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乳洁白草原翠绿民歌大美

2015-05-26 05:13乌兰杰
艺术评鉴 2015年9期
关键词:长调民歌

戊寅年(1938)农历9月9日夜晚9时,我出生于科尔沁草原扎赉特旗南端的阿巴干西坡村。据说,母亲白天参加过祭天仪式后,晚间就生下了我。我家姓包(孛儿只斤氏),贵族血统,属于成吉思汗“黄金家族”。我的祖先是成吉思汗的长弟拙赤·合撒儿,蒙古历史上有名的神箭手。我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地位显赫。爷爷巴拉珠尔拥有大量土地和牧场。我是巴拉珠尔的长孙,活佛赐名扎木苏(加错),藏语意为大海。

阿巴干西坡村地处扎赉特旗最南端,濒临嫩江西岸仅十余华里。为水草丰美的天然牧场。蒙古人过着游牧生活,种植少量的黍米等农作物。光绪二十八年(1902),清朝推行“移民实边,借地养民”政策,阿巴干西坡村被划入放垦区。1905年,秦姓汉族人家迁入阿巴干西坡村,率先从事农业生产。后来又有张姓、何姓、孟姓汉族陆续迁入。阿巴干西坡村由蒙古村落变为蒙汉杂居村落。其人口迅速增加,从十几户扩展到三十余户。1910年,清朝政府设立镇东县,管理放垦区内事务,实行“蒙汉分治”政策。至此,阿巴干西坡村正式脱离扎赉特旗。经过几次变化,现属于吉林省镇赉县莫莫格蒙古族自治乡。

民国初年至20年代,汉族农民子弟被蒙古人同化,操一口流利的蒙古语,并和蒙古人家通婚。上世纪30年代末,阿巴干西坡村已发展为一百多户的大村落,人口结构也随之发生变化,汉族人口超过了蒙古族人口。蒙古人实现定居,从事农业生产,兼事畜牧业,过着半农半牧生活。

一、民歌——草原文化的纽带,音乐审美的底色

如果说我的家庭有什么特别之处,倒不在于贵族出身和拥有财富,而是另有一个特殊身份,那就是当地有名的长调民歌世家,传承着一份无形的丰厚遗产。我的洁吉嘎是当地有名的长调歌手。我的父亲、爷爷、奶奶和姑姑,都会演唱民歌,只是没有我母亲那样出名而已。

我感到自己是幸运的,从心智初开的婴儿时期始,便听着母亲哼唱的《摇篮曲》长大。

勒勒车呵车轮是宝贝,

犴达罕呵犄角是宝贝,

海青鸟呵翅膀是宝贝。

黑花雕弓弓弦是宝贝。

你的眼睛瞳仁是宝贝,

我的孩儿是娘的宝贝。

年龄稍大,跟母亲学儿歌《青蛙调》、《金龟子》。每当惊吓丢魂,头痛脑热,母亲便举行招魂仪式,演唱优美动听的《招魂曲》。科尔沁民歌的旋律,伴随着母亲洁白的乳汁,点点滴滴,流进我的血脉,融入我的灵魂深处。

对于我们这一代蒙古人说来,民歌——既是草原文化的纽带,又是音乐审美的底色。从孩提时代起,民歌为我的音乐审美意识涂抹上一层翠绿绿的草原底色。从此以后,无论哪个民族的美好音乐,只能丰富我的音乐审美,而绝不可能取而代之。我本能地认为,世上最美的音乐是蒙古族民歌,终生难忘的是母亲的歌声。

阿巴干西坡村的宗教仪式、婚礼仪式上,必须演唱相关的长调礼仪歌曲,这是祖先传下来的规矩,不能随意改变。我的母亲所唱的长调民歌,绝大部分是古老的礼仪歌曲——蒙古语称之为“图林·道”。诸如颂歌、赞歌、祝酒歌、训诫歌、宗教赞美诗、思乡曲、婚礼歌等。至少有20来首科尔沁长调歌曲,为别的歌手所不掌握,单靠我母亲传承下来的。

值得注意的是,我母亲演唱的长调民歌中几乎没有情歌,全部都是礼仪歌曲。显然,科尔沁蒙古人的生活中,宗教仪式和民俗仪式是最稳定的因素,往往相传数百年乃至上千年,不会发生根本变化。与此相关,大凡宗教仪式和民俗仪式上演唱的长调歌曲,因仪式本身而得到广泛应用和传播,辗转传承至今。反之,科尔沁蒙古人脱离游牧生活,改事农业生产以来,长调情歌便从人民生活中逐渐消失,被短调情歌所取而代之。由此可知,宗教仪式和民俗仪式,犹如一口黄金铸造的保险柜,形成保护长调礼仪歌曲的有效机制。

二、母亲口述长调往事

母亲讲述年轻时演唱长调的经历,我感到特别有趣。其中有几件小事,大都与蒙古人的民俗礼仪活动有关,至今记忆犹新,不妨说出来与大家共享。

(一)“黄豆菜发酸”的故事

阿巴干西坡村巴拉珠尔家族的日常生活中,经常演唱长调歌曲。例如,每当家里来访尊贵的客人——诸如札萨克官吏、活佛喇嘛、邻村牧主、亲戚朋友时,主人必须设宴隆重款待,不可些稍许怠慢。宴会开始时,必须演唱长调礼仪歌曲。我的母亲洁吉嘎,以及我的表嫂嘎日布,两人形成最佳组合。大凡向客人敬酒献歌,均由她们两人来承担。母亲的精彩演唱,为我们家族赢得不少荣誉。

然而,迎来送往的客人中,也有个别难伺候的人,喜欢挑理找茬,寻机滋事。据母亲说,有一位客人,每次来到家里做客,必定逗留整日,饮酒听歌,久久不肯离去。我的母亲则必须肃立在酒桌前,随时向他敬酒唱歌,苦不堪言。尤其在盛夏的日子里,由于逗留时间过长,竟然使黄豆菜发酸变质云。

(二)“客人发难”的故事

巴拉珠尔家里来访的客人中,有些人是长调歌手。他们的习惯是点歌欣赏,有些歌曲百听不厌,让我母亲反复演唱。歌声勾起用他们往日的回忆,或哭或笑,往往不能自拔。有时在歌声中昏然睡去,母亲便省略歌词,只唱开头和结尾。不料,客人突然惊醒,拍案而起。

“停下,停下!”客人立即叫停,母亲只好停止歌唱。

“请您吩咐。”

“你知道这首歌有几段歌词吗?”

