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期文学批评的功能反思

2015-03-27 14:47林宁
扬子江评论 2015年2期

林宁

1964年10月,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在曾经福荫人类的古丝绸之路的罗布泊爆炸成功。山呼海啸的轰鸣,挫败了西方列强的核讹诈,实现了毛泽东要有自己的原子弹的夙愿。含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中国的蘑菇云腾空而起的时候,曾经不可一世的赫鲁晓夫向苏共会议提出辞职申请,走下了舞台。从原子弹这个国力的象征中,精于谋略的毛泽东尽情地享受了摧毁旧世界的快乐,更坚定了对要建设的新世界的向往。也许说毛泽东欢庆原子弹爆炸时抒情地讲“原子弹说爆就爆,其乐无穷”不见于正史,但他那些震惊世界的话语却令人记忆犹新。“我们现在已经比过去强,以后还要比现在强,不但要有更多的飞机和大炮,而且还要有原子弹。在今天的世界上,我们要不受人家欺负,就不能没有这个东西。”a中国的原子弹从酝酿到成功,恰与除旧布新的治国过程相吻合,尤其是在“文革”正式开始前和修正主义首领下台时爆炸,似乎更具有象征意义,表明毛泽东在寻找和要显示一种巨大的力量,把中国带入一个崭新的境地,让全人类瞠目与羡慕。从毛泽东自信的语气不难发现,对“原子弹”和“人”、“现在”和“以后”的选择,毛泽东更重视“人”和“以后”,也就是说人比原子弹更重要,以后比现在更重要,而人最重要的是思想、是灵魂。在毛泽东看来,人的灵魂深处蕴含的力量绝对大于物理武器的威力,难怪“文革”设定的目标是要实现人的灵魂的大革命,开展“文革”就是要触及人的灵魂,在人的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以创造更具威力的精神原子弹去砸烂旧世界,建设新世界。

按照毛泽东的想法,1966年6月2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指出“在意识形态方面,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谁战胜谁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我们要抓意识形态,抓上层建筑,搞理论,搞学术,搞文艺等等,巩固无产阶级的思想阵地,巩固无产阶级的专政,巩固社会主义的经济基础。被推翻了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仍然也还在抓意识形态,抓上层建筑,搞理论,搞学术,搞文艺等等,在文化战线上搞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洋人、死人统治舞台,搞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宣传,为资本主义复辟作舆论准备。不要认为打笔墨官司,无关大局。匈牙利事件就是裴多菲俱乐部一批修正主义文人扮演了打先锋的角色。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他们妄图进行反革命复辟的前奏……我们应该重视思想的作用,重视无产阶级思想的作用,重视社会主义思想的作用,重视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的作用,重视毛泽东思想的作用。”b1967年《红旗》杂志第15期刊发社论《大立毛泽东思想的伟大革命》,进一步指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我们没收了地主资产阶级的财产,但是不能没收他们的反动思想。他们在思想领域里还占有相当的势力,甚至在一定时期内比无产阶级还要强大。”c1967年10月8日《解放军报》社论《批修必须斗私》,则指出“斗私,批修是相互联系的两件事情。为了批修必须斗私。只有很好地斗掉了‘私字,才能更好地把反修斗争进行到底”d。

这里不厌其烦地引录《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三论“文革”要改造人的灵魂,主要考虑到这三家媒体在“文革”时期的地位至高无上。《人民日报》是中共中央机关报,《红旗》杂志是中共中央机关刊物,《解放军报》则为国家军队的机关报,它们具有权威性、代表性、号召性,发行量大,影响力强,在“文革”语境中被尊称为“两报一刊”,始终距离中南海最近,而三者联名发表的社论,更是与“最高指示”、“最新指示”和红头文件一样,将在第一时间引领社会变动,左右国人生活,被普遍地解读为国家意识形态的信息源,文化统治的大本营和“文革”话语的霸主,是名副其实的中国之声、政党强音。关于“文革”,上述所原引之社论均阐释为一场政治大革命,着眼点在文化,目标在于实现人的灵魂的革命。其后,“人的灵魂的革命”旋即被形象地描述为“精神原子弹”,借喻为改造社会的极限力量。它包含“破”和“立”两个基本义项,即毛泽东所说的“我们不但要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要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因为文学影响人的思想灵魂,社论又涉及文化艺术,所以“精神原子弹”之说迅速地被移植于文学。文学进行革命,批评历来是主要斗争方式,因此将文学批评更加视为精神原子弹,就这样合乎“文革”逻辑的出现了。

