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2015-05-12 20:55程相崧
湖南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女皇后生爹娘

程相崧

那后生非要跟着她回家过年,这事儿让白颂一下子颇为为难。

这事儿怎么说呢?一开始,后生提出过年放假要送她回家的时候,白颂真是既感激,又紧张的。她还记得出来打工的时候,一左一右两个大皮箱,可费了她不少劲儿。好在那时候是学校里组织着一块儿过来,有老师跟同学帮忙。这回回去,她可就只能一个人了。再加上她还想给家里人捎些东西,自个儿挣了钱,一点心意哩!别的不说,这里的海鲜还有黄酒,还是应该带回去让家里人尝尝。行李的问题,她前几天还真有些担心。后生这么一说,她就高兴地答应了。她说,你送我到我们镇上火车站,我就打电话让我爹去接我,你呢,就可以坐车回家了。只要车不晚点,保证你不晚到家吃年夜饺子。没想到的是,她这样一说,后生竟然有些生气。后生说,我送你到你们镇上,你就能忍心看着我一个人回来?你不也该往回送送我?这样我送你,你送我,送来送去,这个年也过不成了!后生这么一说,白颂才明白过来,他想的不是仅仅在路上做个护花使者,而是想一直把她送到家,是想跟她回家一块儿过年。

明白过来之后,白颂第一感觉,那是万万使不得哩!俩人的关系还没经老人点头,就等于说还没有确定。八字儿没一撇,这样一块儿回去,算啥事儿哩?白颂想拒绝,可看看后生那副表情,又觉得不好意思一口回绝。她想,这多半年来,虽然自己还没有把这事儿告诉家里,但已经把自个儿完全交给了他。若撇开别的方面,单纯考虑感情,在一块儿过过节倒也可以。不是吗?她已经是他的了,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每当这样想的时候,白颂都会偷偷脸红。)可是,她觉得,虽然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波三折,发展到现在也是水到渠成,但让外人看,尤其是让村里人看,未免还是太快了。在这之前,她虽然几次都试着把那个人告诉家里,把那件事儿告诉家里,但每次打电话的时候,扯东扯西,临到要提这事儿,又都一下子没了勇气。她以前是爹娘的乖闺女,出来几个月的光景,就出了这样的事儿,她不知道爹娘会咋样看她。所以,直到现在,家里还丝毫不知道她跟他在一起,甚至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他这个人的存在。这时节,那后生突然提出要跟着回家,才让白颂觉得问题有些紧迫。她开始后悔没有及早把这事儿告诉家里。现在他却火急火燎地要走这一步,如果真的把个大活人一下子领回去,还不把爹娘吓趴下?不但家里,全村都会炸开了锅。她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这趟还是自己先回家去,先不说自己已经处了对象,只是说跟自己一块儿打工的小云在外面出了这样的事儿,看他们怎么看。如果他们觉着没什么,她再瞅准时机,抖出跟他这事儿来。

白颂这个计划,不用说更加稳妥,可是那后生听了,却大声嚷嚷着说太费事了。他那表情,似乎她的话把他看轻了,把他伤到了,也使两人之间的感情一下子出现了一段距离、一段隔阂,一块忽然被冷却了的地带。白颂看出来,他那心思,似乎急切得现在就去领了结婚证,一步到位才好。在讨论这个事儿的时候,他显得有些激动,红着脸,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起来。他说,你刚才明明答应让我送你,怎么就变卦了?他说,就算普通同事,那么大老远送到家门口,也应该让到家里给口水喝。怎能到了你们镇上,却要我拐回去哩?亏你们那里还是出孔圣人的地方,连这礼节不懂?他越说越生气,最后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丑媳妇也总要见公婆,我这个丑女婿也豁出去了!我都不怕,你怕啥哩?她那时候才看出来,过年的时候到家里去一趟,在他似乎是早就做好了的计划、早就下定了的决心。总之,他是死活都要跟着她回去的。看着他,她一下子有些无力,又有些心疼。她攥紧了他的手,想说,大过年的,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就不能让你这样一个陌生人出现。你出现了,这年全家人也就过不舒坦了。这话到了嘴边,白颂又觉得太难听了,她怕他听了心里会受不了。她只能闭着嘴巴,跟他干耗着,或者说听天由命。总之,白颂是让他弄得完全没了办法,没了主意。所以,糊里糊涂的,就答应让他跟着来了。

