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卿夕颜,微臣岁岁休

2015-05-14 09:46长玉木
飞魔幻A 2015年3期
关键词:帝君西沙大漠

长玉木

“西沙国地势险峻,又恰逢黄沙暴袭击,边境敌军狡诈突击,我军防不胜防,前往西沙国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无奈折于大漠,被俘身亡者皆有,无一人归还。”

暗夜里,烛火之光影影绰绰,商栩的神色在昏暗光线中晦暗不明。半晌,他忽然站起身,缓缓走到那抹素色身影面前,俯下身,伸手轻挑女子下巴:“沐夕颜,你果真还是选择通敌卖国,可你以为西沙子民依旧还当你是昔年的沐大将军吗?你以为你还回得去吗?”

沐夕颜怔怔地抬起头,纤瘦身躯于听闻此话后微微战栗,商栩却反而加重手上力度,冷冷强迫沐夕颜与自己对视。

沐夕颜却忽然笑了,带着几丝莫名解脱的快感,迎面直视面前的商栩,一双黑瞳于空旷大殿中,映着身后百盏烛光,隐隐闪着倔强的光芒。

商栩的表情看起来那么悲痛至极,可沐夕颜却知道,此刻的商栩心里带着对她多年的恨意,有多么畅快淋漓。只是沐夕颜想,六年之后的自己,最终还是因为面前的这个男人,故国异乡,再无任何容身之地。

“微臣领罪。”一字一句,沐夕颜忽然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放弃抵抗,疲惫而无力地默默忍受商栩近乎无理的苛责。

“帝君可取微臣项上人头还二十万将士一个公道。”沐夕颜竭力维持自己最后那一丝薄弱的自尊与骄傲,用力挺直背脊,接着缓缓伏下身躯,恭敬向商栩行礼,淡漠地接受这背弃罪名。

在商栩挥袖而去的背影中,滴答,轻轻一声,沐夕颜终于感觉眼角有一滴清泪,猝不及防坠落,她甚至可以清晰看见,那颗晶莹的液体于眼前直直坠下,而自己胸腔之内那颗跳动的心仿佛也被那滴泪珠浸湿,难受得撕心裂肺。

沐夕颜想,大抵她这种人的结局就是不得好死,史书工笔之上,他日无论西沙抑或大宣,后人想起她,皆是恨不得吐一口唾沫于她墓碑之上,狠骂一句卖国通敌之贼,成为垂髫小童读书的反例范本。

可曾经的沐夕颜不爱打打杀杀,不爱权谋朝堂,她只爱西沙国那一片茫茫大漠,滚滚黄沙,骑着骆驼,挂着铃铛,偶尔穿上大宣服饰,大摇大摆地溜进敌国境内。

“杀,杀。”听见刀剑碰撞的声音,沐夕颜秉着别人地盘闲事莫管的心理,鬼鬼祟祟蹲下身,却在转过头的瞬间,被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用力捂住了嘴,沐夕颜急中生智,狠狠往那手臂处咬下,趁着对方吃痛的瞬间,扬开腰间皮鞭,一跳三尺远,警惕地抱拳望向对方。

草丛侧内的少年,身上全是伤痕,抱着被咬伤的手臂,血红着眼,像大漠上最凶狠的狼,死死地盯住沐夕颜。

沐夕颜却罔顾少年凶悍的表情,只痴痴盯着少年,心想,那双眼睛真好看啊,黑色眼珠通透明亮,闪着微弱的光,像大漠夜空的耀眼繁星,一闪一闪,璀璨夺目。

于是沐夕颜横跨骏马之上,笑靥如花,伸手对少年道:“大宣人,不如你跟我走吧,我为你在西沙筑个家。”

在身后打斗声越逼越近的趋势下,少年深深望了沐夕颜一眼,迟疑片刻,咬着牙,不情不愿上马,鼻尖嗅到少女发间的清香,在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中,一颗心出奇安定。

