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户人的村庄

2015-03-24 21:50熊莺
美文 2015年5期
关键词:村庄

熊莺

一只刚出生六天的小羊头晚死了,吃奶时呛了肺,后来感染了肺炎而殁。

华强和媳妇一早开始工作。坡上丢掉小羊,然后在羊圈里给三十四头大羊打针。入冬以来,山下的羊流行一种病,羊豆病,华强头天下山买回了预防针剂,昏暗的羊圈里,妻子把羊揽在怀里,华强在每一只羊的脖子处下针。

羊圈骑在空山里一条小径的斜坡上。木板间稀出的一道道地缝,漏下一坡黑莹莹的腥臊羊粪。

羊圈里,人畜嚷成一片。

羊圈一旁是牛舍、鸡舍和鸭舍。再过去,是厨房。华强的娘开始在厨房忙碌。灶台很大,两口锅,庞然大物一般的灶台,锅与锅之间烟囱的热气过处,又冒出一小锅,那是烧一家人洗漱用水的地方。

山泉从厨房后一茎剖开的竹子口涓涓注入一只水缸,华强娘将灶膛里的火炭取出一半,传入一只用于取暖的火盆,另一半闭入一瓮,储备木炭。大锅里,人一口,畜一口,凛冽的天,两口锅里的食物,冒着各自的热气。

转眼,华强媳妇把畜食那口锅里的食物往一只大桶里舀,屋外的石槽,她人未到,鸡、鸭、鹅,已不分彼此地候了一坝。半菜半汤的畜食里加了盐,萝卜粒、白菜粒、红苕粒、南瓜粒,混出一种山野的香。盐能滋养牲口的皮毛,清晨,羊和牛的槽里,她也给倒上一桶。

远远的清霜中,华强的父亲,不疾不徐地挥锄翻着地。

这是一座只有一户人家的空村。

华蓥山脉中段、四川渠县龙潭乡老龙村十组,四十四岁的村民傅华强家的一天,很寻常地,开始了。

天地一隅,这空谷,当地人称野鸭子沟。

忙完家禽牲口们的那点活儿,上午九点,差不多是农家人早餐的时间。

“吃饭了……吃饭了……”泥墙老屋前的坝子上,华强娘陈加碧的一双手在围裙上摩挲。

沟里再无别家,唤人回家,无须再道个姓甚名谁。

脸盆支在厨房外的柱头前,一瓢缸里的凉水,勾一瓢灶台上小锅里的滚水。山泉刺骨。三个人在同一个盆里净手,香皂去污,毛巾蘸干。三人用过的毛巾在屋檐下柱头与柱头间的绳上,秋千似晃荡。

这样的喊声,若在从前,或许会惊着田里的生物,野鸭。

那些野鸭子从哪时来没人知道,只是每年栽秧过后,秧田里,野鸭子就成群结队地飞来了。

野鸭貌似家鸭,褐土一样的麻色。唯不同的是野鸭会飞。那时候村里的大人孩子爱捧一碗稀饭靠着门远看,看野鸭皮影似的在秧苗里时隐时现,看一种说不明的东西时真时幻。看着看着,有时哪家的老人呛了一口烟叶咳嗽几声,家鸭不动,野鸭子们便扑棱棱地飞走了。散得无影无踪。

散得无影无踪的,还有如今一沟的邻居。

菜地对面陈正泉的老屋,已荒得七零八落。床、当年新妇陪嫁过来那描着团花的衣柜还在,只是他年的新房,那泥墙已塌。塌墙的洞外,青草耀着晶亮亮的绿。几根椽子断处泄进的天光,追光似照着旧人临别前的纠结。四张长凳,一丝不苟翻在饭桌上,饭桌,仿佛移了又移,最后慎重地移至屋角、那看上去最为妥帖的一隅。

老太太陈加碧家的隔壁,是华强二叔的家,那一整排的泥窑似的土屋,仿佛陈加碧家储藏农具的“别院”。

老太太家住沟头,沟腹里,每一处曾经的老屋都锁着门,闭着户。所不同的是,有的家出走时,一双绣花的鞋垫忘在了门外的窗棂上,有的人家,一面塑料的水蓝小镜落在了一扇老木门的门环上。有的衣柜的门还半开着,如人,半张着嘴。

有的人家,将一只大大的黄桶架在高高的门梁的夹层上,是打算再回来,担心它受了潮。还有的人家,风车、拌桶,铁耙、犁头、连子,一时没有想好放哪儿,干脆,顺在屋檐下,顺在猪圈里、牛棚旁吧。年轻人儿女们催得太急。

