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负心人

2015-05-14 10:34李望水
飞言情B 2015年2期

李望水

【故事简介】

明知项啸娶她做妾只是为了利益,她还是义无返顾的嫁了。他儿子羞辱她,他不管,甚至还要将她当做筹码,送给别人。她忍辱负重等待时机,只想问一句:“项啸,你这天下第一负心人究竟想负我到什么时候?”

1

“太太,醒醒,项家到了!”

我一下子醒了过来,这才想起自己正穿着大红喜服,坐在轿子里。我撩开轿帘,水字镇的阳光正好,街道两旁是古朴的建筑,灰白的墙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喜轿停在项家的后门,连个出来迎亲的人都没有。

我叫许犹君,是正经的富家千金。可战乱四起,许家的家业便渐渐没落了。项啸原本跟着我父亲学做生意,后来背井离乡七年,弃商从军,再回来时已是称霸一方的军阀。他见许家穷得揭不开锅,便答应出钱资助许家东山再起,只是他有一个条件,要纳我为妾,让我帮他操持家业。

今天正是项啸纳我进门的日子。

唤我醒来的陪嫁丫头敏儿陪我在后门等了一会儿,项府的管家才慢悠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神情不耐地引我走进后院。

这里正是项啸的正妻——方琼的住所。

方琼的父亲是方系军阀的大帅,常年有日本人撑腰,风头一时无两。方琼的父亲死后,项啸便娶了腿脚不便的她,顺理成章地继任了方系军阀大帅的位置。

我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屋内的项啸正轻声软语地哄着方琼:“你身体一直不好,家业这么大,总要有个人帮我看着;那些绅官的酒宴,也总要有个人陪我去应酬。许犹君在我心中,不会有一丝一毫地位。”

我心中一沉。明知项啸纳我做妾只是为了利益,他待我并不如我所想的那样情深意重,可如今亲耳听他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方琼,到了我这里,就只剩下自私和刻薄了。

管家叩了叩门,项啸低沉地答了一声“进来”,我才得以走进去。

一眼我便看见了项啸,他穿着一袭朱红色长褂,胸口绣着雍容华贵的牡丹花。他那一双深若寒潭的眸子在看见我的装扮时,连些微的动容都没有,好像我只不过是个新来的丫鬟。

床前放着一个蒲团,管家示意我跪下。姨太太入门,要跪着向老爷和夫人敬茶行礼。

方琼挑着眉看着我,眉眼间满是得意。我扭头端详着项啸的脸色,发现他依旧是一脸漠然。我冷哼一声,两腿站得直直的。

见我不跪,方琼冷哼一声:“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教养也不过如此。”

项啸似乎有些不悦,皱着眉头走到我面前。

“许犹君,敬茶是礼数。”

我嗤笑,并不畏惧他:“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我和你连堂都没有拜过,凭什么要给你们下跪。”

项啸忽然用手钳住我的肩膀,当真施了几分力气,想迫我跪下。我疼痛不已,硬是逼回了渗出眼角的泪花,咬牙切齿地问出在我心中的疑问:“项啸,我到底亏欠了你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项啸的双瞳微微缩了缩,施加在我肩膀上的力气似乎小了些。我趁机将他用力一推,他似是没料到我会做出如此举动,仓皇地向后退了一步。方琼大怒,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抄起管家端在手中的茶杯,愤恨地朝我泼来!

