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点军校欺辱学员现象研究

2015-03-20 07:38
关键词:西点军校西点教育

陈 卓

(浙江警察学院社会科学部,浙江 杭州 310053)

西点军校欺辱学员现象研究

陈 卓

(浙江警察学院社会科学部,浙江 杭州 310053)

老学员对新学员的欺辱现象在西点军校长期存在,不少学员接受欺辱行为的主要原因在于逃避孤独和增强素质,来自部分教师以及学术委员会甚至陆军部和军事委员会的支持也是体制上导致欺辱现象的重要原因。为了捍卫自由并抵制欺辱行为,几乎每任西点军校校长都作出过努力,部分新生、教师和国会也是反对欺辱现象的重要力量。透过欺辱现象可以发现:公平正义是一切教育(包括军校教育)得以顺利开展的必要前提,如何处理精英教育与平等意识的关系是西点军校今后发展面临的一个重大课题。

西点军校;欺辱;自由;平等

西点军校举世闻名,它不仅是世界各地精英们的心之所系,也是国内不少媒体杂志、办学机构和教育管理者津津乐道、积极效仿的对象。商界对西点军校的推崇由来已久,从市场上种类繁多的打着“西点”品牌的“管理学”、“成功学”的“宝典”和“圣经”就可见一斑。在教育研究场域,近年来对西点军校的关注持续升温,从“谁是中国的‘西点军校’”、“中国10大西点军校”之类的网络议论,到“建设中国的‘西点军校’”以及各类“西点模式”的教育实践探索[1-3],很多学校都在向西点军校看齐,探索适合自己的“西点”之路。在这个过程中,高年级学员对低年级学员(尤其是一年级新生)的欺辱现象作为西点的一个“传统特色”①,却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透过欺辱现象可以发现西点军校的教育理念和管理方式,从而获得有益的启示。

一、欺辱现象及其成因分析

欺辱(bullying)现象具有特定的内涵。Olweus认为欺辱应该具备以下三个特征:重复发生性、伤害性和力量不均衡性[4],这三个特征现已被世界范围内的研究者所接受。在美国内战前的西点军校里,符合上述三个特征的高年级学员欺辱低年级学员的现象就已存在。19世纪后期,一位国会调查委员调查发现了下列诸多欺辱方式:站军姿、啃绳头、吃肥皂和奎宁、喝烟草汁、捡光山上的蚂蚁、把热油脂滴在脚上、背诵无意义的故事和诗歌、冷不防地被人从床上拉起来、伸直手臂举体操棒、站岗时被扔到水沟里、扮成张开翅膀的鹰(跪在地上手臂向两旁伸张开来)、游向“纽堡”(用腹部平衡在一根柱子上假装游泳)以及吃饭时把脚抬到桌子背面。高年级学员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归营号后到低年级学员的营帐里,让他们头部顶地保持立正姿势,而一些超级无聊的高年级学员,总是让被他们发现的无所事事的低年级学员做俯卧撑或其他运动[5]216。

时至今日,欺辱现象在西点军校已并不鲜见,典型的欺辱现象是“着装编队”和“野兽营”。在日常的训练和生活中,高年级学员的绝对权威和低年级学员的极端服从表现在许多方面。高年级学员管理新学员的日常事务虽然受到军官的控制和指导,但这种控制和指导相对有限。高年级学员明明知道新学员做不到的事情,照旧提出要求,要他们去做。例如,要新学员们熟记《新学员圣经》里的细则规定,甚至连最细小、最变化多端的章节段落也要一字不差地全盘背诵出来,稍微吱唔停顿或背不出来,就会遭到劈头盖脸的斥责[6]219。这种现象在今天的西点军校很普遍,很多新学员习以为常,并认为这才是军校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欺辱现象在西点军校乃至美国社会向来引起强烈的关注和巨大的争议,但今天中国社会介绍“西点经验”时,在其成功光环笼罩下,哪怕是“侵害自由”和“违背人性”的欺辱行为也被披上合理化的外衣,而同样的行为如果发生在中国高校,早已招致铺天盖地的声讨和批判。导致这种差异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当事人自己的态度。在西点军校,有相当数量的学员(包括新生)对欺辱行为表现出不同程度的认可。1894年,一位学员家长向校长Oswald Ernest抱怨,他儿子在信中提到被人欺辱。Oswald Ernest把该学员叫到办公室,把他父亲的信读给他听,让他指认施虐者,但这名学员却回答说他一个都认不出来,然后淡淡地说是他在给父亲的信中对这件事有点夸大其词,这其中并没有任何要抱怨的事。Oswald Ernest在给这名学员家长的回信中写道:“换句话说,您的儿子是在助长和怂恿这方面的违规行为。如果新学员采取这种立场的话,您很容易想象得到,学校当局也无能为力。我只能说,校方会在其权限之内竭尽全力保护新学员。”[5]215总体而言,西点军校学员接受欺辱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逃避孤独和增强素质。

