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碧冶归

2015-05-14 09:47橘文泠
飞魔幻B 2015年8期
关键词:兄长倾城二哥

橘文泠

(一)

这话说出来或许遭人嫉恨——她许倾城在这世上活了十七个年头,还从未有过什么不顺心的事。

毕竟她可是海市城主最小且唯一的闺女,而海市又是什么地界?昙洲的极东之地,水路内通长河外接海域,琥洲、昙洲、琅洲三地的水路买卖皆要从此过,汇三地之精粹,集十洲之繁华。

世间所有,山堆海填。只有她想不到,没有她要不到。

就说十岁那年生日,总管跑海路回来给她带的一件礼物——

银发的少年,有着高挑精瘦的身形和受伤兽类般凶狠的眼神。

哦,不对,应该说他就是个兽类。

“这可是碧冶海中的白鳐呢……”总管一脸谄媚地假笑,这么一说她就明白了,少年不是人,而是灵兽。

白鳐也算是颇有名的灵兽,它们虽然能化人形,但灵力并不强大,故而能够为人捕捉,且数量也不少,还不算有价无市。

当然还是珍贵的,只是她并不喜欢。

“你大老远地给我带这么个凶巴巴的小子做什么?”她一脸嫌弃,总管只好赔着笑说:“别看现在这个样子,白鳐一族成年之后都是有名的俊俏,纵不伶俐,放着给令主养养眼也是好的。”

至于少年那凶狠的样子嘛,总管自有对策。

以赤松城所产血珀磨制的长针,一头点着龙须,以针刺青,融化的血珀渗入皮下,在苍白的肌肤上留下一个血红色妖冶怪异的图案。

在刺青将要完成的时候,总管向她求了一滴血,与血珀混在一起,形成了最后蜿蜒曲折的一笔。

“这是降灵纹,永不消退,从此以后他的命便是令主的了。”

刺青既毕,总管替少年换了海市的衣冠,再次带到她面前。有了降灵纹,少年变得恭顺了些。

她替他赐名“寒玦”,然后说:“这头发晃得我眼疼,染了。”

于是,白鳐族最引以为傲的美丽银发,就这么染成了黑色。

从此后她无论去哪儿都要带着寒玦在身边招摇,一来二去,上行下效,海市的贵人中间风行起豢养白鳐族来,海市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是以四处重金求购。那几年里,也不知有多少白鳐族的少男少女被卖进海市,他们被呼为白鳐奴,成了贵人们攀比夸耀的最佳工具。

如今想来真是荒唐。

可那时她还是浑然不觉的,只知道终日嬉戏玩闹,以为这样的好日子永远不会到头。

直到十七岁这年。

这一年生日后,大哥忽然说起哪处城池中有年貌相当的青年才俊等等。

这下她便知道事情不妙了,如今父亲已将海市泰半事务交在了大哥手里,他既然发了话,那婚事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过她也没想说什么——但求一心人什么的,那是话本上瞎编的傻话,她是海市的令主,这么多年海市的民脂民膏娇养了她,她自然有责任去缔结一门于家族和海市都有莫大好处的姻亲。

更何况,她没有心上人,也不是谁的心上人。

然而这事并没有料想中顺利,大哥最后为她相中的人选是螭息城的年轻城主,而她虽应承了长兄的意愿,却说自己一定要先亲眼过目,父亲兄长拗不过她,只要让她随通好的队伍一同前往。

结果那螭息城主没眼光,亲事没成。

不过分别时对方连连告罪,奉上车载斗量的明珠当伴手礼,也算给足了面子。

回程将近海市时,她爬上马车顶远眺,看见寒玦一袭素衣站在土丘上,她叫车夫加快速度飞奔过去,下了马车,她看着寒玦上前来见礼,忽然发现他身上的并非寻常淡色衣衫——

是孝服,丧白之色。

“是城主与长君。”

灵兽所化的俊美青年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面无表情地,带来了她父亲与长兄亡故的消息。

(二)

暴病而亡。

她听闻噩耗时显得无动于衷,直到见了二哥许元风才骤然红了眼眶,扑到兄长怀里痛哭起来。

二哥显然也是悲伤不已,还算伶俐的口齿竟然说不出一句像样的安慰话,只是轻抚着她的发丝柔声哄着说别哭坏了。

只是这样的温情时刻也没能持续很久,片刻后就有人来禀告政务,二哥便匆匆走了。

也是,如今一城的兴衰都落在了二哥身上,他焉能不忙?