这不是巧合,是一种必然。1966年开展“文革”的《五·一六通知》刚刚杀青,5月17日《解放军报》第2版即在 “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 捣毁‘三家村 彻底闹革命”的通栏标题下,发表安里的《黑手永远遮不住太阳的光辉》、王秉栋的《从一首诗看邓拓的反革命凶象》等6篇长短不等的评论,批判邓拓的《燕山夜话》和“三家村”,积极发挥了精神原子弹的摧毁功能。而第3版“文艺评论”专栏则以“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 创造社会主义的新文艺”为通栏标题,以整版的篇幅刊发两篇关于《欧阳海之歌》的评论,一是郭沫若题写书名之余所作的词《水调歌头·读〈欧阳海之歌〉》e用词的形式对小说发言,符合郭沫若的诗人身份,有些夸张也符合郭沫若的个性气质,但作为文学批评淋漓尽致地张扬功利心理和过度逢迎的批评态度,除了符合精神原子弹的想象,实在无法拿它当做正常的文学批评来解读。

与郭沫若相比较,仲正文的长篇评论《突出政治 大写英雄——评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想象更加丰富。“仲正文”是不是谐音“解放军总政治部”需要考对,但可以肯定它是一个集体写作组的化名。其实疑似还是确证,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特别强调了文学的精神原子弹命题,以及对作品价值的认定,典型地代表了精神原子弹的荒谬的创造性。“《欧阳海之歌》的出现,是突出政治的一次新胜利,是党的文艺方针政策的一次新胜利,是毛泽东文艺思想的一次新胜利;它标志着我国社会主义的文学创作已迈进到一个新的阶段。这颗威力巨大的精神原子弹,将在我国的思想战线上和文艺战线上,产生巨大的影响。它将对促进千百万人民的思想革命化,起重大作用。中国人民需要这样的作品,全世界被压迫的、革命的人民需要这样的作品。”f金敬迈的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在《收获》1965年7月号发表后,即由解放军文艺社于同年10月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1966年4月重版,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获得如潮的好评。例如著名批评家以群这样评论说:“这是在毛泽东思想指导下,以阶级斗争为纲,运用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所取得的重大的社会主义文学的成就!”g

在诸多评论中,仲正文的评论最炫目耀眼、炙手可热。它不像以群那样还或多或少地涉及小说的创作方法,也不分析作品围绕思想成长过程加工真人真事的艺术感染力,而是聚焦纵论小说的思想力量如何划时代和树立里程牌。“最重要、最根本、最中心的一条,是突出政治。突出政治,就是突出毛泽东思想,就是在整个创作过程中,处处以毛泽东思想挂帅,以毛主席的书作为创作实践的最高指示,以毛泽东思想作为整个作品的灵魂。”“大写社会主义时代的英雄,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为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完全新型的英雄人物。”这个新人之所以脱胎换骨到高大完美,仲正文认为一切皆因学习毛主席著作,并把解秘成长之道确定为整个评论的主体,分几个段落详尽地介绍欧阳海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三个特点:对毛主席著作有深厚的阶级感情;活学活用,不仅注意“学”字,而且特别注意“用”字;学用结合,学一点用一点,急用先学,立竿见影。凡是“文革”的亲历者或者“文革”的知晓者,对这番“评论”都绝对耳熟能详,可以精确地还原它们的出处。当然,这里无意考究“文革”文学批评与意识形态话语的和声共鸣,而是要探赜通过这种方法构造的新人是怎样被批评和批评家认定价值的。

的确,作为夺取政权时代革命成果的“新人”,从三十年代毛泽东在《为陕北公学成立与开学纪念题词》的呼唤开始,四十年代在解放区新民主主义土壤中孕育催生,经过五十年代的强劲号召和不遗余力的实践,“新人”、“社会主义新人”的形象及其理论已经相当丰沛,但在仲正文看来,都没有能够站在未来世界的高度去理解毛泽东对新人的渴求。毛泽东思想这个最大的精神原子弹要在摧毁旧世界的同时,建立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理想天国。为了进入这个天国必须造就“新”的新人,他们属于今天,更属于明天,属于中国,更属于世界。当文坛还在理论“社会主义新人”的时候,仲正文把自己对于毛泽东思想的理解抢先赋予了《欧阳海之歌》的文本,别出心裁地命名为“威力巨大的精神原子弹”。如此说来,仲正文的文学批评确实独具匠心,不仅出类拔萃地发现了毛泽东思想的深刻底蕴,而且选准了一个又有条件装载这个底蕴的作品,将文本概括和批评阐释相结合,更在《五·一六》通知形成、“文革”全面爆发之时破茧而出,天时地利俱佳地填补了空白,一下子缓解了毛泽东发动“文革”期望“新人”的焦急。因此,与其说仲正文总揽文坛发现了创作界的精神原子弹,还不如说在引领批评的现状走向批评未来的意义层面,殚精竭虑地制造了文学批评的精神原子弹,把“文革”文学批评的功能推到了无以复加的极致。