第一,从消极意义上而言,新生接受欺辱是为了逃避孤独。早在20世纪上半叶,美国著名思想家Erich Fromm就在其名著《逃避自由》中深入分析了现代人“自由地失去自由”的现象。Erich Fromm认为自由的暧昧意义就在于一方面人日渐脱离外在权威而独立,而在另一方面个人则日益感到孤独、感到个人无足轻重与无权力。于是,为了逃避孤独感与无权感,有的人选择了放弃自由,“每个人都程度不等地具有虐待狂和受虐待狂的特征。对极端者来说,他们的整个人格都由这种虐待狂和受虐待狂的性格特征所控制,对其他人来说,他们的人格也具有这种特性,但不能说他们性格的主要特征是施虐-受虐”,不论“虐待狂”或“受虐待狂”都想使某些个体从孤独及无权的情况下获得解脱[7]。对于新学员来说,其生活最糟糕的方面,不是肉体上的欺辱而是精神上的孤独。在某种程度上,孤独使得新学员欢迎欺辱,因为那至少意味着高年级学员对他们给予了某些程度的注意。当学员们“分离”某位学员时,几个月的时间里都没有任何人与该学员说话,这使得一些没有被“分离”的学员,也会感觉到同样的寒意。Rhodes在他一年级行将结束之际反思道:“真是怪事,我不相信,世上竟然还有这么个地方,像我们这样的许多年轻小伙子聚集在这个与世隔离之地,在许多方面我们彼此依赖,但竟能保持着持久的压抑和循规蹈矩,低年级学员和高年级学员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将彼此隔离开来。”[5]218无论如何,新学员要感觉到自己是这个团体的一份子,这是他顺利成为一名二年级学员和更和谐地融入这个团体的必要过程,这意味着新生的第一年充满着困难和持续不断的考验。

在西点军校,从来没有遭受过欺辱的学员几乎都是黑人,白人学员们通常将他们孤立起来。以西点军校历史上第一名黑人学员Smith为例, Smith于1870年进入西点军校,起初白人学员们对他并不在意,直到有一次校方在食堂给他安排了一个座位(他此前单独在一间屋子里用餐),有学员不愿和Smith坐在一起而提出更换座位的申请。校长Thomas Prescher对拒绝与Smith同座的学员实施禁闭处罚,并告知其他学员,他们“企图进行这样变动的想法片刻也休想得逞”。记者们获悉此事后希望Smith发表声明谴责军校部分学员的歧视行为,但他严词拒绝了,即使如此,Smith仍然不受欢迎,他在西点军校继续被孤立在外。Smith的一个同班同学指责说:“他所寻求的只是社会平等,而非教育。”[8]Smith在西点的第四个年头(因留级,正处于三年级),由于自然和实验哲学成绩不合格而被勒令退学。在种族歧视的背景下,欺辱反而成为一种资格,那些被视为“低人一等”的学员,连被欺辱的资格都没有。

第二,从积极意义上而言,新生接受欺辱是为了增强素质。对身体素质和纪律意识的强调是军校有别于普通院校的显著特点。在西点军校,毕业生会鼓励高年级学员“教新生懂礼貌”,他们主要的论点是:他们自己就曾经处于同样的危险之下,但并没有受到伤害,而且可能对他们有所裨益[5]213。与之相对应,大多数新生并不反对欺辱行为,因为他们认为他们承受的欺辱越多他们就越出色,他们在同伴眼中的地位就越高,他们盼望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欺辱别人[9]149-150。一个毕业生这样阐述“着装编队”的合理性:“这有助于一个人适应恐慌、学会做一些需要多方协调的事、记住大量细节并在紧迫的时间内完成。军校学员由此熟悉了恐慌的感觉,并学会了控制这种感觉。他们不但学会了快节奏地做事,而且仍能沉着镇定并且不会忘记任何细节。不难想象在战争条件下这有多么重要。”[10]