抹掉眼泪,她回了自己的苎宣阁,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她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了寒玦。

“我爹和大哥是怎么死的?”她挑着眉,冷眼看着寒玦。

“以寒玦所见,城主与长君的确是病重……近日城中也的确有些地方发了疫病,城主与长君巡查时染上的也未可知。”

寒玦思量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她,这似乎有些可疑,她起身绕着他慢慢地踱了一圈,忽才莞尔一笑:“谅你没有欺瞒我的胆子。”

寒玦抬眼向她笑了笑,眉眼是种难描难画的好看。

如当年那个总管所说,这白鳐族的灵兽,成年后人形的样貌真是赏心悦目得很。

但她此刻无心欣赏,边继续踱步边思索:“可爹与大哥死后,得利最多的就是二哥,我不信他与此事毫无干系……”

白鳐族的青年沉默得连呼吸都压得几不可闻。

“你怎么想?”良久,她再问寒玦的意见。

毕竟从两年前开始,寒玦就被她派到二哥身边做事——论心思机巧,这灵兽所化的青年不输于任何一个人。

寒玦想了想:“少君身边,有一女叫作伯铃。”

那是许元风的白鳐奴。

“难道你要用美人计去套她的话?”她咯咯笑起来,“我听说二哥对她可是宠得没边儿,千依百顺的,你想勾搭她,算是虎口夺食。”

寒玦一脸尴尬,面色有些微红。

“算了,就许你试一试,反正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若能打探出一些消息来自然是最好。”她最后还是准了,只是不忘警惕他,“但要记得可别假戏真做。”

她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本令主的东西,可不想让别人弄脏了。”

寒玦悚然,诚惶诚恐地俯拜下去。稍后他退下了,她枯坐了片刻,忍不住去推开格窗。

廊下芙蕖正盛,莲叶田田,掩映着寒玦渐行渐远的背影。

“终究还是非一族不可吗?”

她轻声低语,仿如叹息。

(三)

或许,真就非一族不可。

说起来她虽从未争权,但海市的贵人之间种种明争暗斗也是自幼耳濡目染,自从觉察了两位兄长那兄友弟恭嘴脸下的暗自较劲,她就多了一个心眼。

所以对于二哥身边如此亲近的伯铃,她关注的日子其实也并不短。

只是那女孩子不知是生来的孤傲还是被二哥宠得过了,对她几次三番的示好都好不假以辞色。

然则这一次寒玦进行得倒很顺利。

也不知是第几回了,她在蜃庭中遇见寒玦与伯铃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远远望见她都会避开,躲在暗处观察他们两个。

当然寒玦从来都很会讨人喜欢,不然又怎能用这样的谋略去套取情报?

她比谁都清楚这点,这不代表她就不会不痛快,所幸这不快不是毫无价值。

“伯铃说之前因她染病,少君曾请过一个云游的修行人为她治药,此人手段高强药到病除,只是不知怎么忽然不告而别,后我查访得知此人失踪正是在城主与长君染病的前夜。”

而伯铃还说,那药师似乎还留了一些药,只是她上次病发却不见她的二哥拿出来,伯铃问起时二哥还说她定是记错了。

有意思,“不管用什么方法,找到那人留下的药。”她下了决断,寒玦垂首领命,正要告退却被她喊住,“从螭息城带回来给你的。”

她撇着嘴从书册里抽了一本丢过去:“最时兴的话本,真不知道你怎么爱看这个。”

寒玦浮现出一丝笑意:“谢令主赏赐。”

她也带着笑容看他退离,直到房门合上为止。

寒玦向来办事得力。

三日后一个两寸高的晶瓶放在了她的案头,瓶中是冰蓝色清澈的液体:“问了几个口风紧的密医,却都不知这是什么。”寒玦的语气颇为惶恐。

她想了想:“我自有办法。”稍后独处时她便将液体一分为二,又写了一封手书,收书人是螭息城的城主,离别时他说过为联姻之事未成他欠她一个人情,她若有所求,只要他能办到的必当应允。