像军报这样在同一天为文学批评专门辟出两个版面,故意加以对照,一边是批判、否定,高呼“开火”、“捣毁”,模拟原子弹的毁灭,一边是“高举”“红旗”的“创造”“新文艺”,展示文学蘑菇云喷涌而出带来的奇迹,这在“文革”时代并不是孤证特例,而是习以为常的普遍现象。乍看属于版面的形式编排,但却是“有意味的形式”,不管是自觉还是不自觉,背后都凝聚了对精神原子弹双重意义的理解,都是在利用文学批评对人的灵魂进行深度爆破,以实现“文革”所想要的那种革命。当然,随机抽样,更多的媒体和批评园地并非一律以这样的版式编排,倒是对于精神原子弹,一般由毁灭性只想到它的批判功能,如《人民日报》社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所说,“马克思主义的本质是批判的,革命的。它的基本点是要批判,要斗争,要革命。……斗争就是生活。你不斗它,它就斗你。你不打它,它就打你。你不消灭它,它就消灭你。”关于这一点,只要稍稍踏入“文革”语境,“革命大批判”的文学批评即刻会扑面而来,使你感到屠刀的漫天飞舞,充分领教御前刀笔吏的凌厉攻势,这无需多费笔墨。倒是精神原子弹如何设计未来的图景,以与现实根本不同的遐想,点燃社会的热情,把民众引渡到另外一个世界,却很需要作一番破解。说来是一个悖论,马克思主义揭秘人类社会,出示了物质与精神、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范畴,作为规律是前者决定后者,后者作用于前者,首先是决定和作用,然后才是被决定和反作用。而到了毛泽东思想时代的“文革”,却石破天惊地夸大了后者的决定作用,强调“当前我们在思想文化战线上进行的这一场尖锐的阶级斗争,就是从思想上粉碎资本主义复辟阴谋的斗争,是从思想上挖修正主义根子的斗争,是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斗争,是捍卫毛泽东思想的斗争”h。据此设计的那个未来的社会图景,主要是精神的、灵魂的、思想的、意志的,它包含着对资产阶级用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腐蚀群众、征服人心的不满与批判,又是无产阶级迎头痛击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一切挑战,用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来改变整个社会精神的思想境界。

这个境界要改天换地,显然不受任何规定条件的制约。为了显示其惊天动地的性质,1966年8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全国都应该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发布并阐发同年5月7日毛泽东的讲话,“把我国的工厂、农村人民公社、学校、商业、服务行业、党政机关也都要象解放军那样,办成革命化的大学校”,即各行各业都要兼学别样,亦工亦农,亦文亦武,也要批判资产阶级。社论以连续四个“按照毛泽东同志所说的去做,就可以……”的段落排比铺陈,描绘了新的社会蓝图。即就可以大大提高人民的无产阶级意识,促进人的思想革命化,更快地铲除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社会基础和思想基础;就可以逐步缩小工农差别、城乡差别、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差别,使知识分子劳动化、劳动人民知识化,培养出具有高度政治觉悟的、全面发展的亿万共产主义新人;就可以全民皆兵,都会成为旧世界的批判者,新世界的建设者、保卫者,拿起锤子能做工,拿起锄头能种田,拿起枪杆能打仗,拿起笔杆能作文。这样,全国就都是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都是共产主义的大学校。社论并且认为“毛泽东同志这个光辉思想,具有伟大的历史意义。毛泽东同志总结了我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各种经验,研究了十月革命以来国际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各种经验,特别是吸取了苏联赫鲁晓夫修正主义集团实行资本主义复辟的严重教训,创造性地对如何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保证逐步向共产主义过渡这些问题,作出了科学的答案。”从这个史称“五·七指示”的勾勒可见,毛泽东所向往并且要带领人们进入的理想社会,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限制并逐步消灭分工和商品,分配上大体平均,自给自足、小而全、封闭式的社会,所要建立的是一种军事共产主义的模式i。说“军事共产主义的模式”,是因为“五·七指示”本是对1966年5月6日中央军委报告的复信,选在建军39周年之际正式公布,除了纪念意义,更有建立范式、推而广之的意图,对工厂、农村、学校、商店、服务行业、党政机关的要求,其行文的思路、语序、语气、措辞、风格,与对解放军的要求高度一致,因为其内在思维逻辑表明,既然解放军是最好的大学校,以解放军为榜样使全国都成为这样的大学校便顺理成章。

