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经霜更知秋月明

2015-05-15 05:14杨晨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梁衡红柳寺庙

杨晨

梁衡,山西霍州人,著名学者、新闻理论家、作家。1968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曾任《内蒙古日报》记者、《光明日报》记者、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全国记协常务理事。现为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全国中小学语文教材总顾问。曾获青年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全国好新闻奖和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著有新闻三部曲:《记者札记》《评委笔记》《总编手记》,散文集:《夏感与秋思》《只求新去处》《红色经典》《名山大川感思录》《人杰鬼雄》《人人皆可为国王》等,科学史章回小说《数理化通俗演义》,学术论文集《为文之道》《壶口瀑布》《梁衡理科文集》《走近政治》《继承与超越》等,另出版有《梁衡文集》九卷。先后有《晋祠》《觅渡,觅渡,渡何处》《跨越百年的美丽》《把栏杆拍遍》《夏》《青山不老》《武侯祠,一千七百年的沉思》等六十多篇次的文章入选大、中、小学课本。

梁衡先生深得为文之道。充溢的激情蕴藏在深沉的思考中,别有的那份厚重与沉实,避免了简单的抒情与表白,显示出大散文的气韵。其山水散文,行文草本有灵,水石有韵;人物散文,跨越千百年,形象鲜活,以评带传,不落窠臼。他的作品中都可见智慧的哲理与感悟,充满大气磅礴的深刻思想。作为一名以“采访勇如初生犊,写作巧似绣花妇”为座右铭的记者,他关注的焦点和思考的层面注定了创作的全方位和立体感,山水、人物、政治、科普等等在一般作家的创作领域很少关注的内容,都出现在他的笔端,如清泉般汩汩流淌,润物无声。正如季羡林老先生所言:“无论谈历史、谈现实,最后都离不开对国家、民族的忧心。”“在并世散文家中,能追求、肯追求这样一种境界的人,除梁衡以外,尚无第二人。”

作家作品

万里长城一红柳

中国北方最明显的地理标志就是长城。从山海关到嘉峪关,逶迤连绵穿行在崇山峻岭之上,将秦汉到明清的文化符号一一镌刻在苍茫的大地上。如果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一抹红霞涂染了曲曲折折的石墙,又为烽火台、戍楼勾勒出金色的轮廓。这时,你遥望天边的归雁,听北风掠过衰草黄沙,心头不由会泛起一种历史的苍凉。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万里长城由东向西进入陕北府谷境内后,轻轻地拐了一个弯。这个弯子很像旧时耕地的犁,此处就叫犁辕山。这气势浩大,如大河奔流般的长城,怎么说拐就拐了呢。现在能给出的解释,只是为了一座寺和一棵树——一棵红柳树。

那天,我沿着长城一线走到犁辕山头,一抬眼就被这棵红柳惊呆了,心中暗叫:好一个树神。红柳是专门在沙漠或贫瘠土地上生长的一种灌木,极耐干旱、风沙、盐碱。因为生在严酷的环境下,它长不高,也长不粗。当年我曾在乌兰布和沙漠的边缘工作,常与红柳为伴。它大部分的枝条只有筷子粗细,披散着身子,匍匐在烈日黄沙中或白花花的碱滩上。为减少水分的流失,它的叶子极小,成细穗状,如不注意你都看不到它的叶片。这红柳自己活得艰苦却不忘舍身济世。它的枝叶煮水可治小儿麻疹。它的枝条鲜红艳丽,韧性极好,是农民编筐、编篱笆墙的好材料。我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就住在红篱笆墙的院子里,每天挑着红柳筐出入。如果收工时筐里再装些黄玉米、绿西瓜,这在一色黄土的塞外真是难得一见的风景。但它最大的用途是防风固沙,防止水土流失。红柳与沙棘、柠条、骆驼刺等,都是黄土地上矮小无名的植物,最不求闻达,耐得寂寞,许多人都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是眼前的这棵红柳却长成了一株高大的乔木,有一房之高,一抱之粗。它挺立在一座古寺旁,深红的树干,遒劲的老枝,浑身鼓着拳头大的筋结,像是铁水或者岩浆冷却后的凝聚。我知道这是烈日、严霜、风沙、干旱九蒸九晒、千难万磨的结果。而在这些筋结旁又生出一簇簇柔嫩的新枝,开满紫色的小花,劲如钢丝,灿若朝霞。只有万里长城的秦关汉月、漠风塞雪才能孕育出这样的精灵。它高大的身躯摇曳着,扫着湛蓝的天空,覆盖着这座乡间的古寺,一幅古典的风景画。而奇怪的是,这庙门上还挂着一块牌子:长城保护站。

