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杰

2015-05-28 12:36剑书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3期
关键词:茅草屋黑马外公

剑书

剑 书 广西凤山县人。曾获《广西文学》“金嗓子”文学奖最具潜力新人奖。鲁迅文学院第一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广西作协重点文学创作扶持项目签约作家。

桂西北的壮族,称呼大姨并不是叫“大姨”,而是叫“巴”。加上长子的名字,我称呼大姨就得叫“巴杰”。就像姨夫一样,我并不叫他“姨夫”,而是叫爷杰。

巴杰的母亲,我的外婆,早在巴杰五六岁时死于一场大病。巴杰的父亲,我的外公,吞食观音土死于一九六三年的大饥荒。

时至今日,关于外公外婆,我只能从母亲的讲述在想象里勾勒他们的模样。母亲给我讲外公外婆的故事时,称呼外公为“爹”,称呼外婆成“乜”,爹和乜不是外公外婆留给我的名字,他们在我的血脉来龙里有姓无名。

外公外婆来了人间一遭,生前的一切,在母亲的讲述里显得零碎、凌乱、模糊。他们的尸骨,埋葬在荒山野地,当拂过林梢的风吹乱墓地上的茅草,我在遥远的时光一端想到,那随处可见的茅草就仿如外公外婆的一生,低贱、卑微。他们活着的时候只和草木争光,只和鸟兽同饮一口井水,只和旁舍邻居同望一方天宇,与世无争,籍籍无名。哪怕是死去,也不会惊起高原下起一场瓢泼大雨,飘起一阵雪花祭奠他们的亡灵。

捂着心头伤痛的日子,巴杰和母亲接过外公留下的铁犁,牵着外公养大的黄牛一次次走向高原的玉米地。扛铁犁的是巴杰,牵牛的是母亲。扶犁的是巴杰,跟在身后肩挎竹篮撒种的是母亲。

那头黄牛脾气暴躁,并不因为巴杰和母亲经历了丧父丧母之痛而垂悯于她们变得乖巧听话。最初的一次,牛轭刚套到黄牛的脖子上,黄牛一甩脖子,巴杰一个趔趄人仰马翻摔倒在地,母亲赶紧拉住牛绳,黄牛四蹄踢踏,母亲后仰以全身之力拖住黄牛,结果却被黄牛拖着跌跌撞撞而去,湿滑的黄泥地被母亲的双脚蹬出了两行深深的泥印。

田头地角的乡亲们抬起耕作的腰身,扶住锄头转身张望。他们看到巴杰爬地而起,折断一根树枝狂奔追赶。逮到了黄牛,巴杰手中的树枝裹挟着尖利的寒风甩到黄牛的身上、头上。黄牛哞叫声声,声声在山谷里回荡,密林里的鸟雀扑腾着翅膀纷纷逃离窝巢树梢。

黄牛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钻心入骨的疼痛证实了外公的遗孤并不是可欺的弱女子,暴戾的野性收敛了不少。等到黄牛重新驾轭拉犁缓缓向前,巴杰和母亲在破涕为笑里看到未来日子隐隐约约的希望在前头招引着她们。

对于巴杰和母亲来说,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自己养活自己更大的事了,外公吞食观音土沦为腹胀如鼓的饿死鬼的惨痛记忆真切地告诉她们,她们将要面对的死敌,不是父母双亡,不是举目无亲,而是迎面撞来的饥饿。

尽管巴杰和母亲把高原的玉米地伺候得里外周全,但是秋后的收成却一再让她们黯然神伤。高原上的气候阴晴不定,若是遇到雨水丰沛的夏季,对于山地来说却是一场灾难,爆发的山洪会冲走泥沙,甚至连玉米株也会被连根拔走。

和早先暴躁的黄牛一样,高原的洪水也没有垂悯于巴杰和母亲。当她们仰望乌云密布山雨欲来的天空祈祷云破天开时,她们往往等到的是滂沱大雨倾盆而下,越是祈望赶快风停雨歇,那雨就硬是下得紧。

在外公死去之后的几个年头里,巴杰和母亲屡屡遭遇如此困境。即使是侥幸躲过高原常有的这种雨季,丰收的年成也让她们在青黄不接的六七月份断了粮。

两个还未成年的女子,单凭那点微薄的力气,怎么可能耕种下足可饱食一年的玉米呢?

