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格曼聚焦物与装置范式关系解析

2015-03-22 00:15王伯鲁魏擎宇
电子科技大学学报(社科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伯格曼范式人工

□王伯鲁 魏擎宇

[中国人民大学 北京 100872]

作为经验的现象学技术哲学的重要代表人物,伯格曼指出,技术哲学的工程主义传统和人文主义传统,都无法准确地反映现代技术化社会中装置范式泛滥所造成的技术现象复杂性问题。在他看来,技术哲学的首要任务就是引起社会对于这种复杂性的关注。我们应当努力消解这一复杂性,通过重新确立聚焦物来达到对于现代技术化社会的清晰认识。为此,伯格曼采取的方法就是将技术哲学与具体的实际问题紧密相连,即通过经验性的研究方法澄清现实生活中聚焦物与装置范式之间的关系,从而使人们调和技术与现实之间的对立,实现技术的全新变革。

一、相关概念及其逻辑关系

伯格曼经验的现象学技术哲学,并不是要把技术哲学变成一种经验性的实证科学,而是运用现象学的本质直观方法来达到“面向实事本身”这一目的。“合理化和科学地判断事物就意味着朝向事物本身,或从语言和意见返回事物本身,在其自身所与性中探索事物并且摆脱一切不符合事物的偏见。”[1]因此,技术哲学研究应当从“实事”出发,而这里所谓的“实事”,指的就是技术人工物。

(一)技术人工物

技术人工物是指人们通过技术活动创造出来的结构和功能意向的动态统一体。首先,技术人工物是人类创造的而非自然生成的。它不是按照自然物自身之内在逻辑的自然展开,而是一种人为的社会建构的产物。自然物被人改变并被赋予了某种目的性,从而体现出人的主观能动性。其次,技术人工物总是具有一定的自然物理结构,这是技术人工物得以产生的物质前提。技术人工物不是我们头脑中空想出来的概念,而是可以被我们的经验所直观到的具体的有物质结构的事物;再次,任何技术人工物都具有与其物质结构相对应的功能。人们总是要先根据现实的需求设想某种功能,然后通过制造相应的技术人工物使其得以实现。可见,技术人工物中内含着人的目的性。最后,技术人工物是物质结构和功能意向的动态统一体。技术人工物不是具体的单一的技术产品,而是技术在人们眼中显现出的各种形式、状态的集合。这一集合体现了技术人工物的物质结构和功能意向的双重特征。这一统一体绝非是静态的,而是随着社会现实需要的变化而不断调整和发展的。

(二)聚焦物

聚焦物是指可以汇聚它所处环境中的各种自然、文化和历史关系的事物。伯格曼将它描述为:“我们所遭遇的那些事物,它们自然而然地吸引我们身心关注,并且占据我们生活的中心地位。令人起敬的威仪、与世界相联结以及起中心作用的力量,是聚焦物的标志。然而,它们不是可以得到什么东西的凭证。聚焦物证明它们本身是正当有理的。描述它们和回想它们都是一样的。”[2]伯格曼认为,聚焦物就如同透镜的焦点,它可以像汇聚光线一样汇聚它所处环境中的各种关系。在使这些关系得到澄清与说明的同时,又将它们反射回现实生活当中,从而使它们成为人们生活的中心。值得注意的是,聚焦物并不是对现代技术的拒绝。“聚焦物是谦卑的和分散的,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恰当地把握技术,聚焦物就会在技术之中获得它的辉煌。”[5]由此可见,聚焦物是技术人工物的一种积极的表现形式,它使得技术与人维持在一种完美融合的状态。

(三)装置范式

装置范式是对我们周围大量技术人工物之作用方式的一种描述。在伯格曼看来,不断变革发展的装置范式体现了技术的本质。现代人用装置范式所生产出来的商品的消费来取代参加围绕聚焦物的聚焦实践。这种模式使人们的生活不再聚焦。也就是说,当我们从经验的现象学技术哲学的视角出发,联系具体的情景来考察技术人工物之时,我们发现这些依附于最新技术的产物一方面是人之目的意向的产物;另一方面,由于现代技术的强大力量,技术人工物反过来也对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它使人们依照技术所建构的行为方式与思想框架来分析和解决问题。“技术不仅已经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甚至于可以说技术已经变成一种越来越重要的文化力。”[3]伯格曼将这种动态的、始终与具体实际紧密相连的技术人工物的作用方式称之为装置范式。它是技术人工物的一种消极的表现形式,它使得技术与人相对立。

