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绘时光

小梦田田

十二岁那年，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初中，因那所初中离家远，妈妈在大喜过望之余，又有了担心，一个女孩子独自坐公交车远道去上学，总是不大安全的。楼里有个男孩也考上了这所初中，还和我同班，尽管妈妈一向不喜欢我与男生来往，却还是不得不请那个男孩与我结伴去上学。

男孩叫沈舟，长得高瘦、黝黑，站在眼前，仿佛是一截熏黑的树枝，暗淡、土气、不起眼。

我不喜欢沈舟，更没指望他来保护。

可他却很认真，每天郑重地陪我上学放学，发新书的时候帮我拎书，大热天等车，他会突然掏出一把扇子递给我，公交车人多拥挤的时候，他会死命撑出一个小小的空间，避免旁人挤到我……一段时间过去，才貌平凡的我，心里却渐渐泛起天鹅少女的骄傲。

那时我对集邮着迷，和沈舟间的交谈不管从何开始，总是聊着聊着就聊到集邮上。聊邮票当然绕不过著名的猴票，那是由黄永玉先生绘制的庚申猴年生肖邮票，当年每枚发行面值八分钱，由于受到集邮爱好者们的喜爱，几年就增值了几百倍。我做梦都想拥有一枚。于是，每当我向他炫耀自己拥有的邮票，便总会祥林嫂一般对他唠叨哀叹，自己是怎样和猴票擦肩而过。

“你知道吗？本来我应该有猴票的！那天我跟我妈去邮局寄包裹，趁妈妈排队，我贴着柜台的玻璃看邮票打发时间。柜台里摆着花花绿绿的邮票，我偏偏被一张红底儿的黑猴子邮票吸引住了。我告诉妈妈有猴子邮票卖，妈妈嗯了一声，说不买。你看你看，我妈多没见识，她根本不知道猴票的价值！”

“猴票发行的时候，你不是还没开始集邮吗？”

沈舟的话刚说出口，我就不乐意了，大声斥责：“你白痴呀，集邮需要钱，没大人的支持，集什么邮啊？我说的是，那么多邮票，我唯独相中了猴票，说明什么？说明我有眼光！当时只要我妈肯从口袋角落里摸出八分钱给我，猴票就到手了，可她就不舍得，现在猴票黑市价涨到天上去了，我的全部邮票也抵不上一张猴票，唉，只有眼馋的份儿了！”

“噢……这么贵，不如买只真猴子玩玩儿！”沈舟一边啧啧咂舌一边调皮地挤眼睛。

我跟沈舟抱怨，妈妈太过节俭，从不给我零花钱。就算我远道上学，也是每天带饭，不让我去学校食堂就餐。我没有任何机会攒钱买自己想要的东西。

沈舟叹着气，说他家也如此，而后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眨巴着眼睛，问我：“你的意思是，到食堂吃便宜的，把饭费省下来买猴票？”

他的问话隐约刺到了我的自尊心，我避开他的目光，透过公交车窗，看路边无尽的白杨树向后退去。在秋风的吹拂下，白杨树被动地挥舞着枝叶，绿色的叶面反转而变成花白的一片，那么无奈，那么伤感。

几天后，沈舟妈妈来家里串门儿，说沈舟近来总吵着要到食堂吃饭，家里不同意就闹，被他爸揍了。

我猜沈舟一定是想帮我，暗暗感激他，感激他的同时，心会隐隐作痛，为此，我不再跟他说集邮的事了。

我和沈舟的书包里各有一个硬壳宝贝，我的是集邮册，他的是速写本。某天，我俩在公交车站聊天等车，我猛然发现，他对我集邮册里的邮票已经了如指掌，我却对他的速写本一无所知，于是呼喊着抢来一看。

我傻眼了，不知何时，他把我画进了速写本里。半本速写本上，全都是我！画上的我，梳着两只小抓角，脸圆而胖，个子矮且没有腰身，微微上翻的鼻孔，鼻子两旁散落着雀斑，这些特征，在他的速写本里都被抓取得一览无余。天哪，我原以为，在傻里傻气的沈舟眼里，我一定应该比镜子里的自己好看上那么一点点，根本不曾想象，自己容貌上的缺点，竟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瞬间，我恼羞成怒，嘟囔着“真欠！谁请你画了”，把速写本狠狠摔在站台上，随意上了一辆即刻离站的公交车，当车门忽地在我身后关闭的瞬间，我瞥见白色的速写纸在站台上凌乱地飞起，他慌张狼狈地四下飞跑着捕捉……