高山上的乡亲们日子过得并不富足。他们每一家少则有两三个孩子,多的呢,则上七八个,那么多张嘴巴要吃饭,即使是再怎么节俭也常是饥肠辘辘。但在每年的粮荒时节,乡亲们还是抠出一些米粮接济巴杰和母亲。

巴杰和母亲把这些粮食装在瓦罐里,每天只舀出一小勺煮成稀粥胡乱填饱肚子。

那稀粥,搅拌起来只见汤水横流,其间翻滚着稀疏的米粒,舀在碗里端起来,可以倒影蓝天白云,更可以当做镜子来照。我不知道,巴杰和母亲有没有对着米汤端详过自己的样子,此时,回溯遥远的时光,我清晰地看到巴杰和母亲把头埋在饭碗里,蓬乱的头发沾到米汤上,巴杰和母亲丝毫不管这些,她们的眼睛盯的不是碗里,而是锅里。她们在计算,接下来该可以再打多少碗玉米粥。

没有多少碗玉米粥可以让巴杰和母亲舀。她们把稀粥喝得噜噜响,不过眨眼工夫,锅头就见了底。巴杰是大姐,是一家之主,没有选择,外公一脚把自己蹬到了泥土之下,也一脚把巴杰抬到了当家做主的椅凳上。巴杰对母亲说,每餐,她们只能喝两碗稀粥,再多一点都不行。再多一点,要不了多久,她们连米汤都喝不上了。

母亲在一个风破屋顶茅草的凌晨从梦里醒来嗷嗷大哭。巴杰惊醒翻身坐起对母亲说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母亲没有回答巴杰的话,她把头埋进被窝里,可是单薄破洞的被窝却掩不住母亲的哭声。那哭声就像是倔强的野草,再坚硬的地面也能破土而出。

巴杰说,你是不是梦到爸了?爸是不是带你去赶街吃糍粑了?任由巴杰怎么问,怎么安慰母亲,母亲都是一言不发哭泣不止。巴杰发了火,拍打床板说,你再哭,再哭我明早就嫁人,看你还哭不哭!

母亲很快停下了豪哭,低声啜泣。她知道巴杰嫁了人那结果意味着什么。母亲对巴杰说,她太饿了,梦里抓起饭碗猛猛地刨食,可是越吃越饿,等她又舀了一碗饭,那饭碗却跌在地上碎了,米粒撒了一地。

巴杰什么话都不说,下了床掀开瓦罐,准备破例在黎明时分煮饭给母亲吃。巴杰的手还没伸到瓦罐里,母亲就在床上低低地说,别舀了,昨晚睡觉前我看过了,米,一勺都没有了。巴杰不信母亲的话,结果米勺除了在罐底碰撞出咣啷咣啷的声音,什么也舀不到。

巴杰什么话都不说,在破晓时分肩挎米袋出了门。沙沙山雨高歌而下,高山之上的天空破出晨曦的隐隐亮光。巴杰借着记忆踉踉跄跄地走在黄泥小路上。摔了几跤后,在晨光微露时消失在高原的小路尽头。她没有选择在寨子里讨饭,而是翻过几道山梁,进入了别的村庄。夜色降临,当巴杰出现在望眼欲穿的母亲面前时,巴杰粘了血迹的黑麻麻的双脚让她惊叫出声,而巴杰肩上满满的一袋大米却让她大喜过望。

那可是一袋满满的大米啊!

那个叫桃花寨的人家,不是拿出玉米头接济巴杰,而是拿出白花花的大米一碗碗,一勺勺的装到巴杰的米袋里,待到米袋装不下,那个寨子的人家还煮了香喷喷的一锅大米,炒了一盘鸡蛋招待巴杰。

这可是接待贵客才有的礼遇啊!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外公在世时,也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用一锅温热的玉米头干饭让一个饿得跌坐在地的桃花寨老人恢复了元气。这个老人进山寻找丢失的马匹已经有两天两夜,在这两天两夜里,他一粒米都没有下肚。而这个老人是桃花寨族间辈分最高的长者,他的德行儿孙口口相传,影响了整个族人。