(四)技术人工物、聚焦物与装置范式之间的逻辑关系

伯格曼经验的现象学技术哲学的研究路线是由两次还原构成的:第一次还原是将技术化社会下复杂的技术现象还原为技术人工物;第二次还原是将技术人工物还原为聚焦物与装置范式。他强调人们应当从技术与社会的关联中去理解技术,把物的因素与人的因素放在具体情景和生活之中进行研究。因此,对于技术哲学研究而言,首先应当从众多技术现象中追问出人们在生活世界中可以原本地和直接地感知的,并在各种技术现象中感知具有奠基性作用的技术人工物。但这仅仅是一个起点,技术人工物仅仅是技术显现出的样子,而并非技术本身。技术的本质并不在于人们身边随处可见的技术人工物,而在于被技术人工物所遮蔽的,使其得以产生的生活世界,以及组成生活世界的各种构成要素及其之间的相互关系。因此,对于技术人工物、聚焦物与装置范式这三个概念之间逻辑关系的分析,应当从以下两个层面展开:

首先,技术人工物是分析聚焦物与装置范式的逻辑起点和物质立足点:一方面,当我们把研究的焦点置于技术人工物之上时,我们就打开了技术的黑箱,从而把技术人工物作为一种开放的、动态的基本构成因素纳入社会的建构之中;另一方面,将技术人工物作为研究展开的物质立足点,可以使我们对技术现象的探究不脱离具体的实际情况,从而避免了对技术现象的主观评价。“技术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它总是一种事实上给出的现象。不能无视具体的经验证据,只根据对技术的逻辑的、不变的本质的思考,演绎出技术的现实特点。”[4]在伯格曼看来,当我们试图去探究技术现象时,就必须从技术在日常生活中切身地给予我们的原初的、具体的经验现象入手。而在技术的构成要素与过程中,唯一能够为我们每一个人的实际经验所直观和体验的,正是在我们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技术人工物。它不仅是我们日常生活最常见的技术现象,而且也是我们感知其他技术现象的基础与前提。

其次,聚焦物与装置范式是隐藏在技术人工物背后的一组对立概念。它们都体现出技术人工物与生活世界之间的密切关联,但其间的程度存在很大差别。聚焦物反映出技术人工物与生活世界的完美结合,使得参与者的身心达到统一。人们自发地围绕在聚焦物的周围进行聚焦实践,并从中得到满足与享受。装置范式则反映出技术人工物与生活世界之间的对立关系,它凭借自身的强大力量给人们的生活提供了诸多便利,进而试图统治整个生活世界。这一方面使人们可以不必面对现实生存的迫切需要,而得以释放其才能;但另一方面却又迫使人们进入一个虚拟的人工世界,从而控制了人的自由。

总之,对“聚焦物”与“装置范式”这两个概念的分析表明,对于技术人工物的研究不能脱离其应用的具体情境。但是,伯格曼认为:“如果我们所坚持的装置范式继续发挥作用,如果我们还是普遍以最近的经历为依据评估未来努力之价值,聚焦物就会从我们的生活之中消失。”[5]因此,伯格曼提出要变革现代技术。这里所说的变革并非是指要彻底地抛弃装置范式,而是指我们要理解装置范式并将其应用限制在适当的方面,以便让聚焦物在我们的生活之中占据核心的位置。伯格曼的技术变革就是要把装置范式限制在仅仅作为一种手段的地位上,而把聚焦物和聚焦实践当作人们的目的。由此便打破了传统技术改革仅仅将目光局限在装置范式上的局限,进而通过限制装置范式的使用范围而形成一种革命性的变革。具体而言,这一变革的实现途径是通过聚焦实践对技术采取一种明智和有选择性的态度,进而使信息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得到协调。