白颂是去年春上出去打的工,出去前,她正在一所乡镇初中里复习。那年夏天,她已经参加了一次中考,报考的是本县的一所最好的高中,却没有考上。她换了一所初中复习,准备来年再考。让她没想到的是,她的班主任秦老师除了教课,还做着一个副业,就是跟一所技校联合,往外面的厂子介绍打工的年轻人。学生本人及家长同意之后,秦老师负责把学生以那所技校毕业生的名义,介绍出去打工(这样打工,给人的感觉总比一般的农民出去打工会好些吧,至少听上去有个身份)。白颂刚刚在那儿复习了几天,秦老师就找到了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动员她出去打工。一开始,白颂拿定了主意复习考高中,对老师的话无动于衷;后来课程越来越难,白颂就有些动摇。这样,只复习了半年,春节刚过,白颂就去那所海滨城市打工了。白颂真正动心出去打工的原因,她没跟人说,她怕别人笑话她,说她幼稚,那是秦老师的一句话。秦老师说:那地方有海哩!虽说有海,白颂刚一到的时候,却没看见海,甚至连一点儿海腥气都还没闻到。厂子不在海滨,坐落的那个地方名字有点怪,叫沙窝子,简直比家乡的所有村庄还要土。

当时,白颂只有十七岁。临去之前怕年龄小人家不要,爹还按照秦老师的安排,专门花钱托人给她买了假身份证,年龄改到了十九。到了厂子她才知道,人家除了有年龄限制,还要高中毕业证。她急得要哭,后悔不该出来这早,好歹该念完高中。幸亏秦老师从中间给说了许多好话,厂长才点了头。厂子是电器加工厂,规模很小,却在为一家全国著名的冰箱厂加工配件。零件加工好了,装进箱子里,白颂就负责用胶带给封起来。胶带上印着那大厂子的商标,看着那商标,白颂就自豪得不行。白颂在那里打工不久,就认识了那个后生。后生是当地人,老家就在那个市下辖的一个县,也是农村人。后生虽然长相并不出众,对她却是十分关心,两个人也合脾气。白颂从来没有恋爱过,那场突然降临的恋情真的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两个年轻人到了火车上,对第二天跟家人的见面既憧憬又紧张。白颂有些不安,又有些害怕。出去时是一个人,回来时已经成了两人(准确说是三人,这个,她万万不敢跟家里讲),一个大活人又没法塞到兜儿里,这个不单爹娘要问,就是邻里街坊,也总要好奇地打问打问的。如果问起来,该咋说哩?如果说自己谈的对象,那是自己都感觉要打嘴,也是能让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的。如果说朋友,那也仿佛有些暧昧,不清不白,给人许多遐想的空间,难免让村里人嚼舌头。白颂就打定主意,如果真是碰上了熟人,问起来的话,就干脆说是同事。

“到了家,我该咋介绍你呢?”

“你说呢?”

“如果说了实话,”白颂捂住了脸,“爹能把我揍死!”

“那你想咋说?”