外公已是溘然长逝,投桃报李,巴杰进入桃花寨得以满载而归,这是逝者的恩泽惠泽了生者,这是外公可抵万金的遗产,这是巴杰和母亲苦难中的福祉。

几年以后,几尺廉价的布匹,两床印着鸳鸯图案的被褥,几双花布鞋,一个在前头引路的媒人,两三个迎亲的男方家人,在破晓时分打破了外公家长久的沉寂。

尽管这些嫁妆是这样的寒碜,但它却在十四岁的母亲的眼里跳出了几丝亮色。这是母亲从来就没有见过的布料,这是母亲从来就没有盖过的被子。抚摩着这些还算柔滑的布料被子,在母亲眼眸里一闪而过的亮光里,未知的将来翻山越岭提早进入母亲的心胸,让她心生隐隐的喜悦而又慌乱、迷茫。

出嫁的前夜,巴杰和母亲对坐在煤油灯下,扑闪的灯苗映照在她们的脸上,母亲的一行行泪水无声流下。她不知道,自己出嫁了以后巴杰一个人该怎么办。不知道,当狂风再次吹临屋顶,茅草飘飞,雨灌草屋中,还能有谁能让巴杰紧紧抱住壮胆撑到天亮。不知道,当巴杰把黄牛牵到草木丰盛的山头,还能有谁影子一般跟在她身后,一起打野菜摸螃蟹捉蜻蜓,得到别人早就惯常的快乐。不知道,当逢年过节时,谁又会和她一起炒了飘着几点油星的青菜,燃烛上香给死去的外公外婆供上没有肉味的祭品,把农家的节日寡淡地过下去。

巴杰没有哭。她说,你能嫁,我也能嫁。只不过现在是你先嫁,我后嫁。

她告诉母亲,桃花寨的一户人家曾跟她说,做我们寨的媳妇好不?到了我们桃花寨,天天吃白米饭!

母亲却认为巴杰骗了她。要不是骗,为什么巴杰去桃花寨讨饭回来时不告诉这个事情,而是到了现在才说呢?

巴杰说,我没骗你,那时你还小,如果我从桃花寨一回来就告诉你他们要讨我做媳妇,那你怎么办,你去哪里找饭吃,谁陪你把日子过下去?

现在好了,你嫁了,我就可以告诉桃花寨的人,我也可以嫁过去了。

那个对你有意的人家也许早就娶到媳妇了,谁愿意等你一等几年啊!母亲忧心忡忡。

巴杰说,桃花寨的男人又不止那一家人才有。

那一晚两姐妹的谈话疑点重重,但是没容母亲想明白,公鸡刚叫头遍,迎亲的人就来到了外公家。一番人声嘈杂之后,外公家人去楼空。而那空空的茅草屋里,母亲的说话声和发肤衣物的味道仍然在冷却下来的空气里忽上忽下。

巴杰跑出门来,叫着母亲的乳名一路追赶过去,刚爬上山头的母亲回过头来,清冷的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姐……

母亲的话在打战的嗓音中细弱无力。巴杰顿足站立,看着母亲越去越远,山路如蛇,蛇身扭动,头缠花布巾的母亲消失在巴杰越追越紧的目光中。

巴杰这一站,就站到了太阳直冲冲跳上山头。阳光粗暴地打到巴杰的脸上,巴杰脸颊上的泪水很快干涸消遁,又很快卷土重来。

站到两脚酸疼,预计母亲已经走下高山,巴杰形单影只地回到了家中。此时人去楼空的屋子越发显得空荡,巴杰没有钻到被窝里抱着一身感伤凄清蒙头大睡,而是操了锄头走向早先看好的荒地。她一锄一锄地挖,把锄头抡成上下舞动的扇面,似乎是她有一身如泉水般涌动的力气,似乎是这么一挖,她就把一个人的日子仿如从前一样过下去。

恍惚迷幻中,巴杰感觉母亲依然在她的身边,只不过现在的母亲化成了似有还无的影子或站或立在田头地角。而当巴杰仿佛如梦初醒后,山路林间响起的路人谈笑声,她三番五次都误以为是母亲的声音。

巴杰的心头一紧一缩,像是有根绳子将她的心勒住,又像是有块石头将她的心口击疼。荒地挖出的泥巴一块连一块,泥巴之上,久不久蹦出一两只蟋蟀,一两只地鼠,一两窝蚂蚁,这些虫豸慌不择路,直冲巴杰的脚下奔突而来,吓得她失声惊叫,锄把从手上脱落打到膝盖上,巴杰抱住膝盖妈呀妈呀喊痛。不远处,外公的坟头上,郁郁葱葱的野草正摇摆着身子,草尖上,一只不到拳头大小的黑鸟高叫了一声扇动翅膀飞向高空,那突兀直插云空的叫声像是外公隐秘的暗语,告诉巴杰她一个人的日子,就在这一天的泪水和疼痛中开始了。