几天后放学，像往常一样，我和沈舟上了公交车，见后排空着两个座位，我习惯性地在坐下后，用书包帮他占据了另一个座位。可沈舟没去坐，而是背着书包站在过道上。

“傻瓜，快坐啊！”我边说边拉他。

“我不爱坐座儿。”沈舟说话间，把我的书包拎起来，座位被后来的一位乘客坐了。

我瞪了他一眼，心想：“不嫌累你就站着吧！”

售票员开始查票了。

不知为何，沈舟好像肚子痛似的，弓下腰，趴到座椅的扶手上。

“快跟我聊天！快！”他边说边朝我挤眼睛，好像出了什么事似的，满脸惊慌。

我不知他是怎么回事，胡乱说道：“那啥，你爸多长时间打你一次？”

“啊，看情况，一个礼拜怎么也得打一次，有时更多！”他好像在炫耀似的，说得超大声。

周围的人听见了，哄笑起来。售票员也被逗笑了，草草望了一眼我俩的月票，走了过去。

这一路，我都在兴致勃勃地追问他每次都是因何挨打的，用什么打的，打没打哭等细节，周围的乘客也一起跟着解闷儿。

下车后，他望着那辆公交车渐渐消失在车流中，忽地蹲坐在马路牙子上，眼眶红红的，竟闪着泪光！

我上前嬉闹着踢了他一脚，说：“嘻嘻，怎么了你？好好的哭什么？！”

“刚才当众说挨打的事，太丢脸了！”他说着，迅速把泪水擦干，满脸尴尬，央求我，“不要让咱同学知道，行吗？”说完，朝我挤出了一个既讨好又会心的笑容。

我点了点头，说：“你脸皮那么厚，还会在乎？”

沈舟一边念叨着“千万、千万”，一边把双手拱在胸前抱拳，央告着。

那个学期快期末考试的一天，夜里下起的大雪一直不停。早晨，我和沈舟顶着大雪去车站等车。车就是不来。我冻得直打冷战，眼看着密集的雪花瞬间就能把行人的脚印和车辙覆盖上，我恨不能给老天下个跪，求它不要下了，让车快点儿来吧。雪照旧下着，站台的遮雨棚无法遮蔽住恣意的雪花，候车的乘客们的衣服上、帽子上甚至眉毛上都落满了雪。

车终于来了，我的耐心和热量几乎消耗殆尽，被沈舟推着上了车。

我朝售票员晃了一下月票，往过道挤去。沈舟紧跟在我身后，也朝售票员晃了一下月票。就在这时，售票员朝我俩喊：“你俩，把月票给我！”

“那个，我落了东西，我得下去！”沈舟说着，掉头往车门口挤去，此刻，车门正在关闭，他恰好被车门狠狠地夹住了，哎哟哎哟挣扎着想摆脱却不能。车门猛然打开，他趔趄着跳下去，脚下一滑，一头栽在雪地里。

透过人群，我看见他从雪地里爬起来，衣裤、额头、书包上都是雪，他顾不上整理，朝车里一边张望一边大喊：“别担心，我坐下一趟！”他的脸上浮现着因为看不见我而不放心的神情。

那天他迟到了，像一只被冰冻了的落汤鸡似的怯怯进了教室，头发上、衣服上满挂着冰珠子，冻得嘴唇青黑，瑟瑟发抖。课间，我向同学们爆料，沈舟不知为何突然下车，老鼠似的被车门夹住，笨熊似的栽在雪地里，我和同学们一起笑话他，以此取乐。

第二学期刚开学的一天上学路上，沈舟神秘兮兮地把他的语文书塞给我。

“看看里面有什么！”

我翻动语文书，忽然，一张邮票映入眼帘，难以置信的是，那竟然是我梦寐以求的猴票！

“天哪！猴票！”我喊出了声儿，我不能相信，贵重的猴票会被我拿在手上，没有隔着玻璃，离我如此之近！

“送给你的。”沈舟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开心地朝我挤眼睛。

“送我？！你怎么会有猴票？！”我惊讶而怀疑地盯着他。

沈舟抿了抿嘴唇，难以启齿似的低下头，陪在我身边走着，他贴身穿着的土红色秋裤，难看地露在短了的旧外裤下面，随着走动，一大截一小截地闪动着。

阳光微弱地照在黑土地上，残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低矮的迎春花像是胆小似的，零零星星地开放着鹅黄的柔弱花朵，柳树还没有萌芽，已经算不上寒冷了，但行人的鼻息中还看得见缕缕白色哈气。这是北方初春普通的清晨，一派萧瑟后复苏与未知的景象。