“同事。”

那后生沉默了半天,仿佛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可是,他细想想,白颂能让他跟着回去,已经做出了让步。人家让步,自己也该适当让步才对。不然的话,也太没男子汉的气度。这样一想,也就没再争执,而是点了点头。

从马庙镇下了火车,正是刚吃过晌午饭的时候。白颂想,这时候回家,路上难免遇上村人,又难为情,又要多费口舌,遂和他在镇子上转悠了半天。镇子不大,因为到年底了,却也热闹,两人转到了傍晚,才沿着小白河河堤上的那条小路回到了村里。在村街口,迎面遇上两个骑自行车过来的人,因为有夜影,白颂也就没打招呼,一低头就过去了。她想,人家也许并没有看清他俩。他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不安,赶上来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吱声,却使劲儿挣脱了,还把手里提的两个包一股脑儿塞给了他,又加快了脚步。她走到家门口,各家各户已亮起了灯。娘不知为啥,却还在院子里扫着地。白颂立住了,没有喊娘,而是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站在暗影里,两只眼亮着。这时,娘看见了进来的白颂,她扔下扫帚,欢喜地迎了上去。可是,当她看见白颂身后还有个后生,就惊愕地站住了。

“这是我的同事小孙。”白颂声音有些打颤。

“哦,屋里坐吧,”娘接过白颂手里的行李,又伸手招呼着小孙,慌乱不安地说,“到屋里暖和暖和。”

娘领着两人到了堂屋,在厢房里忙活着的爹听到动静,也过来了。爹不动声色地望了那后生一眼。进了屋,白颂叫了声爹,爹嗯了一声。娘给几个人倒了水,爹陪着那后生喝着,说着话儿。

娘就把白颂叫到厦屋里,悄声问道:“同事?”

“同事。”白颂红着脸,表情有些忸怩。

“这时候来了,那不得留人家在这里过年?”娘的表情,对一些事儿似乎已猜出了几分,却故意不说透。

“大约是吧。”白颂也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娘就皱着眉头,到灶屋里炒菜去了。白颂想要去灶下烧火,爹却抢前头坐在了那里,把火生起来了。白颂只得又回到了堂屋,跟那后生挨着小饭桌面对面地坐着。他平常话多得舌头不在嘴里头,到这里却没有了话,两手扣在一起,又夹在膝盖中间。白颂呲牙朝他笑笑,他也笑笑,气氛就稍微有些压抑,有些尴尬。一会儿,饭菜端上来了,爹拿出已经打开的半瓶金贵,给那后生倒上一杯,自己倒上一杯。屋里的灯暗暗的,白颂看不出爹的脸是晴是阴。她只感觉爹的脸更黑了,也更瘦了。她不愿想到“老”这个字眼儿,但还是想起来,爹过了这个年就该四十六了。爹似乎有意在回避着啥,吃着吃着,还装疯卖傻地拍着那后生的肩膀头,大声地喊人家兄弟,说大兄弟你把我闺女送回来,老哥哥我要感谢你哩!闺女碰上你这样的同事,我这个当爹的就放心了哩!

白颂感觉有些尴尬,又有些好笑,她知道爹是装的,爹还没老到糊涂成那样的年纪哩!爹难道看不出那后生是个啥身份?爹难道看不出那后生让他喊得有多窘?

晚上,那后生跟爹通腿儿睡到西厢房里去了。白颂也通腿儿跟娘在这边儿屋子里睡。通腿儿是这里的一种睡法,一张床一张被子,一人睡一头儿。上半夜娘一个劲儿地问这问那,却故意回避着提及那个后生。说故意回避吧,又似乎时时都在等着白颂主动给她说一说。白颂也怪,心想,你不问,我偏不说。这样熬了大半夜,终于把娘熬困了,打着鼾睡着了。白颂却瞪着眼睛,直到窗户泛白,脑子里还乱糟糟地想这想那。天放亮的时候,白颂才沉沉地睡了一小会儿。

她醒来之后,出去往西厢房一望,登时就傻眼了。西厢房门关着,门闩从外面插着。白颂跑到窗户前,往屋里望了一眼,爹的床铺空着,没有爹,也没有那后生的影子。

爹跟那后生咋起那么早哩?他们去干啥了?