这个大学校,设计政治、思想、伦理、道德的理想目标,与以往任何历史时期都不相同,是由对现实的空前焦虑激发出来的对未来的急切憧憬。因为现实难求,只好动用想象,而文学既关乎人的思想、精神、灵魂,又善于想象,所以按照“文革”的思维逻辑,建立那个理想国的重任自然首当其冲地落到了文学的头上。如果说《欧阳海之歌》炸裂了创作的精神原子弹,使理想的预期生活在了文学创作的文本之中,那么关于《欧阳海之歌》的评论则炸裂了批评的精神原子弹,又使创作文本生活在了理论批评之中,这似乎成了“文革”文学创作和“文革”文学批评应当遵守的基本规定,批评话语再一次成为批评权力关系生成与再现的场所。所以,仲正文批评的轰动立即成为批评的样板,引来无数批评的效仿跟进,先是簇拥“革命样板戏”,后是簇拥《朝霞》丛刊、月刊等所发作品,一时间以“新”命名的“新世界”、“新天地”、“新纪元”、“新时代”、“新阶段”、“新面貌”、“新人物”、“新思想”、“新事物”、“新人物”、“新一代”、“新形势”,或者以“划时代”、“里程碑”等为关键词和核心内容的热评,充斥文坛,走红批评界。

为了用事实说话,让历史提供证据,证明这种批评现象的存在并非臆造,避免以偏概全而将特称判断当作全称判断,理应出示充分的案例。据笔者统计1966—1976年间出版发行的92种报纸、杂志,共检录到此类文学批评600余篇,约占“文革”文学批评单篇总量的十分之一。但顾及篇幅因素和防止阅读的枯燥,这里只作示意性的列举:

《无产阶级文艺的光辉里程碑——评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 (丁学雷,《人民日报》1967年5月27日)

《新人物 新思想 新风貌——喜读上海文艺丛刊〈朝霞〉》 (海斌,《光明日报》1973年8月17日)

《新时代妇女的颂歌——谈〈育红〉、〈龙江颂〉,兼谈孔孟残害妇女的反动谬论》 (梁长森,《安徽文艺》1973年第12期)

《为社会主义新生事物高唱赞歌——评长篇小说〈征途〉》 (石树,《文汇报》1974年8月21日)

《社会主义新生事物是不可战胜的——喜读长篇小说<金光大道>第二部》(丰台区文化馆文学组,《北京文艺》1975年第2期)

《文化大革命新生事物的赞歌——评彩色故事片〈春苗〉》 (初征,《人民日报》1975年11月22日)

《继续为文化大革命和新生事物大喊大叫》 (新浪,《广西文艺》1976年第1期)

《永远为新生事物放声歌唱——读〈青海文艺〉一年有感》 (冀倜谭,《青海文艺》1976年第1期)

《新篇出自新时代——读短篇小说〈流水新篇〉所想到的》 (工人刘贡生,《湖北文艺》1976年第2期)