“我知道。”

“你刚才唱了几段?”

“对不起,我只唱了开头和结尾。”

“你是欺负我不会唱歌吗?告诉你,别看我睡着了,哪怕你少唱一句,我都会知道。——这首歌是跟谁学的?你把他叫来,我要亲自问他,这首歌应该这样唱吗?”

母亲自知闯了大禍,羞愧得哭起来。

“孩子,我告诉你,这首歌应该这样唱。”客人的态度缓和下来,开始自己歌唱,并且为母亲讲解示范。老一辈歌手的教导,居然使母亲听得入神,受益匪浅云。

(三)“冻伤耳朵”的故事

每当进入秋季和冬季,当地蒙古人往往集中举办婚礼,民俗活动随之进入旺季。作为当地有名的歌手,我母亲和嘎日布不仅为本村人演唱礼仪歌曲,往往被外村邀请,婚礼仪式上担任主唱歌手。有时多家同时举办婚礼,竟然发生争抢母亲去担任主唱歌手的情况。有一年冬季,外村人凌晨赶着马车来迎接母亲。因为气候严寒,竟然冻伤了我母亲的耳朵。

三、长调民歌传承链条

蒙古族民歌的传播方式,主要有三种渠道:一是家族亲缘传承关系;二是师徒传授关系;三是社会民俗活动传播关系。一个地区传统民歌的最高成就,总是由少数杰出民间歌手所代表。通常情况下,杰出歌手又总是出身于某些著名的音乐世家。由此可知,家族亲緣传承关系,是民歌传播流布的基本渠道。我的故乡阿巴干西坡村的民歌传承情况,可以说明这个问题。

长调民歌——“四大家族”

清朝末年,扎赉特旗南部草原上,方圆不足百里的范围内,分布着四个蒙古村落:以阿巴干西坡村为中心,南边有达官屯,西边有明塔浩奇村,西南有赛利屯。上述四个村落中,生活着四户蒙古人家,都是本村的首富巴颜(牧主)。

阿巴干西坡村——巴拉珠尔家族;

达官屯—————色力布家族;

明塔浩奇村———乌力吉图家族;

赛利屯—————纳木斯莱家族。

“四大家族”的家庭成员,大都喜爱音乐,富有音乐才能。他们当中产生了许多杰出的长调歌手,掌握着大量民歌,以及其他形式的民间艺术,形成牢固的家族亲缘传承关系。

1.明塔浩齐村——长调礼仪歌曲传播中心

上世纪20年代以前,明塔浩齐村是“四大家族”中长调民歌演唱和传播的中心。我的姥姥索布达是明塔浩齐村的优秀歌手,我母亲的六叔巴拉岱,也是有名的长调歌手。每当在野外骑马放牧,刮风下雨时放声歌唱,长调民歌穿透风雨,声音传播数里云。母亲的嫂子龙棠,一位远近闻名的女长调歌手,娘家是赛利村的首富陈纳木斯莱。有意思的是,明塔浩齐村的路口,有一座孤立的茅草房,里面住着一位孤寡老人。据母亲说,他竟然是本村公认的长调师傅,几乎所有歌手都向他学习长调云。

我母亲的娘家属于军队编制,按照古老的风俗,该部落必须提前一天过年。除夕之夜为成吉思汗“黄金家族”戍边,确保主人安全过年。每到提前来临的年夜,乌力吉图家族成员便围坐在大屋子里,男女老少彻夜忙碌,准备过年的各种食品。是夜,族长和老人出席家宴,饮酒言欢,其乐融融。姑娘媳妇们垂手而立,轮就敬酒唱歌,长调礼仪歌曲响彻夜空,经久不息。族长和老人歇息之后,留下年轻的家族成员、少数佣人继续忙碌,开始演唱短调爱情民歌,随意谈笑,尽兴而止。

2.阿巴干西坡村——长调礼仪民歌传播的新中心

上世纪30年代以后,“四大家族”长调民歌中心,逐渐转移到阿巴干西坡村巴拉珠尔家族。例如,巴拉珠尔的弟媳希里丽玛、我的母亲洁吉嘎,两人是全村有名的长调歌手。我的表嫂嘎日布,本家伯母乌云其木格等人,也都是本村很不错的长调歌手。阿巴干西坡村的长调歌手阵容强大,曲目丰富,声名远播,成为当地长调民歌演唱和传播的中心。

3.长调民歌与婚姻联盟

按照蒙古族习俗,哲里木盟“嫩科尔沁十旗”范围内,凡是孛儿只斤姓氏出身的青年男女,无论贫富贵贱,相互不许通婚,遵守着古老的“族外婚”原则。例如,阿巴干西坡村的巴拉珠尔家族、达官屯的色力布家族,同为拙赤·合撒儿的后裔,都是贵族出身,不过五阜的本家。明塔浩奇村的乌力吉图家族,赛利屯的纳木斯莱家族,则是所谓“外来户”。前者姓姜,后者姓陈,都是平民出身。