白颂不声不响地回了屋,看着娘,娘也不声不响。娘倒了尿盆儿,刷了牙,梳了头,就开始在灶间忙活。那年腊月没三十,二十九就相当于是三十了。村里又有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孩子们过年等不及了。家里除了忙着过油,还要弄饺子馅儿,事儿多得很哩。

爹不见了,那后生也不见了。

白颂觉得娘肯定已经发现爹跟那后生不见了,她甚至看见娘刚才还偷偷往爹睡的西厢房瞥了一眼。白颂坐在床上,心里如同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后生跟爹在西厢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没了影儿。他们爷俩昨天晚上都说了啥话哩?那后生是不是多嘴多舌地把想说的都说了?爹是不是已经把该知道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是那后生说了啥没轻没重的话惹恼爹了吗?现在他不见了,爹会把他怎么样呢?爹会打他吗?那后生那么大的骨架,如果真打起来,爹未必能占上便宜。这事儿也不好说。毕竟爹一年到头在地里劳作的,那后生细皮嫩肉,恐怕不一定是爹的对手。这样胡思乱想一阵,又马上觉得自己荒唐可笑得厉害。她心里想,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啊。

果然,过了一会儿,她就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爹回来了。爹回来了,那后生却没回来。她分明听见,只有爹的脚步声“脱脱脱”地到灶屋里去了。然后,白颂就听见灶屋里爹跟娘低声唧咕着:

“送走了?”

“嗯。”

“送到镇上?”

“镇上!”爹咳了一声,“我亲眼看着上的火车。”

娘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心头卸下了一块石头。

白颂的脑子跟着他们的对话迅速地转动着,送走了,爹把那后生送走了。听到这句话,白颂仿佛看见了那后生坐在绿皮慢车上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白颂心里反倒轻松起来。同时,她又有些哑然失笑。她想,怎么样?非要跟着来,知道厉害了吧?临来之前,跟个好斗的小公鸡一样连冠子都红红的,这下子蔫了吧?

当然,爹娘没有经过她的同意,甚至都没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就把那后生送走了,这个做法还是稍稍让白颂有些生气。若是别的事儿,她真要跟爹娘理论理论。可是,自己带他回来,不是也没征求他们的意见吗?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爹娘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却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这事儿很棘手,很急迫;说明他们很为这事儿生气。他们这样做,已经给了她面子哩,已经给了她这长大了的闺女家面子哩!或许,如果不是马上就要过年,如果不是她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回来,他们现在就会狠狠地训斥她一顿呢。

她这时候最想知道的倒是爹在路上都跟他说了什么,他现在怎么样了,在什么地方。可是,她不敢问爹。她想,大过年的,爹不提这事儿,自己就别提了。

那人仿佛是知道她的心里焦急,过了一会儿,就打来了电话。他说自己已经在火车上,让她不必担心;他还说自己已经吃了东西,刚刚在车上还睡了一觉……

因为爹就坐在一旁,白颂是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哭;可不知为啥,问着问着,她还是忍不住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爹终于忍不住了,跺着脚吼道:“我跟你娘在村里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你还有脸哭?”

“她爹,你就别说了。”娘在一边叹了口气,“你刚才送他去镇上坐车,可有村里人碰见哩?”

“咋没有哩?日娘的!”爹握着拳头,还在那里发恨,“原想早起会儿,避开村里人的眼,倒忘了今天是年二十九的大集。每年的羊肉都是二十九才便宜些,一下子碰上了十来个早起去镇上割羊肉的村人。”

“不打紧!”娘低下头,叹口气说,“别人单单是见你送出去个陌生人,不会想到是这回事儿哩。”

“他们傻吗?他们傻,我也就不用操这心了!我刚才从集上回来,二喜子的女人在门口站着,放下碗就问我说:女婿咋走了?”