站长姓刘。我问保护站怎么会设在这里?他说:这是佛缘。说是保护站,其实是几个志愿者自发成立的团体。老刘当过兵,在部队上曾是一个营教导员,他给战士讲课,总说军队是长城,退下来后回到了长城脚下,看着这些残破的戍楼土墙,心里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就想保护长城。府谷境内共有明代长城一百公里,上有墩台一百九十六个,这寺正好在长城的中点。他每次走到这里,就在这棵红柳树下歇歇脚,四周少林无树,就只有这一点绿色。放眼望去,茫茫高原,沟壑纵横,万里长城奔来眼底。他稍一闭眼,就听到马嘶镝鸣,隐隐杀声。可再一睁眼,只有残破的城墙和这株与他相依为命的红柳。一开始为了巡视方便,他就借住在寺里。后来身边慢慢聚集了五六个志愿者,就挂起了牌子。

人们常说“天下名山僧占尽”,可这里并不是什么名山,黄土高原,深沟大壑,山穷水枯。也可能就是那“犁辕”一弯,这里才被先民视为风水宝地。犁弯子就是粮袋子,象征着永远的丰收。在这里盖寺庙是寄托生存的希望。寺不知起于何时,几毁几修,仍香火不绝。最后一次毁于“文革”,被夷为平地。但奇怪的是,这寺无论毁了多少次,墙边的那棵红柳却顽强地生存下来,于是就成了重新起殿建寺的标记。从树的外形判断它当在千年以上,明长城距今也只有六百来年。就是说当初无论是修城的将士,还是修寺的僧人,都在仰望着这棵树工作。长城,这座我们民族抵御战争,保卫和平生活的万里长墙,在这里拐了个弯,轻轻地把这寺庙、这红柳搂在怀里。这是生命的拥抱、信仰的倾诉和文化的传递。而这棵红柳,为怕长城太孤寂,年年报得紫花开,花开香满院,又成了寺庙的灵魂。民间常有耗子成精、狐狸成精,及柳树、槐树成精的故事。红柳实现了从灌木到乔木的飞跃,算是成了精,修成了正果。它与长城与寺庙相伴,俯视人间,那密密的年轮和丝绕麻缠的筋结里不知记录了多少人世的轮回。

如果说长城是人工的智慧,红柳是自然的杰作,那么这寺庙就是人们心灵的驿站。先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疲倦的魂灵也需要歇息。这寺庙不大,除了僧房就是佛堂。堂可容六七十人,地上一色黄绸跪垫,前面供着佛像并香烛、水果。可以说,这是我见过的国内最安静的佛堂。堂内窗明几净,无一尘之染。窗外是蓝天白云,人坐室内如在天上。这里既没有名刹大寺里烟火缭绕的喧闹,也无乡间小庙里求报心切的俗气。我稍留片刻便返身出来,不忍扰其安宁。

我问,这座寺庙真的灵验?老刘说屡毁屡修总是有一定的道理,反正当地人信。他还给我讲了不少故事。我不信,但教人行善总是好事。就问,怎么不见僧人?答曰,现在不是做功课的时间,都去山下栽树去了。想要香火旺,先要树木绿。也是,没有那株红柳,哪有这寺里千年不绝的香火?