我原本可以避开那滚烫的茶水,可我忘了项啸还站在我的背后,他断了我所有退路。我避无可避,那盏茶还是泼在了我的身上。

茶杯跌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我被烫得说不出话来,可更令人难过的,是此刻项啸眼底复又重燃的绝情。

他板起面孔教训我:“从此以后,收收你的大小姐脾气。”

我忽然想起那一年,我爹向他传授生意经时,我偷偷趴在墙上偷听,却一不小心从墙上摔了下来,闻声而出的项啸将我扶起,眼中满载着温柔。那时他就是现在这副模样,面如冠玉,温文儒雅,他的眼睛比那太阳的光芒还要耀眼,让彼时的我一下子就沉溺在那样的风华里。

小时候,有个瞎子为我算过命,说我必定活不过二十岁。我从不敢将这件事讲给项啸听,我怕他嫌弃我死得早,就不继续陪我了。老实说,我还挺喜欢看他虎着一张世上无双的俊脸,凶巴巴地关心我的模样。我以为,至少在我死之前,项啸都会留在我的身边,让我因为他而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

然而,我错了。我高估了自己,更高估了他对我的爱。

项啸的温柔,只不过是他的一张人皮面具。真正的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寡情、伪善。

我曾以为,他娶方琼不过是觊觎她父亲的身份、地位,可他待方琼却是真心实意的。原来,他还是会在茫茫众生中找到那个独一无二的人,可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是我。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的心像被一把锥子狠狠地凿着那般疼痛起来。

2

适逢乱世,我独自一人根本无法逃离项啸的桎梏,只好暂时在项家待下,做起台面上风光的二姨太。

我自小耳濡目染,打理起项家的家业也算是得心应手。虽然项啸并不爱我,但他却很信任我。

项啸有个“混世魔王”的名号,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平日行事心狠手辣,身后又有日本人的势力;二是坊间盛传项啸百战百胜是因为他在家里养了巫师,每次打仗前都会使用巫术这种恶毒肮脏的手段来害人性命。

巫师我倒是没见过,不过项家的后院里的确有一间被锁起来的房间,不许任何人靠近。我倒没觉得那里会藏着什么巫师,如若真有所谓的巫师和巫术,那项啸怎么不先把他的心肝宝贝方琼的腿治好呢?

我放完各房的月钱后,打算趁着天朗气清,去后花园散散心。

项啸七岁大的儿子项安正在池塘边,往养满锦鲤的池子里扔石子玩。见我来了,他很是不高兴,赌气似的将手中的石子一把扔下,吓得那些锦鲤一下子四散而去。结果他一不小心,把右腕上尺寸略大的长命镯也给甩了下去。

项安怕挨骂,跑到我的身边,颐指气使地嚷道:“我的长命镯掉到池塘里了,你帮我捡!”

从我进项家开始,他就想方设法地找我的麻烦,想必是方琼和他说了不少我的坏话,导致他总是背着项啸偷偷喊我“狐狸精”。

“我干吗要帮你捡?”我凶巴巴地瞪着他,“找你爹给你捡去。”

项安“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反倒幸灾乐祸地笑了。

见我笑得开心,项安又气又恼,用力踩我的脚。我撸起袖子,高高扬起手想吓唬吓唬他,谁知道项安看着我的身后,哭得更大声了。

“爹爹!许姨娘把我的长命镯扔到池塘里了,许姨娘还要打我!”

我气得七窍生烟,回过头一看,难怪这熊孩子扮起了可怜,原来是项啸来了。他瞥了我一眼,眉眼之间满是对我的嫌恶,显然是相信了项安的谎话。我一口恶气上不去下不来,干脆把心一横,拔下项安另一只手上的长命镯,朝池塘深处狠狠掷去。

我的指甲太长,拔长命镯时划破了项安白白嫩嫩的手,他被我的凶神恶煞吓坏了,手又疼得厉害,连忙躲到项啸身后,真哭起来。

项啸走到我的面前,脸色难看极了,数落我:“你这么大一个人,有必要和孩子一般见识吗?”

“你儿子说谎你不管,你凭什么管我?!”我与他针锋相对。

“我只看见你将安儿的镯子扔到池塘里,并且伤了安儿。”

项啸从来都是这样,只相信他自己的眼睛。他怎么可能不偏帮着他儿子呢?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是不是我将镯子捞上来,你就不在我面前跟我废话?!”