这样的姓氏门第关系,为“四大家族”之间的通婚联姻,提供了便利条件。例如,我的母亲洁吉嘎,出生于明塔浩齐村,为乌力吉图的孙女。我的大姨乌丽察,则嫁到达官屯的色力布家族。明塔浩齐村和赛利村之间,也建立了稳固的联姻关系。我母亲的嫂子龙棠,出生于赛利村陈家,有名的长调歌手。母亲从龙棠舅妈那里学会不少长调民歌。从传统音乐方面来说,“四大家族”之间的婚姻联盟,有利于长调民歌的交流传播,形成扎赉特旗南部颇具特色的地域性民族音乐文化中心。

四、社会转型与长调礼仪歌曲

每当蒙古社会进入转型,传统音乐的传播便会受到强烈冲击。1578年,蒙古土默特部封建主俺答汗皈依藏传佛教,下令取缔萨满教,致使萨满教歌舞由盛而衰,最终走向消亡。1635年,林丹汗败亡,蒙古宫廷音乐散失,民间草根音乐地位提升,成为社会音乐生活的主流。1902年,清廷推行“移民实边,借地养民”政策,大肆放垦草原牧场,强迫蒙古人脱离游牧生活,致使长调民歌走向衰亡。

1931年,日本在内蒙古东部地区推行“土地奉上”政策,取消封建王公世袭制,造成礼仪长调歌曲大量散失。上世纪40年代以后,长调民歌“四大家族”发生变化。“四大家族”的年青一代大都在外地上学读书,很少有人长期生活在本村,向长辈学习继承长调民歌。至此,历史上形成的长调民歌家族亲缘传承链条,已经基本中断。

1947年,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内蒙古东部地区进行民主改革、土地改革运动。作为封建地主阶级,“四大家族”系数被清算斗争。作为古老的礼仪歌曲,被当做封建主义文化而遭到禁止。从此,作为长调民歌传承链条的“四大家族”,最终走向完结,退出了历史舞台。

解放战争时期,“四大家族”的子弟大都参加革命,从军从政,从事其他工作,很少有人从事文艺工作。唯有巴拉珠尔的长孙女斯琴塔日哈从事文艺工作,为内蒙古歌舞团著名舞蹈家。新中国成立后,巴拉珠尔的长孙乌兰杰(扎木苏),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1965年7月,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音乐理论西,成为一名音乐理论家。幸运的是,阿巴干西坡村的首席长调歌手——洁吉嘎(1912——2004)老人,健康长寿,享年92岁。老人长期居住在呼和浩特,和女儿斯琴塔日哈生活在一起。于是,老人将自己所掌握的长调民歌,系数传授给儿子乌兰杰。乌兰杰还从母亲那里了解到长调民歌“四大家族”的相关情况,并做了访谈记录。

五、民歌——通向人民的桥梁

1947年秋,我已经是9岁的男孩子,遇到了暴风骤雨般的土改运动。对于身边发生的许多事情,无法理解和接受,自然而然地站在本阶级的立场上。多亏我是一名本村的小歌手,找到了一条通向人民大众的桥梁。

(一)老额吉听歌落泪

阿巴干西坡村有一位老额吉,儿子参军驻扎在外地。有一天,老额吉派嫁人来找我,说是有要紧的事情,要求我马上到她家里去。我到她家后才知道,老额吉昨夜梦见了儿子,牵挂思念,伤心落泪。于是,让我给他演唱母亲思念儿子的民歌。对此,我既感到意外又有些兴奋。啊,竟然有大人邀请我唱歌,难道我真的和母亲一样,要成为一名歌手了吗?我用心演唱了《新耍儿》这支歌,老额吉静静地倾听着,终于流下了眼泪……呵,我的歌声打动老额吉的心,竟然让她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我歌声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这是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今天居然变成了现实!老额吉的泪水,犹如春天的及时雨,催发了埋在我内心深处的民

歌艺术幼芽,坚定了我长大后当民歌手的信心。

(二)“米汤”胡尔奇

1950年10月,抗美援朝战争期间,全国掀起支援前线的爱国运动,我们阿巴干西坡村也不例外。村里的农牧民为了支援前线,通宵挑灯夜战。炕上摆好桌子,男女老少围坐在一起,挑黄豆、拣玉米,将土块草根、干瘪豆子玉米剔除干净,留下颗粒饱满的黄豆玉米,装上麻袋上缴国家。

为了解除夜间劳动的困乏,调节气氛,人们便请我到场,为大家演唱民歌、表演说书、讲述民间故事。有一回,我表演说书十分卖力,大家听得也很投入。不免口干舌燥。于是,向身边的大娘低声说:“大娘,来一碗茶吧。没有茶,来一碗米汤也行!”逗得大家哄堂大笑。从此,我便有了一个绰号:“米汤”胡尔奇。我亲眼看到,我的歌声给大家带来快乐,鼓舞了人们的劳动热情,更加坚定了我当一名民间艺人的决心。

(三)朗读“本子书”

我的爷爷奶奶、父母都爱听“胡仁·乌力格尔”(蒙古语说书)。每年秋收过后,村里聘请胡尔奇,蒙古人夜间听说书,成为该村文化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解放以前,我的奶奶是本村头号书迷,由她来主持聘请胡尔奇的事情。解放以后,改由村党支部书记的父亲——年逾七十的“敖老板子”爷爷主持之。

敖老板子爷爷是本村有名的车把式,酷爱听说书。土改运动中,他把我爷爷收藏的图书——蒙古文翻译的《东辽》、《隋唐演义》、《三国演义》等“本子书”,全部接收,转移到他家,避免了焚毁散失的厄运。

