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泳”不作此“涵咏”

2015-05-25 19:37李翔翥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15年5期
关键词:涵泳曾氏读书

李翔翥

“涵泳”是中国古代传统的国语教学法和读书法之一,也是检验学习者母语学习水平优劣的重要标尺。在当今社会“国学热”背景之下,“涵泳”也是一种研习国学之道。但笔者在阅读一些谈论语文教法,学法,论道“国学”的报章杂志,甚至中学语文教科书时,经常会看到将“涵泳”写作“涵咏”的情况。其实,各大型语文辞书告诉我们:只有“涵泳”,而无“涵咏”一词 。“涵咏”当为“涵泳”传写之误,当为未审“涵泳”古义之朔,而主观臆测,妄改专文所致。

兹举数例如下:

(1)语文无疑是讨论最热烈也是被外界谈说最多的学科,特别是进入本轮课改的十年来,语文界更加热闹:课程理论方面争论不休,工具与人文的两性之争,训练与涵咏、预设与生成等过程方法之争……至今硝烟不绝;教学操作层面,新做法新模式层出不穷,而且纷纷为自己冠名,给语文加上某种修饰限制语,成为“门派”。(徐思源《语文之“觅”》,刊载于《语文学习》,2014年第3期)

(2)步出母校“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沪校”大门已经六十六个年头,我已是满头霜雪的耄耋老者。从教三十余年,退休三十余年,然在校就读情景仍记忆犹新。近代教育家、国学大师、老校长唐文治老夫子(号蔚芝,晚号茹经)(1865—1954)精神矍铄,全神贯注讲演和吟诵古诗文的神采,依然历历在目。唐调古韵犹存耳际,涵咏胸中。(萧善芗《唐调及其传承琐记》,刊载于《语文学习》,2014年第4期)

(3)朱子读书法有六条:居敬持志、循序渐进、虚心涵咏、熟读精思、切己体察、着紧用力。(赵志伟《谈谈书法和中小学语文教育的关系》,刊载于《语文学习》,2014年第4期)

(4)在读这样“有句无篇”的作品时,我们不妨对这些写景佳句多加涵咏、玩赏,品出其精微的诗艺来。(普通高中课程标准试验教科书《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人民教育出版社 2006年11月第2版)《置身诗境 缘景明情》)

上述四例皆将“涵泳”误作“涵咏”。

一、各语文辞书皆无“涵咏”词条

笔者检阅几种常见的语文工具书,发现这些工具书中皆无“涵咏”一词,仅有“涵泳”一词及其文献用例,兹迻录如次。

《汉语大词典》“涵泳”条云:

1.潜游。南朝·宋·谢灵运《撰征赋》:“羡轻魵之涵泳,观翔鸥之落啄。”

2.浸润;沉浸。唐·韩愈《禘祫议》:“臣生遭圣明,涵泳恩泽。”明·宋濂《送刘永泰还江西序》:“今幸遭逢有道之朝,登崇俊良,凡有血气者莫不涵泳歌舞于神化之中。” 清·谭嗣同《<仁学>自序》:“吾自少至壮,遍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

3.深入领会。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三:“正渊明诗意,诗字少意多,尤可涵泳。” 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西京以还至六朝及韩柳,便须铨择佳者,熟读涵泳之,令其渐渍汪洋。”清·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外编》二九:“熟绎上下文,涵泳以求其立言之指,则差别毕见矣。”

《辞源》“涵泳”条云:

1.水中潜行。《文选》晋左太冲(思)《吴都赋》:“涵泳乎其中。”

2.沈浸。唐韩愈《昌黎集》十四《禘祫议》:“臣生遭圣明,涵泳恩泽,虽贱不及议而志切效忠。”

3.深入体会。《朱子语类》五《性理》二:“此语或中或否,皆出臆度,要之未可遽论,且涵泳玩索,久之当自有见。”

《辞海》“涵”字条云:

沉浸。左思《吴都赋》:“涵泳乎其中。”