而螭息城的巫祝,掌一城之运势,通于仙鬼达至幽冥,她要螭息城主代为向其求问此药的药性来历。真要给兄长定罪,也得有个证据不是?当然了,除此之外,她也可以问问别的什么……

是夜,高悬的明月将银光透进窗子里,照见她蛾眉轻锁,在好一阵沉默后终究是捂着脸长吁短叹地在手书末尾加上了数行蝇头小字。

(四)

螭息城的密函到她手上的时候,正是父亲与长兄的封墓大典。她阅毕密函藏进袖子里,深吸一口气,从容上阶,与二哥站在一处答谢诸位贵人。

而每次鞠躬时她都忍不住想,这次这些人还算做足了表面功夫,至少没把他们宠爱的白鳐族仆从带来边致哀边调情。

而封墓之后,众人还在徘徊不去,她看见贵人中的几位长者登上高处,其中一个朗声道:“蛇无头不行,当务之急便是推定新的海市之主,依我等老朽之见……”

也到了该见真章的时候了。

她无声一叹,提了素白裙快步登上台阶,一时间四周都静了下来,想是被她这举动惊到,她也就趁着这片寂静,用自己最大的音量说:“倾城在此毛遂自荐,愿担父兄之遗任,永固我海市基业!”

一言既出,众皆惊哗。

元风气急败坏地跑上来扯她:“笨丫头,胡说些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二哥难道不清楚?”她冷冷地俯瞰仅剩的亲人——她虽娇养,骨子里却是个宁折不弯的刚硬秉性,但凡决定的事万难更改,这点父兄都是熟知的。

“你做什么城主,难道不要嫁人了?!”元风显然明白了她的决心,不由得跺脚。

“若诸人推我为主时,倾城愿断发黥面,独守一生。”

她字字掷地有声,元风听了不说话了,默然地看着她,眸色深沉。

他们兄妹俩就这么僵持着一言不发,直到众人将他们围在中心。

“这个……”诸位长者面面相觑,显然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不知所措。

“还需从长计议。”这就是结论了。

她轻轻哂笑,缓步下了长阶,不经意间,又瞥见远处的寒玦的身影,正与那伯铃并肩而立,玉树芝兰,相称得谁看了都要歆羡。

“你说,我会不会和爹与大哥一样,都死于非命?”

她靠在窗边看下方来来去去的人,自从她在封墓大典上放了话有意于城主之位,蜃庭里的气氛便骤然紧绷起来,这两天来求见她的人不少,各怀心思,她都见了,为此耗损了不知多少心神。

所以今日苎宣阁闭门谢客,眼前只有寒玦侍奉。

她的话让白鳐族的青年吃了一惊,继而肯定地摇头:“不会。”

她抬眼看向他。

“寒玦会誓死护卫令主。”他在她身前半跪下来,迎向她的目光满是坚定。

但他的神情仍是平和的,仿佛这事关生死的誓约只是稀松平常。

还真是淡然呢,她暗暗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稍后只道累了,往榻上合眼小憩,她听见寒玦就在榻边坐下,似是护卫。

她静下心来,往心底深处探查而去,却见仍是一片空空,毫无波澜。

寒玦言出必践,之后的几天,他似是唯恐她被人毒害,下人端来的饭菜都由他先试过。殷勤得她都忍不住叹息:“早知你会这样草木皆兵,就不把那秘药送回去了。”

那瓶秘药她早已归还到二哥的暗格中,对此寒玦不解过,问她为何不将药直接毁去?