我是敖老板子爷爷的“读书郎”,每晚到他家里为他朗读“本子书”。朗读结束后,他的儿媳妇早已熬好了羊肉粥,我陪着敖老板子爷爷吃夜宵。夜深人静,不便回家,我就睡在敖老板子身旁,第二天早晨吃过早点后,我才回到家里。如果我家里有事。连续几天不去为他朗读“本子书”,他就住着拐棍来到我家,亲自把我带走,我父母也无法拒绝老人。

(四)集体下跪请胡尔奇

有一年深秋,从外地来了一位有名望的说书艺人,名字叫海山,阿巴干西坡村有他的本家侄子,专程前来探望。敖老板子和海山稔熟,立即邀请他为本村蒙古人说书。海山则以年迈歇业多年为理由,婉言谢绝。听书迷玛纳出主意,让敖老板子爷爷出马,领着玛纳等几个书迷,亲自前往聘请,送礼厚礼。一天晚上吃过晚饭,我照例来到敖老板子爷爷家,准备朗读“本子书”。敖老板子说是今晚有事外出,不朗读“本子书”了。既然不朗读了,我打算回家。敖老板子爷爷却把我留下,跟着他一起去办事。

我跟随着敖老板子爷爷、玛纳叔叔一行,径直来到海山老人住处。敖老板子爷爷说明来意,玛纳叔叔代表本村蒙古人,向海山老人献礼。不料,海山竟然还是不答应,借故推脱。于是,发生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敖老板子爷爷突然大发雷霆,斥责我们不懂规矩,做手势示意让我们跪下。玛纳叔叔心领神会,立即跪倒在海山老人面前,我也赶紧跟着跪了下去。海山老人眼见此番情景,无可奈何,只好接受礼物,答应表演一出《隋唐演义》。

(五)假酒骗来一把四胡

敖老板子爷爷亲自出马,玛纳叔叔带头下跪后,总算亲成功聘请了海山胡尔奇。然而,又遇上了新的困难。海山胡尔奇本不打算说书,故没有携带自己的四胡。我们村只有几把高音四胡,偏偏没有说书用的低音四胡。有人提供信息说,我们村西南方十几华里的地方,有一个浩尔齐德村,那里有一位蒙古人,手里有一把低音四胡。不妨派人去借用他的四胡。据说,此人脾气有些古怪,从来不外借自己的四胡。于是,敖老板子爷爷把借四胡的重任,交给了村里有名的机灵鬼——吉儒木图。吉儒木图又找到阿其拉图、我和包洪福等三名少年,肩膀上挎着褡裢,向浩尔齐德村出发了。

我们来到了四胡主人家,吉儒木图说明来意,四胡主人立刻予以拒絕。吉儒木图颇费一番口舌,四胡主人依旧不松口。于是,吉儒木图连忙打开褡裢,拿出两瓶捆在一起的白酒,放到四胡主人的地柜上。四胡主人看到两瓶白酒,态度有所缓和。经过吉儒木图再三恳求,四胡主人终于勉强答应,拿出四胡交给了吉儒木图。且一再嘱咐不得损坏、用完立即归还等等。吉儒木图满口答应,向四胡主人告辞,走上回村的路。

吉儒木图安排我们在后面慢慢走,自己则背着四胡飞快地跑掉了,我们三人感到莫名其妙。后来,吉儒木图才告诉我们:他听说四胡主人喜欢喝酒,便找来两支空瓶子,里面装上白水冒充白酒,一旦遭到拒绝就拿出来。他的这一妙计果然凑效,顺利解决了借四胡的问题。我们问他;你用假酒骗得人家的四胡,将来怎么去还四胡呢?他回答说:咱们当天晚上就要开始说书,没有时间准备礼物,只好采取这样的特殊手段。但我们不能欺骗人家,捆绑在一起的两支酒瓶之间,夹着一封信,说明情况并表示道歉。吉儒木图在信中向主人保证:送回四胡的时候一定赠送两瓶上好白酒。

(六)第一个梦想:当一名胡尔奇

海山胡尔奇表演《隋唐演义》,住在敖老板子爷爷家,大约用了20天左右时间。由于夜间听说书,我朗读“本子书”的时间改在白天。海山胡尔奇白天休息,便和敖老板子爷爷一起听我朗读“本子书”。从此,我得到一项优厚待遇:白天朗读“本子书”,夜间免费听书,顺便烧水倒茶,伺候海山胡尔奇。我的记忆力特别好,海山老人晚上表演的《隋唐演义》段落,我几乎可以逐字逐句地背诵下来。

海山老人无意中发现我在偷偷模仿他,惟妙惟肖,声情并茂,既感到惊奇又非常高兴。他向敖老板子爷爷建议:你们村里蒙古人家多,应该培养自己的胡尔奇。并说我是一棵好苗子,应该重点培养。他甚至答应收徒,教我说书技艺,培养出一名得意的关门弟子云。果然,海山老人离开阿巴干西坡村后,敖老板子爷爷即着手张罗,找来一块枣木,还有一条车轴楸木,准备为我制作一把低音四胡。

呵,我真的就要拜海山胡尔奇为师,向他老人家学习说书技艺,将来成为像他那样的好胡尔奇了。是的,我距离实现自己的胡尔奇之梦,只差一步之遥了。

恰在此时,我的姐姐斯琴塔日哈寄来一封家书,让父亲把我送到乌兰浩特,她接我到张家口,供我读小学。第二年开春的时候,父亲真的把我送到乌兰浩特,我姐姐专程前来接我,送我进入内蒙古干部子弟小学读书。从此,我的胡尔奇梦想即宣告终结。命运把我推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我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总是留恋自己少年时代做过的胡尔奇美梦,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在阿巴干西坡村所经历的许多事情。敖老板子爷爷、海山胡尔奇两位老人的慈祥面孔,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六、内蒙古歌舞团——少年时代的精神乐园