保护站已成立五六年,慢慢地与寺庙成为一体。连僧带俗共十来个人,同一个院子,同一个伙房,同一本经济账。志愿者多为居士,所许的大愿便是护城修城;僧人都爱树,禅修的方式就是栽树护树。早晚寺庙里做功课时,志愿者也到佛堂里听一会儿诵经之声,静一静心;而功课之余,僧人们也会到寺下的坡上种地、浇树、巡察长城。不管是保护站还是寺上都没有专门经费。他们自食其力,自筹经费维持生活并做善事,去年共收获玉米两千斤,春天挑苦菜卖了六千元,秋里拾杏仁又收入八百元。这使我想起中国古代禅宗“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农禅思想,一切信仰都脱离不了现实。正说着,人们回来了,几个僧人穿着青布僧袍,志愿者中有农妇、老人、学生,还有临时加入的游客。手里都拿着锄头、镰刀、修树剪子,一个孩子快乐地举着一个大南瓜。有一个年轻人戴着眼镜,皮肤白皙,举止文雅,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我问这是谁,老刘说是山下电厂的工程师,山东人。一次他半夜推开院门,见寺外一顶小帐篷里一人正冷得打哆嗦,就邀回屋过夜,遂成朋友。工程师也成了志愿者,有时还带着老婆孩子上山做义工,这院子里的电器安装,他全包了。大山深处,长城脚下,黄土高原上的一所小寺庙里聚集着一群奇怪的人,过着这样有趣的生活。佛教讲来世的超度,但更讲现时的解脱:多做好事,立地成佛,心即是佛,佛即是我。山外的世界,正城市拥堵、恐怖袭击、食品污染、贪污腐化、种族战争等等,这里却静如桃源,如在秦汉。只有长城、古寺、志愿者和一棵红柳。无论中国的儒、佛、道还是西方的宗教都以善行世,就是现在弘扬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友善”也赫然其中。我突然想起马致远的那首名曲《天净沙》,不觉在心里叹道:

长城古寺戍楼,蓝天绿野羊牛,栽树种瓜种豆。红柳树下,有缘人来聚首。

老刘说,其实单靠他们几个志愿者,是保护不了长城的。也曾当场抓获过偷城砖的、挖草药的,甚至还有公然用推土机把长城挖个口子的,但是都不了了之。对方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说:“你算个球!县长都不管呢。”确实他们一不是公安,二不是警察,遇到无赖还真没有办法。但是现在可以“曲线护城”了,这就是来借助树和佛。目前虽还没有一个管用的“护城法”,却有详细的《林业法》,作恶者敢偷砖挖土,却不敢偷树砍树。保护站就沿长城根栽上树,无论人砍、牛踏、羊啃都是犯法。而同样是巡城、执法,志愿者出来管,对方也许还要争执几句,僧人双手一合十,他就立马无言。头上三尺有神明,人人心中有个佛呀。这真是妙极,人修了寺,寺护了树,树又护了长城。文物保护、治理水土、发展林业、改善生态等,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都是个很有意思的例子。就像那棵无人问津、由灌木变成乔木的红柳,在这个古老的犁辕弯里也有一个少为人知,亦俗亦佛、既是环保又是文保的团体。县长下乡调研,见此很受感动,随即拨了一笔专项经费给这个不在册的保护站。两年来老刘用这钱打了一眼井,栽了三百亩的树,为站里盖了几间房。寺不可无殿,城不可无楼。他还干了一件大事,率领他的僧俗大军(其实才十来个人)走遍沿长城的村子,收回了一万多块散落在民间的长城砖,在文物局指导下修复了一个长城古戍楼。