再有走得急的老人家,老料(做棺材的木材)不舍得弃,儿女拗不过他们,他们将老料,一张张用木楔子隔着,竖在避雨的檐下。还有的老人,是不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乱了方寸,儿女非要带他们去渠县,去大竹、去成都、去广州、福州、北京、上海,多年前就已经打好的上好的棺材,只能放弃,弃在墙边。听天由命。

最后离开这里的老人廖中安家,一大串大蒜还挂在他家猪圈外的梁上。圆鼓鼓的蒜子,手一捏,空着心。老人不愿下山,可两年前,他背着一山柴禾回家,家就在一人宽一人长的小桥边上——老人的那个家,曾经是队里的“食堂”,特殊岁月里,全生产队的人每天会去那里吃饭、开会,一起唱歌、学语录、记工分,用同一杆称称粮食——走了一辈子那路了,不知为何,那天他一头就栽进了桥下几米深的沟里。

水沟深,他面伏在下面,一山柴压着他。他的喊声被柴禾、被水沟、被他自己封闭着。远远锄地的华强爹听见喊声赶来救起他时,老人浑身都冻凉了。

老人的女儿在山下的临巴街上早置了业,那日女儿女婿来接他,女婿是这个村庄的“队长”(村民小组长),女婿的家,也空在几步外。那是这个自然村庄最后修建的一座最好的砖房。

家当入袋,女婿担着写有“化肥”字样的两只编织袋在前面行,女儿抱着自己的孙女。八十八岁的老人空着手,佝着背,头也不抬地跟着。

是不是与所有下山的老人一样,怕自己会生出太多的不舍?祖祖辈辈留下的这山峦里山岗上,快落幕时分,却又要血脉分离。

村文书邓文川、赤脚医生张彪、村民王加国、邓友权、邓如云、李可友、杨贤荣、王德万,每一户户主,每一家家人他们的大小小孩,老太太陈加碧能叫得出他们的大名小名,可这个曾经有着二十户、共一百一十多口人、上百亩丰腴土地的小山村,还是空了。

而加碧这样的人,当年却是冲着这一沟田,才嫁上山来的。

——那年,媒人上门说亲,临巴街上长大的她死活不肯。1963年,才从“三年自然灾害”走过来的她的娘流泪了:“三四月间,他家还有半柜子苕片,饿不到你的!”

十八岁的女子,一身朴素衣衫就上山了。这一来,少女已白发。

那时山上有好多人,加碧记得,那一年,身怀六甲的她学酿醪糟,五斤糯米的一坛醪糟被她做砸了,那天,她那素来好脾气的婆婆擎一根响篙跟她追,她跑掉了鞋子,她一路跑一路喊,左右的乡邻都来相劝。她一路跑到对面陈正泉家的床下躲藏起来的情形,幻若,眼前。

是不是水富碱性,这山里的粥,别样浓稠别样清香。

捧着刚出锅的粥,饭桌上一碗泡菜。自家地里种的那种红皮白心的水嫩萝卜。四人各坐一方。桌下,火盆里的火苗,水银似游窜。

山里没有时间概念,起床,吃饭,睡觉,身体便是钟。而这个家最算数的“时钟”,是两位老人。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午九点、下午两点,晚上七点,一日三餐,雷打不动。

早饭后,收拾好碗碟之后华强母亲也下了地,她负责打理羊圈坡下那块地。山地不大,此前种过玉米,闲余时光一点一点翻出来,开年好种蔬菜。华强爹继续锄他早间锄的那块地,沟里无人,满目都是地,但老人有自己的想法,只耕自己家的地。万一哪天人家回来了,免得伤了和气。

华强每天这时要做的事,是放牛。

最后的山里人家

两头大牛,两头小牛犊,他拉着四头牛的绳子在前面走,往这村庄上山必经的那段林阴道上走。那里有一片柏树林,树下草叶葱茏。重要的是,那里的树桩,能套牛。牛,丢不了。

牛铃声空空响起的这小路,从前是能走摩托车的乡间大路,也是村庄里的人们走出大山的必经之路。

十八岁的华强当年,也是从这里下山的。

那年,腼腆的华强站在母亲面前,母亲塞给他一百元钱,“走正道。”她跟他说。

队里的长辈承包下湖北一处度假村的活儿,挖钓鱼的鱼塘。乡里乡亲的,老老少少一行六人出发了。一行人中,数华强年少。

他们之前,早在他们出发的好几年前,沟里的高中生、二十二岁的唐小云就下山去广州了。后来知道,唐小云之前,老龙村另一个组的村民王旭,已下山去了渠县。

王旭家有着整个老龙村少见的茅屋,传说,王旭下山之后一只随身的簸箕于县城繁华的街角一支,便开始买卖。簸箕里摊开时装,是去重庆解放碑进的货。这两个传奇人物,至此无归。