高原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盘根老树一样长满凝结着时光重量的暗绿青苔。当夜晚的暮色星光降临高原,偶尔走过房角的村里人会看到巴杰的茅草屋透射出煤油灯的几缕辉光,辉光之下的巴杰大多一个人蓬头垢面坐在火灶旁,锅里煮的,也大多是喂猪的猪潲。这些猪潲全是巴杰光着脚从山上采来的。她在高原上走山过坳,光着脚板踩过草地沙石地,光着脚板踩过鸟兽聒噪的黎明,踩过牛马归圈的黄昏,踩过万道晨光,踩过星月清辉,直把两双脚板走得老茧早生,皮质坚硬如牛皮。

巴杰的日子再怎么艰难也好,也还不至于一双鞋子穿都没有。每当巴杰吧嗒吧嗒光着脚板走在寨子里头,路过的人常常把目光落到她的光脚上,然后叫出来,呀!怎么不穿鞋呢?

巴杰回答他们的话往往就只有一句,穿鞋做什么,穿了又会烂。有的乡亲不管巴杰这么说,脱了他们脚上的鞋丢到巴杰的背篓里,巴杰也并不推辞,但是这些送鞋子的人从来就没有发现他们的鞋子被巴杰穿过。即使是要到山下的集市买油盐,巴杰也是光着脚板来回走上二十几里路。

我不知道,当巴杰脚板生风呼呼走上沙石公路时,她的脚疼过没有,被尖石子割过没有,我只知道,寨子上的人,集市上的人都认为巴杰的脑壳出了问题,要不她怎么放着好好的鞋不穿,别人怎么劝她都不穿呢?

我曾向母亲打听过巴杰为什么不穿鞋子的缘由。母亲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她只说,鬼才懂得她!大概是怕鞋咬她的脚吧……

从母亲的话里,我听出了母亲对巴杰不穿鞋的隐隐不快。不快过后,等巴杰来到我家看母亲时,母亲又把一两双新鞋塞给巴杰,可是,一如往常一样,我就没有见过巴杰穿过鞋子。

后来,外公寨子上的一个老人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只能说这是一个故事,因为故事里的那条蛇是否真的存在,无从得到旁证证实。

故事说,母亲出嫁后,孤身一人的巴杰隔三差五跑到外公的坟头拜祭,她的竹篮里,除了几支香,一把纸钱,两个以水当酒的酒杯,她再也没有其他像样的东西了。

巴杰焚香磕头,纸钱灰烬飘飞中,一条乌黑的蛇倏地从外公坟墓的泥洞中吐着蛇信探出头来,直愣愣地盯着巴杰。巴杰抬起头,“呀”地惊叫了一声,手上的酒杯应声落地。黑蛇紧缩了一下颈脖,迅疾钻出泥洞,没入草丛。

返回寨子的路上,巴杰逢人便说她看到了外公,外公的魂变成黑蛇从墓地逃走了。有人对她说,你这不是中了邪了吧?什么蛇不蛇的,坟地上的蛇,多了去了。巴杰说不一样,我看到的这条蛇不一样,它是咬着纸钱钻进草里面去的,你们见过咬着纸钱的蛇吗?!

没有一个人相信巴杰的话,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只能证实她的脑壳出了毛病。

那一夜,巴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折腾到半夜,她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梦里,外公从墓地棺材中挺身坐起,头上的棺材板砰然破裂。他的寿衣完好如初,发肤依如生前。他唤着巴杰和母亲的乳名,走出坟墓,沿着黑蛇没入的草丛深一脚浅一脚走向夜色深处,不知所踪。等到巴杰从大汗淋漓中惊醒,下了床,脚刚碰到鞋面,看到一条黑蛇正盘曲在巴杰的胶鞋上!巴杰惊叫出声光着脚逃出屋子,她这样一光脚,就再也没有穿上过鞋子。

讲故事的人最后对我说,也许巴杰说的是真的,那条坟墓上的黑蛇确实是咬了纸钱钻进草丛里,这条外公转胎投世的蛇,它知道巴杰一个人过得太可怜了,所以一路爬行来到他亲手搭建的茅草屋里,想好好的守护巴杰一夜,没想到它没来得及在巴杰梦醒之前离开茅草屋,倒是吓得巴杰丢了魂。

讲故事的人似乎讲清了巴杰不穿鞋的病症因由,然而这是他的凭空杜撰还是人们的以讹传讹,都是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

巴杰真是被盘曲在胶鞋里的黑蛇吓得丢了魂么?