“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她如此回答,却不想这药倒似成了寒玦的心病。

好在事情很快就会有结果,再过一日,就是月圆之期。

(五)

明月将满。

夜很深了,但她还没有入睡,这些天都是这样,总要到万籁俱静的时候她才会有点睡意。

但此刻还不是那样的时候。

窗外,长居于海上的无舌鸟还在盘旋,低沉的鸣声回荡于夜空,昏黄的火把下,她看到寒玦匆匆而来,果然不多时他就在门外求见。

她将人放了进来,“令主果然还未歇息……”他一脸混合着无奈的担忧,双手奉上羹汤,“里头放了安神的芸香,能助令主好眠。”

她笑了笑,接过饮下了,然后慢慢地困意袭来。

寒玦扶她到榻边,她只觉眼前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寒玦的声音还在——“令主好好休息,明日便大事可定。”

说得真好听,可她一点都感受不到他的欢喜之意。

竟是,一点都没有。

心底发出了凄凉的笑声,那股寒意霎时间从腹中升起,涌上心口。

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闷感,她哇的一声呕出了什么。

满口腥甜……大抵是血?她不知道,只觉得眼前的混沌渐渐被黑暗替代。

“令主?令主!怎会如此……来人!来人!”

她听见了寒玦惊慌的声音,那般恐慌,自她的感知中轻轻拂过。

是真的吓到了呢,真难得……

完全陷入黑暗之前,她忍不住在心底偷偷笑了笑。

有些事,可一不可再。

她的父亲暴病而亡,她的长兄暴病而亡,如今竟连她也在即将宣布海市新的继任者时身染重病,这就太奇怪了。

长者们介入了此事,这一次她饮的那碗羹汤中发现了毒性。

寒玦被扣押起来,而长者们几乎没费任何功夫,就从他口中找出了主使者。

许元风。

听说寒玦被押到她二哥面前对质的时候,一见到人就挣脱开守卫扑了上去,嚷嚷着什么被骗了之类的,也真是……

至于她,也许是命大,毒性虽然猛烈到让她骤然呕血,但急救之后除了身体虚弱了一阵倒也没有什么大碍。

她躺在病榻上,听闻了二哥与寒玦身陷囹圄的消息。

长者们为了如何处置她的二哥争论不休,而她则称病不参与这场讨论。

等到能下榻的时候,她拣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黑袍加身,兜帽遮面,去了蜃庭地下的牢房。

狱卒见了她诚惶诚恐,在前头为她带路,在见到兄长前她先路过了关押寒玦的牢房,狱卒脚步稍慢,却被她催促着直接略过了这间牢房。

然后便是兄长的牢房,屏退狱卒后,她亲自打开牢门进入。

一看到她许元风便扑了过来,奈何手脚锁,硬生生停在离她一尺之处。“倾城!”她的二哥红着眼,只差没声泪俱下,“我绝对没有害你,都是那白鳐族的小子想挑拨我们兄妹!他、他……”

她的二哥显然是混乱了,也是,他的脑筋从来不算好,哪里理得清这件事里的弯弯绕绕。

“二哥的意思是,你没有想杀我?”她轻叹了一声,“就像……你并没有想杀爹和大哥一样?”

她看到兄长惊愕的表情。

“你……”许元风连退几步,恐惧地看着她。

“是啦,二哥的药是不会夺人性命,你只想令爹和大哥身体虚弱,慢慢地将大权移交给你,对不对?”她回想着螭息城的密函,“没想到此时爹和大哥却染了病,二哥可听过这句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是恶意之种,所得的恶果。

而随着她的叙述许元风脸上的恐惧愈盛,也是,任凭谁被这样当面揭露自己所犯的不可挽回的过失,都会感到恐惧。

恐惧那个丑陋不堪的自己。

而也许就是因为太恐惧了吧,他居然到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

“不对,你既然知道……”许元风的眼睛骤然圆睁。

她心下轻笑。

他终于明白了——

“臭丫头,你陷害我?!你竟然陷害我!”她的兄长目眦欲裂,疯狂地大叫起来。

是,他们两兄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查明药性后便有了这个主意——自荐继任城主之位,论聪明才智二哥比她未必有胜算,所以那成功过一次的手段,她的二哥必然忍不住用第二次。

寒玦显然是最好的人选。

然后她自己在那羹汤中下了毒,引起长者们的怀疑,而只要有怀疑,他们就会顺着她事先布下的线索,得出父兄之死是二哥所致的结论。

至于寒玦……

想起灵兽所化的青年,她忽然就没有兴致再在这里多做纠缠:“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我对城主之位志在必得,何况爹爹与大哥皆因你而死,二哥,这罪你受得一点都不冤。”

