她正好走进客厅。她说:“你不是想吃饺子吗?快十一点了,该下手鼓捣了。”说完,她走进屋,拿过猪肉放在案板上,就要切肉馅。他急忙上前,说:“我来切,你的眼神不好,别切了手。”

她把刀交给他:“好,肉馅要切得小一点,别切得跟大拇指头似的,不好熟。”然后端了面盆来到面缸旁挖了面开始和面。他切完了肉馅,又去南园子里摘了一个花南瓜,洗过了,用刀劈开,用擦床子擦馅子。等她把面和好了,他的饺子馅还没有弄好,她又转过身来指挥他放多少油,放多少盐,放多少五香面。

接下来他们开始包饺子,她管擀皮,他管包。他是搭伙以后才学会包饺子的,她是老师。老伴桂芝生前做饭刀剁板子响,干净麻利快,家务事从不让他插手,为此他也养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习惯。现在跟外人搭伙过日子,不能做“甩手掌柜”了。人都是这样,跟自己的亲人可以任性,耍赖,不讲道理,但面对外人就要换成另外一副面孔。他粗手笨脚的,手指就像几根僵直的木棍儿,总不听使唤,技术也不熟练,包出的饺子很丑,大的大,小的小,鼓的鼓,瘪的瘪。她擀得快,他包得慢,不一会儿饺子皮就积了一堆,她就站起身来跟他一块包。她七十三了,背有些驼,稀疏花白的头发拢在脑后,盘成个纂,很利落的样子。她包饺子的动作同样利落,把饺子皮铺在左手指肚上,右手用筷子夹馅,虽然眼神不好,但每次夹的馅不多也不少,准确地抿在饺子皮中间,放下筷子扯起饺子皮的边缘往上一合,双手用力一挤,一个饺子就包好了,摆在盖垫上,肚子鼓鼓的,像一个个金元宝。

看着她包的饺子,他想起了老伴桂芝,桂芝包的饺子比这还要好看,弯弯的,两端翘翘的,像水里的小船,像天上的新月。他心里一阵发紧,眼窝就湿了,一股辛酸翻涌上来,让他牙根里一阵阵酸疼,喉咙里“咕噜噜”作响,他禁不住长叹一声:“唉——”她瞪一双昏花的眼看着他,不解地问:“咋了?叹哪门子气?”

他一怔,连忙说:“没啥,没啥。”她埋怨说:“你这人就是个闷葫芦,心里有事说说嘛,”接着又问,“又想起桂芝了?”

“哦……是,”他诚实地点点头,“这日子过得真快,再有七天就是桂芝的祭日,马上就三年了。”他觉得眼角有泪珠在滑动,看看双手上沾满了面粉,就用手腕抿一下眼窝,不想把鼻尖摸白了。“下次赶集别忘了请些纸,去坟上给她烧烧。”她说。

“这事还能忘了?”他头也不抬地说。“儿子和闺女会回来吗?”她从盆里拿出一块面揉成长条,问。

“闺女可能来,儿子不一定。儿子怕媳妇惯了,不知道回不回来。”他跟桂芝一起生活了整整五十年,养育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快五十的人了,还在城里当干部呢,咋这么怕婆子?”她一边用刀切记子,一边说。

“是儿媳妇忌恨我们呢。当初她和儿子谈恋爱我跟桂芝都不同意。”“也怪你和桂芝当时老脑筋,孩子的事有些管得了,有些就管不了,管多了反而落不是。”她开始用擀面杖擀饺子皮,把面板压得  “咯噔咯噔”响。

“是啊,”他叹口气说,“人这一辈子,总有些事事与愿违,当时也是为儿子好呢。”儿子是村里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分到城里机关上班,吃上了人人羡慕的“国库粮”,前途一片光明。可没想到儿子竟跟邻村的女同学谈起了恋爱,那女同学连考几年都没考上,在家砸坷垃。他和桂芝盼望儿子有个好前程,想让他跟一年晒掉几层皮的农事绝了缘,就对这门亲事百般阻挠,但儿子吃了秤砣铁了心,不但最后没拦住,反而跟儿媳结下了仇怨。后来儿子给儿媳办了“农转非”,把她接到城里上班去了,再后来连岳父岳母也被接去养老了,而他和老伴还在村里修理地球。大前年晚秋一个黑云遮月的晚上,老伴闭眼断气了,家里就剩下他孤孤零零一个人。

“桂芝没了以后,儿子不是接你去城里了,咋只住了几天就回来了?”一块面擀完了,她又站起来跟他一起包饺子。“儿媳摔摔打打的,不待见咱哩,那白眼比馒头还白,谁能吃得下?加上在城里人生地不熟,又无事可做,让人憋得直想撞墙,我才不受那份洋罪呢,所以就回来了。”一说起这事,他的声音就高了,明显有些愤愤然。