对于“野兽营”中的欺辱行为,也存在类似的认识。在“野兽营”担任精神病学顾问的Conrad少校认为西点军校训练的基本目的是要逐步灌输对已确立的权威形成条件反射式的服从,他说:“在西点军校的野兽营,新学员没有学到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要他去学。他只不过在经历军事社会化的过程,通过这个过程,新学员学着适应将其个人的希望、抱负和欲望等诸如此类的个人想法服从于整个军营社会的需要。对他们来说,教他们如何写梵语或如何刷牙,其效果都一样。重要的是在于受教育的过程,而不是在受什么教育。”[6]214这样,在增强素质的总目标之下,“合理的是锻炼,不合理的是磨练”,方法手段上的不足(包括欺辱现象)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此外,来自教师、学术委员会甚至陆军部、军事委员会的支持也是体制上导致欺辱现象难以根除的重要原因。老生欺辱新生,对于老生与新生而言,他们各有自己的理由,但是教师和管理部门也对欺辱现象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是纵容鼓励的态度,那就显得有点“匪夷所思”了。然而这似乎已经成为西点的一种传统,新生初来西点军校时往往都很自大,因为他们一般都是当地数一数二的优秀学员,而且又被录取到令人垂涎的西点军校,这种骄傲自大的情绪必须遏制[9]149-150。在镀金时代(从南北战争结束到20世纪初),许多西点军校生凭借战功成为国会一分子,他们大多数成为了军事委员会成员,通过军事委员会他们能确保西点军校按照原来的模式运行,他们尽力保护学员不因欺辱低年级学员而被开除[5]216。他们往往能用“军队的特殊性”和“增强素质”等理由达到其目的,从而构成支持欺辱行为的强大力量。

二、利益相关者对欺辱行为的抵制

时至今日,对欺辱行为的限制性规定已经明确写进了学校的章程。西点军校学员处的荣誉法则(honor code)规定:如果一个学员在考试中作弊时被另一个学员发现了,后者必须检举前者,哪怕他们是好朋友。与此类似,如果有学员发现有欺辱行为发生,他(或她)有义务将它告诉教员,或者直面这种行为(想办法制止它)[11]。当然,对于欺辱行为,并非所有的西点利益相关者都是持赞同或认可的态度。“西点之父”Sylvanus Thayer在担任西点军校校长期间就被认为是一个没有欺辱行为的时代,Sylvanus Thayer对所有学员都一视同仁。在他担任校长期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凌辱”、咒骂和折磨新学员的事情。当Sylvanus Thayer时代的毕业生们看到西点在这方面所发生的一切,当他们看到大一新学员被严厉申斥、被强迫去做仆人的事情或被从早到晚使唤个不停,他们都会严厉地谴责这种做法。一名Sylvanus Thayer时代的毕业生说,在我那个时代,任何人如果像现在做的那样行事,他就会被他的下级学员“从团体中驱逐出去”,因为在Sylvanus Thayer时期,每个进入团队中的人,都被视为兄弟中的一员[]。

实际上,几乎每任西点校长都对欺辱行为持反对态度。欺辱行为在培育耐力和冷静方面无论有什么样的好处,校长们都反对这样做,因为他们从内心认为这种做法公然违背了正常的规范,是错误的。Oswald Ernest和Albert Mills校长曾试图让一年级的教员对此负责,确保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学员不再欺负新学员,但是这一做法收效甚微,因为一年级的学员不愿检举自己的同学。Hugh Scott校长也尝试着通过严厉的规章制度来控制这一现象,但这些规定使他在其他方面拥有更大的独断权力,从而失去了学员们的支持,他孤掌难鸣。“一战”期间一项针对西点军校学员欺辱行为的调查使校长Samuel Tillman备受舆论谴责,事后他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Samuel Tillman的想法就是让经过挑选的高年级学员负责管理一年级新学员,并赋予他们受认可的和具体化的权威[5]262-263。Samuel Tillman任职期间没来得及实行他的这一体制,Douglas Mac Arthur将Samuel Tillman的这个想法付诸实践。