朝堂之上,商栩铁青着脸,冷眼看着皆因沐夕颜而起的纠纷,那几派大臣为如何处置沐夕颜吵得不可开交,然则,所有的争吵却因一个人的到来戛然而止。

来者为西沙国使者,他行礼道:“吾国愿奉西沙百亩油田,千匹牲畜于大宣,以换两国交好,和睦共处,而条件是,换大宣女相之身。”

刹那,朝堂之上鸦雀无声,朝臣们皆屏息静气地望着少年帝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不敢作声,怕殃及自身。

谁都知女相曾是西沙王族,姊妹兄长在西沙更是战功赫赫,素有战神美称,只因六年前,西沙王听信谗言,下令摘其功勋流放沐府人于塞外,永无归国之期,满族烈血儿郎伏剑自刎,以证清白。

而女相,六年前随这位流落于民间的帝君回大宣,自此,便常伴帝君左右,为帝君出谋划策,以一己异国之身辅佐帝君,巩固帝君新君地位。

而前段日子帝君二十万大军悉数覆没,早有大臣参女相一本,意指女相与西沙里应外合,早有心思以此次大宣落败为条件,以求归西沙故国。

商栩不说话,只是牢牢地盯住前来的西沙使者,目光不禁露出一丝怀念之情,这是他曾经西沙国的故友,袁忳,也是袁惜的大哥,西沙国第一少将。

“帝君。”身侧内侍轻声提醒。

商栩猛地从遐思中惊醒,随即恢复大宣帝君一贯的威严之色:“袁大少将亲自前来大宣,不妨先在大宣游玩一番,至于女相之事,容寡人与朝臣商讨一番,再作答复。”

沐夕颜是将门之女,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一把大刀挥得虎虎生风,家里姊妹弟兄每每见她便是如狼似虎,自她救回商栩后,众人最兴奋的事就是终于找到一个陪沐夕颜练武的人肉靶子了。

“来,商栩,吃我一棒。”

“来,商栩,看我皮鞭挥得怎样?”

十五岁的商栩黑了脸,始终无法理解一个女子为何可以如此粗犷狂野,乐此不疲地在炎炎日头下挥舞着大刀。

“若为女子,首要温柔贤淑,精通琴棋书画,更应胸有文韬武略,怀安邦定国之才,为人笑不露齿,予人春风拂面之感。”商栩忽地从墙上一跃而下,对着沐夕颜摇头晃脑,手里拿着大宣国的女诫,身后跟着柔弱的袁惜。

刹那,沐夕颜心头如压一块大石,憋闷得难受,脱口而出道:“商栩,那我问你,袁惜与我沐夕颜,你更中意谁些?”

沐夕颜尽量以一种无所谓的口气问出这个问题,空气凝滞,商栩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望向袁惜,又望回身边的沐夕颜,嘴唇轻抿,没有作答。

那时的沐夕颜年纪虽小,却已有西沙第一女将美称,求亲之人亦早已踏破门槛,心高气傲,可所有的骄傲在面前的商栩面前都化为不可置信。她紧捏裙角,眼神专注惴惴不安地盯着眼前商栩,一颗心上下不安分跳动。

“沐姐姐,我们去放风筝,不要为难商大哥了。”袁惜嘴角挂着善解人意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扯沐夕颜的衣袖。啪!沐夕颜猛地发怒,一个心烦意躁,或者是对商栩态度的恼羞成怒,重重拂袖,袁惜受不住力,连连往后跌退几步,而身后红缨枪正对袁惜后脑。