“你没撕那骚娘们儿的臭嘴?”娘也愤愤起来,手里剁水饺馅子的刀挥舞得更加起劲儿,“日娘的就会喷粪。”

娘骂过这些话之后,这个家就静寂下来。三个人都不吭声,仿佛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娘剁好肉馅儿,撒了细碎的葱花、姜末,倒了酱油,用筷子搅拌着。一股诱人的饺子馅香味儿在屋子里慢慢地氤氲开来。娘和了面,低头擀着面皮儿,脸上的表情就显得有些委屈。那意思仿佛是说,自己一直对这宝贝女儿这么好,没想到她却辜负了自己。这多半年里,她每天都在盼着女儿回来;现在女儿回来是回来了,却领来了一个不相识的后生。因为这个突然情况,这个小家这许多日子为迎接女儿回来营造的那种祥和的气氛,一下子给打乱了。万幸的是,后生终于是走了。娘就感觉家里的气氛又慢慢正常起来,下面宽裕的时间也该审问审问女儿了。

“你们是咋认识的?”

“他在搬运组,我在安装组,工作时认识的。”想起那事儿来,白颂就忍不住笑盈盈的。

“还笑!”娘说。

白颂抬头望了娘一眼,想克制住不笑,可就是忍不住。

“知道工作时认识的,过程怎样哩?说说详细啊。”

白颂抿着嘴儿,仿佛努力回想着。其实,那过程她咋能忘了哩?说实话,她倒愿意把那件事儿回想回想。要说起来,俩人的认识倒是因为他的一个玩笑。白颂从小就喜欢笑,看了谁都是先笑笑,再开口说话。那一回,几个人在食堂里打饭,他就冲她问了一句:“你整天见了我就笑,是不是喜欢上我了?”说完这话,他倒是先脸红了。白颂就啐了一口。说实在的,在那之前,她倒并没有怎么注意到他。从那之后,她却觉得真是有些喜欢上这个年轻人了。白颂抿着嘴儿想了一阵,却觉得这是她的秘密,是个人隐私。只要她不愿意说,谁都没权利从她肚里挖出去。

“忘了。”她说。

“忘了?”

爹娘自然不罢休,一边包着水饺儿,一边跟从前斗地主样,不断地让她交代这,交代那。她呢?尽管句句回答着,但显然心不在焉。

鞭炮是从一早就零落地响着,半天的酝酿,中午时已甚为壮观。白颂家是中午时下了几碗水饺,猪肉芹菜的馅儿,是从前她最爱吃的,今儿却吃得甚为无味儿。下午,娘又心血来潮似的要再弄些羊肉胡萝卜的馅儿。忙了两个小时,傍晚的时候,娘去下水饺了,她才躲到厕所里,偷空给他发了几条短信。过了一会儿,他回过来了,说自己已经到了老家的县城,正打出租连夜往家里赶。

晚上,吃着水饺,电视上的春晚就开始了。

白颂陪爹娘看着春晚,爹仿佛想起了啥,忽然问道:

“你们有没有发生过那种关系?”

“没……没有。”白颂的心里跳得厉害了。

爹松了一口气,接着审问:

“那亲过嘴没有?”

白颂低着头抿嘴笑了,她心里说,吮舌头?那可是经常的事儿。白颂想着被他抱在怀里,疯狂咬啃的样子,就似乎她的嘴上长着蜜,吃也吃不完。她涨红了脸,连眼睛都红了,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爹痛苦地把眼睛一闭,然后睁开来,盯着电视屏幕,似乎想把眼珠子瞪出来。