Douglas Mac Arthur将消除学员之间的欺辱行为作为其主要目标之一,这一点得到了参谋长的支持和推动,但是遭到了来自西点军校毕业生以及在校学员的坚决反对,那些毕业生已将这一现象视为西点军校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传统。Douglas Mac Arthur的第一个举措就是与一年级学员代表会面,让他们研究四年级学员的行为取向并做出相关报告,他与这些一年级学员促膝谈心,甚至给他们香烟(虽然这是违反规定的),但是他还是没能从这些人那里了解到自己希望掌握的信息。欺辱现象仍非常普遍,自内战以来一直如此,并无改观[5]263。在前期措施收效甚微的情况下,Douglas Mac Arthur采用了更严厉的办法,他制定了一套新的体制:“野兽营”不再由高年级学员担任教官,而是由受命的军官担任,他们是唯一接触和管理学员的人。这是一个重大的变化,虽然学员们怨声载道,但是在Douglas Mac Arthur担任校长期间,这些怨言影响甚微[13]。

西点军校第40任校长Maxwell Taylor是一位富有积极改革精神并取得显著成效的校长,在他出任校长时,备受争议的“野兽营”并无大的改观,对待新生的粗暴行为成为军内乃至社会关注的问题。Maxwell Taylor面对日益增长的改革或取消“野兽营”的呼声,扮演了传统卫道士的角色,他认为“野兽营这种训练有意搞得很艰苦,目的是使新学员抛弃悠闲轻松的平民生活方式,使他们迅速地在精神上振作起来,并增强他们的体质以适应紧张的学员生活,同时还要根据不学会服从就没有资格指挥这一原则,向学员灌输严格服从领导的思想”。尽管坚信这一制度的合理性并极力为之辩护,但Maxwell Taylor面对“野兽营”中令人无法容忍的欺辱行为,也并非视而不见,为了遏制“野兽营”的欺辱行为,他采取了两项措施:一是要求高年级学员在训练新生时,坚决去掉与培养合格学员毫无关联的行为;二是强调教官的示范和监督作用。Maxwell Taylor引用西点前任校长John Scofield少将的话强调服从纪律和欺辱行为的区别:“培养一个自由国家的士兵在战斗中忠诚可靠不是靠虐待和残暴获得的,相反,这样对待士兵,更可能导致的是破坏而不是建设一支军队的结果。采取那种不狂热而又使士兵唯命是从的方式和语气,就有可能贯彻命令和进行指挥,而采取与此相反的方式和语气,只会引起强烈的反感和不服从命令。”[6]47-48可惜的是,目前国内的很多励志读物甚至一些相关研究在强调“绝对服从”的同时,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John Scofield和Maxwell Taylor区分训练与欺辱的立场,以及他们在此基础上为改革“野兽营”而采取的积极举措。

除了校长之外,反对欺辱现象的还有部分新生和教师。一位西点毕业生说:“我认为西点军校‘野兽营’制造的紧张气氛,从其他角度来看,与一名学员从这里毕业后作为一名军官面临的紧张环境似乎没有丝毫联系。据我看,这是一种不必要的人为紧张。谁管你是30秒钟还是30分钟换好衣服?”[6]213这种充满激情的批评是对“野兽营”的总体否定。还有一些比较务实的批评,例如1973年新学员兵营的指挥官Robinson上校认为早在50年代初期我们接受的许多事物,如果灌输给如今的年轻人,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据这位上校回忆,整队淋浴是他一生中“最丢人的经历”[6]213。如果说从教师的立场看欺辱行为是“丢人”的,那么对新生们而言,欺辱行为带来的更多的则是反感和抵制。在Douglas Mac Arthur接任校长后,西点校园欺辱现象达到了顶峰,高年级学员对新生进行咆哮、嘲弄和怒骂等行为,这让许多学员无法忍受,Byrd就是其中之一,他因不堪欺辱于1919年元旦自杀身亡[5]263,学员用自己的生命对欺辱行为提出了坚决的抗议。学员的反抗越来越正式化和规模化,2013年2月25日~3月1日西点军校举行了为期一周的“反欺辱周”活动,主题是“不欺辱任何人,尊重每一个人”(X Out Bullying:Respect All),学生身着白色衬衫或代表和平的标志,让人们意识到欺辱行为的存在,并通过各种不同的主题表明他们反欺辱的立场[14]。