我感觉有问题，追问猴票是怎么来的，并且声明，我不会接受来历不明的礼物。

“是……是我买的。”他支吾地说。

“买的？！就凭你？骗谁呀！”我警觉地审视着他，逼问猴票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越是不告诉我，我越逼问得紧。

他被逼急了，说：“好吧好吧，看看这个，你就明白了。”说着，他把他的月票递给我。

我看了看，还是不明白。

“真看不出来？假的哦。”他一边得意地说着，一边神秘地朝我挤眼睛。

我立刻把自己的月票拿出来和他的比对，发现贴在月票底板上的月份联确实不同，除了纸质不同外，我的月份联右上角的图案上有银色的闪光，他的那张上没有。而且，他的图案颜色略浅，但套上塑料套之后，不细看就看不出来。

我恍然大悟，他每月初都管我借一次月票，原来是为了照着画一张假月票，然后，把买月票的钱省下来，攒到一起，帮我买猴票。

“你说你不爱坐座儿，是骗我的？！”

“票是假的，心虚，不坐座儿稍微好受点儿。”

“怪不得一坐车你就紧张兮兮的！你好几次中途下车，也都是不得已的？！”

“那几次感觉售票员好像发现了问题，心虚呀。好在只要熬过这个月，就解放了。”他面露尴尬地说着，而后，朝我挤了挤眼睛来安慰我。

我一边回忆一边算账，学生月票六块五一张，猴票市场价近三十一张，他用假月票上车至少有四个月了。

这时，公交车来了，我和沈舟会心地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上了车。我眼见他把月票朝售票员晃了一下，而后收起，这个过程也就不过一秒钟，可我却因为紧张，简直快窒息了。

此后，每天上学、放学坐公交车，我都紧张得不得了，每过去一天，我都暗暗庆幸，一天一天地数着，期盼这个月快点儿过去，下个月快点儿来到。

月末那天，我俩坐公交车回家。车上人不多，人人有座，可是，沈舟却依然不坐，固执地站在我旁边。

我对他耳语：“人这么少，你不坐，太奇怪了。”

他点头表示认同，想坐下，却又迟疑着。

就在这时，售票员专门走到他身后，说：“把你月票给我！”

刹那间，我看见他的眼睛慌乱地看向我，嘴里想说什么似的要张没张，嘴唇微微颤抖着。

“把月票给我！”售票员说话间，站在了他面前。

我和他没有机会做任何小动作，眼睁睁看着售票员把他的月票拿走，仔细看了又看，突然厉声道：“我说看着你不正常呢！啥也别说，下去！”

售票员喊司机停车。

全车人都盯着沈舟，有人说出了“逃票的”这三个字，沈舟趔趄着逃奔到车门口，跳了下去。

车重新开动了，我朝窗外看去，只见他被随意扔在了路边，用双手捂着脸，不知是在哭还是不愿被人看见脸。

那晚，他是徒步走回来的，看到我在大门口忧心忡忡地等他，他面带尴尬地安慰我说：“总算不用做贼了。”

樱花先开了，海棠也开了，接着，丁香也一树一树地开了。这是北方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可我，却总想着沈舟为我而遭的罪。我把半本邮票拿给他，要送给他。

“我也有呀！”他说着，拿出一个小本本，翻给我看。

我惊讶地看到，他那个小本本里夹着好多手绘邮票，大小、图案、色彩跟真邮票十分相像。原来，他在悄悄绘制见过的邮票。

见我喜欢，他说：“你喜欢哪张，可以拿走！”

就这样，我的邮票不但没有少，还多了一些手绘邮票。

渐渐地，同学们知道了沈舟有手绘邮票的绝活，有人管他要，他就给，有人求他画一张，他就画一张。

班里除了我，还有几位同学集邮，但我的猴票是任何人都没有的，同学们因此敬重我几分。见沈舟给别人手绘邮票，我警告他说：“你画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许画猴票。”

“紧张啥，又不是真的。”他满不在乎。

“反正不许画！”我霸道地命令。

没两天，我发现另外一位集邮的同学得到了沈舟手绘的猴票，很生气，放学路上狠狠地指责了他。

可他并没有就此收手，几天后，又给一位集邮的同学画了一张猴票。

我再次郑重告诉他，猴票是我的骄傲，请他不要再给别人画猴票，并声明，如果他不听我的，我们就绝交。

我猜想，沈舟是不会舍得失去我这个朋友的。可没想到，几天后，又有一位集邮的同学得到了他赠送的手绘猴票。而且，沈舟公开说要给每位同学手绘一张猴票。

我被气疯了，跑去找老师告状，让老师制止沈舟手绘邮票造假。

老师听后，笑了，说：“很多同学想集邮却没有条件，沈舟手绘邮票帮了大家，不属于造假，不但不该制止，反而应该鼓励哦。”