湖北那年奇冷。

大年刚过,这一夜,少年睁着眼。

彩条布搭起的塑料工棚下,六个人挤了一地。身下一层稻草。人字形狭窄的工棚里少年看见,白天那鼓着风的塑料布一动不动,使手一碰,他听见了棚外有冰层碎裂垮下来的簌簌声。

太冷,少年不敢合眼。

多少钱一天的工,没人告诉少年,这是少年第一次出门,“包工头”也是第一次开张。他们的任务就是把冬水田里的水抽干,淤泥担上坎,筑成堤。他们在缔造,一座城里人周末娱乐垂钓的休闲世界。

度假村方不管吃住,工程结束后,论“质量”结账。

华强是第十天后开始哭的。

抽水机的水泵坏了,他与工友穿着雨鞋在冰封的秧田挖泥。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知道,冷可以让人一个人失去尊严和意志,锐痛,他大哭。

那样的泥水里,后来的狂风暴雨里,他一站数月。

作别工地回家时,少年家里的稻谷已黄了,玉米挂了一房梁,坡下地里种下的萝卜冒着片片新色。那日他将人生的第一笔收入,一共二百多元一分不少地递给母亲,母亲加碧不看那钱,儿子瘦得皮包骨,她一双手,不住地在儿子长满虱子的头上疾风似乱拨。

再一次华强要走,是在三年之后。

发誓再不让儿子外出打工的母亲,再次送儿踏上了这路。

表姐在北京,附近一家碎石厂需要工人,每天八元钱,不管吃住。二十二岁的华强算了算账,每天可省下五元钱,一年下来,他可“风光”归来。

从沟里到渠县从渠县到北京再到工厂,他换乘各种交通工具奔波了三天三夜。

工厂里只五六个人,工作很单纯,卵石固定在草圈里,手工碎石。

碎石厂距一家邮局,约一小时脚程,邮票八分钱一枚,几个月时间,他总共去过三次。每一封信只是报声平安。他不打听此前那相亲的谭家湾女子,是否托媒人再捎过话来,他也不再问,女方退婚的真正原因。

那年底,他带着八百元现金回家了。

同年十一月,他与山那边大竹县山里的十六岁女子烈瑞相亲,同月,二人成婚。隔年,十七岁的花季少女烈瑞,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

烈瑞的母亲,其实是她的婶娘。烈瑞一岁时,她的亲娘便被人拐卖,后来,烈瑞的父亲,娶了大烈瑞父亲近十岁的婶娘。

坡田坡地的,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烈瑞爱说,是她娘家人为省下一口,让她早早出了嫁。

烈瑞与当年华强娘一样,起初也是不依的。自己毕竟还小。烈瑞的婶娘对她说:那一沟田呀,那边能让你吃口饱饭。

烈瑞是四岁才学会走路的,地上梭来梭去的她,看惯了各种眼色。六岁的她那年看见,一桶米放在柜上,小她一岁的婶娘的小孙女饿得不行了,问她,那是什么?父亲和婶娘替人栽秧去了,她想了很久,回“妹妹”:不知道。

那不算烈瑞最心酸的事。那年,收“农业税”的干部来到她家,交不出现钱,当年有个地方政策,可以粮食冲抵。八岁的她看见,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去搬她家柜上的粮食,她一急,疯了一般跑过去,抱住那人的腿就咬……