项啸对我的话不置可否。

我冷冷一笑,不顾此时正是三九时节,纵身一跃跳进池塘里。刺骨的池塘水像一把利刃,割破我的血肉。我忍着不让自己战栗,花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硬是将那两只镯子捞了上来。

我像个水鬼一样爬上岸,早上梳理好的发一绺一绺地垂在额前,狼狈不堪。项安惊呆了,都忘了哭;项啸则紧紧攥着拳头,依旧冷漠,脸上不见半分舒颜。

我将镯子往他面前一扔,银镯子在地上滚了两圈,就再发不出什么声响。

“项啸,带着你的熊儿子,立刻从我面前滚蛋,以后看好了他。”我气道,“否则,下次我当着你的面扔的就不是镯子了。你说项安这种小男童,那些锦鲤爱不爱吃?”

“啪!”

一定是我产生了错觉,项啸的巴掌不可能落到我的脸上。

可我的右脸确实火辣辣的疼,嘴角大概是破了皮,泛起了腥味。

项啸非但不相信我,还因为这拙劣的谎言打了我。是我太傻、太爱他,才会在心中仍对他怀有期待,以为他对我到底是有几分情义的。可到头来,真的是我自作多情。我痴心错付,他并非良人。

“项啸。”我用手背擦去了嘴角的血,凉凉地笑着诅咒,“你一定不得好死。”

他的眼睛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迅速地低下头,不再多看我一眼,带着项安走远了。

席天幕地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3

那日之后,我便染上了风寒,吃了药也不见好转。那算命瞎子说我活不过二十岁,难道就是指这场突如其来的病吗?若是如此,那我便不能再浪费自己的时间了。

我不想再受项啸的气,我要永远地和他告别。我不甘心像只无用的鸟儿一样,死在他的牢笼里。哪怕只能活一天,我都要摆脱他。

唐氏商会的继承人唐孟生归国,为此他举办了一场舞会,邀请各界名流参加。项啸也在其中,他决定带我一同出席。他想为军队扩充军饷,就不得不和商、政界人士打交道。

难怪他会如此重视。

项啸差人送来一套绣工精致的旗袍和雍容华贵的兽皮小袄,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盅炖得清香扑鼻的冰糖燕窝。我和他争执以后,患病多日,他从没有来看过我,现在要用到我了,就开始哄我开心。

他的这份心意,我一点都不想受,免得日后到了阴曹地府,算起来还说是我欠了他。可听见唐孟生这个名号时,我的心中不由一动。

以前许家还没有没落时,唐老爷还替唐孟生来家里求过亲。只是当时我心系项啸,说什么也不肯嫁给唐孟生,我爹拿我没办法,便推脱了这门亲事。后来有人说唐孟生是受了我的情伤才出国求学,那时我对此事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若是当年嫁了唐孟生,说不定又是另一番光景。

我穿着那身价格不菲的衣服来到项府门外,项啸已经等在车里了。他见了我,眼底没什么情绪,只是吩咐司机开车。

去唐家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话。我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缓慢驶过的街景,脑袋上忽然重了一重,我猛地扭过头,警惕地看着项啸。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表情因为我的反应而有些尴尬。我眯着眼睛看了看他的指间,那里正夹着一片不知从哪里来的落叶。

“你做什么?”我当然知道他做了什么,只是我不相信他竟会这么好心,帮我拂去身上的落叶。

面对我的质问,项啸的眸光沉了沉:“没什么。”说着他便将那片树叶扔出窗外,连解释也不屑。

如果换作从前,我大概还会因为他的亲密举动而小小窃喜一下。但现在,我对他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了,我不相信他。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相信他。

许是项啸觉得气氛太过沉闷,居然主动开了口:“冰糖燕窝可都吃完了?”

“我让敏儿拿去喂狗了。”

项啸沉默了一下,又问道:“你的病如何了?”