“你呀,很多时候吃亏就吃在这根犟筋上,总不能委屈自己一下。人老了就得装聋卖傻,顺着人家年轻的,不然人家会待见你?”她劝解说。“这脾气一辈子了,难道老了还要学乖,给他们当孙子?”他反问。

“有些时候不服输不行,逞能更不行,就说去年冬天,要不是人家老翟头,你现在也许陪桂芝一起在西大洼的荒地里看坡了。”她看看他说。他低下头,无言以对了。自老伴走了以后,自己吃饭冷一顿,热一顿,饥一顿,饱一顿,加上时常喝点闷酒,他的胃病越犯越重。去年冬天,他病倒在床上,一连三天滴水未进。老翟头是他一起放羊的朋友,见他一连几天没去放羊就去家里找他,见大门从里面锁着,找人搬来梯子从墙头翻过去,才发现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老翟头急忙招呼人把他送到了县医院,做了胃溃疡切除手术,才给他捡回了一条命。

他和她在一起搭伙也是因为他的这场病。住院期间,女儿和儿子还能轮流照看,但病情稍微好转就都离开了。女儿的儿子和儿媳在外地打工,家里有一个多病的婆婆、一个上学的孙女和一个缠人的四五岁小孙子,她不在家那一方天就塌了。儿子单位上有一大堆事,加上媳妇一个劲地电话催促,就急着赶回去,没有办法,儿子就想到在村里为他寻个临时保姆。年轻劳力工费高,年龄大的男人多不会做饭,挑来选去,最后选中了她。“老来难,老来难啊!”他感慨地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她说,“你跟立柱哥生活了一辈子,你们真的从未吵过架,红过脸?”

她眼睛顿时一亮,手里的活停下来,露出一脸温柔,像朝阳照过的原野。她笑了,说:“那老头子脾气像棉花,有时你有意挑他的刺他都不跟你吵。”他由衷地说:“立本哥真是好脾气,这样的男人真不多。”

“其实,他的脾气并不好,犟着呢,在单位上,眼里揉不得沙子,好抗上,爱管闲事,干了一辈子保管员,连个芝麻大的官也没熬上。在家里,其实……其实他是稀罕俺哩。”她说到这里竟羞得颌首垂眉。她的丈夫生前是粮食部门的保管员,因为熏蒸粮食经常接触有毒药物,得了职业病,退休没几年就死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一头好尥蹶子的犟驴竟被她捋顺得服服帖帖,她心里生出莫大的成就感。她静静地坐着,沉浸在对过去的幸福回忆中,他怕打断她,就没有再说什么,继而也联想起自己跟妻子走过的时光。他在心里问自己,我们吵过架吗?那已经是多久远的事了?那时的我们多年轻啊,年轻得不肯退让,年轻得不肯原谅,一句话都斤斤计较,一件事非要争出个子丑寅卯。那次吵架是为什么呢?他想了半天,想不起来了,真的是老了,很多记忆都如同冬日玻璃上的霜花,随着日光渐长,渐渐模糊,渐渐消逝了。他自言自语道:“现在要能跟她再吵一架该多好啊!”

“吵架……跟谁吵架?”她醒怔过来问。“没人跟咱吵架喽。”他自嘲地笑笑,想了想,转而说,“明天我妻侄的儿子结婚,我要去坐席,你替我放天羊吧。”

“行。”她答应着,接着嘱咐道,“明天坐席千万别喝酒,你的胃病刚好点,要再喝出病来,我可不伺候你!”“你放心,我以后就跟酒绝缘了。”他知道她是为他好,立即表了态,接着对她说,“如果你跟不上羊跑,把羊赶到村东沟涯上跟老翟头一起放就行。我砍下的草料倒不少,羊不愿吃呢,它们喜欢到处跑呢。”

她说:“当然,在外面想吃啥草吃啥草,自由啊。”“是啊。就像咱们,想吃饺子就吃饺子。”他笑笑说,“咱们搭伙快十个月了吧?这日子过得真快!可不像以前,那太阳就像磨洋工,天老也不黑。”

“是哩,”她点点头,接着话题说,“夜还老也不明哩,都说夜长梦多,人老了连梦也做不成呢,瞪着一双大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就像滑出溜地掉进了一个大黑洞,脑子里空空的,只感到呼呼地往下掉,却总也不见底。”“是啊,是啊。”他感到她的比喻很贴切,沉思一会儿又说,“有时感觉这孤独比死还可怕。”