独处一屋的巴杰自看到鞋子上的黑蛇之后,她老是感觉黑蛇并没有走远,而是钻进茅草屋的某一个角落藏匿起来。巴杰日夜念叨着外公,祈望他能起死回生重回人间,可是外公竟然化身成了一条吓人的黑蛇,巴杰先是认为外公投错了胎,后来却认为是自己开挖的那块荒地惊扰了外公的魂灵。巴杰说,那些从荒地上逃走的蟋蟀、地鼠和蚂蚁打通了进入外公坟墓的通道,外公外婆要在阴间里团聚,得跨山过水一年才能见个两三回,而能天天陪伴外公的,就是这些已经成精的蟋蟀、地鼠和蚂蚁了。

巴杰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地跟寨子里的人说,人们都反驳她的话,认为她的神经错乱得更离谱了。也许是这个原因,附近几个寨子没有哪个人家愿意给巴杰说亲,至于桃花寨一户人家中意她的事情,人们下了定论,这是巴杰的信口胡说,她这是哄骗母亲,好让她安心嫁给父亲。

巴杰村头村尾的诉说最终沦为了一个人的喃喃自语。

心有失落的巴杰回到屋里,常常是手抓一根树枝,在床底、碗柜、木柜和米缸敲敲打打,甚至,她还把敲打的范围扩大到屋子外四周的角角落落,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嘴里老是反反复复地说,爹你快出来吧,不要再躲了你快出来吧……

自从寨子里的人发现了巴杰这一怪异的举动后,他们时常远远的绕开外公的屋子,另走一条路上山。人们说现在的外公家有一股邪气,这股邪气远远的,他们就感应到了,而他们感应到的理由是外公茅草屋顶上,竟然有一棵不知道什么时候长起来的小桃树在腊月里开起了满树的红艳花朵。

时至今日,我无从得知外公家的屋顶有没有长有这么一颗小桃树。那小桃树是否在冬季提早开出了春天的花朵。如果说高原之上一旦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总会有一些怪异的自然现象出现,那么此时我宁愿相信这早开的花朵是在告诉巴杰,迎娶她的男人就要出现了。

果然,桃之夭夭,好事临门。过了一年,巴杰出嫁了。

将巴杰娶进家门的,不是桃花寨的人,而是高山之下山谷平川的一户贫寒人家。曾有人私自告诉媒人,巴杰的神经不太正常,把一个有鞋不穿,整天抓着根树枝找寻父亲魂灵的人娶进家门,这是自寻烦恼。

媒人的手在眼前一挥,像是要把这个人的话拍死在地。媒人说,结了婚,圆了房,她就好了!

媒人丢下话头不久,山谷平川的人家就把巴杰迎进了家门。

和母亲一样,巴杰的嫁妆一件像样的都没有,也就是几斤白糖、两床被褥和几尺布。临出门前,巴杰给外公的茅草屋上了锁,她生怕锁得不牢实,还反复扯了扯锁头,看看是否扯得开。她告诉前来围观的小孩,你们可不要乱进屋里去,屋子里有蛇的,大大的蛇,一口可以吞死你们十几个!

叽叽喳喳的小孩噤不作声,似乎看到屋里盘踞着的蛇血盆大口张得像山洞一样大。

一年以后,回到寨子给外公扫墓的巴杰走到屋子前,屋子的锁头仍是好好地挂在门上,房屋篱笆也没有被人破开穿墙而入的迹象。看来,外公的茅草屋确实令人望而生畏。而那巴杰嘴里的那条黑蛇,人们确实是在屋子旁看到了好几次,它足有锄把那样粗,有几个胆大的人先是想到了黑蛇是外公魂灵的化身,但是很快否定了这个臆想,他们抓起石头,砸向黑蛇,剥了蛇皮煮成野味大餐,前来吃蛇肉的不下十人。