“袁惜。”沐夕颜惊呼,却只见商栩点足冲前,将脸色苍白的袁惜紧紧护于怀中,左手紧握红缨枪,手中有血珠滴滴答答滚落。

沐夕颜喜于悲剧并未发生,悲于这个姿势所传达的意思,也明了商栩最终给予自己的答案,终于别过脸,竭力昂头挺胸,冷笑离开。

“来人,本相要纸笔呈于帝君。”沐夕颜于地牢里缓缓起身,目光闪烁着明亮的光芒,身后长袍拖曳在潮湿地面,暗渍遍布衣裙,却依旧无损于其灼灼风华。

狱卒知此牢狱中关的是大宣第一女相,虽是被帝君关于地牢,但迄今为止,尚未有任何圣诏言明如何处置这位女相,于是不敢怠慢,忙拿了笔墨伺候。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个道理,商栩懂,沐夕颜也懂。近些年来,商栩的性格越发隐忍,手段越加狠毒,与初见时的少年早已是迥然不同,沐夕颜不是没想过要离开,可沐夕颜每每想起那个陪自己在辽阔大漠里哭泣的少年,就再也迈不开脚步,自此越陷越深。

沐夕颜十一岁那年遇见十四岁的商栩,暗恋起于初见时分,而十五岁的商栩却喜欢另一个姑娘,从此,沐夕颜无辜地成为商栩和袁惜之间爱情的见证者,活得心酸又无奈。

袁惜与商栩大婚那日,沐夕颜喝得畅快淋漓,大宣与西沙征战多年,铁蹄践踏之下,流离失所之人安身异国,不乏直接在异国成家立业之人,更何况,沐夕颜望向远处与袁忳交谈的商栩,嘴角扯开骄傲的笑,她爱的少年文韬武略不输于世家子弟,从来便是鹤立鸡群。

“来,商栩,你今日和袁惜大婚,本将军敬你一杯。”沐夕颜跌跌撞撞,捧着酒杯半仰着头,痴痴望向商栩。商栩眼睛漆黑无垠,映着身后热闹喧天,有疑似心疼的情绪一闪而逝,随即迟疑接过酒杯道:“多谢……阿颜……不,沐大将军。”

以往唤她阿颜,如今转口沐大将军,果然避嫌有加,进退有礼。这声沐大将军多可笑,听得沐夕颜嘴角嘿嘿扯出两抹笑意。沐夕颜有些醉了,抱着酒杯在喜宴上喝得昏天黑地,趴在桌上,笑得连眼泪都快落下,伤心而绝望。

半年之后,沐夕颜与大宣交战,中途遭敌军突袭,伤亡惨重。袁忳与商栩领三万士兵前来支援,沐夕颜一脸风霜,身挨两刀,眼神却在望见身披铠甲的商栩时,瞬间点燃火花。

那场大战,冥冥之中仿佛天助大宣,沐夕颜连夜制定的作战计划,还有行军路线,竟然一一被大宣敌军知晓,袁忳不知所向,她背着身负重伤的商栩在大漠中艰难前行。

“你不许死,商栩,你给本将军听着。

“商栩,你的根在西沙,死也要死在西沙,袁惜在西沙盼你凯旋。

“商栩,沐夕颜求你,我求求你,不要死。”

沐夕颜双手捧着商栩半歪着的头颅,跪在大漠欲哭无泪,直觉如若失去这个人,天地将暗。

“不要哭,阿颜。”背上的商栩艰难开口,沐夕颜于商栩声音响起时,一根紧绷的弦瞬间拨响,崩溃哇哇大哭,紧接着破涕为笑,咬着牙,继续拖着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商栩缓缓前进。大漠一望无际,黄沙夹着狂风,一下一下,划过脸庞,沐夕颜一边躲开敌军的追击,一边寻回西沙的路,还要照顾背上的商栩,渐渐体力不支。

沐夕颜和商栩失踪已有四日,就连受伤的袁忳都觉得他们肯定葬身于大漠之中,只有袁惜,她骑着骆驼,带着水和干粮,执意一人孤身寻来大漠。

沐夕颜看见袁惜小心翼翼地扶起商栩,轻轻为商栩上药,别过脸,将目光投向远处黄沙之间,袁惜却忽然开口:“沐姐姐,你和商大哥走吧。”沐夕颜震惊回头,却见黄沙上布满骆驼脚印,深深浅浅形成一道路径,而远处怕已有敌军寻着脚印追来,三人若被活捉,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骆驼只能坐两人,水和干粮仅供三天,来之前我没想过还能见到商栩,我想,哪怕一具尸体也好,找到他,我便与他一同葬身大漠。沐姐姐,你是西沙的英雄,你不能死,你要带商栩离开,活着回到故土。”