“还死不了。”我趴在窗户上,懒洋洋地答道。

出乎我意料的是,项啸斟酌了一下,竟压低嗓子,含糊不清地说道:“那日我不是有意伤你,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说出那样歹毒的话。”

我怔了一怔,随即拂去心上的酸楚,笑道:“天下这么乱,谁不歹毒谁就得死。这一点,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项啸眼底难得因我而泛起的温度,又因我这一句话消失得无影无踪。

车停在唐家门前。项啸脸色有些不好,碍于刚才的口角,见我没有挽上他的胳膊的打算,他便强硬地屈起我的手,强行塞进他的胳膊间。

我有些好奇,便问道:“项啸,你带我来这里的目的,是觉得方琼带不出门呢?还是万一等一会有哪个老板、军阀看上了我,你便可以直接将我拱手让人,当作利益交换的筹码?”

项啸的眼底依旧波澜不惊,反问道:“你认为是哪一种?”

我嬉笑着将绒毛披肩往下拉了拉,若隐若现地露出两截雪白的手臂,针锋相对地答道:“哪一种都好。我巴不得有人把我领走,这样我就不用每天对着你了。”

项啸对我的刻薄置若罔闻,牵着我的手走进去,领我走到唐孟生的面前。唐孟生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

我礼数周到地朝他笑了笑,风情和大方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舞会很快开始了。池中响起了音乐,在场的商、政界巨头早就按捺不住,邀请方才表演过大腿舞的妙龄女郎跳起舞来。说是跳舞,不如说是堂而皇之地寻欢作乐。

“这么跳,真是糟蹋了‘舞之一字。”唐孟生摇了摇头,叹道。

我眨了眨眼睛:“唐先生留洋多年,想必定对交谊舞有所造诣。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唐先生赐教一下?”

“这……”唐孟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项啸。

项啸喝尽了杯中的酒,将酒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子上:“能得唐先生赐教,是贱内的殊荣。只望唐先生不要介意,但去无妨。”

唐孟生这才牵起我的手。

我的交谊舞跳得还算不错,这都得益于项啸离开许家以后,我一个人无所事事,就让父亲找了个老师回家教我,没想到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唐孟生的舞跳得很好,我在他的带引下,恣意尽欢,跳得裙袂飞扬。舞池中的其他人不知何时都停了舞步,只剩我和他两个人在舞动旋转。一曲终了,我若有若无地靠近唐孟生,像是将头倚在他的肩上。余光里,项啸正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我对上了他的视线,他却把头别向了一边。

我的心头不知为何涌上一阵快感。

也许他以为,我不过是想报复他,让他吃醋来。可他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刚才,我将偷偷写好的字条塞进了唐孟生的手里。

而这张字条,将是能让我逃离项啸的唯一希望。

4

和北平城里几名绅官的姨太太打完麻将后已是深夜,我回家时已太晚,一觉醒来就已经是日上三竿。

等我磨磨蹭蹭地来到前堂时,发现所有人都在等我吃饭。难得从床上下来的方琼脸都气绿了,项安也一直嚷嚷着饿。项啸倒是一直面无表情,只是从他紧锁的眉头来看,他现在的心情一定没有好到哪里去。

方琼坐在木轮椅上,向我非难道:“你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大太太难得下一趟地,我却来迟了,是我的错。”我恭恭敬敬地道歉,惹得方琼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我昨日和那些姨太太们打牌赢了些钱,今天下午就去买个新的木轮椅送给大太太。大太太马上要过生日了,就当是我的一份小心意。”

“许犹君。”项啸终于开了口,他目光深沉地看着我,眼底的凶狠似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一般,“闭嘴。”

一顿饭吃得谁都不痛快。管家送方琼和项安回房休息去了,项啸坐在主座上喝茶,我则站在一旁候着,没有他的吩咐,现在的我是没有资格退下的。

我以为项啸怎么都要朝我发一顿脾气,斥责我没大没小,顶撞他的心上人。可是我没想到,项啸只是让我帮他为方琼的生日会好好筹备一下。

我吃惊地问道:“项啸,你真的不怕我公报私仇,往方琼的生日蛋糕里面加钉子,或者在生日宴当天冲她泼黑狗血?”