言罢,她拂袖而去,关上牢门的同时,兄长狂乱的咒骂声便一点儿都听不见了。

原路返回。

于是她又路过了寒玦的牢房,这次她停下脚步,打开墙上的窥孔向内探看,却见白鳐族的青年静静地坐在墙角,一点月光从高窗透进来,映着他的侧面,带着她熟悉的表情。

(六)

兄长被判逐出海市,有生之年永不得返。

他杀亲用毒的罪状亦将被昭告十洲各城,日后的际遇如何,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而首恶既除,帮凶自然也不能幸免。然则关于寒玦,长者们却轻易同意了她索要的请求——

这也理所当然,再长者们眼里寒玦虽然看起来是个人形,但也不过是只寻常灵兽,说得难听些,大概好比她养的一条狗。

寒玦被带到她面前的时候,仍带着那种熟悉的表情。不是这些年里她看惯的温顺恭谨,而是初见时那伤兽的样子,凶狠而戒备,仿佛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咬断她的喉咙。

但是他不敢的,降灵纹还在,他不会动她。

挥退了侍从护卫,她与寒玦在沉默中对峙了良久。

“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终于寒玦发问道。

“从两年前,你将现在这副嘴脸完全藏起来开始。”她盯着他,这是她朝思暮想的容颜,无论有多明白自己对海市所负有的责任,有多了解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都好。

都不能阻止她去喜欢那个倔强的白鳐族人。

不屈的,骄傲的,纵然受制于人,也保有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

何况他本来就是属于她的不是吗?

当然不是——两年前的那一天她就知道了,那天他忽然将所有的感情都隐藏了起来,藏得那么深,自从降灵纹刺成后她便能感知的喜怒哀乐自此一点都不见了。

也就是在那天,他第一次见到之前被兄长养在深闺的伯铃。

当时她在及笄礼上藏了他喜欢的点心,典礼后四处找他,却看到他与伯铃的初遇。当时她在他身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感受到他前所未有的欢喜。

然后,就在当晚,那些感觉便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因为伯铃吗?只能是因为伯铃吧?所以当他终于提出伯铃的名字时,她立刻意识到他可能已经投向了兄长那一边,而有所觉察,再要查探就容易得多。

还真是不是白鳐族便不行,更不用说于他而言,自己只是一个象征屈辱的“主人”罢了。

即便想尽办法想给他自由,不以别人对待白鳐奴的方式对待他,给他职位去施展才智……但无论她怎么做,这两年来也再没能感受过他的心情。

他的心始终高墙重门。

而她也终于明白自己做得远远不够,也没有可能够,除非……

除非她成为海市之主,只有成为海市之主才能还他自由。

这个念头一旦生成便很难舍弃,所以当她发现有一个机会时,她没有犹豫得太久。

都是为了你……二哥能给你什么?你的自由?伯铃的自由?

而如今我能给你的更多——她看着寒玦恼恨的脸想,在心底做了个鬼脸。

“别那样看着我。”她轻笑着说,“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好歹你也做小伏低侍奉了我这么些年,这次你虽背反,却也正好帮了我一个大忙,况且见我中毒的时候……”

听见的他惊呼,感觉到他身上涌出的恐慌,竟是她这些年来最开心的时刻。

“住口!”寒玦咬牙喝断了她的话,“你到底想怎样?!”

“我将释归所有的白鳐族人。”

她清晰地说出来,暴怒的表情一下子就凝结在寒玦的脸上:“啊?”

他愣怔的样子有点傻。

“十洲诸城对海市买卖灵兽的行径颇有微词已久,我既接任城主,自然有义务革除这一陋习,一来整顿风气,而来结诸城之好,何乐而不为?”