沐夕颜咬咬牙,骑着骆驼带着商栩,不去看身后袁惜,狠心扬鞭,却在转头那刻,泪花在眼眶打转,头也不回离开。

沐夕颜知道,从她抛下袁惜那刻起,她与商栩就怕是走到尽头了,哪怕她不知道袁惜肚里怀有孩子,可商栩还是恨她。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撑着病躯,举剑指向她,当着众人的面,恨意滔天道:“沐夕颜,你一生痴心妄想,纵使与你苟延残喘存活于世,商栩我此生与你也是绝无可能。”

原来这么多年,商栩什么都知道,知道沐夕颜对他隐忍的爱意和每每倾注于他身上的目光,可他什么都不说,从头到尾,沐夕颜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啊。

而那声阿颜,有生之年,沐夕颜再无耳缘听到。

商栩挥挥手,内侍悉数退下,地牢里沐夕颜蜷缩着身体,于角落一侧睡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伸手去触沐夕颜紧蹙的眉头,却在沐夕颜忽然翻身的动作中,讪讪收回手。

或许六年前沐夕颜就已经死了,随他来到大宣的不过是一具躯体,她将对袁惜的愧疚化成对大宣的殚精竭虑,终日流连于朝堂之上。

商栩俯下身,细细端详睡梦中的沐夕颜,沐夕颜皱着眉,好像就连睡梦中也有什么烦心的事困扰着她,整个人就像紧绷的弦,一刻不敢松懈。他俯下身,半蹲着纡尊降贵为沐夕颜轻掖长袍,沐夕颜猛然惊醒的目光与他视线不期而遇,半晌,冷哼一声,他重重挥落停滞在半空中的手。

“帝君。”沐夕颜起身,恭敬行礼,不经意拉开两步距离,动作微弱巧妙,却悉数落于商栩眼中,他嘴角生生扯开一丝冷笑,怜惜温情刹那荡然无存,唯有厌恶盘旋心底深处。

“沐相托人送来信笺是何用意,甚至不惜用上往昔旧日恩情,这可不像寡人所识的昔日之沐夕颜。”商栩话语带刺,羞辱意味明显,他竭力想从沐夕颜眼中看出类似愤怒的神色。

沐夕颜木然,与昔年父兄死去时同样地木然:“商栩,可惜我父兄荒坟青草齐腰处,沐夕颜与你,都无法回到昔年了。

三更天,打更声缓缓于宫门外响起,守候于地牢外的一群内侍诧异地望着帝君惊慌失措地从地牢跌撞而出,步伐紊乱飘浮,连连慌忙紧跟而上。

袁惜下葬那日,沐夕颜在袁府门外一身素衣,商栩不许沐夕颜进府祭奠,沐夕颜只好呆呆站在门外,固执而倔强,将所有骄傲踩于脚底,盼着可以等那人回头望自己一眼。

袁忳怜惜而无奈,他说:“阿颜,我不怨你,当日就算你将生还的机会让给袁惜,袁惜没有实战经验,也走不出那片大漠,只是,唉,阿颜你还是走吧。”

沐夕颜红了眼眶,脸色越发苍白,却是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捏紧拳头。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不责怪自己,偏偏是她最在乎的那个人不肯原谅自己,不过是他不爱她,从来心里就没有她。那么她心里有多少苦楚,身上有几道伤疤,对那个人来讲,从来就不值一提。

可还是不甘心啊,十七岁的沐夕颜胸口处的疼痛缓缓蔓延,她不顾一切冲进灵堂,带着不死不休的爱意,手中红缨长矛对准灵柩,决意要为这份爱意付出一切。

商栩终于为了袁惜遗体转过头,厌恶之情却是盈满眼眶,他静静地盯着沐夕颜,仿佛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可笑至极的把戏。此时沐夕颜嘴角反露出明艳笑意,在众人惊诧目光中,将红缨长矛一折两断。

“商栩,明明是我沐夕颜先遇见你,而为什么你会爱上另外一个姑娘?