白颂几次想回自己的小屋,但忍着性子,最后还是陪着父母看完了春晚。

村里的天还是跟从前一样长,村里的钟表还是跟从前一样走得慢。

这个道理,是白颂回老家过年的这些天才体会出来的。回来之前,白颂原是想,厂子里给的假期多说也就是十来天,还不一眨眼就过去了?回到程庄之后,她才真正领悟出十来天的漫长来。在外面打工的时候,早起晚睡的,一天上十个小时的班,一个星期上六天休一天。在班上跟轰隆隆的机器一起,下班后跟姐妹们说说笑笑,时间真是过得飞快。出去的这还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日子仿佛不是一天一天过的,而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如果把时间比作是个孩子,他平日里仿佛也不是一步步好好地走,而是蹦着跳着,甚至是飞着蹿着往前赶。这一切,白颂惊奇那时候却全然没有感觉到。想想也没啥惊奇,都是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谁会想起“时间”这个词儿哩?长得望不到头的时间在前面等着,似乎紧着挥霍也不要紧。直到发工资的日子,厂子里放上一个下午的假,这些十八九岁的姑娘们结伴儿出门,坐上几站的公交车,去邮局把钱给老家的父母寄回去。那时候,白颂才会猛然明白过来,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一开始,白颂对这样的日子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在出来打工之前,时间是爬得蜗牛一样慢。她记得,从前上学的时候,一节课明明只有四十五分钟,老师却总讲总讲,似乎怎么讲也讲不完,时间长得让她直想瞌睡一会儿。那时候,每个教室黑板上方的墙上都挂着一个钟表,是供学生们平时模拟考试掌握时间用的。白颂却一上课就看着那个钟表出神。一开始,那表针还在“啪啪啪”带劲儿地往前走,可看着看着,那表针儿似乎不是往前走,而是往后退了。一退一圈儿,一退又一圈儿。白颂觉得,这绝对不是错觉。证明就是,临下课的时候,数学老师偏喜欢提那种让每个学生都头皮发麻的、难以回答的问题。白颂就盯着那钟表,心里祷告着提不到我,提不到我。分明就剩最后几秒了,时间却仿佛原地踏步,就停在那里等着,非要等到她被提到不行。

星期天或者暑假的时候,她回家帮爹娘干农活儿。印象最深的就是,夏天里在地里刨蒜,绿油油的蒜地一开始望不到头,干上一阵儿,望望前边,还是那么长。人仿佛这么大会儿都蹲在那里,什么活儿也没有干下。脚下的地欺负人,头上的太阳也是一样。那时候,白颂就盼着太阳快快走,快快走。每次抬头,太阳都仿佛仍旧挂在原来的地方,丝毫未动。不仅如此,那太阳还仿佛不愿让人看,一看就气得炸开了,掉在她的周围,四下里闪。夏日的时间过得慢,冬日里那么冷,西北风飕飕地刮,能把时间刮得快些跑吗?如果没有正在上学的孩子,数九腊月你随便走到村里一个人家去,已经上午十点钟了,得有一半儿的人肯定还没起床,没做早饭哩。仿佛是,对于他们来说,那时间还停在黎明四五点钟,恰是人困意正浓、睡眠正酣的时候。

因为这个,白颂一开始到那座城市打工的时候,看着一圈一圈转动的钟表,还真有些跟不上趟儿。其他的不说了,她记得最准的就是进厂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她跟一个宿舍的几个女孩一块儿去那个著名的海滨浴场。她们大多数都是内陆农村人,平生第一次见到大海。一切皆新奇,一切皆想看,一切皆让人激动。不知不觉的,太阳就到了中晌。她们怕耽误工夫,中午饭也没吃,就沿着海滩往前跑,想看看大海究竟有多大。还没跑到头儿,不知不觉的,夕阳就染红了海滩跟海滩上的大人小孩儿。白颂就觉得真是出奇!出来打个工,就是到了东部的一个海滨城市,甚至连省也没出,难道天不是那个天了?地也不是那个地了?