她冠冕堂皇地说着,寒玦则狐疑地看着她。

“只是唯有一件事难办……”她起身走向他,“你。”

“我?”他不解地指了指自己。

“是啊,这诸多白鳐族人中,唯有你身负降灵纹,虽然要除去也不难,但是我还是挺想留你在身边。”她比出了两根手指,“所以我给你两条路,一是留在我身边,以灵兽之力与我结永世契约,那我便除去你的降灵纹;二嘛,就是随你的族人归去,但我可以提醒你,我固然不会催动灵力取你性命,但你若离我太远,一旦降灵纹所筑的联系断绝,灵力反噬你必死无疑,而在此之前,你走得越远就越虚弱,形同废物,生不如死。”

这话说到后来,她都要觉得是威胁了。

倒是寒玦越听神情越是平静,“那好……”她话音方落,他就有了决断,“我选第二条路。”

就知道会这样,她狠狠地,在脸上逼出一个恶劣的笑容,听他说——

“我宁可死,也不要留在你身边。”

(七)

如她所料,放归白鳐族人的提议引起了很多人的反对,但她甩出从十洲诸城搜集来的非议,又分析过此举对海市商事的利弊之后,支持她的人数最终取得了优势。

她能成为一个好的城主,这是当然的。

于是,在她正式举行继任大典之前,白鳐族人便离开了。

其中当然也包括寒玦。

也不知说他迂腐还是识礼好呢,他走之前居然还来辞行。

隔着鲛绡帘,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这一次再不是毕恭毕敬地跪着,而是挺直了身形站在那里拱手为礼,是那般理所应当的傲然。

当然,还有那种她轻易便能感受到的雀跃……宛如久困于笼中的鹰隼,重归长空的喜悦。

“就知道你是个养不熟的,滚了就别再回来。”她这么说,半真半假。

别再回来,就好……

蜃气迷红日,白鳐归碧冶。

一族归还的日子是个大好的晴天,碧冶海映着上方的青空,海空一色,难分天水。

重获了自由的白鳐族人相携着走进这万顷碧波之中,渐渐地,海水没顶,随后海浪中出现了一片又一片的阴影,通体洁白的鳐跃出水面,双鳍如翼,长尾似翎,在空中滑翔了片刻后又潜进碧波,溅起一大片雪色浪花。

“兄长?”已经半身入水的伯铃回头见寒玦还在岸上发怔,不由得疑惑。

“你先走吧。”望着海天相接的地方,寒玦的神情变幻不定,“我还有事要办,迟些日子再回族中与你们相聚。”

她越发疑惑了,但兄长的事向来没有她置喙的份儿,她也不想费那个心去弄懂。

于是她点点头,然后一低身,钻入水中去了。

寒玦又待了片刻,直到海岸上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一个人,他才终于掉头离开。

只是伯铃疑惑的表情一直印在心底。

别说小妹不明白,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为什么……想回海市去呢?

大约还是不甘心吧,临行那该死的许倾城那样恶毒地羞辱他,甚至连看都不屑于再看他一眼。

真是不甘心,当了城主了不起吗?

她就是那德行,被众人宠坏的丫头,总是颐指气使的,看着叫人生气。

他倒要看她能在这城主之位上坐多久,就她那骄纵的性子,一定很快就会招人厌弃,被赶下台。

一定是这样……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期待还是不期待这一天,只是每天他都慢慢地——

向海市行进。

直到这天早上,在路边的酒肆里遇见了许元风。

昔日的海市少君满脸胡渣儿衣衫褴褛,落魄得不能再落魄,所以即便他也是花了好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个有点眼熟的家伙竟是海市的流放者。

这可不是能与他上演他乡遇故知的人选。

想要避开时已经晚了,许元风醉眼微抬,看见他时双眸竟陡然精光大盛。

流徙之人的反应比他想的还要夸张,下一刻许元风就抽出短剑向他扑过来,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立刻抄起边上的木棍抵挡,也许是醉得太厉害,许元风的攻击毫无章法,几下便被他压制住。

死死将对方抵在墙上,却见许元风开始念念有词,他不禁莫名其妙——没听说少君懂术法啊?

而直到许元风念完,什么也没发生。

“你——”对方一脸惊诧莫名。

他倏然后退,然后一棍子把人砸晕了。

将人五花大绑,打完最后一个结后他本想一走了之,然而这时许元风已然醒了,问了一个让他立时打消离开念头的问题:“你的降灵纹除去了?”