“商栩,我沐夕颜有哪点不好,你从来不肯为我展露一个温柔笑颜。

“商栩,如果我说,而今我愿意用我的命换袁惜的命,你会不会原谅我?”

商栩从未见过这样的沐夕颜,她的眼珠黑白分明,倒映的全是他的模样,可他还是一点一点捏紧拳头,于袁惜灵柩前,紧闭双眼,拒绝得冷漠无情:“决不。”他转而轻轻抚摸那冰冷的灵柩,眼中深情遍布,头也不回,颤声道,“沐大将军走好。”

西沙此战大败,帝君大怒,又有一纸密信揭发沐府早已被大宣招降,此次大战更是与敌军密谋已久,意欲中伤西沙元气。

帝君先前已对沐府忌惮三分,奸佞小人推波助澜,下令抄沐府满门,念其功德,流放外境,永不可归,沐府男儿皆是铮铮铁骨,在接圣诏翌日,自缢于沐府大堂,以示清白之躯。

去往大宣的路途之上,商栩静静地坐在马车内细细端详沐夕颜,无言以对,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沐夕颜,木然呆滞,不同于往日的骄傲艳丽,甚至连伤心也可以昂首挺胸的沐夕颜,此时没了生气,没了灵魂,绝望环绕于身体每个角落。

惧怕之情致使商栩心烦气闷,他上前捏紧沐夕颜肩膀,狠声狠气道:“沐夕颜,你父兄连夜送你离开,袁忳冒险保你性命,你摆出这副模样是给谁看?”

沐夕颜忽然抬起头,枯木逢春道:“那你呢?你不是恨我吗?你不是想让沐夕颜死吗?”

商栩在沐夕颜的咄咄逼人中节节败退,复目光凌冽顿生,狠狠捏紧沐夕颜下巴,撬开沐夕颜唇齿强吻道:“沐夕颜你对我如此情深意重,我这吻便成全你了这一片情深似海,只盼你这将相之才为我所用。”

明明知道他的答案是沐夕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他还是残忍地打破了她最后的梦,报复得逞,沐夕颜冰冷的泪珠划过他脸颊,他厌恶地转过了头。

商栩烦闷地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奏折,一拨拨大臣上书,也无外乎是要求他将沐夕颜送于西沙国,换两国交好。

二十万大军折损,意味大宣短期之内再无与西沙对抗的实力,此番西沙自动求和,论情论理,他都应该同意。

只是,商栩想起六年前临别时袁忳对自己的警告之意,还有对沐夕颜呵护备至的神色,他就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将沐夕颜送还西沙,送还袁忳身侧。

“商栩,我已派人查探出你真正身份,你乃大宣国四皇子,只因昔年宫变,流落西沙,大宣现今国君渐不抵岁月侵蚀,气势已如夕阳渐落,而我袁忳会暗中助你登上帝位。”六年前的袁忳将昏迷的沐夕颜送到自己身侧,意味深长道,“只盼你能善待阿颜,她于你情意之深,一望无垠,你切要珍惜,莫再负她。”

他惊觉那刻袁忳面上的云淡风轻,真相赤裸裸摆于阳光之下,袁忳毅然选择放手以换沐夕颜余生安乐,良久,他点头,应允袁忳所提要求。

一道惊雷在瞬间划过漆黑暗夜,他一人立于长夜漫漫,于那惊雷巨响中,踌躇良久,心下有了决策。他皱眉迅速提笔,御诏盖章,笔落的瞬间,眼中风起云涌。

世人只知沐夕颜征战沙场,擅武,巾帼胜须眉,却从不知沐夕颜亦通天文地理,权斗阴谋。沐夕颜于六年前随商栩来到大宣,卸盔甲,抛兵刃,素衣换艳衣,以一脸恭敬疏离,于朝堂内杀伐果决,满朝文武一声沐相唤得心悦诚服。

