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秋后爽

韩石山

日前几个朋友在一起宴饮，忽然说起年岁来，都叹息自己老了。其证据是，见了年轻漂亮的姑娘，已没有先前的那种兴奋与冲动，甚至懒得跟她们多说几句话。不过有一点，大家的认识是相同的，那便是，如今的漂亮姑娘比我们年轻时多得多了，其漂亮程度也普遍提高了。

这是为什么呢？反正没事，又就这个话题扯了开来。较为一致的意见是：社会开放，敢于表现自己的漂亮；生活水准提高，营养丰富，发育得好了，也就长得舒展了。

“还有一条，诸位可能忽略了。”我说。

“是劳动强度减弱，不会因过多的体力损耗而影响正常的发育吧。”一位朋友接上說。

我说：“不是的，是因为我们年纪大了。”你想，我们二十岁时对姑娘的界定，仅指十七八岁到二十一二岁这个年龄段的，再大点儿的，就不认为是姑娘了。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其下限不变，仍是十七八，而其上限却在不断地提高。比如我们四十岁时，就会觉得三十二三岁的未婚女子，也是并不太老的姑娘。上限一提高，囊括的人数必然增多，其中堪称漂亮者，也就相应地增多。这样一来，我们看到的漂亮姑娘也就无形中增多了。以此类推，等到我们六十岁的时候，漂亮姑娘肯定比现在还要多得多。

“哦，这么说，我们真是老了！”朋友们发出一阵浩叹。

我说：“也未见得。”对老的测定，年龄与体力仅是一项，还有个心理因素，每每被人忽略。比如我，年轻时因家境艰难，处境困顿，觉得人生不过尔尔，见了年轻姑娘，总是自惭形秽，觉得不配与她们交往；我大学毕业时，空有个不算太矮的个头，却又黑又瘦，人见了常问有三十岁了吧，起初还作点解释，说我不过二十五岁，后来见问的人多，解释反让人疑心别有所图，就说自己确实将近三十岁了。民间多说虚岁，我是农历腊月出生，按通行的计算法，说实足年龄时，应减去两岁，我是从不减的。不减还说你那么大，减了岂不更让人讥讽？因此，一到虚岁四十五岁时，写起文章来，我就说自己是行将知天命之年的人了。不是要糊弄谁，按数学上的四舍五入原则，也正是这样的得数。这实际上是一种老年心态在作祟。

奇怪的是，如今年龄越来越大，真到了该说老的时候了，反而没有那种老之将至的感觉，倒有一种青年人的情怀。但我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心态，至于体态嘛，定然是老迈了。因此，见了年轻姑娘仍有某种羞惭之感，甚至不敢跟她们过多说笑。只是此番的羞惭不是心态而是体态，单怕稍一不慎，亵渎了那青春的容颜。

“真的我们就成为盛世之遗民了么？”又是一番浩叹。

“不会的，”我说，“这世上能理解我们这样的人的，还是有的。前些天，一位老友的姑娘来太原公干，顺便看看我，我在家中设宴款待，请了几个人作陪，多为咱们这样年龄的人。”酒酣耳热，意兴正浓之际，那姑娘站起言道，在座的诸位师长都是中年人，我正好会唱一首关于中年人的歌，就将它献给在座的所有中年人吧。于是她声情并茂地唱道：

风是秋后爽，月是十六圆；

花是老来俏，瓜是苦后甜。

经历岁月久，得遇知己难；

泪眼同欢笑，醇美是中年。

反复唱了两遍，我注意到，在座的几个中年人个个都面容肃穆，泪光莹莹。我更是难以自持，怕出声失态，独自到卫生间去了。那一刻，我一下子回到了青年时代，带着此刻的青年情怀，两相叠合，发觉人生原是这般美好。时局能让你在年轻时就背负上老年的心态，岁月能在你心灵尚年轻时给你敷上老年的体貌，但人间的真情，却能超越这一切，让你永远年轻，在年轻的心境中平稳地度过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