国会也是欺辱行为的坚定反对方。西点军校的主要权力集中在决策委员会,决策委员会是校长对全校重大问题听取意见和建议的主要来源。在接受校长直接领导的同时,决策委员会还必须接受陆军部的领导,重大决定都要交陆军部审批,同时还要接受国会的监督。校长们之所以反对欺辱,部分原因是因为偶发性的意外事故,如新生学员因欺辱导致的死亡会带来令人不胜其烦的国会调查。战后西点军校的校长们与其前任同样面临的问题是国会对这一职位的管理职能的干预。每当国会议员提名的学员被发现不合格或因违反纪律而被开除,议员们一般都会再三向陆军部长求情,而部长通常也会召回此类学员。校长还要定期将学校使用的教科书送交国会审查[5]187-188。

任何组织都需要监督,不受制约的权力可能会导致无法预料的灾难。视察员委员会负责对西点军校行使监督权,是遏止欺辱行为的力量,它可根据军校建设状况和各界的反映随时派出调查团进行调查。调查团一般设3个委员会,即:学术委员会、军事职业教育委员会和环境委员会。调查方式通常有分类座谈、参观访问、书面征询调查、函调、文献分析等。调查不限于军校内部,社会各界、其他院校、外国军校都在比照之列[6]68。1977年,美国陆军参谋长主持成立了西点军校调查团,对军校的教育进行了全面调查,调查团在肯定“野兽营”等“必不可少的”教育形式的同时,也对滥用个人权威特别是高年级学员“一对一,老带新”中的错误做法提出了批评,调查团要求改变“恶劣的领导方式”,减少“粗暴的随心所欲”,实现明文规定的“有控制的紧张”[6]214,这对于遏止欺辱行为产生了积极影响。

三、西点军校欺辱学员现象的启示

不管争论观点如何,我们今天看到的事实是:貌似明显不合理的欺辱现象在西点军校两百多年历程中,非但没有冲淡西点精神,反而让西点人更为自己的身份而倍感自豪②。概言之,“过程上的平等”为欺辱行为提供了解压阀,“结果上的不平等”为欺辱行为提供了助推剂,这种“过程上的平等”和“结果上的不平等”呈现出一种貌似矛盾的现象,背后折射出西点教育的特点,带给我们若干启示。

第一,公平正义是一切教育(包括军校教育)得以顺利开展的必要前提。作为一种价值理念,平等体现在西点招生、教育训练过程和毕业等方面。早在19世纪早期,西点军校的目标之一就是对每一名学员都一视同仁,1824年Sylvanus Thayer坚持招收学员的标准,拒绝了Benamln Harrison将军推荐的一个名叫Martin的候选人[5]81。公平的准入机制成为校园中欺辱行为的第一道“解压阀”,受欺辱的新学员在欺负他们的老学员面前多多少少有些“服气”,因为老学员也是靠实力而非仅仅靠关系成为“前辈”的。

在西点军校体制的管理下,规章制度多如牛毛,纪律严格得不近人情,生活刻板单调,但由此形成的平等竞争的环境,对培养一个人的能力却是必不可少的。在抹掉了社会上的不平等痕迹之后,西点军校学员“平等地”接受了学校内的不平等,而后者似乎是他们通往成功的一项必要修炼。如果这样看待问题,一定程度的欺辱似乎是可以接受的——至少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可恶。一位学员回忆:“我们一入校,除了姓名之外,过去的一切身份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发给我们的服装一样、食品一样、津贴一样,什么都一样。从那天开始,我们每一个人都自力更生,我们的进步完全取决于个人的努力。”[15]尽管学员们一致对外部世界表现出强烈的优越感,但他们在班级内部,其身世、财富、相貌和地位都毫无相干。“这里几乎没有偏爱,每个人都有公平的机会去争取在班级中胜人一筹”,学员Bryant告诉一名即将进入西点军校的年轻朋友:“这种情形在西点军校或许比全国其他任何学院都要切实。”[5]124在“西点军校,个人的地位完全取决于他的德行绩效,他们确信无疑地排除了外来的影响……出身、时尚和关系对决定升迁或惩罚毫无效用”[16]。学员们完全相信这套制度,他们很少企图利用他们的影响力和他们的个性或诡计获得成功。虽然欺辱行为时有发生,但这种“潜规则”并不会成为决定竞争结果的最终因素,它更多的是一种手段。按中国人的说法,就是“实力说了算”,而欺辱恰恰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强实力,于是欺辱带来的消极影响便被大大地稀释掉了。