黑蛇被打死不久,寨子里的人不久又在外公茅草屋旁发现了另一条个头不相上下的黑蛇,蛇肉的美味再次让他们举起了石头。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两三次之后,人们发现山林山涧,田头地角不时窜出黑蛇的踪影,它们个头不一,把身子挺成Z字形虎视眈眈,似乎是早在那儿等待寨子的人,又似乎是虚张声势护卫自己。

黑蛇频繁出没,事情显得很是怪异。巴杰无法确定化身为蛇的外公现在是死是活。

回到山谷平地的巴杰伤心难过了一阵子。心神不安的她请来道公在家里做了一场法事。道公用竹条搭了一个小房子,房顶和四面墙糊上黄色的幡纸,房内放置外公的灵牌,房门两边门贴上“晨昏一叩首,早晚一支香”的联子,屋顶上还插了竹条小纸幡,都一一画上道家符文。道公紧闭眼睛,掐了一阵手指,开了眼时他告诉巴杰,外公已经得到超度得道成仙了。巴杰面露喜色,但是她的心结还是没有打开。

我爹,他当真变成过蛇吗?巴杰问道公。

这个,我也搞不清楚,也许变成蛇,也许变成其他的也不一定。道公告诉巴杰。

如果真变成蛇,它是不是被打死了呢?

这个我也算不准,但是能肯定的是你爹现在已经位列仙班了。道公说。

巴杰对道公的话深信不疑。不管外公是不是化身成过蛇,不管是化身成的蛇是否被人打死,现在不重要了。

还有什么能比外公得道成仙重要的呢?

外公寨子的人直到见到爷杰,方才明白他为什么不嫌弃巴杰。

原来,爷杰是个驼背,他背上硕大的肉坨挺得衣服高高凸起,每天弓着腰走路像是背负一座山头。不仅如此,爷杰的眼睛也出了毛病,它会隔一段时间视线突然模糊,过阵子视力又慢慢恢复。

巴杰见到爷杰这个样子,并没有撒腿就跑仓皇逃婚。她看一看极力挺起腰身却痛得脸上肌肉扭动的爷杰,认了。再看一看刚刚割了茅草覆盖房顶四壁篱笆墙的家,也认了。对于孤身一人的巴杰来说,她已经没有了选择的能力,能有一个人与她朝夕相伴,虽然说不上心满意足,但也大大胜过高原往日的凄冷时光了。

每天,爷杰在天还蒙蒙亮时就下了床挑着扁担出门去。他把一担担清亮亮的泉水挑回家,把干柴秸秆挑回家,把喂猪喂马的野菜青草挑回家。他把安安心心过日子的清晨黄昏挑到巴杰面前,让她明白这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这是一个勤劳肯干的人,这是一个不会辜负她的人。

挨过了新为人妇的不适和羞涩后,巴杰的肩上多了一条担子,爷杰的身后多了一个身板硬直的媳妇,他们一个弓着腰,一个光着大脚板挑着泉水走在村子的黄土小路上,洒落在路上的水滴湿漉新鲜,仿佛他们刚刚开始的新婚生活。

他们一前一后挑着柴火秸秆、野菜青草穿过村庄,错身而过之后,村子里的人往往停下手中的活路驻足观望,他们没想到这么一个驼背的人会娶到媳妇,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媳妇还手脚勤快得一天不停不歇。

对于爷杰的驼背,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对巴杰却充满了好奇。他们想不明白这个面容清瘦的媳妇为什么不怕路上随处可见的石块钩刺,整天光着脚板上山下山走村过寨,当然,他们也想不明白巴杰此时的满足与快乐。

现在,巴杰再也不用守着竹壁青灯把暮色降临熬成夜色深沉,再也不会紧紧抓着柴刀躺在床上担惊受怕,再也不会一个人劳累过后扶着锄把站在高原地上一望三叹。

巴杰的快乐,是那么显而易见,那种快乐稀释了高原日子的无依无靠与凄清冷落。当歇了一天的活路躺到暖暖的床上,听着身边的男人忽松忽紧的鼾声,她一定感觉到往昔的高原时光就像是清晨的云雾在慢慢飘散,心头的苦楚也慢慢淡去,仿佛是一根针刺从她的脚板底里拔了出来,虽然在梦里梦外它还隐隐作痛,但是已经在慢慢结疤痊愈了。