只是商栩偶尔隔着帝座下一排黑压压的人群遥遥望去,一抹素衣的沐夕颜整个人钝钝的,目光飘荡游离,那双明亮瞳孔里,明艳骄傲一去不复返。

“沐相,西疆洪流爆发,竟无解救之法吗?沐相,堂堂帝都皇城竟有欺压百姓之徒,你怎无动于衷?沐相,修建苏妃新殿一事,为何迟迟不动工?”商栩硬声质问,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商栩死死盯住沐夕颜,她就如同一块巨石,堵塞自己藏于心底的郁结,每每触碰,便是翻江倒海的难受,他只能选择以这种方式来获得某种慰藉。

“退朝。”商栩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

沐夕颜依旧默默跪于地面,无半句辩解。而商栩忽然觉得疲惫,恍然只觉有种淡淡的无奈一点点占据自己身体的每个角落。他忽然想,他这一生都不愿再见沐夕颜这个人,永远不要。

而后在商栩有意避让沐夕颜的那段长长时间内,小皇子的诞生令他眉间渐渐崭露出舒心笑意,他甚至以为他已经快忘了沐夕颜,忘了那张时常令自己厌恶的脸庞。

可小皇子寿诞当日,他最终还是碰见沐夕颜。他惊觉角落处的沐夕颜浮现出的一丝微弱生气,她的视线落在咿呀学语的小皇子身上,他更仿佛望见沐夕颜嘴角有道淡淡的微笑直直射进他的心房。

商栩刹那心绪翻腾变幻,仿佛隔着漫长岁月,他犹豫着,艰难地迈开步伐,走到沐夕颜身后,目光专注复杂,低低轻唤:“阿颜。”

未曾吐出口的那声呼唤被沐夕颜自顾自的一句话深深扼杀于胸膛,商栩那颗试图打破冰封的心瞬间碎裂,横贯他们二人之间,以一种壮烈的方式死无全尸。

“袁惜,如若当初死在大漠的是我沐夕颜,也好过如今与商栩间的两两生厌。”远处皇子咿咿呀呀地笑着,他默默地站于沐夕颜身后,沐夕颜身影单薄倔强,明明不过一步之遥,他却始终不敢跨,不能跨,他记起袁惜,记起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最终拂袖而去。

袁忳打点好狱卒,匆匆于深夜孤身赶来地牢,看见的则是六年后的沐夕颜披着长发,抱着双膝,在地牢怔怔失神,袁忳蹲下身,心疼地隔着一道牢门望着里面的沐夕颜。

形势突变于今日早晨,一纸御诏出乎预料,大宣帝君拒绝西沙使者求和之意,并派使者前往西沙,言明女相乃大宣臣民,生死不关西沙之事。

并且,袁忳担忧望向沐夕颜,迟疑开口:“大宣沐相通敌罪名落实,三日后处以死刑,以振军民之心。”沐夕颜无动于衷的态度致使他越发烦躁,来回于地牢穿梭,口里怒喝道,“商栩是不是疯了?他竟然为了不放你回西沙不惜与西沙开战?但他要留着一个死了的沐夕颜做什么?难不成他恨你恨得真不惜遗臭万年?”

沐夕颜维持着的姿势终于缓缓松懈,心下了然道:“商栩生性多疑,他怎么会放一个大宣丞相回西沙,更何况他对我又是如此恨之入骨。可袁大哥,沐夕颜累了,你若回到西沙,回到大漠,于我父兄荒骨埋葬处,为阿颜重磕三个响头,替阿颜告诉他们,阿颜有愧于父兄,有愧于沐家满门忠烈儿郎。”