也许是一年来重新养成的习惯,让白颂对一切产生了错误的判断。回来后,虽是过年,家里却并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可做,村里也没有多少热闹可看,甚至外村也没有多少亲戚可串。从前上学时候的那些小伙伴,要么出去打工没有回来,要么就是已经说就了婆家,忙着准备嫁妆。这几天,娘还是跟她从前上学放寒假一样,一看她醒来就将早饭给端到床边。每顿都是水饺,连皮子跟馅子也一个味儿。这也自然,因为都是用的年前打的水饺粉,包的也都是腊月二十九弄好的肉馅儿(这肉馅儿放在阴凉里晾着,要一直吃到正月十五)。吃过早饭,便似乎没什么可做了。电视里只有那么几个可怜巴巴的台,又经常飘着雪花。书呢,家里倒是零散地扔着些从前用过的课本。可既然已经下学,自然也没人再去摸它。这样百无聊赖地捱着时光,白颂就觉着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至少是回到了没有出去打工的日子。这种日子的优点呢,白颂想了半天,觉得就是静。村子里静到房前屋后邻里家低声说话都能听得清楚。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让白颂经常会忽然感觉迷迷瞪瞪的。

在这样的静寂里,邻里之间有时也会串个门儿,说点儿新鲜事儿,打消一下无聊的时光。春节刚过,大年初二这天,村里的一个老寡妇,外号叫“女皇”的,就到家里来了。她表面上似乎是到家里来跟娘闲玩,其实,她是来打听事儿的。

“我听相亮他娘说,那天看见跟白颂一起回来的,还有个后生?”

白颂看了娘一眼,她发现娘在女皇的质问下,竟然脸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了。白颂想,娘也是太过老实了,如果一开始就死咬住一条,硬说没有也就罢了。这样不说话,倒是相当于是默认了。

“这样的事儿,事先该给家里来个电话。”女皇看上去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儿,转脸对白颂说,“让你爹你娘有个思想准备。”

“老奶奶,”女皇因为辈分长,娘都要管她叫老奶奶,“你在外面可再也别提这件事儿了,都怪咱的闺女不争气!出去不到一年,她就给我领了个男人回来!传出去,你说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搁?”

“是啊!一个女娃儿家,咋能忽地就领回来个哩?你又不是个男娃儿,你若是个男娃儿,给你娘带回个儿媳妇,那可就不一样了。”女皇诡秘地笑了笑。

“对啊对啊。”娘赞同着。

两个人就越发起劲儿地议论起来,说这样出去打工忽然把谈的对象领回家来的,村里倒是也有。村西头的相亮,打工不到半年,就领了个媳妇回来。村里人并没有看不起相亮,恰恰相反,还都说他有本事,一个个都竖大拇指。这事儿换在姑娘家,那就成了丢人现眼的事儿了。其中的道理明白得很:拐了个人来跟让人家拐走了,咋能一样哩?占了人家的便宜跟让人家占了便宜,也截然不同。

“老奶奶,我打问一下,俺们闺女这样的丑事儿,村里得有几成人知道哩?”

“白颂她娘,瞒总是瞒不下的,”女皇摊开手,爽利地说,“丑事儿传得快!我啥时候打听过别人家的事儿?这不也知道了?”

“对对,”娘点着头,悲哀地擦了擦干涩的眼眶,只得将女皇刚才的话重复着说,“瞒是瞒不住的。”

“白颂她娘,你心里也要想开!论说这事儿也不算啥,就咱村儿里,比这丑的事儿,多海了!”女皇压低了声音说,“长顺的闺女,不是在城里干那个哩?听说,一个月都打回来上万块哩。”

“我又没干那个!咋能扯到那里去?”白颂知道村里长顺的女儿小翠这些年一直在县城做那个买卖,听见女皇说这话,觉得实在离谱,不由得争辩道:“那个事儿跟这,是两种性质!”

“傻闺女,就算在城里干那个,只要没让村里人逮着,也没啥。”女皇说,“你这个事儿吧,如果不这么急着把后生带回来,只自己回来悄悄跟你娘说,然后,让你娘在外面放放口风,说你在外面打工,领导给介绍了个对象。村里人都知道了,你再带回来,不就妥了?谁还会说你引了野汉子哩?你娘还用为你丢人现眼?”