项啸点了点头,居然认可道:“你不说我倒是不曾想过,可你这么一说,倒的确像是你会干出这样的事。”

我不甘示弱地回瞪着他。我们对峙良久,最后还是我败下阵来,挫败地挥了挥手:“你越是以为我会做,我就越是不会做。方琼的生日会我才不会管,谁爱操办谁操办去。”

我让敏儿替我收拾了些行李,用大大小小的箱子装好,准备回娘家,眼不见为净。

项啸并未阻拦我。

送我回娘家的车子装不下那些大箱子,我便让敏儿带着行李暂且留在项家,等下一趟马车来接。于是,在项啸沉默的目送下,我离开了项家。

我当然不是真的要回娘家,这只不过是我和唐孟生计划摆脱项啸的第一步而已。那日我塞给唐孟生的字条里,写了约他见面的地点、时间。我在赌唐孟生对我还有意思。果然,那天晚上他如约而至。

以唐孟生的财力来看,他是我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机会了。我在唐孟生的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告诉他嫁给项啸以后我每日都备受折磨,希望他能救救我。还允诺他,一旦他帮我离开项啸后,我也会利用我对项家的熟悉帮他得到项啸的家业。我告诉唐孟生,项啸唯一的弱点是方琼,若是想让他屈服,以方琼为饵,必能成事。

至于要如何在守卫森严的项家将方琼带出来,就只能靠对项家无比熟悉的我了。

我故意和项啸吵架,并当着他的面离开,只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事实上,载着我的车子才刚刚驶出水字镇,唐孟生早已安排好的人便制服了司机。

是夜,我悄悄地潜回项家,偷偷溜进方琼的房间里。

她见了我,先是一惊,还没来得及叫唤,就被我用迷药弄晕了过去。她两腿残疾,十分方便搬弄,再加上敏儿早就听我所言支走了服侍方琼的下人。我便利用这个机会,将方琼装进我用来装行李的大箱子里,让敏儿带着箱子连夜离开,去城外找唐孟生会合。

而后,我便贴上唐孟生为我准备的人皮面具,易容成方琼的模样。这是唐孟生花重金请师匠特制的人皮面具,模样能维持二十四个小时。

当我看着镜中已经变成方琼的模样的自己,忽然觉得没来由地悲哀。要说不嫉妒她,是不可能的。她专享着来自项啸的宠爱,可笑的从来都只是我,只能照猫画虎,穿上龙袍也到底不是太子。

5

翌日一大早,项啸便来了。方琼的丫头正在替我梳妆,我听着他熟悉的脚步声,难免有些心虚。虽然我现在是方琼的模样,可我还是害怕他将我认出来。

结果事实证明是我自作多情了,项啸并未看出什么异样,只是见我一直不开口说话,有些奇怪。丫头向他解释,说我因昨夜染了风寒,喉咙发炎,说不了话。

这些都是我一早起来写给丫头的,我只不过是易容成了方琼的模样,可声音还是自己的,所以为了避免露出破绽,便决定干脆装一天哑巴。

项啸扶着我的肩膀让我抬起头,我忐忑地迎上他的视线,看见他眉目中闪烁着担忧。

“没事吧?”