“阿颜,你竟、竟已知晓真相,那为何六年前还……” 袁忳惊呼出声,望着如今的沐夕颜,心中五味交杂。

沐夕颜对袁忳的反问置若罔闻,只是又抱紧双膝,怔怔出神。她沉浸于脑海中故土的画面,大漠西沙,还有成片成片的夕颜花,遂,淡淡温软重新攀爬在眼角眉梢之上。

“因为啊,沐夕颜爱他,哪怕天下都不以为然,也无法阻止沐夕颜这一生一场的爱情。”沐夕颜嘴角微笑浮现,眼中是至死不悔的艳丽。

遣内侍送去毒酒时,商栩一人孤零零地负手立于那宫殿最高处,俯视脚下那片即将新建而成的宏伟宫殿,他最珍贵的东西都被放置在内,数不清的珍宝绮罗,奇珍玉石,望不尽的汉白美玉,美酒佳肴,每一样都可谓是世间少有,真真是富丽堂皇。

地牢中,他最终还是从沐夕颜那般绝望的神情中,看出真相即将于二人间坦白,又或许沐夕颜从六年前就知道,只是他们彼此默契地维持着不去触碰的原则。

大战他是通敌者,间接害死袁惜,沐府是西沙的保护伞,他选择告密诬陷,只为重创西沙,最终导致沐夕颜家破人亡。

这层稀薄的窗户纸终究被用力捅破,那么他与沐夕颜之间,自欺欺人都只能是奢侈。他难以想象,每每当自己与沐夕颜视线相撞,都会于彼此眼眶中看到那段背叛欺瞒的往事,还有往后漫长岁月相伴无法相守的恨意,无论是沐夕颜还是自己,都没有力气再去背负如此沉重的爱情与记忆。

商栩仿佛又回到记忆中那段最美好的时光,他愣愣地望向沐夕颜,随后心满意足地一步步走向有沐夕颜的地方。他看见沐夕颜又换上那身艳红色衣裳,化上明艳妆容,脸上挂着温暖笑容,神采飞扬,于不远处静静守望着他。

商栩快步向前,满怀激动,颤抖着伸出双手,轻轻触碰沐夕颜脸颊。然而,顷刻功夫,他迅速颤抖着缩回手,触电般退后,步伐软软,整个人重心不稳,跌跌撞撞,惊慌失措地瘫坐于冰冷地面。

“沐夕颜怎么了?她怎么了啊。”商栩惊恐道。他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绝望而缥缈的梦境,迫不及待地需要别人伸出援手,用力将自己带出没有沐夕颜的恐怖梦魇。

他于六年前就为沐夕颜的死做好一切准备,他耗费心力从民间找来妙手回春的神医,花费漫长岁月,以夕颜花为药引,终于成功制出一枚令人忘却前尘的丹药。

大宣不再需要沐相,他可以无情赐死沐相,毒酒是了结沐相的毒药,却是他和沐夕颜重新相守的解药。他以沐夕颜最爱的夕颜花为引,还给沐夕颜一个最美的梦境,重新打造一个属于他和沐夕颜的缤纷未来,这些,他都算好了啊。

袁忳怜悯地望着失魂的商栩,冷冷道:“因为我换了假死药,因为阿颜求我,阿颜求我给她一个真正的了结,阿颜说她想回西沙,回大漠,回到梦中那长满大片大片夕颜花的地方。”

闻此言后,商栩呆怔,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颗颗滑落,自顾自道:“阿颜不要怕,今日之后,商大哥带你去看夕颜花,商大哥会重新给阿颜一个家。”

他好悔啊,话语声渐渐低落,取代的是男人绝望的哽咽声,哽咽声于空气中慢慢响起,他为什么不承认他爱她,他为什么要什么九重高位,陷害沐家满门,他又为什么硬着心肠娶袁惜?为什么在相守六年的短暂时光中,不曾一次和颜悦色地对过她?