1951年春天,我随同姐姐来到内蒙古自治区政府的暂驻地——张家口,进入内蒙古干部子弟学校读书。插班四年级,纯蒙古文授课。当时,我的姐姐19岁,是内蒙古歌舞团舞蹈队演员。我尚不满13岁。当时,内蒙古歌舞团成立刚刚5年,处在发展壮大时期。1952年初冬,内蒙古自治区政府从张家口迁往呼和浩特,我们学校也随同迁往呼和浩特。当时,我姐姐还没有结婚,让我寄住在她的同事凌霄大哥家。

对于酷爱艺术的我来说,内蒙古歌舞团是我少年时代的一座精神乐园。

首先,内蒙古歌舞团内设有一支六七个人组成的“民间艺人组”。1948年以来,内蒙古东部区的许多杰出民间艺人,如抄儿大师色拉西、四胡大师孙良、说书大师毛依罕、盲艺人铁钢、笛子高手萨仁格日勒、察哈尔四胡流派传人巴布道尔吉,以及东乌旗女中音长调歌唱家莫德格等人,均被先后请进内蒙古歌舞团,成为专业文艺工作者。

民间艺人组的大师们,除了参加本团演出之外,平时便集中在一起,练习民乐合奏、演唱民歌和好来宝,歌声琴声终日不绝于耳。每当我放学回家,便立刻跑到民间艺人组,站在角落里聆听艺人们的奏乐、唱歌。民间音乐大师们也都喜欢我。两年多时间内,我从民间艺人那里学会不少民歌、说书调和好来宝。另外,民间音乐大师们喝茶聊天,谈起当年漫游草原,走村串户,为民众演唱演奏的往事,生动有趣,无形中掌握了许多珍贵的历史资料。不久,著名男高音长调歌唱家哈扎布、女高音长调歌唱家宝音德力格尔,也先后调入内蒙古歌舞团,我非常喜欢他们演唱的长调民歌。因为我会唱不少家乡的民歌,他们也很喜欢我。

更为幸运的是,色拉西的孙子敖其尔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两人是好朋友。我经常跟着他到色拉西家玩,听色拉西爷爷演奏潮尔。色拉西十分喜欢我这个聪明伶俐的男孩子,耐心解答我所提出的一些问题,使我收益匪浅。我和敖其尔打算跟色拉西老人学习马头琴,将来参加内蒙古歌舞团。色拉西老人也愿意教我们。我们俩开始着手备料,打算让色拉西老人为我们制作一把潮尔琴。

如果说,阿巴干西坡村几年的民间音乐生活是涓涓溪流的话,那么与内蒙古歌舞团民间艺人组零距离接触,则让我领略到民间音乐的汪洋大海,开阔了我的眼界,增长了我的见识。从此,我知道怎样的人才算民间音乐大师?怎样的演唱演奏才叫做民族艺术高峰?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从民间艺人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回顾起来,我后来之所以走上音乐道路,应该说和家庭的熏陶,民间艺人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七、“千万不要学钢琴”——色拉西老人的临别赠言

1953年7月,我即将从内蒙古干部子弟学校毕业,制作抄儿琴的事情還没有着落,却迎来了人生道路上的一次巨大变化。事情是这样的:美利其格、包玉山两人是内蒙古歌舞团的音乐工作者,业务骨干。1952年秋,他们两人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学习。暑假期间回到呼和浩特,带来外边的许多信息。其中重要一条: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要全国招生,建议内蒙古文化局派学生参加考试。于是,内蒙古文化局从我们学校选拔了20多名小学生,带到内蒙古歌舞团进行考试,最后选出了两名女生、一名男生。我便是有幸被选中的那个男生。7月中旬,内蒙古文化局派遣薛炎大哥,带领我们三人前往天津,报考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后改名为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结果是我一人被录取,两名女生被淘汰,甚感遗憾。

当我接到录取通知书时,同学们为我感到高兴,向我表示祝贺。然而,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离开故乡阿巴干西坡村时,因留恋胡尔奇美梦,曾经内心纠结,感到彷徨悲伤。两年以后,离开呼和浩特之际,因留恋内蒙古歌舞团民间艺人组的各位大师,留恋难舍的蒙古音乐,同样感到彷徨悲伤。

临行前,色拉西老阿爸把我叫到他家里喝茶,算是为我饯行。他特意嘱咐我说:“你到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学习,这是好事。但千万不要学钢琴。”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望着他。他解释说:“钢琴那个黑家伙,一台有好几百斤重,牛车拉不动,马车装不了,骑马走路更不行,怎么能走村串户,为老百姓演出呢?”我觉得色拉西阿爸说的很有道理,便问他:“您说我学什么乐器好呢?”老人家不假思索地说:“既然那边没有四胡、马头琴,那就学小提琴吧,携带方便,骑马走路都能行。手风琴也不错,挎在肩膀上没有问题。”后来,我果然听从色拉西老人的劝告,选择小提琴当主科乐器。

八、审美冲撞——内心痛苦

1953年秋,我考取了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后改称附中),来到天津市大王庄十一径路的一座黄色洋式小楼,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我是考入少年班的第一个蒙古族学生,学校对我倍加关心照顾,同学们对我也格外热情。由于在呼和浩特度过两年的城市生活,我很快适应了新的学校生活,没有遇到太大困难。