爷杰一家生活的来源,大多靠的是河滩上的石头地。河滩两侧,是别人大片大片的肥沃良田,这和爷杰巴杰一点关系都没有。和他们有关系的,是石头地上如星罗棋布的石头,是石头之上杂乱的灌木茅草芦苇,还有那扎在石头缝里两人高的好像永远不再长个的栗子树。

春雨绵绵的时节,巴杰和爷杰在石头地上赶着一匹矮小的黑马犁地播种,这个时候往往是犁头碰撞着石头,石头磕绊着犁头,撞击声尖利刺耳,喷溅出的火花瞬间闪耀瞬间寂灭。

黑马受惊扬脖嘶鸣,爷杰轻声唤着黑马继续扶犁驾马,巴杰跟在身后,斜挎着竹篮撒种施肥。他们把玉米一窝一窝地种下去,把晨星晚月种下去,更重要的,是把对生活的期盼和憧憬种下去。他们一前一后劳作的情形,和当年母亲跟在巴杰的背后奔忙于高原的玉米地何其相似,只不过,母亲的位置现在变成巴杰来填补,而在前头扬鞭吆喝的人正是巴杰此生唯一可以托付的依靠。

石头缝里的栗子树,是天然的拴马木桩。当黑马渐渐长得个头高大,栗子树干上的绳子勒痕就突兀显眼起来。这凹进树皮的勒痕就像是巴杰与爷杰相依为命的日子的物化隐喻,也像是一道伤疤凝固巴杰的低眉顺眼和逆来顺受。

黑马给了巴杰养家糊口的支撑和希望,也亲历和明证了巴杰所遭遇的屈辱。对于黑马来说,它早已和巴杰爷杰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春夏时节,巴杰时常遭遇的是,别人家的牛马进了她的玉米地,巴杰会赶走牛马放到别的山头吃草,从来不提让牛马的主人家补点青苗或是农粮。但若是爷杰的黑马进了别人的地,那些主人就会破口大骂狠狠地鞭打黑马,然后把黑马牵到巴杰爷杰跟前,怒气冲冲前来兴师问罪。

打马也要看主人,那些人毫无顾忌地对巴杰恶语相向,可见巴杰爷杰在村子里从来都是被睥睨藐视的。睥睨藐视巴杰爷杰的人其实光景也并不好得足可以让眼珠长到额头上,但正是这种同为草根的怒目以对更为伤人和悲哀。

幼年的时候,我曾亲眼见到一个女人在熙来攘往的集市中怒斥巴杰,说她为什么不长眼睛把黑马放到他们的地里,直把地踩得硬邦邦的,这样的地玉米豌豆红薯是长不出来的!

光着脚板的巴杰像是一个小孩接受大人的训斥,既不能张口申辩更不能拔腿就走。那个高颧骨女人的指头像把尖刀在巴杰的脸上、脖子上戳来戳去,骂声越来越刺耳难听,唾沫星子四处飞溅。我怒火中烧冲进围观的人墙,拉着巴杰的手让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是巴杰的脚就像生了根扎在地上纹丝不动。扯了一阵子见她根本没有走开的意思,我骂了嘴唇翻飞的女人几句,还给她几口唾沫,落荒而逃。

我不知道巴杰那一天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只知道,那个咒骂巴杰的女人的庄稼地其实已经过了秋收粮米归仓荒草丛生。我还知道,在这之后,巴杰常常在歇了工后把黑马牵上高坡,一边牵着缰绳一边向黑马倾诉她的种种遭遇,说着说着,她也骂起了骂她的那个促狭的女人。这些倾诉和骂人的话,巴杰现在只能在黑马的面前说,黑马似乎成了她的骨肉至亲。因为只有骨肉至亲才不会厌烦她的话,才不会将她的愤怒泄露出去。

就在巴杰骂了那个女人几个月后,厄运再次降临到爷杰的头上。

那是一个霞光灿烂的黄昏,爷杰在石头地种下的玉米已经全部收回家中,脱了粒的玉米晒在晒台上,和屋顶一群不知名的黑鸟一样,稀疏而默不做声。与别的人家种在山谷宽阔平野的玉米比起来,爷杰的玉米显然是歉收的。爷杰站在茅草屋高高的晒台上,看到谷地一马平川地向远处延伸,一块块田地棋格一般躺在谷地上,垛得高高的秸秆预示了一季好收成。散落在谷地两肋的房屋晒台,金黄金黄的,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全是玉米。