女皇说完,狠狠盯了白颂一眼,仿佛一把刀子狠狠扔了过来。

“你祖奶奶说得对!只要没让人见着,做啥都不丑。你八字儿没一撇呢,就领这个男孩子回来了。村里人都看见了,这叫啥事儿?你总共才出去几天哩?”娘说,“这是自己能定的事儿吗?村里人不把咱家给笑话死?”

女皇跟娘一唱一和,让白颂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慢慢有些喘不过气儿来了。

在村里的这几日,她分明能感觉出跟外面是两番天地哩!她坐在那矮凳上,坐在暖和的太阳下,两手紧攥成拳头,再用两腿夹住,还是冷得发抖。她想辩解什么,却分明感觉有巨大的不由分说的力量让她开不了口。他们说的,还只是自己带了个后生来,其实,她还瞒下他们一件更重要的事儿哩!

白颂想,如果不是她瞒着那件事儿,除夕晚上爹就不会问出那么一大串傻傻的问题。那件事儿就是,她跟那后生不但咬过舌头,还做过那事儿,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事儿发生在她的身上,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爹娘肯定是想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儿,所以,他才没往这方面怀疑;村里人也不例外,想都没往这上面想。可是,这事儿是千真万确的,在放假前的一个星期,她发现自己那事儿有些不规律,到诊所检查了一下,人家大夫就恭喜了她。这事儿让她有些激动不安,也让那后生有些不知所措。最终,两人还是决定把这个孩子留下来。爹如果知道都这样了,还会问啥搂没搂过,抱没抱过,亲没亲过的蠢问题吗?女皇和娘如果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又该说些啥哩?

爹的问题愚蠢归愚蠢,却也让她明白了一个问题:自己闯祸了,闯大祸了!白颂才出去打了不到一年的工,回来过年的时候,就让人给弄大了肚子!这样的话如果传开来,自然比领回个野汉子又更难听几百倍了。女皇走后,她待在家里常常就问自己:你看看你是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儿哩?村里人会怎么看你哩?你让爹娘日后怎么在村里活人哩?

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在她原来待的那个城市,在他们这些打工的年轻人里面,这样的事儿平平常常,似乎算不上啥大不了的。打工的那座城市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连她自己也会时不时感觉陌生的人。回到家里呢,程庄又把她原原本本地变了回来。如果是一直在小村这样的环境中,这样的氛围里,她觉得自己是任人打死也干不出那种荒唐勾当的。

在白日里,她跟娘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手便不由地探进袄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脸色白白的,脑子里就会胡乱地想起很多事儿。她小时候帮家里放羊,奶奶便告诉过她,不要让母羊啃食豁豁草,说那样的话能让母羊肚子里还没长大的小羊跑出来。可是,这冬天里到哪儿去弄豁豁草哩?她还想起来,从前本家有一个姑奶奶,生得美,跟邻村一个后生发生了那样的事儿。事情在村里传开之后,就偷偷弄了玻璃渣糊糊,吃了下去。结果,孩子没有打下来,人却疼得在棉花地里打滚儿。那年白颂七岁,跟着大人跑去看热闹。因为人多,她没挤进去,只看到翠绿的棉花叶子让血染得通红,只听到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那苦命的女子声嘶力竭地叫着:打了吧,打了吧……

这声音就像夏日里小白河苇丛子里的一条吐着血红芯子的蛇,在白颂的脑子里没黑没白地转着圈儿,撵也撵不走,赶也赶不跑。白颂抚摸着自己似乎越发隆起的肚腹,心里乱糟糟地想,瞒不住了,真是瞒不住了。在回来过节之前,她就拿定了主意,这事儿任谁也不给说。可是,自己不说,村里人就看不出啥端倪吗?

白颂一想到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就觉得糟了糟了,事态真是太严重了!横竖这个事儿是让自己给办瞎了,瞎透了哩!下一步该怎么办,她完全没有了主意……

她心里乱糟糟地想,在外面打工的这多半年里,整天盼着过年回家过年回家,可回家过年有啥意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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