二、信息与现实之间的关系

提出“聚焦物”与“装置范式”这两个对立概念之后,伯格曼并没有将思考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上。以改造现实技术世界为主旨的实践精神,是伯格曼技术哲学思想的核心。因此,“聚焦物”与“装置范式”并非他头脑中的空泛概念,而是体现在现实中展开的技术活动的“实事”之中。这一“实事”指的就是伯格曼对于信息与现实之间关系的讨论。

(一)三类信息的区分

伯格曼按照与现实之间的不同关系,将信息分为三类:首先是自然信息(natural information:information about reality)。自然信息是指关于现实的信息,它以一种质朴的方式展示自然的框架。自然信息是人们所获取的最直接的信息,是未经加工的、完全客观的、仅仅与自然有关的信息。其次是文化信息(cultural information:information for reality)。文化信息指的是为了现实的信息,它是对自然信息的重新组织与丰富,进而向人们揭示出了更加广泛且精细的现实。最后是技术信息(technological information:information as reality)。技术信息指的是作为现实的信息。自然信息使现实变得清晰,文化信息使现实变得繁荣,而技术信息则是在这两者基础之上的新的信息形式。技术信息如此强大,以至于不仅能够控制现实,而且还能作为“现实”而存在。信息通过技术与现实相抗衡,这三类信息之间存在着细微的差别。例如,我们可以把刻录在CD碟片里的自然的声音称之为技术信息。在这里,它既不是原本的自然的声音,即自然信息;也非人们在剧场里演奏时所模仿的自然的声音,即文化信息。它是一种几乎和原本的自然的声音完全一致,但是却具有某些难以言传的细微差别的全新的信息形式。

(二)自然信息、文化信息与技术信息之间的关系

在伯格曼看来,现代社会中技术信息的严重泛滥造成了两个方面的严重后果:一是技术信息的泛滥悬置了自然信息,复杂的技术现象使我们不再关注那些从自然中直接获取的信息。二是技术信息的泛滥改变了文化信息的性质。“在现代开始时,语义学的冰河时代就在欧洲开始了,并因此而席卷全球。……在现代,发生了相反的情况,雄辩术(eloquence)和意义(meaning)开始从现实中消退。”[6]一些传统的文化信息的基础被技术信息所动摇,从而造成其性质的改变。例如,信息技术是现代技术信息的重要形式,它改变了人们的写作模式和叙述方式,使人类从读写时代进入视听时代。技术信息不仅改变了以往对于现实的信息表达方式,而且还使处于现实之中的个体的自我本体意识发生了改变。每一个自我个体都在怀疑与绝望中体验着信息技术。清醒的人们看到了他们对于自身被信息技术改造这一现实的无能为力,糊涂的人们则无意识地在信息技术的浪潮中随波逐流。

在这里,自然信息与文化信息是“聚焦物”由理论层面投向现实的一种映射。与此相对应,技术信息则是“装置范式”理论的现实表现。伯格曼将“聚焦物”与“装置范式”之间关系的讨论与具体的经验性的问题相关联,使之转变为对于自然信息、文化信息与技术信息之间关系的讨论。这种转变体现了伯格曼技术哲学思想对于实践的重视,表明其研究的重点不在于构建空洞的理论体系,而是通过分析现代技术的特点来寻求克服现代技术之弊端的路径,进而实现对现代技术的改造。

伯格曼指出:“虽然不存在技术信息完全取代自然和文化信息的危险,但是,却有这样一个真实的可能:就是自然信息和文化信息仅仅是功用,却失掉了不可取代的美好。”[7]高度发达的技术信息所展现出的技术力量,一方面使人们对于世界图景的展现水平及其认知能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另一方面技术信息也造成了现实的窒息,从而产生了一种“超现实”,进而使人们脱离了真正的现实。因此,伯格曼认为,应对技术信息挑战的最佳方法不是对其进行彻底的限制,从而使人类回到前技术时代的生活;而是围绕自然信息与文化信息,通过聚焦实践来重新确立聚焦物,使人们的生活重获中心与意义。