那天采访完,我在寺上吃晚饭,大块的南瓜、土豆、红薯特别的香。他们说,这是自己种的,只有地里施了羊粪才能这样好,山外是吃不到的。饭后,我要下山,老刘送我到寺门口。香客走了,志愿者晚上回城去住,寺里突然冷清下来。晚风掠过大殿屋脊的琉璃瓦,吹出轻轻的哨音。归鸟在寺庙上空盘旋着,然后落到了墙外的林子里。夕阳又给长城染上一圈金色的轮廓。人去鸟归,万籁俱静,我突然问老刘:“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守着长城,守着寺庙,是不是有点孤寂?”他回头看了一眼红柳,说:“有柳将军陪伴,不孤单,胆子也壮。”这时夕阳已经给红柳树镀上一层厚重的古铜色,一树紫花更加鲜艳。我说:“回头,在北京找个专家来给你测一下这树的年龄。”他说:“不用了,我已经知道。”我大奇:“你怎么知道的?”“去年秋八月的一个晚上,后半夜,月光分外地明。我在房里对账,忽听外面狗叫。推开院门,在红柳树旁站着一位红盔绿甲的将军。他对我说,你不是总想知道这树的年龄吗?我告诉你,此树植于周南王十四年,到今天已两千三百二十六年。说完就消失了。”我看看他,看看那树,这一次我真的是惊呆了。

回京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查中国历史年表,史上并没有“周南王”这个年号。但是,我不忍心告诉老刘。

作家链接

对梁衡的了解,最初是从小学课本里那篇著名的文章《晋祠》得来的。那时,对作家本人知之不多,只能跟着老师摇头晃脑地读他的文章。文章写得很美,我还摘抄了不少好词佳句呢。

就这样,我一步步走近梁衡,也感受到了他和他文章的魅力,他做人真诚,为文大气,有大美存焉。

梁衡先生主张,为文第一要激动,没有对生活中美的追寻,没有对自然、人生、社会、艺术中美的事物的大激动、大碰撞、大体验、大思考,就不会有真正的美文产生。因此,文章要写大事、大情、大理,这样的文章才是真文章,这样的文章才能激动他人,洛阳纸贵。看他写瞿秋白,六年构思,三访纪念馆,却迟迟难以下笔,他对瞿秋白的认识和体悟早已成竹在胸,却难以找到下笔的切口。直到找到了“觅渡”这个意象,他才下笔如风,一挥而就,构成佳作。也正是这一点,才让更多的读者记住了这篇美文连同作者的名字。

这样大激动、小切入,大挖掘、大表现的美文在梁衡先生的笔下还有不少。《大有大无周恩来》《一座小院和一条小路》《一个大党和一只小船》《红毛线,蓝毛线》《周恩来让座》《领袖如父》……这些文章无不是从小角度切入,或渐引,或顿入,或宕开,但都起得大气,往往三言两语就攫住了读者的心,就引人深入,“使人一见而惊,不敢弃去”(李渔《闲情偶寄》)。我想,这就是大情思、大气势、大手笔的结果,梁先生将形、理、情有机地糅合,凝为一体,由景美、情美,达到了哲理之美,产生了一篇篇政治美文。

梁衡先生认为写文章主要有两个目的:为思想而写,为美而写。文章最后作用于读者的或是思想的启发,或是美的享受,可以此多彼少,当然两者俱佳更好。文章的题材可以是多样的,有的便于表现美感,如山水;有的便于表达思想,如政治。但政治天生枯燥、抽象,离普通人太远。其中虽含有许多大事、大情、大理,却不与人“亲和”。怎样既取其思想之大,又能生美感,让人愉快地接受,就得把政治翻译为文学——发扬其思想,强化其美感。正是基于这一点,他才不断思索,不断创新,既不落他人之窠臼,也不步自己之后尘,必须使自己的文章有新思想,挖出别人没有表述过的思想,“语不惊人死不休,篇无新意不出手”,这样,他一路走来,从山水美文到大情大理,从万里江山到千秋人物,从共产党领袖到普通小人物,从诗词文人到爱国将领,大大小小,上上下下,从从容容,他在诉说,他在描画,为我们留下了如山如海般气势恢宏的美丽画卷,也将一个个人物、景象、情感和哲理定格为一篇篇美文,展示、存放在美丽的人间,让一茬茬读者尽情享受着这精神的大餐。

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知北游》)梁衡散文,承继了现代散文精神,以天地大美而立言,写大事、大情、大理,开掘出了一片新的散文天地,达到了一个新的为文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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