“没有。”昨夜擦身时还看到,鲜红妖冶的图案,与当年刚刺上去时一模一样,看了就火大。

“不可能!”许元风嚷起来,“降灵纹以血为契,可方才我催动咒文你竟一无所觉!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他暗暗翻了个白眼,听许元风的意思,因为他和许倾城是亲兄妹,所以他在催动降灵纹的时候也应该有效?

真是自说自话的推测。

没准是他咒文念错了,也没准许倾城是老城主捡来的……

他想自己还是早点走好了。

早点走,早点到海市,早点看见许倾城……的糟糕下场。

可许元风还在那里发神经:“难道说她自行解开了降灵纹的咒法?”随后他就好像发现了什么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不、不可能,她怎么可能为你这么做,你不过是个低贱的白鳐奴,她怎么可能……”

“闭嘴。”他忽然有种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感觉,“她会为我做什么,你根本就不知道。”

她会为他藏喜欢的点心,她会为他捎个话本然后一脸嫌弃地丢给他,她……会放他自由。

“不!”似乎得出了什么不太正常的结论,许元风的眼神骤然癫狂起来,“难道是你?难道都是因为你?!她竟是为了你……”

跟发酒疯的人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他撇了撇嘴,转身要走了。

忽然,胸口多了冰凉的寒意。

低头看见那抹银光时他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听见利刃破开血肉的声音,寒意蔓延开来。

他僵硬地转过身,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许元风扯掉了身上的断绳,扬起手中细短的袖剑指着他,仍旧是满眼的狂乱:“你这下贱东西,我要割了你的头回去,让那死丫头伤心一辈子!”

不,眼睁睁看着袖剑削来时他想,怎能让许倾城看到他这样的下场?怎能……让她伤心?

于是这最后一点力气,他的右手骤然化骨为剑,刺穿了许元风的心口。

然后,一切声音便都消失了。

(八)

恢复意识的时候,寒玦意识到自己正漂浮在海市的上空。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海风穿形体而过带来刺骨的冰寒,只有颈后应是刺着降灵纹的地方是热的。

或许这就是他的灵识还能凝聚的原因。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可是……

下方是蜃庭的最高处,闻汐台。

他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倾城,再看她一眼,只要一眼就好。

他开始缓慢地下坠,慢慢接近了那个正凭栏远眺的身影。然而当他终于能看清她的脸时,却惊诧得无法自已。

丑陋的花纹竟爬满了那张脸!倾城容颜,已成过往云烟。

甚至她曾经灵动的双眸,如今也是毫无焦距的。

是谁!究竟是谁?!谁将他的倾城害成这样?

他以为自己发出了一声咆哮,但其实天地间除了海潮声,仍是安静的。

他的形体,渐渐淡去了。

脸上传来一点刺痛。

“好像还是不能吹海风……”摸了摸脸,海市的新城主苦笑了一下,重又蒙上鲛绡,忽然心口一窒,她怔愣片刻后满心欢喜地仔细探查,却只是发现了一片空无。

笨蛋,她暗暗骂自己,降灵纹已解,她怎么可能再感受到寒玦的心绪?

何况他现在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吧?

当然了,是不能让他死的,只是这要花点代价。

令主欲解自身降灵纹之缚也不是不行,只是要以令主血泪洗去灵缚,因此将致盲目之危,着实有点得不偿失。

螭息城的巫祝如是说。

得不偿失吗?也许。但她终究这么做了,反正更疯狂的事还不是一样做了?

断发黥面,是为一城之主的代价。是让寒玦与他重视的人都得到自由的代价。

而她再也不能爱别人了,也好,反正她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寒玦……”

她悄声地,念着喜欢的那个人的名字,那个注定不会喜欢她的人。

脸上忽有寒意,像是有一阵轻烟透过了鲛绡,给了她一个轻柔的触碰。

手心则接住了一点冰凉,下雨了?

她侧了侧头,想起曾经的某一天,她与寒玦郊游时被大雨浇了个透,黑色的染料被雨水冲净,少年那白鳐族特有的银发在雨幕中竟泛出柔和的光泽来。

她想得出神。

便没有发觉那落在手心的一点“雨”,已凝成晶莹剔透的琥珀。

复归本原,殷红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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