我轻轻摇了摇头。

项啸忽然走过来,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我吓了一跳,只好攀住他的脖子,以免自己掉下去。

“我带你去看大夫。”

项啸抱着我来到门外,这才想起家中的车子送我回娘家还没回来。他颇为无奈地笑了笑,转身向马厩走去。

他命人牵出他的坐骑,那是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他先将我抱了上去,而后扶着我的腰也跨了上来。他细心地扶我斜着坐好之后,才将我揽进怀中。手中马鞭一扬,那黑马便扬蹄狂奔起来。

我倚在他的怀中,在马背上一路颠簸,凛冽的风从我耳畔呼啸而过,竟有种项啸会像现在这样带着我朝末路狂奔而去,不管前尘后路的浪漫。

小时候的项啸不善骑术,现在对骑马却如此熟稔,想来是这些年来出生入死,不得不学会的。我一下子想起儿时斯文恬静的他,有些恍然不知处。他替我撩了撩耳后的发,我心中一软,可一想到他所有的温柔都只是对着方琼,便只剩下嫌恶。

我的风寒本来就没好,也算是把大夫那一关糊弄了过去。项啸策马,意欲带我回家,我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他微微低下头,征询地看着我。我的视线撞进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时,心里仍阵阵发虚。可我笃定他一定认不出我来,便鼓起勇气拉着缰绳,坐在马背上牵引着马向城外走去。

项啸大概以为我是想去散心,便由着我去了。

我却知道,这一去,从此前尘后路,我和他都将再无拖欠。

城外有一处小小的山坡,若是春天,这里的桃树会结满大朵大朵的桃花。可如今时值寒冬,苍翠的绿色早就被灰白取代,放眼望去,偌大的山坡犹如废墟一般。

“若有朝一日我能解甲归田,在一个像这里的地方生活就好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用受日本人的牵制。”

我听出他语气中的无奈,这些年来,他虽是雷厉风行的大帅,却处处受制于日本人。

项啸忽然低下头,看着我认真问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我快要被他眼底的深情迷惑住,还未回答,忽然从远处冲来一批日本兵人,抬枪向我们射击。

项啸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退,他很快便恢复冷静,抱着我从马上跳了下来。他护着我的脑袋,我们在地上滚了几圈后,他便迅速拔出腰间的枪还击。

“别怕。”他居然还有工夫低下头,朝我宽慰地笑笑。我紧紧地攥住他的衣领,用力抱紧了他,当作同他的道别。

这些所谓的日本人是唐孟生安排手下乔装的,等一下,他们会成功将我掳走。现在的项啸什么都不知道,他只将我当成是方琼,悉心保护着。这样也好,至少在我同他说再见的时候,他的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项啸背后的势力庞大,光凭唐孟生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撼动他的地位,唯有挑起他和日本人的矛盾,唐孟生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方琼被掳走,项啸一定会找日本人要人。到那时,项啸忙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时间顾得了我?

我知道,项啸一直想摆脱日本人的控制,现在让他们兵刃相接,说不定还是在帮他。

子弹几乎擦着我的头发飞了过去,项啸的手枪很快就没子弹了,他嘶吼一声,捏紧拳头朝逼近我们的人们扑去。他的拳下生风,拳脚往来之间,他的脸很快便见了血。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撕咬他的敌人,只因在他的背后,有一个我。

不,在他看来,他正在保护的人是方琼。

我不忍再看下去,故意滚到一旁,让唐孟生的手下轻易地将我抓住。他们抓到了我,便不再恋战,匆匆离去。

我来不及回头,却听见身后的项啸撕心裂肺的吼声。

“犹君!”

我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项啸喊的真的是我的名字。

6

听说项啸集结了部众,去日军驻扎点的门前要人。日本人以为项啸不过是随便找了个由头挑起事端,勃然大怒。双方当日便交了火。

听唐孟生派去监视的下人回报,项啸丝毫不畏惧地站在日本人的对面,一字一句地说:“请把我的夫人还给我。”

我心中一颤,又想起那天他喊出我的名字时的慌乱和恐惧,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可他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方琼的呢?