(三)聚焦实践

聚焦实践是指围绕聚焦物而进行的实践活动。聚焦物与聚焦实践之间相互依存,聚焦物为聚焦实践明确目的和方向,而聚焦实践则是聚焦物得以存续的现实基础。聚焦实践具有两个方面的内涵:一方面,当我们说聚焦物与装置范式是一组对立概念时,并不是指聚焦实践是一种与现代技术相对抗的行为。在伯格曼看来,聚焦实践并非要求我们摆脱现代技术,重新回到以前那种远离技术与科学的野蛮生活中;而是指当我们在清醒地看到围绕在我们身边的技术人工物背后所隐藏的装置范式对于我们自身的限制之后,所采取的一种反制措施。通过聚焦实践,我们可以重塑聚焦物的中心地位,但这并不是指将聚焦物从过往的历史中照搬到现实,而是在合理利用现代技术的前提下,使聚焦物获得新的意义。另一方面,聚焦实践是在人的作用下展开的,这表明装置范式对于人的控制并不是绝对的。人们完全可以凭借自身的努力,逐渐削弱装置范式在人们生活中的统治地位;通过聚焦实践重塑聚焦物,进而实现技术的全面革新。

具体地说,这种实践活动具有以下三个方面的特征:一是聚焦实践是围绕着聚焦物而展开的实践活动,它的首要任务就是确保聚焦物的核心地位;二是聚焦实践要求简化其背景,即在聚焦实践活动中忽视那些与聚焦物无关的事物;三是聚焦实践要求人们尽可能地亲自参与。例如,对于跑步者而言,他完全可以使用现代技术所生产的轻便、结实和减震的鞋子。因为这样的鞋子可以让他跑得更快、更远,但他却绝不会通过跑步机获得运动在单纯生理学上带来的好处,因为跑步对他而言意味着更多难以言传的东西。跑步者会为跑步确定一个固定的、不受干扰的时间,以确定其核心地位。而且当他在跑步时,全身心地投入到跑步中,不会关注与跑步这一聚焦活动无关的事物。因此,跑步可以给他带来一些独特的、非常个性化的神秘体验。这一神秘体验对于他生活的各个方面都会带来难以言传的一系列好处。聚焦实践体现了伯格曼作为一个行动主义者的思想特征,即力图实现技术哲学从形而上学到伦理、政治和文化的思考转向,通过提出一些具体的、日常生活中的建议引起公众的共鸣。

三、结语

由此我们可以梳理出伯格曼经验的现象学技术哲学的研究进路:首先从形而上的层面分析聚焦物与装置范式之间的关系,接着从形而下的层面讨论与前者相对应的自然信息、文化信息与技术信息之间的关系,最后将理论的落脚点放在聚焦实践之上。这一进路表明,无论在形而上还是在形而下的层面上,伯格曼都在强调人们要通过聚焦实践来抵抗技术对于聚焦物的侵蚀,进而实现现代技术的变革。在他看来,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参与到了技术的运作过程之中。这里的“参与”不是简单或短暂的参与,而是一种深入到技术运作之本质层面的实践活动。通过聚焦实践,人们得以透过身边泛滥的技术人工物而看到其背后所隐藏的装置范式与聚焦物,进而采取一种明智且有选择性的态度,摆脱装置范式的束缚,使聚焦物重回人们生活的中心地位。这一研究进路也表明,伯格曼力求将技术哲学与现实中的具体问题相联系,从而引起公众的广泛注意,并使他们参与到技术哲学的讨论当中。这就使得对于技术现象认识的争论并非仅仅停留在技术哲学界,而是成为公众的一种自觉的意识。只有这样,才能使技术哲学真正地服务于社会生活,从而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1]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75.

[2]阿尔伯特·伯格曼.跨越后现代的分界线[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143.

[3]BORGMANN A.Technology as a cultural force.For Alena and Griffin[J].Canadian Journal of Sociology,2006,31(3):351-360.

[4]F·拉普.技术哲学导论[M].沈阳: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1987,19.

[5]BORGMANN A.Technology and the character of contemporary life:A philosophical inquiry[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9:200.

[6]BORGMANN A.Holding on to reality:The nature of information at the turn of the millennium[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3.

[7]陈凡,傅畅梅,葛勇义.技术现象学概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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