那是别人的上好田地,那是别人的上好玉米。

爷杰叹口气,视线落回脚下。脚下的晒台,石头地的玉米颗粒暗黄,有的还发了黑霉,那是石头地背阴,光照不足的结果。爷杰转过身,把目光抬向茅草屋右前方的石头地,傍晚雾气的微茫中,石头地大大小小的石头面目灰蒙地或卧或立,千年不醒的样子仿佛一个个魔咒,除非有排山倒海的神力方才可以将它们驱逐。

爷杰没有神力,除了一间伐木割草搭建而成的茅草屋,除了石头凿制而成的两扇磨盘,除了一口煮饭的铝锅一口炒菜的铁锅,一匹瘦高的黑马,其他的,他什么都没有。

现在,这匹黑马就拴在石头地的栗子树下。这颗栗子树,叶子已经落尽,盘曲的虬枝直上云天。树下的黑马,爷杰不会忘记,每过完一个农时,黑马驾轭的颈脖总是皮开肉绽,引来个头硕大嗡嗡盘旋的虻蚊叮咬黑红的皮肉,让黑马的日子过得水深火热。

爷杰再叹了一口气,栗子树下的黑马由黑变模糊,由模糊变得渐渐昏盲。爷杰揉揉眼睛,放开手,眼前没有透出隐亮的光,什么黑马什么石头什么栗子树,全都不见了。

爷杰的双眼从那个远望黑马的黄昏彻底昏黑。

爷杰失明了。他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间茅草屋,两扇磨盘,两口锅头,一匹黑马。现在,他还丢掉了一双眼睛。

一年后,爷杰一病不起,得的是什么病我不得而知。熬了一段时间,爷杰撑不住病痛的折磨,抛妻弃子撒手人寰。按照当地的风俗,当众人将要抬起棺材送爷杰上山时,巴杰扬起一个瓷碗摔在棺木上,瓷碗破碎,响声脆亮,巴杰从此与爷杰诀别阴阳两隔。

爷杰的死去让巴杰再次陷入孤零的困境。尽管她膝下还有两个孩子,但是这又怎么能够填补得了同病相怜相濡以沫的丈夫的位置呢。每天清晨,巴杰把一担一担的泉水挑回家,也把一担一担的忧伤挑回家。午时,巴杰把干柴枯草野草青菜挑回家,也把一个人的孤零身影挑回家。傍晚,巴杰把放在山头的黑马牵回家,也把爷杰已经淡去的还隐约黏附在记忆里的气息牵回家。她的光脚前头,再也没有一双深深浅浅的脚印替她引路、开路。那一个驼背的身影再也不会怪异地在她眼前影影绰绰。

她这样把日子过下去,恍恍惚惚地熬过了七八年。

也是在一个晚霞映红山头的黄昏时分,消瘦无力的巴杰背上一背篓玉米爬上楼梯到楼顶上晒。背上的玉米最少也有七八十斤,巴杰刚背上背篓脚下就打了一个趔趄险些仰面摔倒在地。她高叫了一声,叫声却是显得虚软无力。她抓紧楼梯栏杆,一步一步爬上去,爬到半途,突然头昏目眩摇摇欲坠,她死死抓住栏杆稳住身子,又拼尽全力爬上了楼顶。

黄昏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屋顶、山头上,大地满地金黄。此时,巴杰一定没工夫去回想爷杰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黄昏时分远望黑马渐渐得把眼睛睁成了昏黑。她的视线里只有刺眼暴戾的阳光,只有天旋地转。这天旋地转像极了一个极度疲惫的人想寻找一张床躺下的感觉。她走了几步,再走几步,走到屋顶的边缘想把玉米向中心铺开。她停脚站定,身子往右倾,要把玉米从背篓里倾倒出来。然而,就这一倾,脚下一滑,连人带背从楼上直直跌了下来。仿佛一块石头,她落地的声音沉闷而干脆,像是急于一脚踏进爷杰失明的那个黄昏,像是急于投进渴盼已久的怀抱,从今往后成为爷杰的一双眼睛,在尘世的另一头携手相伴永不离弃。

确切的,巴杰,我的大姨,母亲唯一的姐姐,是真的死去了。

(责任编辑: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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