然而,物质生活方面的适应比较容易做到,精神生活方面的适应则困难得多。我见过动物园铁栏杆后面的小棕熊,目光呆滞,神色焦虑,不停地来回走动,既有所求,又不知其何所求。对此,我倒是有些亲身体会。经过一段时间的专业学习后,我开始感到,我对西洋音乐教材十分陌生,跟我过去所熟悉和喜爱的蒙古音乐完全不同。非但听着很不顺耳,甚至感到很别扭,引不起一点兴趣。我开始怀念自己熟悉的蒙古民歌、说唱和好来宝。有时梦里听见民间艺人组的长辈们在合奏,醒来后感到格外惆怅。于是,每逢星期天休息时,我变独自到公园里,找到僻静之处,放声高唱自己喜欢的民歌。手里拿着一支木棍,一边敲击节奏,一边练习说书唱段和好来宝。由于长时间不说母语、没有机会面对听众说唱,原来所熟悉的唱段变得陌生起来。对我产生了巨大的精神压力。

东德的德累斯顿交响乐团访华,专程来到中央音乐学院大礼堂演出。少年班学生全体前往听音乐会。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现场聆听国外交响乐团演奏。当乐队全奏刹那间发出强烈音响时,我的耳朵被刺痛,头脑胀得几乎爆裂。我无法忍受如此强烈的声浪冲击,又不能中途退场。情急之下,心中默唱一支蒙古民歌,按照民歌节奏晃身体,以此转移注意力,抵抗外来声音的冲击。突然,身后有人轻轻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来看,一位老师悄悄对我说:“同学,你的节奏不对,是3∕4拍子!”原来,他以为我是在跟随着台上演奏的乐曲打节奏哩!

1956年,我的父母搬到了呼和浩特,跟随姐姐和姐夫一起生活。于是,我有充足的时间,挖掘我母亲肚子里的民歌。至于民间艺人组里的色拉西、孙良、铁钢等各位大师,以及哈扎布、宝音德力格尔等长调大师,更是我访谈的重要对象。自此,我在呼和浩特的采风和调查,一发而不可收,从来没有中断过。回顾自己一年的学习,如果没有采集到几首新的民歌,便觉得心里不塌实,过得没有多大意义。

九、左臂骨折,精神崩溃

从专业角度来说,我的手指条件并不好,学习小提琴遇到了很大困难。由于诸多不顺利,我开始失眠了。初冬的某天早晨,起床铃猛然响起。集体宿舍里的同学们急忙起床,洗漱后到操场集合,做广播体操。我住的是双层床的上铺,朦胧中仿佛回到小学时代的大通铺,低头摸鞋子,几次都摸不着。更深地低头去摸,不慎失去重心,从双层床上栽下来,摔断了左臂。

骨伤治好了,却留下了后遗症,我不能继续学小提琴了。我的失眠症加剧,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其实,我在心里上所受到的挫伤,恐怕远远胜过骨折本身。于是,我只好请病假,回到呼和浩特家里治病休养。休假半年期间,我几乎天天都和色拉西等民间音乐大师在一起,听他们的独奏和民乐合奏。哈扎布、莫德格、宝音德力格尔等长调大师的歌唱,更使我深深着迷。

呵,我又回到了民间音乐大师身边,重新听到了日夜渴望的民间音乐。我在呼和浩特养病期间,其实根本没有服药,完全依靠蒙古音乐的神奇魔力,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健康。现在才明白,我患的是心理疾病,所谓音乐治疗方法发挥了奇效!

如果我不是生长在长调民歌世家,没有成为一名农村小歌手,没有机会接触到内蒙古歌舞团的民间音乐大师,而是都市里长大的普通少年,大概不会因为学习西洋音乐而导致剧烈的音乐审美冲突。是的,音乐能治病,音乐也能致病,这是我亲身实践中得出的结论。

十、立志定向:《蒙古族音乐史》、《蒙古族民歌概论》

1958年,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搬迁到北京。1959年秋,我考取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主修民族民间音乐。少年时代的青春期已经度过,摆脱了审美冲突、学业彷徨、感情迷茫,终于进入了稳定发展的新时期。

我在学习西洋音乐史、中国古代音乐史、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的过程中,产生这样一个想法:我们蒙古族音乐那样丰富,有那么多杰出的音乐大师,为什么就没有一部《蒙古族音乐史》呢?学习中国民歌课、音乐作品分析课的过程中,我又产生了另一个想法:我們蒙古族的长调民歌、短调民歌,比起国内各个兄弟民族的民歌来,一点都不逊色,甚至更加完美和成熟。蒙古族民歌和俄罗斯民歌、其他西方国家的民歌相比,更是小巫见大巫,不在同一档次上,简直无从比较。既然如此,为什么至今没有一部《蒙古族民歌概论》呢?

因民族音乐无比丰富而产生的自豪感,因民族音乐理论极其薄弱而产生的耻辱感,两种情感奇妙地纠结在一起,捶击着我的心灵。于是,我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撰写出《蒙古族音乐史》、《蒙古族民歌概论》两部著作,填补蒙古族音乐理论方面的两项空白。自从立下志愿、确定方向以后,我的内心终于平静下来,再也没有产生丝毫动摇和彷徨。

十一、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北京也能采集民歌

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千真万确。我在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读书期间,对于蒙古族传统音乐的兴趣越来越浓厚,积累的资料越多,产生更多新的线索和问题。记得有一年从天津回呼和浩特,换车时在北京逗留一天,住在内蒙古驻京办事处。偶然发现墙壁上挂着笔记本和铅笔。随意翻开一看,原来笔记本的主人是蒙古族著名诗人纳·赛音朝克图。第一页上赫然写着:“尊敬的各位朋友,请将您所知道的蒙古族谚语写在笔记本上,谢谢!”果然,笔记本里写满了谚语,有的我知道的谚语,更多谚语则是我所不知道的。我由此受到启发,何不想办法在北京搜集蒙古族民歌呢?何况,我所掌握的民歌,许多都是从呼和浩特搜集到的。