凭借绩效排名制,西点军校在毕业生的推荐中最大程度地减少了主观意见的渗入,保证毕业生在军队中保有应有的位置。这是“西点军校体系的核心”制度,每位学员在班级中按成绩排上名次,到四年毕业之际,在班级中排名第二的学员应该成为一名工兵,而排名第三十一的应当进入步兵。绩效排名制在实践中减少了所有的主观感情因素,将学员四年里所做的一切(无论教室外还是教室内)都纳入通盘考量,这是可以构想出来的最完善的、最不带个人色彩的制度。这样,在每个学年结束之际,校长及其学术委员会就会有大量的数据,根据这些数据排定最后名次。他们对这个或那个学员的个人意见无关紧要,只有学员的分数和记过才重要[5]71-72。与时下流行的“拼爹”找工作现象不同,平等的毕业机制能让那些曾被欺辱过的学员相信,自己当初所忍受的欺辱行为,正是今天排名靠前的必要条件,“能力之外的资本等于零”,在这种情况下对欺辱的容忍甚至是认同是值得的。

第二,如何处理精英教育与平等意识的关系是西点军校今后发展面临的一个重大课题。对于许多美国青年来说,进入西点军校等于走进辉煌的殿堂。许多成功人士的光荣始于西点军校,但他们迈进西点军校的大门却颇费周折,与西点军校极高的门槛和令人生畏的淘汰率相伴的是西点军校学员的精英意识。尽管对“野兽营”的相关批评一直伴随军校的发展,但许多青年还是义无反顾地奔赴西点军校。与“过程上的平等”相比,“结果上的平等”更难做到。西点军校的课程学习是非常严苛的,以至于只有那些能力杰出或预先拥有良好培训的人才能够留在学校,而且由于采用国会分区遴选的方式,学员基本来自该选区有势力的家庭,因为对政客来说,他不会去挑选其父母对他下次当选没有多大帮助的人[17]。经济资本、社会资本与文化资本交织在一起,在教育场域形成一种牢不可破的精英循环。1968级学员中,近80%学员在其读高中时是排在班级的前五分之一的尖子生之列,14%学员是他们学生团体的首领或者班长[5]308。这种结果使得西点军校的学员似乎从踏入西点校门开始,就伴随着天然的精英意识和优越感,这种精英意识和优越感必然带来“结果上的不平等”,它集中体现在对外和对内两个方面。

一方面,对那些未能跨进西点军校大门的“失败者”,西点军校的精英们有意无意地与之保持着距离。有一次,学员Howard发现他的一个邻居在驻扎于西点军校的连队里当兵,因此他招呼了这个人并与他聊了一下午。为此,军校的军官严厉地批评了他,副官把他叫进来,训诫他说:“你必须牢记,当你的朋友处于士兵这个不幸的位置上时,为你的优越地位着想,应该让自己与他保持距离。”[5]123-124另一方面,就成功进入西点的精英群体内部而言,在这些“成功者”中也同样延续着等级观念。“先来者位高”,所有人都必须尊重多年来形成的明确的地位等级划分。西点军校学员队章程明确规定:一年级学员除了操练和公务外,不得和高年级学员有交往。高年级学员之间或低年级学员之间的交往、约会是可以的,但高年级学员与一年级学员进行约会或建立私人关系是不允许的。因为这种关系对学员队的纪律、领导和士气产生或将会产生不利影响。一年级学员与高年级学员隔离的原则被西点军校认为是一项十分必要的制度,是“在指挥系统内履行正常职责、维护学员对秩序和纪律的需要”[6]216。每一级学员都必须屈从于上一级学员,而其他年级学员都必须尊崇四年级学员。等终于成为一名四年级学员的时候,就可以说:“我们获得了重要感,向低年级学弟展示尊严和谦逊,已经成为四年级学员的伟大特征。”[18]