时局容不得我细想,战势一触即发。项啸正式和日本人开了战,残忍暴虐的日本人干脆撕破一贯的伪装,将战火蔓延到百姓身上。水字镇顿时变成了遍地狼烟的修罗城,百姓开始责骂项啸,说他竟为了个女人置大局于不顾。

唐孟生告诉我大局已定,要我去把项家的房契、地契拿出来,然后带我远走高飞。

我心中还藏着疑虑,正好趁此机会回项家探一探。

项家如今已是一片破败。项啸成了众矢之的,佣人早就四散逃命去了。我从后门溜了进去,没有了管家、佣人,我竟是一路长驱直入。我来到那扇一直被锁着的房门前,发现门锁已被人撬开了,想必是佣人逃生时想带些贵重物品走,才把这里的锁给撬了。

门的缝隙让黑暗无光的屋子里多了一点光亮,我隐隐约约看见正中的桌子上供着一个牌位。我推开门走近一看,那牌位上写的竟然是项啸的名字。

这样的画面让我毛骨悚然。而更令我匪夷所思的是,当我拿下那块牌位时,手指触到了牌位背面的刻痕,我翻到背面一看,竟在上面看到了我的生辰八字。

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我一惊,扭头发现刚从外面回来的项啸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看见我,也有些惊诧。

我们一时相顾无言,我已经无法去细想现在项啸看见我,会不会怀疑这一切是我设计引他入局的。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只是几日不见,他却好像一夕苍老,青青的胡茬儿让他看起来憔悴又狼狈,眼底的锋芒像是折了翼,原本清明的眼睛里已是一片浑浊。

“你没事?”项啸忽然开了口。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项啸忽然笑了,如释重负一般:“你没事就好。”

他没有质问我为什么要易容成方琼的样子骗他,也没有怀疑是不是我将他害成现在这样。他眼底的温柔,像是来自一个陌生人的关怀。项啸是多么精明、细致的一个人,他怎么会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系呢?

我失声问道:“你早知道我假扮方琼,为什么不戳穿我?”

项啸却答非所问:“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你爹不让你学习经商之道,你就躲在窗户底下偷偷听他给我上课。下了课,你就来缠着我,让我把一天所学教给你。”

我紧紧咬住下唇,我怎么会忘记呢?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许犹君,我怎么会认错你。”

我一怔,不敢去细想项啸这句话里的深意。

他顿了顿,说道:“那日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以为是你又在耍小脾气,想扮成方琼的样子找我出气,就没有拆穿你。”

所以……那时他问愿不愿意陪他一起,是在问我,而不是在问方琼。他拼死保护的也是我,不是方琼。可是项啸怎么会这么纵容我呢?他对我不是一向都薄情寡义的吗?

“方琼被唐孟生扔在了街上,任她自生自灭。她撑着一口气,靠爬行找到了我的部下,这才捡回一条命。水字镇已经没有办法再待下去了,我为你们安排了去广州的火车,到了广州,会有人接你们去香港。”

我心中更加慌乱,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为我安排后路?

“那她一定也和你说了,她是被我掳走的,连同被日本人抓,也是我计划的。你知道我这样对你,却不怪我?还要送我走?”我向前一步,逼问道,“项啸,在你心中,我到底处在什么位置上?若是你对我还有一分情意,为何你要如此狠心待我?”

项啸的眸色黯了黯,道:“这些你不需要知道。”

我将手中的牌位放到他的面前,问道:“那你回答我,这是什么东西?”

项啸扫了一眼我手中的牌位,眼中依旧平淡如水,一点不像在说谎话:“像我这种人,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在哪里,便预先给自己立好了一个牌位。”

“那后面为什么会写着我的生辰八字?”

项啸忽然不说话了。

“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问过你,我二十岁生辰之时,你要送什么礼物给我?那时你不答我,我还以为你从没记住过过我的生日,原来你是记得的。”

“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我狰狞一笑:“项啸,你可知道,曾经有一个算命瞎子为我批过命,说我活不过二十岁。明日便是我二十岁的生辰了,你说是我先死?还是你先被日本人打死?”