1971年出生的华强最后一次出远门,是去西安。在一家石油勘探队搬井架。那一次,是为了一双儿女当年的学费。

土地下户后,吃不完的精米细粮,撷不尽的四季时蔬,如今乡村许多税费也减免了,但有些事,不是每个家里那一粮仓几千斤粮食和一地时蔬可以完全解决的。

比如,他两个孩子那时上学的学费,家里突如其来的变故。

中午的菜可口,土豆炒肉丝,胡萝卜炒肉片。菜是地里的,肉,是逢场时华强去山下买回冻冰箱里的。从前有点积蓄,自己做点副业,乡村用电“村村通”,家里电视冰箱都是有的。

菜好时,华强父子俩会喝几口散装的老白干酒。

华强去找来酒,父子一人端起一只酒杯,二人也不劝,安安静静地啜。

华强不劝父亲,还有一个原因,父亲三年前才从一场“大睡”中醒来。

十三年前,华强父亲突然病了,好好的人,犯困,倒在床上醒不来。这一睡,整十年。

远近的医院都去看了,不能治。医院说不排除脑血栓,不排除气血虚,老爹就那样睡着,吃饭洗脸洗脚,都不离床。夏日里,泥坯的屋里弥漫一股浓烈怪味。

“无病”就那样睡着,老人也睡出负疚感来了。某日华强看见,他的爹爹起身站在门口,他一进去,爹爹小孩子犯错似的往门后躲。

这个村庄是一个自古讲究仁慈孝悌的村落,哪家长辈有个病痛,捆架滑竿,半夜里乡里人都会自发前去抬人。外乡人、手艺人路过这里,饿了渴了,一定有人管吃管喝。父亲这一病,儿子哪有理由再下山。

家里一下子少了一个田地里的劳动力,一应用度花销比从前忽然又多了起来,华强懂事的女儿早早去了重庆打工,为了儿子上县城念书的学费,华强的媳妇烈瑞,下山去镇上给人做了保姆。

华强父亲的病,后来,是烈瑞在山下无意间看到电视广告,她从山下带回的几盒口服液,给治好的。

两年前老人能下地时,一身的肌肤都在抖,十年没有下地了,一个人已完全没了自信。

醒来的老人,仿佛在与时间赛跑,要把十年的光阴,找回来。

每个清晨华强的母亲一起床,他就下地,干到早饭时间才回来。早饭午饭后继续下地。全家地里的活,无论田里还是地里,除了农忙时期,基本全由老人包干。老人乐意。

如今老人完全康复,一如他身上十年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是有时他会发笑,他自己睡觉前,山下没有农家乐,没有如今打造的“风景区”,没有风景区内那座新的寺庙龙华寺,从前没有听说过“农村低保”和“新型农村合作医疗”等新鲜事。那时他的孙女才六岁,孙子四岁。如今,小孙女打工返乡已做了别人新娘,小孙子已成了县城发廊里的学徒,而整个村庄,恍如隔世。

最让他意外的是,从前田垄之间,那些自己走了几十年的小路田埂,早被漫天的荆棘树枝所湮,有时,自己成了这个村庄里的陌生人。

刚醒来的那个夏天,他总是早上四点醒来就下地去。有一天,华强清楚记得,一大早他的父亲就来叩门,“遭小偷了!”他嘘着声道。

一座空村,谁来行窃?

一家人不信,抄起家伙跟他走,往沟里有亮着一星灯火的那沟深处走。那是赤脚医生张彪的家,他们伏在暗处,屋里点着灯,里面不见任何反应。后来老人明白过来,赤脚医生离开时许是白天,大白天不会留意头上的电灯。

又抑或,那日已不年轻的医生那时走得犹豫,屋里寻东西,电灯开了关,关了开,一步一踅,几辈人留下的记忆,又怎一下子全部携带得了?而据说从这个村庄下山的人,这个村庄的子嗣,他们“混”出个模样的并不多,除了有一户的后人在广州开了一间小型缝纫厂,另一家在福州做石材的切割加工的包工,更多的因为文化程度低,干的差不多都不是技术活。他们去山下去城里,去做门卫、餐厅小工、建筑工地的泥匠,或者在他乡做着与在自己故乡时差不多一样的农家活,帮顾主卖菜,看菜摊、守鱼塘。队长(村民组长)王德万,据说在山下的景区做了划游船的船工。

村子空了,草木任性起来,马耳杆草封了田,贴着地疯长的一种“爬地草”蚕食了每一条路,仿佛是中了什么魔咒,几年前,通往山下唯一一条路的那山脚入口,也被一夜泥石流完全吞没。