此外,《汉语大字典》、《中文大辞典》、《王力古汉语字典》等也未收录“涵咏”词条,兹不具引。

二、“涵”与“泳”、“咏”意义诠释及其组合

为何各大型语文工具书不录“涵咏”词条而一些语文杂志及其教科书倒有“涵咏”用例呢?推究将“涵泳”误作“涵咏”之由,笔者以为:当属未审“涵泳”古义之朔,而主观臆测,妄改专文,以讹传讹,习焉不察所致。我们从诠释“涵”、“泳”、“咏”三字基本意义入手,从而厘清“涵”与“泳”组合而不与“咏”组词在意义上的合理性与通达性。

“涵”的本义是水泽很多。《说文·水部》、《玉篇·水部》、《集韵·感韵》皆云:“水泽多也。”另《广韵·覃韵》亦云:“水泽多皃。”

又,《方言》:“涵,沉也。楚郢以南曰涵,或曰潜。”

《玉篇·水部》:“涵,没也。”

《元包经传·少阴》:“阴之涵。” 李江注:“涵,泳也。”

《广韵·覃韵》:“涵,涵泳。”

《字汇·水部》:“涵,沉浸也。”

左思《吴都赋》:“涵泳乎其中。”刘逵注:“涵,沉也”。

上述文献用例表明:其一,“涵”由本义而引申为“沉”、“没”诸义。其二,“涵”、“泳”可互训,表明二者可同义复用。即“涵泳”,一作“泳涵”。兹补一例,明·文征明《三学上陆冢宰书》:“圣化优游,泳涵滋久,人材猬兴,其势有不得不更者。” 其三,“涵泳”不写作“涵咏”。

“泳”:《说文·水部》云:“泳,潜行水中也。” 潜行为泳:如《诗经·周南·汉广》:“不可泳思。”毛传;《邶风·谷风》:“泳之游之。”郑玄笺。

又,《尔雅·释言》云:“泳,游也。”郭璞注:“泳,潜行游水底。”

《列子·黄帝》云:“彼中有宝珠,泳可得也。”张湛注:“泳,潜行水中也。”

左思《吴都赋》:“涵泳乎其中。” 刘逵注:“泳,潜行也。”

《曾子·大孝》云:“舟而不游。”阮元注引孔广森云:“浮行水上曰游,潜行水中曰泳。”

据上,合而观之。我们可以认为“涵泳”组合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正因为水泽之多,故可以沉于水中、没于水中或潜行水中。上述常见工具书所列“涵泳”诸义项,皆由“涵”、“泳”本义辗转引申而出。

“咏”:《说文·言部》云:“詠,歌也。从言,永声。咏、詠或从口。”也就是说,“詠”,长声歌吟。“咏”是“詠”的或体。所以,徐灏《段注笺》云:“詠之言永也。长声而歌之。”

《礼记·乐记》云:“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

又,《礼记·檀弓下》云:“陶斯咏。”郑玄注:“咏,讴也。”

《汉书·礼乐志》云:“歌咏言。”颜师古注:“咏,古詠字。”

柳宗元《祭李中丞文》云:“人滋咏呻。”蒋之翘辑注:“咏呻,歌咏也。”

由上述“咏”之本义及其文献用例观之,“涵”与“咏”在意义上毫无相连属之处,若组合在一起,则意义扞格。

故此,“涵”与“泳”组合,因其在本义上相同或相近,合之则同义复用,联系密切;辗转引申,意义通达。而“涵”与“咏”则没有基本意义上的联系,生硬组合,妄改专文,意义不通,文献无征。所以,只有“涵泳”而无“涵咏”,当属无疑。

三、“涵泳”无“吟诵”之意

众多谈论语文学习之道之人大都乐道“涵泳”的裨益。其实,他们未必真正弄通“涵泳”的意义,在他们看来,“涵泳”似乎等同于“吟诵”了。如上文,例(1)“训练与涵咏”。例(4)“对这些写景佳句多加涵咏、玩赏”。殊不知,“涵泳”与“吟诵”有别。

“吟诵”是我国传统的美读合乎音律的诗歌韵文的方法。“吟”,拉长声音像歌唱似地读,强调读者富有感情的念诵;“诵”,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有节奏地读。用“吟诵之法”读书,有时还要加以适当的肢体语言,充分调动自己的视觉、听觉、联想和想象,使吟诵者或听赏者“因声入境”,从而获得对古诗文的美感享受。上文中,萧善芗先生所提到的唐文治吟诵古诗文就是一例。