忽然,项啸一把将我拉入他的怀中。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就按住我的后脑,欺身吻上了我的唇。他的力气大极了,用力地吮吻着我的唇瓣,牙齿碰触着我的舌尖,好像要把我所有的呼吸都吞噬掉一样。

在我抓紧他后背的衣服之前,项啸忽然将我松开了。紧接着,我的后颈上传来一阵钝痛。

“许犹君,许犹君……”

他还对我说了什么,可惜我失去了意识,什么都听不见了。

尾声

等我再醒来时,身边依旧吵吵嚷嚷的。我以为我下了地狱,可没想到,我不过是在待开的火车上。

我从硬实的床板上坐了起来,惊讶地发现抱着项安的方琼正坐在我的对面。她冷冷地看着我,眸中满是怨毒。

“项啸呢?”

“他?得罪了日本人,只能回去背水一战了。”方琼凄厉地笑了笑,“他送我们上火车的时候,最后一眼看的还是你。到头来,我还是输了。”

方琼的一席话将我震在原地,这时,被子里有个东西滑落在地,我低头看去,原来是那个牌位。

方琼恨恨地瞥了一眼牌位,说道:“他在我爹麾下时,一直遍寻续命之法。我苦苦追问他,他才告诉我,说在远方有一个故人,会在二十岁那年死去。但他和她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鸳鸯命,不论他们两个人之中哪一个先死,另一个也大限将至,会随对方而去。后来,法子还真被他找到了。他立了这个牌位,走到哪里都带着。起初我还以为他这么做是为了替自己自己续命,原来是我弄错了,把将死之人的名字刻在牌位上,再将想救之人的生辰八字刻在牌位的背面,日夜供奉,便可将阳寿过继给对方。”

我怔忡地望着牌位后面的生辰八字,我和项啸是鸳鸯命,他把他的寿命给了我?

“许犹君,鸳鸯命的人有缘无分,是决不能成亲的,否则一个一定会害死另一个。可他担心你,回到水字镇以后就非要纳你为妾,就是为了悉心照料你。可笑的是,你什么都不知道,还做出这么多伤害他的事。”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那年梨花如雪,项啸说要找我爹提亲。可不知为什么,他和我爹谈完了以后,竟然就此离开了水字镇,一别就是七年。我以为他志存高远,心甘情愿地等他,却没想到他再回来已是七年之后,早就有了家室,只纳我为妾。

我以为,是项啸变了心。现在想来,那日我爹说要找人帮我们合八字,想是那时他知道了我和他是鸳鸯命,此生都不能结合。所以哪怕他纳了我为妾,却始终没有和我行过夫妻之礼,是因为在实际上,我不能成为他的妻子。他将我留在身边,只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他从不说出口对我的爱意,是因为他不能。

那个绝望而热烈的吻,大概是项啸对我所有的情意了。

可笑的是,我所做的一切从来都是在报复他,我竟怀疑他对我的情意。我以为他是天下第一的负心人,却不知他是天下第一的伤心人,我才是辜负他的那个。

方琼笑得何其凄厉:“许犹君,你活了,他便要死了。”

我手脚并用地跑到车门前,可门已经被锁上了。汽笛呜咽一声,笨重的火车慢慢向前方行驶起来。

我趴在门上,用力地拍打着被风雪覆盖的窗户,想找一个人来替我开门。可是无论我怎么哭喊,都没有人理我。

忽然,水字镇的方向传来一声轰天巨响。

在那片火光之中,我的耳蜗一阵阵地发起麻来。在那片灰烬中,我仿佛看见项啸,他脱去了厚重的铠甲,站在芳草萋萋的山坡上,遥遥冲我微笑。

我忽然想起那日他趁我昏迷时在我耳畔对我说的话。

“许犹君,许犹君,让你活下去,便是我送你的二十岁生辰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