“是哩。”她感同身受地附和着。跟他一样,她也是儿女双全,而且比他多一个女儿。大女儿嫁到了邻村,常年患有哮喘病,稍一活动就上气不接下气,生活勉强自理。二女儿嫁了个军人,在天边的那个城市安了家,三年两年才回来一趟。儿子呢?儿子原来在县城的粮食部门工作,前几年下岗了,现在在一家小企业当保安,一家五口住在一个耳朵眼大小的单元楼里。儿子和媳妇倒是很孝顺,几次要接她到城里一起住,都被她拒绝了。只要自己能动弹,就不想给儿女们添麻烦。她丈夫死后国家每月发给她几百元遗属补助费,加上她有柳编的手艺,空闲时给本村的柳编厂编篮子,经济上并没有太大困难。去年冬天,答应给他当保姆,并不单单是为了那点钱,主要是她知道鳏寡孤独的艰难和可怜。

他的病情好转后,她本想离开,他有些舍不得她走,就说:“我的病还没好利索,你就再呆些日子吧。”接着又担心地说,“万一以后我再病倒了怎么办呢?”又说,“万一以后你病倒了怎么办呢?”是啊,真是个大问题!怎么办呢?

有一天,他俩一看电视,电视上播放了一个外国人搭伙养老的片子,他的眼前一亮,就跟她商量,能不能也搭伙过日子,谁也不付谁报酬,经济上井水归井水,河水归河水,只图个相互照应,一起说话解闷儿。她想了想,就同意了。其实,她也有着同样的担心,也同样知道孤独的滋味。接下来,他把西面的两间正房收拾出来,让她住了进来,两个人开始搭伙过日子。自然,这种养老方式也招致了很多的闲言碎语,但相对于生存,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个盖垫就包满了,他又换上一个。他说:“老翟头也想找人搭伙呢。”

她问:“他不是想上镇养老院吗?”他说:“他说住在那里没有放羊自由哩。”

她说:“也是,整天呆在一个院子里也够憋闷的。不过,像我们这些有儿有女的人还没有资格去呢。”他说:“其实,像咱们这样搭伙也挺好,想吃什么做什么,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自由。”

“是啊。”她附和着,看了他一眼,指着他说:“你的鼻子。”他不知道自己鼻子怎么了,就用手背去抹,结果连眼窝都抹白了。

她不由地笑出声来,边笑边说:“你快照照镜子,成三花脸了。”这句话一出,让她联想到了他喜好京剧,就说,“唱段戏吧,很长时间没听你唱了。”他来到一个立橱前,对着镜子一照,样子确实滑稽,禁不住也笑了。他拿过毛巾擦了擦,重新走过来,说:“唱戏?嗓子锈住了,唱不了了。”

她说:“唱一段嘛,唱唱嗓子就豁亮了。”他还是摆手:“连词都忘了,不唱了。”

“唱一段嘛,唱一段嘛——”她的声音柔声细气的,听上去即有点像央求,又有点像撒娇。他无法推辞了,就说:“那就唱一段。唱什么呢——唱段《沙家浜》里《朝霞照在阳澄湖上》吧。”

他走到屋当中,有模有样地拿个架势,然后亮开嗓子唱起来:“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画出了锦绣江南鱼米乡……”

虽然有几颗牙光荣下岗了,有些兜不住了风,气力也显得不足,但他唱得有板有眼,感情非常投入。

唱完了这一段,他刚要收势,她忽然走上来,叫了一声:“指导员!”

“指导员?”他一下怔住了,但一看她示意继续演下去的眼神,一下明白了,立即兴致盎然,叫了一声:“沙奶奶!”接着,他们就联手演起现代京剧《沙家浜》来,一直唱到《你待同志亲如一家》一段,二人还兴致不减。这时桌子上的老座钟发出了“当当当”的报时声,他们一看表,十二点了,方才收住。

他们一起去伙屋下饺子。在锅里续满清水,在灶里填了树枝,点着了,火苗深情地舔着锅底。这灶是老翟头帮着垒的抽风灶,再不用“呼哒呼哒”拉风箱了。他站在她的身后,一起等着水沸腾,亢奋的神采仍然闪烁在他们的脸上。他说:“真没想到你唱得这么好,过天把老翟头也叫过来,我们三个人唱《智斗》一出,他在放羊时也经常唱呢。”

她一听,非常高兴,看了看盖垫上的饺子,说:“你现在就去把他叫来吧,这些饺子足够咱三个人吃的,他也是孤单单一个人,冷锅冷灶的。要不,以后让他也来和我们一起搭伙吧。”他不加思索地说:“好!我这就去叫他。”

正午的阳光很明媚,力道也足,照在身上,让人感到一阵温热的酥麻。

猜你喜欢
三轮车饺子儿子
饺子
打儿子
三轮车竞速
机动三轮车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避免出错有三招
包饺子
包饺子
车轮上的数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