这些文学批评的作者虽然没有相约采用何种表述方式,去阐释与评价各自不同的批评对象,但批评文本却表现了惊人的一致性,让缺乏“文革”语境直感的受众无法置信它们不是一次无预谋的集体化表演和一幕批评的大合唱。它们不约而同都以关于福地乐土的权威定义为立论之基,或先由它出发,再拉进作品示例,结穴返回他者给予批评的论点;或者先出示具体作品,稍作内容提要,接着便进行如何符合权威定义的归纳,以认定其价值和复述“定义”英明的意义,直奔业已开场的批评合唱而去。高度一致的政治化的批评立场,大同小异的三段论模式的批评理路,杂糅政治概念、标语口号和简单比附的批评话语,写实性地记录了“文革”文学批评的基本样态,显示了“文革”批评规约的魔力。它们在批评的名义下,把“文革”的理想一次次通过对作品的阐释、演绎和发挥,以不同于社论的方式传播推开,不断强化福地乐土的合法性,借助心理暗示的机制诱导读者认同,幻觉未来已经变成现实,仿佛是在被捣毁的阎王殿的废墟上享受着理想国的欢愉。随着那些集中了无产阶级优秀思想品质,概括了无产阶级性的英雄典型的横空出世,随着那些高呼具有震撼人心的思想力量、艺术力量的仲正文式的文学批评的风行,理想、灵魂、道德、思想、精神等等,一概割断自身与历史和现实的关联,失去人间烟火,成为意识形态的一个个符号,并且由批判的意识形态符号转为发展的意识形态的符号。不是历史诞生了“共产主义新人”,而是“共产主义新人”改变了历史。作家在热心书写这个改变中摸索到了文学创作概念化的方法和技巧,批评家在高调认定它们的价值中表现了文学批评政治化的智慧和力量,自信文艺是达到那个美好动人的理想天国的最恰当的手段。如果说创作是划出了精神原子弹的新时代,那么批评就是树立了精神原子弹的里程碑。

固然,对一个民族来说,目标的贫乏令人可悲,但疯狂的幻想同样令人惊悚。夸大主观意志的作用,沉溺于脱离实际的思想幻想,将被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称之为“空想的”、“非科学的”政治倾向,设计为一个美轮美奂的境界,并利用文学批评诱人神往,使人们相信捣毁阎王殿与建立理想国互为依托,现实的阴暗与未来的光明正在冲突,必须进行文化革命,才能抵达福地乐土,现实保证未来,未来必须从现实出发,而每个人只有坚定无产阶级立场,致力世界观的改造,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才能进入幸福的通道,在新的社会秩序中找到快乐的位置。这种所谓的新的社会秩序,被批评鹦鹉学舌地誉为一种崭新的社会革命模式,是中国对人类的一个重大贡献,这就是仲正文评《欧阳海之歌》所说的“中国人民需要这样的作品,全世界被压迫的、革命的人民需要这样的作品”j的理由。难怪“文革”开始不久,1967年6月亚非作家常设局在北京召开会议,会上又是举行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五周年讨论会,又是撰写《给毛主席的致敬信》,又是向亚非和世界各国革命的、进步作家发表《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号召书,将毛泽东的《讲话》和毛泽东思想,作为世界人民文化革命的指路明灯,要把中国的“文革”推向世界,掀起世界文化大革命,在全球实现毛泽东对中国社会的想象。这与《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强调文艺在突出政治、促进人的革命化方面应起的作用一脉相承,与《纪要》高唱的“文革”“是关系到我国革命前途的大事,也是关系到世界革命前途的大事”遥相呼应,也是《纪要》欢呼的“开创了人类历史新纪元、最光辉灿烂的新文艺”的文学批评版。中国文学批评的精神原子弹成了人类共享的普世价值观,其威力实在是放大到了连想象也无法企及的极限。等到“文革”宣告失败,才发现试图在经济文化落后的土地上开辟新的时代,获得历史上不可能达到的东西,如同在刀耕火种的时代实现登月一样,只是一个黄粱美梦。此梦之所以破灭,因为那是一种“乌托邦”式的虚构。文学充当革命的精神原子弹,批评扮演文学的精神原子弹,它们越是狂轰滥炸,越是远离本体,充其量不过是被借题发挥的道具,象发射卫星的塔架,在放飞梦想的同时,不能不被烧灼得体无完肤,这也是一个严酷的悖论。

【注释】

a[][][][]毛泽东:《论十大关系》,《毛泽东著作选读》 (下册),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724页。

b《人民日报》社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人民日报》1966年6月2日。

c《红旗》杂志社论:《大立毛泽东思想的伟大革命》,《红旗》1967年第15期。

d《解放军报》社论:《批修必须斗私》,《解放军报》1967年10月8日。

e郭沫若:《水调歌头·读〈欧阳海之歌〉》,《解放军报》1966年5月17日。

f仲正文:《突出政治 大写英雄——评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解放军报》1966年5月17日。

g以群:《共产主义英雄的颂歌——喜读〈欧阳海之歌〉》,《解放军文艺》1966年第1期。

h《人民日报》社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人民日报》1966年6月2日。

i王年一:《大动乱的年代》,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页。

j仲正文:《突出政治 大写英雄——评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解放军报》1966年5月17日。

k贺耀敏、武力:《五十年国事纪要》经济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8-259页。

l王年一:《大动乱的年代》,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6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