我傻眼了，对沈舟恨得更是厉害，愤愤不平地说：“手绘邮票不属于造假，那手绘月票呢？”然后，把沈舟手绘月票的事情详细地汇报给了老师，唯独隐瞒了他用省下的钱为我买猴票的事。

当天晚上，我拿着准备好的信封到沈舟家找他，对他说：“我不想欠你的，这张猴票还你！”说着，我把信封口往桌面倒，想把事先装在里面的猴票倒出来，可倒了好几下，什么都没有。我往信封里一看，里面空空如也，装进去的猴票不知踪影。瞬间，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呆呆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不用还，猴票的事，老师好像不知道，她问我买月票的钱都干什么用了，我胡编说买零食吃了，就这样混过去了。我恐怕……要挨处分了……”他低垂着眼帘，满脸尴尬，下意识地掰扭着乌黑的手指头。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固执地说：“不要跟老师说实情，我要猴票永远都是你的。”

我万万想不到，沈舟在接受老师调查的过程中，没有解释他制作假月票逃票是为了帮我实现一个心愿，以此争取谅解宽恕，他为了保护我和那张猴票，甚至不愿意透露一点点关于猴票的事情。刹那间，我羞愧难当、后悔不已，控制不住地蹲下，痛哭起来，哭着告诉他：“可是那猴票，明明装得好好的，不知为什么不见了。”

沈舟立刻查看那个信封，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真的把猴票装在里面了的，不骗你！”我一边哭着，一边跟他描述自己出门前的种种细节，希望他相信我。

“不用解释，我绝不怀疑你！”沈舟说着，拉着我一起到处找。

我俩找遍了从我家到他家的路途，他家里、我家里、过道、楼梯、犄角旮旯等地方都找了又找，就是没能找到那张猴票。

我蹲在樱花树下哭了好久好久。那樱花树枝上挂着密密层层的淡粉色樱花，月光下，娇艳欲滴。可是，稍一触碰，花瓣就如同下雨一样往下掉。我喜欢樱花，每到春天，书桌花瓶里总有偷偷折来的一两枝樱花。那个夜晚，眼看着樱花悄无声息地飘落满地，明明是一朵花在那里，却一片花瓣又一片花瓣地匆匆分离，眨眼就没了这朵;明明艳丽的枝头，却一朵花又一朵花地悄然消陨，瞬间就空剩下光秃的枝桠在那里。我伤心欲绝，抱怨而无能地用后背摇撼那棵树，弄得樱花成片成片地飘落，泪水流啊流，我明白过来，这个季节过去了，再没有含苞待放的樱花可摘了……

沈舟劝我不要哭啊不要哭，而他自己也抽泣起来。

没多久，沈舟因为做假月票的事情，受到了学校的处分。他自尊心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央求爸妈帮他转到了另外一所学校。我们不再同路上学，接触渐渐少了。几年后忽然有一天，我发现已经好久都没见到沈舟了，一打听，他家已经搬到别的城市去了。

我想念起沈舟来，翻开好久都没打理的集邮册，猛然看见了一张手绘的猴票，我努力回忆，沈舟是在什么时候为我也手绘了一张猴票的呢？是在他帮我买猴票之前，还是在我丢掉猴票之后？抑或是在他家搬家之前特意为我绘制当作分别纪念的？关于这张手绘猴票的细节，我怎么也想不起了。

后来，我长大，时常遭到挫折和冷遇。我彷徨在都市里，努力寻找可以依偎的窗口站立。乘坐拥挤的公交车、地铁的时候，我总喜欢挤到窗口，呆上一段路程。在写字间楼下小白领们拥挤用餐的速食店里，我也总是占据靠窗的位置。我时不时向窗外张望，期望能遇见一位虽然面带尴尬却努力朝我会心微笑或挤眼睛的人，哪怕不是沈舟也没有关系。可没有谁对我这样做。更多的时候，我用头靠着窗口，在人来人往中，想念他，想念那段有他手绘陪伴的时光，会莫名其妙地哭或莫名其妙地笑。我一直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更没有重逢，他不是我的爱人，在我心里，他只是十二岁的黑瘦男孩，而他，让我充满愧疚地想念，日复一日，把我变得温柔、坚强，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