北京雍和宫的喇嘛蒙医非常有名,常年有许多来自内蒙古各地的蒙古族病人,下榻在“蒙藏旅社”求医问药,治疗疾病。我想,住在“蒙藏旅社”的病友中,必定绘有民间歌手,何不到那里去了解一下情况呢?于是,某一星期天上午,我买了一瓶烧酒、几两红茶,径直来到“蒙藏旅社”。自我介绍后即说明来意,沏上红茶,打开酒瓶,与病友攀谈起来。果然不出所料,病友们立刻介绍了一位来自乌兰察布盟的女歌手。我立即开始采访,向她搜集民歌,记录了几首乌拉特民歌。从此,我便成为“蒙藏旅社”的常客,经常到那里去搜集民歌,收获不小。

爱是教不会的,爱却可以教会一切。

围墙内的校园生活,远远不能满足我对蒙古族民间音乐的渴求。这个强烈愿望的促使下,早在上世纪60年代初,我便想出了城市采风的奇招,且身体力行,收到实效。当时来讲,恐怕也算是一项创举吧。

十二、故乡——民歌——爱情

1963年暑假,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从北京奔赴故乡——扎赉特旗搜集民歌。

当时,我的姐姐寄来了60元钱,支持我回乡采风。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对于一个普通工薪家庭来说,60元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1964年,我仍然决定再次奔赴扎赉特旗搜集民歌。因为,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去的村落,以及得到确切信息而尚未采访的歌手,等待我的再次到来。

我写好一封家书,把自己再次回乡采风的想法告诉姐姐。当时,姐姐和姐夫家里有一个4岁的女儿,赡养着父母双亲,一位孤寡年迈的伯父,还负担着我们四个弟弟妹妹的学费,负担实在是太重了。我不忍心提出再次回乡采风的要求,但扎赉特旗的诱惑最终占了上风,我还是迎着头皮发走了家书。等待回音的那几天,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姐姐可能不同意我再次回乡采风。姐姐的回信非常简短,大意是说,既然你觉得有必要再次回乡采风,姐姐支持你。如你信中所说,家里确有困难,但可以克服,不必多虑。不久,姐姐同去年一样,寄来了60元钱。我在姐姐、姐夫的支持下,实现了第二次回乡采风的愿望。为了节省时间,我把两次回乡采风的故事,放在一起讲述。

(一)搭乘运尸体的拖拉机

我到达扎赉特旗的当天,即办妥采访批准手续,准备前往北部的胡尔勒乡采风。然而,天公不作美,遇上阴雨天气。天气放晴了,但北部八乡不通汽车,只能搭乘顺路的汽车或马车。旗文化局的包玉良局长告诉我:今天有一辆拖拉机要返回胡尔勒乡,答应让你乘坐,只怕你自己不愿意。原来,拖拉机运送一位难产的妇女,住进旗医院抢救,结果不幸死亡,拖拉机将尸体运回胡尔勒乡。经过一番考虑,我决定搭乘拖拉机前往胡尔勒。因为,暑假日子有限,开学前必须赶回学校,不允许在旗所在地耽搁太久。我们是唯物论者,不信鬼神。顾不了许多,毅然坐上拖拉机,顺利到达采访目的地——胡尔勒乡。

(二)胡尔勒乡两位难忘的歌手

胡尔勒乡是扎赉特旗北部的重要牧业基地,蒙古族人口最为集中,民歌流传较为普遍,民间歌手也相对较多。采风期间遇到两位优秀歌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1.格日勒——杰出的长调女歌手

格日勒(1930——2007),蒙古族,女。时任胡尔勒乡妇联主任。母亲是科尔沁右翼前旗著名的长调歌手。从小聆听母亲演唱,学会不少古老的长调民歌。七八岁时即跟随母亲参加婚礼仪式,为了减轻母亲的劳累,站在炕沿上帮助母亲唱歌。其代表曲目有:《巴彥查干草原》、《查干陶海故乡》、《好一匹烈性的小红马》、《阿仑湖畔的芦苇》、《小跑善颠的银合马》等。嗓音甜美圆润,气息通畅,风格醇正,为扎赉特旗北部著名长调歌手。

2.道尔吉——严重结巴的男歌手

道尔吉是一位中年男子,身材高大,面色黝黑,且患有严重结巴,说话非常吃力。然而,当他开口唱歌时,竟然判若两人,口吃伶俐,吐词清晰,声情并茂,全然看不出是结巴症患者。此后,我所采访的歌手中,再也没有遇到道尔吉这样的奇人。

(三)高林·好斯台——三位杰出的女歌手

包宝柱是我的本家叔叔,参军打仗,复员后分配到胡尔勒乡任供销社主任,家住高林·好斯台村。我的正式采风活动,即是从这里开始的。当时,包宝柱的母亲——我的本家奶奶尚健在。我便下榻在她家里。由于本家叔叔和奶奶的帮助,采风工作颇为顺利。第二天中午,奶奶在家里设便宴,将该村几位优秀歌手请来,专门为我演唱当地民歌。

扎赉特旗北部的长调民歌,往往通过家族亲缘关系来传承和传播。高林·好斯台村即是一个典型村落。呼陶克图老额吉年逾七十,与我本家奶奶相仿,为本村德高望重的长调歌手。盲人萨拉吉德玛是她的女儿,年逾五十,也是有名的长调歌手,形成母女歌手组合。盖兰额吉则是从外村嫁到本村的,寡居多年,同样是一名优秀的长调歌手。且嗓音明亮高亢,音域宽广,为扎赉特旗北部地区所罕见。

当地歌手的演唱习俗是集体歌唱,很少单独歌唱。无论在民俗仪式上演唱礼仪歌曲,还是到野外劳动时演唱爱情歌曲,都是集体歌唱。她们为我演唱长调民歌,先由呼陶克图老额吉起头领唱,其他歌手随后加入。声音和谐,换气一致,“诺古拉”、甩腔和滑音,整齐划一,风格高度统一,宛如一人在歌唱,令我深感钦佩!