“结果上的不平等”导致西点军校的学员充满了成就感、责任感和使命感。正如一位少校所说:“在我毕业的那天,毕业典礼上的讲话人说,在我们600人当中,有20人将会成为将军。听毕,我便环顾四周,看看谁是另外的19名。”西点的一位教育长满怀自豪之情地说:“对任务的领悟就是我们所具有的最大的强制力……我们之所以在这里存在就是为了一个目的——使一个普通的人成为一名正规的陆军军官。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学校,正是它肩负着这个唯一的使命。”[6]104“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为了获得成功并成为精英,部分学员宁愿有选择地放弃自由、经历磨练,从这个意义上看,西点军校中的欺辱行为一直未能销声匿迹,与其显著的教育特色密切关联。然而,随着现代社会人权法治理念日益深入人心以及教育(包括军校教育)的日趋多元化,一直被批评在人文素养方面存在缺陷的西点军校,如果仅仅将宝押在社会竞争的“成功”上,可能并非长久发展之道。最近,西点学员的反欺辱活动频率更高、规模更大,2013年西点军校的学员参加了美国规模最大、最有影响力的“反欺辱百万T恤大游行”(The Million T-Shirt March Against Bullying),他们提出“同样一天,同样衬衫,最多的人”(the most people wearing the same shirt on the same day)的口号,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同时旨在建立一项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在活动中,学生们自己设计体现反欺辱主题的T恤,他们穿上T恤在游行队伍中走动、奔跑、跳跃,甚至使用溜冰板滑行,以各种方式表达他们反对欺辱行为的立场[19-20]。在继续坚持公平正义的基础上,尊重人性、人权和差异性,在遵循教育规律的同时发挥军队特色,将“过程上的平等”与“结果上的不平等”统一起来,进一步完善精英教育,这是下一步需要努力的方向。

注释:

[1]龙云安.建设西点模式的中国商学院[J].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4):90-92.

[2]佚名.建设中国刑事警察的“西点军校”——记前进中的中国刑警学院[J].公安教育,2003(4):61-64.

[3]佚名.从杭州“西点”招生火爆凸显男孩教育管理危机[J].管理观察,2008(8):15.

[4]Smith P K,Morita Y,Junger-Tas J,et al.The nature of school bullying:a cross-national perspective[M].London:Routledge,1998:7-27.

[5]斯蒂芬·E·安布罗斯.责任、荣誉、国家:西点军校史[M].洪庆明,译.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6.

[6]于大清.目击西点[M].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5.

[7]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M].陈学明,译.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215.

[8]Andrews,George L.West Point and the colored cadets[J].International Review,1880(9):479-484.

[9]Lenney J J.Caste system in the American army:a study of the corps of engineers and their West Point system[M].New York:Greenberg,1949.

[10]Janowitz M.The professional soldier:a social and political portrait[M].Glencoe,Illinois:Free Press, 1960:129-130.

[11]Dubin N.Asperger syndrome and bullying:strategies and solutions[M].London:Jessica Kingsley Publishers,2007:68.

[12]Church A E.Personal reminiscences of the Military Academy from 1824 to 1831:a paper read to the U.S.Military Service Institute[EB/OL].[2015-02-02].http://digital-library.usma.edu/cdm/ref/collection/persrem/id/85.

[13]Canoe W A.Mac Arthur close-up:much then and some now[M].New York:Vantage Press,1962:33.

[14]Anti-bullying campaign[EB/OL].[2015-02-02].http://images.pcmac.org/SiSFiles/Schools/MS/ WestPoint/WestPoint High/Uploads/Forms/Anti-Bullying%20Campaignflyer.docx.

[15]李慧.美国“西点军校”从严治校、高标准育人的一些经验——我国警察院校建设及警察教育训练可借鉴的[J].警学研究,1997(1):27-40.

[16]Keyes E D.Fifty years’observation of men and events civil and military[M].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884:190.

[17]Schaff M.The spirit of old West Point[M].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07:80-81.

[18]Howard O O.Autobiography of Oliver Otis Howard,Major General,United States Army[M].New York:Baker&Taylor Company,1907:50-51.

[19]The million T-shirt march against bullying[EB/ OL].[2015-02-05].http://www.westpointmwr. com/Bullying MarchFlyer.pdf.

[20]Million T-shirt march stomp out bullying[EB/OL]. [2015-02-05].http://www.westpointfamilyhousing.com/media/1235873/millionmarchflyer.pdf.

[责任编辑 周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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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9-3699(2015)06-0669-07

2015-04-22

浙江省教育科学规划课题项目(编号:2015SCG310);浙江省高等教育教学改革项目(编号:jg2015194);浙江警察学院教育教学改革项目(编号:20140101).

陈 卓,浙江警察学院社会科学部副教授,博士,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访问学者,主要从事教育基本理论、德育原理与教育社会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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