村庄像一沟天然牧场,山里人华强家顺应天时地利,一年多前已不再养猪。他家开始喂羊。猪圈改做了其他家禽和牲口的栏。养猪杀年猪需要好几个壮劳力,这空谷,人力最金贵。

每天午饭后牧羊是华强的事,午后山上的露水才干,羊不宜吃带露水的草。

整个下午的时光,忙完家务活,有时,个子小小的烈瑞织毛线,紫色的毛线,织成小船样,然后,纳它在一对买来的塑胶鞋底上。山下的小镇上如今流行这种自织的毛拖鞋。有时,他给山下的女儿和县城发廊里做学徒的儿子做咸菜。地里种的大头青菜,让山风收过水气,支几张蔑笆在屋前的坝子里,开始切。切成细细的丝,渍盐封坛。

华强牧羊的闲余就上山砍柴。四下里转转。

山里很多时无人说话,烈瑞也学着公爹公婆的口气跟家禽和牲口训话,喂羊时跟羊说,喂鸡时跟鸡说,最多时她爱骂骂咧咧跟狗嚷,“走不走?打你!打死!”

那日狗儿跑去嗅她抱出来晒太阳的几只小羊羔,她跺着脚呵斥老黄狗。老黄狗悻悻地走开了。华强回家正看着,他唤狗儿陪他上山找羊。羊儿们翻到山梁那边去了,听得见羊铃铛声,见不了羊影。

家里共三十四头大羊,头一天刚卖了四只。收入三千一百九十元。烈瑞容华强去山下的小店买一包烟抽,其余的钱由烈瑞攒起来。攒下来的钱,华强一家的心愿是给儿子在山下买房,没房,担心儿子讨不上媳妇。

从前这山里有麂子、豪猪、刺猬、狸、獾等,头日,华强发现他家门前远处的青菜地里,一只野鸡在觅食,他让烈瑞辨认。俩人看见,那团鸽子般大的一个影子,仿佛也在观察,机警地瞅瞅,尾巴曳在地上。然后,它茕茕地人一样,轻盈踱步。

山里的日子每一件小事,都不小。

只余一堆乱石可攀援上来的华强的家,那日,不知怎么一群驴友出现在了他家门前。驴友自重庆来。站在华强家的院坝,来人大呼小叫,华强家斑驳土墙露出的发黄蔑条,每一间昏暗小屋撑起的老式蚊帐,门前一张破烂的矮凳,一节引水的竹子,一应田地里的农具,鸡舍羊圈,就连他家采来备用的常见药材,都让那些城里人惊喜交集。

他们去问华强,鸡能卖吗?地里的菜可售吗?大米拜托能不能邮寄?最好的空气、最好的食物、最好的水,没有考勤,没有上下班,没有竞争,没有领导管你,你们一天怎么过的?

那个午后,华强站在一处的山弯里往远处眺,咩——咩——咩,他唤着他的羊。

那个午后,华强的父亲仍旧在他一早耕耘的地里忙碌,正逢霜期,他要赶在霜期内翻完地,霜一打,那土地能发面似疏松,害虫也不杀自灭。老人还未动锄的脚下,羊牙叶的刺红花仰面怒放,一旁他家的冬水田里,镜子般凝着一畦畦冰晶。

我是与那群驴友相距半年后,来到华强家的。

缀满赤珠一样果实的籽儿树,寒气中,乱红飞溅。

华强那总是满含友善和笑意的老爹对我说,“他们说呐,还要再来的!”

嗯呐!嗯呐!华强一旁点头。

……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那是陶渊明曾经“去过”的桃花源。误入仙境的那“渔人”,一路标记,不知为何,最终还是忘记了自己进山时的那条路。

华强家的不远处,这座村庄山梁那边鸡公岭上的老十一组,那个曾经茶花满山的自然村庄,如今已空无一人。带路的人开玩笑:那已是一个“鬼村”。

鸡公岭、野鸭子沟山下的不远处新建的“风景区”内,坚硬的崖壁,有一山大大小小的洞穴,景区因这一山洞穴而斥资打造。那是上千年前,《尚书》里曾经记载过的一彪人——一彪从荆楚大地踏歌而来的“蛮”,居住过的地方。

这一彪人,他们手持竹枝,吟竹枝词,踏木牙,跳自己部族的舞蹈。当年助武王伐纣时,他们“歌舞以凌”。那时,千人唱,万人和,整个山林为之震动。

何年何月,这一彪人,神秘消失,他们的后人去了哪里,也无从知晓。他们当年一路迁徙至此,会不会,也因了这一片丰饶而富足土地?

景区,因追溯他们而建。

那些人,史书上称“賨人”。

(记:这个村庄的书记,期待社会力量关心,通过“土地流转”形式发展产业,以让更多土地上的人们回归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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