1.《阿尔达克·沉白之歌》——萨拉吉德玛的独家曲目

高林·好斯台村采风中,最大收获是采集到一首古老民歌:《阿尔达克·沉白之歌》。为窝阔台时期的武士思乡曲,产生于蒙古军攻打金国的战争时期。上世纪30年代,《丙寅》(蒙文)杂志上曾刊登此歌的另一变体:《阿莱钦柏之歌》,没有记录曲调,只有歌词。被纳入《蒙古族文学史》,曾引起我的重视。我终于亲自搜集到了这首民歌,且词曲俱全,形态更为古老,岂不快哉!

萨拉吉德玛额吉是盲人,结婚生子,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如果不是事先得知,根本看不出她是盲人。操持家务,烧火做饭,缝制衣服,无所不能。我亲眼看见她挤牛奶。其熟练程度并不亚于普通妇女。唯一不同之处,便是用两条腿夹住奶桶,防止碰翻奶桶洒了牛奶,我暗暗佩服她的聪明才智。

2.《海清拿天鹅》——元代琵琶曲新解

我曾连续采访盖兰额吉多次,她不仅擅长长调民歌,短调民歌唱得也很精彩。演唱叙事民歌《阿丽玛》时,唱到兴浓之时,竟然下地表演起歌中的人物来。我在记录民歌时,她的弟弟孟克吉尔格拉恰好从外地赶来。原来,孟克吉尔格拉也是一位民歌手。为我演唱了一首《海清拿天鹅》。听辨其旋律和调式,与元代琵琶曲《海清拿天鹅》何其相似乃尔!于是,我茅塞顿开,原来《海清拿天鹅》这一体裁,蒙古族自古有之,从元代到如今,一直未曾中断。一曲听罢,贯通今古,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四)前进大队——挤奶员们的笑声

扎赉特旗胡尔勒乡前进大队,全旗三个纯牧业大队之首。同时,那里还是有名的长调民歌之乡,生活着几位老歌手。我的第一次采风,就是从前进大队开始的。我从胡尔勒乡步行抵达前进大队,时间是中午时分。烈日炙烤下暴晒下,我走得满流浃背,饥渴难耐。我发现前面高坡上搭建了一座简易蒙古包——套卜,猜到是牧业挤奶站,便径直走了进去。

塔宾泰——20多岁的青年人接待了我,他是挤奶站的会计。不久,希尔巴拉老汉来到挤奶站,他是该站的站长。我把单位介绍信、扎赉特旗文化局的接待函,一并递给了他。看来,对于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希尔巴拉老汉既觉得新奇,又感到高兴。他让挤奶员姑娘们立即准备午餐,为我接风洗尘。

希尔巴拉老汉和我入席进餐,塔宾泰会计陪坐。七八个挤奶员姑娘挤坐在蒙古包的东侧,一言不发,静静地倾听我们谈话。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挤奶员姑娘们几乎同时笑了起来。笑声由小转大,由弱而强,达到不可遏制的地步。希尔巴拉老汉、我和塔宾泰,全都惊呆了。我尤其感到尴尬,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或者衣冠不整、头发上粘着什么东西?暗中查看了全身上下,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放肆!——统统给我滚出去!”希尔巴拉拍案大吼,我们被他的雷霆之怒震慑住了,屋内变得鸦雀无声。挤奶员姑娘们悄悄起身,低着头鱼贯而出,离开了简易蒙古包。希尔巴拉老汉向我表示道歉,他说“小地方”的孩子没有见过世面,不懂礼貌,请我原谅云。我的采访即从这样尴尬的场面开始。几十年过去了,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姑娘们为何发出那般响亮的笑声?

1.“原来是你!”——妇联主任WXY

前进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满贵接待了我。他不无遗憾地表示:明天开始秋季打草,为牲畜准备过冬饲料,大队干部、青壮劳力,全部投入打草,没有时间陪伴我。我心里感到焦虑,满贵解释说:党支部开会决定,留下大队妇联主任——WXY,全程陪同我,帮助召集民歌手,带领我到各位歌手家进行采访。不久,妇联主任WXY来到大队部。

“啊,原来是你!”我险些叫出声来。原来,我们已经见过面。挤奶站放声大笑的姑娘中,就有這位年轻的妇联主任。面孔黝黑,眼睛格外明亮,笑声尤其响亮,给我留下深刻印象。WXY见到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满贵书记当面向她宣布党支部的决定,并布置了具体任务。从此, WXY每天早晨挤完牛奶,便立即前来见我。商量决定采访计划后,随即开始行动。我发现WXY身上穿着挤奶的劳动服,略带牛奶和青草的芬芳。显然,为了不影响我的工作,没有来得及换衣服就跑来了。

WXY和我配合得很好,她自己居然也是民歌手,会唱不少短调民歌,经常向被采访的老民歌手提醒歌名,还跟着歌手一起演唱,显得十分出色。按照当地人的风俗,老年人和年轻人谈话,往往询问家庭情况。诸如,家住何方,父母是谁,年龄多大,是否结婚等,我都要一一如实回答。WXY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几乎了解了我的所有情况。

2.难忘的早晨——爱情的萌动

有一天早晨, WXY照例来见我,使我眼前一亮:啊,她脱掉了平日的劳动服,全身上下换上了新衣裳,打扮得很漂亮,看起来格外醒目。WXY发现我在关注她,脸上露出羞涩的表情,低头不语,显得更加楚楚动人。从那天起,我和WXY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说实话,我通过几天来的朝夕相处,对她产生好感,甚至多少有些爱上了她。显然,她看出了我的内心想法。难道,她今天的梳妆打扮,莫非是在回应我的爱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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