其实,我们古人读书大抵如此。我们从鲁迅先生的著名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大可略窥一斑。朱自清先生在《论百读不厌》一文中说:“过去一般读者大概都会吟诵,他们吟诵诗文,从那吟诵的声调或吟诵的音乐得到趣味或快感,意义的关系很少;只要懂得字面儿,全篇的意义并不清楚也不要紧的。”直至“五四运动”以后,“吟诵”这种读书之法因受到巨大冲击而冷落。目前,在“国学热”背景之下,所以有人提出要拯救“吟诵”这门绝学。

与“吟诵”相比,“涵泳”显得很抽象,也很玄妙,似乎只能意会,难以言传,并且不具有可操作性。我们首先看上述所引工具书的用例:

①“凡有血气者莫不涵泳歌舞于神化之中”

②“诗字少意多,尤可涵泳”

③“熟读涵泳之”

④“熟绎上下文,涵泳以求其立言之指”

⑤“涵泳玩索”

上述这些用例表明:其一,“涵泳”与诵读显然不同;其二,“涵泳”当为一种心理状态或思维过程,即沉潜其中,反复玩味和推敲,以期获得个中之味。

其实,我们从上文所引朱自清先生的话中就可以明了所谓的“吟诵”与“涵泳”之别。朱先生的话有两层含义;上半句说的是“吟诵”;下半句说的就是“涵泳”。即,要清楚全篇的意义,不能靠“吟诵”,而只能由“涵泳”来解决,即通过思考来解决。

其次,我们从南宋理学大家陆九渊的一首著名《读书》诗中来体会“涵泳”。其诗云:

读书切戒在慌忙,涵泳工夫兴味长。未晓不妨权放过,切身须要急思量。

陆氏乃宋明两代“心学”的开山祖,可谓学识渊深。他的读书方法亦当有其“心学”理论根基,所以该诗也确为关于如何读书的实践和理论的结晶。陆氏所谓“涵泳读书法”,就是强调读书贵在“涵泳”,要有“涵泳功夫”。这个“涵泳功夫”就是读者静下心来,从容不迫,沉浸书中,潜心思考;反复体味,玩索揣摩;思考不得,暂且放过;思考既久,渐有所获,其味自见。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功夫的关键就在于“切身须要急思量”,即关键在于读者亲身“思量”。诚如明人高攀龙《就正录自序》所说:“第举吾幼所诵读者,切身体味之,而见矣。”

最后,我们看晚清重臣曾国藩在《谕纪泽》中所论读书的“涵泳”之法:

……汝读《四书》无甚心得,由不能“虚心涵泳,切己体察”。“朱子教人读书之法,此二语最为精当……。

“涵泳”二字,最不易识,余尝以意测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润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润花,过小则难透,过大则离披,适中则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过小则枯槁,过多则伤涝,适中则涵养而浡兴。

泳者,如鱼之游水,如人之濯足。程子谓鱼跃于渊,活泼泼地;庄子言濠梁观鱼,安知非乐?此鱼水之快乐。左太冲有“濯足万里流”之句,苏子瞻有“夜卧濯足”诗,有“浴罢”诗,亦人性乐水者之一快也。

善读书者,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则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

上述所引曾氏的“涵泳”读书法,可谓读书的上乘方法,按照这种方法读书之人,当然亦属于善读书之人。显然,这种方法也与“吟诵”有别。

曾氏认为读书“无甚心得”,其原因之一当归之于不能“涵泳”。如何“涵泳”?曾氏用通俗的比喻说出,说得似乎很玄妙。对于圣贤之书,“须视书如水”,他主张读者要先“涵”而后“泳”。“涵”,强调欣然接受,沉浸其中,享受滋润之乐。但也不能沉浸过浅或过深,要求“适中”方能取得“涵养而浡兴”之效。

“泳”,强调读者在享受圣贤之书沾溉的同时,也能获得读书的乐趣。同时,也能将圣贤之书读活,跳出书外,如“鱼跃于渊”。这种读活圣贤之书,读者获得乐趣和新知的读书效果,曾氏认为:“则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曾氏亦曾自撰联语云:“欹枕旧游来眼底,掩书余味在胸中。” 个中“余味”当属“涵泳”无疑矣!

[作者通联:河南固始县慈济高级中学语文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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