他恨导致沐夕颜没国没家的他,恨一次又一次伤害沐夕颜的他,他无法面对沐夕颜,于是只能变本加厉地折磨沐夕颜,而沐夕颜终于被他亲手推出他的生命。

或许是他太害怕了,他太害怕沐夕颜神采飞扬的脸庞,午夜梦回,一次次在他梦境前浮现,沐夕颜那高贵的爱情,让他自惭形愧,望而却步。

“阿颜,你回来,求求你,我的好阿颜。”商栩仿佛陷入魔怔,一遍遍亲吻沐夕颜已经冰凉的额头。

袁忳静静地站在原地,注视着濒临崩溃的商栩,缄默以对。而其实他多想开口道:“你听啊,阿颜,这声久违的阿颜,他终于还是唤出口了。”

虽然,你再无缘听到。

袁忳启程那日,依国礼前去觐见商栩,恰逢新殿落成,只是令人不解的是,商栩于落成当日,便下令搬出新殿内所有名贵珍品,并且立即派人将新殿落锁,封闭殿门。

而当袁忳走进新殿时,依旧免不了为眼前之景大吃一惊。

抬头望去,上方是由西域宝石雕琢而成的繁星,颗颗璀璨耀眼,地面则是仿照西沙特有的沙漠地势,被细心铺上层层黄沙。

除此之外,空旷大殿中空无一物,除了,除了那几百幅沐夕颜的画像,凝眉深思的,英姿飒爽的,抑或是开怀大笑的,它们悬挂于大殿每个角落,熠熠生辉。

“你来了。” 袁忳听闻一惊,这才惊觉,商栩一人默然坐于大殿某个角落,眼圈深凹,胡楂满面,怀里抱着沐夕颜的骨灰瓮,整个人疲惫不堪。

“我想,阿颜最终还是恨我的,她宁死也不愿再待在我身侧,所以,最终我将阿颜交还你。” 闻言袁忳伸手去接骨灰瓮,却在瞬间受到巨大阻力,他震惊抬头,却看见这样一副恐怖画面——商栩死死盯住骨灰瓮,眼睛充血通红,青筋根根尽浮于额头之上,面目狰狞,恍若修罗恶鬼。

“帝君。”袁忳担忧开口,随即他看见商栩整个人像被抽空一般,手心一点点放开骨灰瓮,转过身,双肩带动全身,难以抑制地剧烈战栗。

“唉。”袁忳见此场景,自嘴里轻轻发出一声叹息,闭上眼,记起沐夕颜那张疲倦绝望的脸,她笑靥如花道:“沐夕颜自初见起便恋慕商栩,因此沐夕颜不后悔爱上商栩,亦不后悔因爱上商栩而无奈承受的种种悲伤,只是沐夕颜累了,累得无法持续下去这份爱意,而失去爱情的沐夕颜,唯死而已。”

唯死而已,脚步迈出宫门时,袁忳到底还是回头望了一眼,商栩孤零零地站于大殿中央,伸开双臂,将头轻轻枕靠在画像中央,绝望而哀伤,他的心口正对着沐夕颜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像是在以他独特的姿势,默默守护着自己心爱的姑娘。

幼年时父皇曾抚摸他微仰着地头颅道:“商栩,天家无情,为帝君者更无情。”

“可拥有这天下,又哪有什么是得不到的?父君真爱说笑。”他那时不以为然,那时候他想,没关系,只要拥有了这广袤江山,天下岂不尽归他手,又何况是那区区情爱。后悔吗?太假,说了一句后悔,那他这一生啊,就什么都不是了。

“帝君。”身后远远跟着的宫女眼见天冷,手拿披风上前。远处帝君纹丝不动,宫女惊觉不对劲,小心翼翼上前,只见此刻大庆最高地位的那个人,回光返照般精神抖擞。

“大宣人,来,我给你一个家。”春暖花开日,灼灼阳光下,少女意气风发,身披耀眼光芒,红缨插腰间,毫无顾忌地伸出臂膀,骏马上笑意飞扬洒脱。

宏伟宫殿,雪落无声,银装素裹,哀哭的宫人跪了一地,年迈的君王闭上双目,置若罔闻,脸上笑意温软如阳。

“帝君,薨。”至此,便是一时心动,一世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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