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2015-05-30 10:48薛雅元
参花(上) 2015年9期
关键词:老师学生

薛雅元

人生常常是这样的,不经意间,自己遗失了,梦也磨灭了,回首望望,觉得自己很陌生。有时在惯性中生存,有时在漩涡中沉浮,有时在进退中老去。一辈子,想做的事情几乎没有时间和机缘去做,而你只能在大齿轮和小齿轮的夹缝中,尽量地配合着,以维持这个大机器的正常运转。这是不是合理的人生?学而优则仕,读书人总是有一点抱负的,但到了官场,也不免觉得是穿上了小鞋,痒痛只有自己知道。这算是比较不错的,毕竟总算是修到了一点正果,登上了不知是对是错的那个彼岸。那些在水中游的,还没有到岸的,因为看不到目标,可戏称之为“盲游”,那人生要渺茫得多,说痛苦,那是真切的,实实在在的。免不了要怨天尤人,满腹牢骚,所以中国的文人不得志的,留下了没法计算的牢骚,也算是“盲游”一族痛苦的明证。那么如果放弃呢?名,不要了!利,看开了!隐居去,散发弄扁舟,渔樵共一溪!可是在这样的世界上,有几人能吃到灵吉菩萨的定风丹,在这个红尘漫天的娑婆世界里不动不摇呢?有人是隐在嘴上,有人隐在心里,有人隐在道中,大部分的人隐而未隐,这是真实的,因为隐大多是不得已的,是一种不能成功后的升华,从某种意义上是扭曲的,不是纯味的生命本相。真正的大圣大隐,哪里去找?读书人,如果是清醒的,常常深味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哀,到这个境界,读书人就真正孤独了,那是骨子里透出来的,掩饰也掩饰不住。人生里前后望望,不管是哪条路上的,读书人也好,非读书人也好,都是来赴一场战争,来的时候是被卷入的,去的时候,大多数的也不明白。

点一根烟,陈觉海在烟雾缭绕里想入非非。这是他每日的功课,给自己一根烟的时间,探讨一下人生,总结一下得失,计划一下将来。他觉得这个习惯很好,很多时间他给人深不可测的印象,其实也就是每天入定几分钟,让真正的自我睁开眼睛,看看世界如何如何。他觉得很多时候,真正的自我是处于混沌状态的,现在的人不允许它觉醒,也没有时间让它觉醒,吃呀,喝呀,工作呀,睡觉呀,哪有时间去让它醒来?第二天,接着忙啊,周而复始。到底是躯壳和这个世界活着还是自己在活着,到底哪些是真正的重要?很多人也懒得去想,多累人啊!像老婆那样电视打开,一路看下去,多好糊弄时间啊!陈觉海不是这样,他觉得每天这几分钟很惬意,就像是灵魂“放风”的时间,不享受一下,就是对不起自己。人跟人反正就是有那样的天渊之别。

闲话少叙。先介绍一下陈觉海:已婚,男,四十多岁,中学教师,有点小才,但绝无大才。有很多想法,但有知识分子的通病——缺乏行动,所以至今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主任——班主任。几番风雨,荣誉拿了不少,无奈他本性过于耿直,这个年纪加上这样的个性,大局已定,在仕途上也上不去了,所以他也就自称“老陈”,在这个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做下去。本来也没有什么故事,但是生活常常超出人的想象,这样一个老陈也有了一点不算波澜壮阔的故事。

这个小城,学生们普遍不是很爱学习,老师不好当。那些爱学习、成绩好的学生,家长又大多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把孩子转到省城重点中学去读书了。尽管这样,老陈带的毕业班,还是出过清华、北大这样的学生,所以老陈在这个小城的口碑还行。他也很明白,那成绩是各位老师一起努力得来的,外加上学生的天资,只要老师是负责的,这样的学生到谁手里都是一样地上清华、北大。只是家长和社会上就只认这个班主任,觉得这个班主任有本事,托关系找后门非要弄进他的班,好像进了他的班就踏进了清华、北大的门槛了一样。因为成绩突出,老陈获得了“市先进代表”“优秀教师标兵”“十大红旗手”之类的一大堆荣誉,自然收到了很多笑脸,学校的、学生的、家长的,因为上过报纸,还有社会上的很多他不认识的人都跟他热情地打招呼。这些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更何况他也隐隐感觉到了各种笑脸背后所带来的压力,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这两年走运,他完全没有人们赞美的那么高尚,那么伟大,只是比较认真负责而已。在教育方面,他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他觉得没有人敢吹牛,说自己在教育上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更别说自己了。总的来讲,老陈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的,在荣誉面前多少有一点受之有愧的感觉。

故事说到这里,就进入正题了。为了提高社会声望,学校成立了一个“教改委员会”,也就是“抓教学,促成绩”,让一线的骨干老师领着搞教学。因为老陈的成绩和威望,他被选为“教改委员会”的组长之一,负责语文学科的教改,高中的十几名语文教师都归他管,要求每周活动一次,并有书面报告。老陈除了班主任以外没有当过官,一下子要他管十几号人,他一下子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而且,最关键的还是:他也不知道具体该怎样去“改”,“教改”是喊了很多年了,但是名词出了一大堆,形式上搞来搞去,实际上具体该怎样操作,还是各自“摸着石头过河”,安全走过河去的就吆喝两声,于是就被炒作成各种各样的典型、样板,让大家一起去学习和讨论。“典型”和“样板”的做法也不是到哪里都行得通,这里还有一个结合本地实情的问题,于是也会出现一些质疑的声音。就在有些人还没有学会这个新名词,有些人还没有彻底搞清楚实质,有些人还没来得及思考得失的时候,就在这个事情还没有一个历史性的定论的时候,这股热潮就过去了。接着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热潮。总之,是很热闹的。热闹过后,回到现实中来,课本还是那个课本,考试还是那个考试,具体该怎样改,还是不得要领。最要命的是,以前的教法被否定了,新的呢?还没有形成。很多老师出现了“不会教了”的困惑,而且不只是新老师有这样的问题,许多快退休的老教师也成天喊累,喊“不会教了”。喊“累”属正常,喊“不会教了”正常吗?老陈也觉得很困惑,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怎么去领导这个小组?

老陈心事重重地去找校长,说自己不能胜任,希望能让更合适的人来做这个工作。

校长笑笑:“老陈啊,别谦虚啦,大家都知道你的,你让我到哪里去找更合适的人呢?”

老陈说:“高中组的教研组长聂娜不是正好吗?”校长又笑笑:“聂娜是班主任,又是备课组长和教研组长,杂七杂八的事情够多的啦,再说她年纪比你大,精力也跟不上,年轻的同志要体谅老教师和学校的难处啊!现在你作为品牌教师,在社会上也打响了,现在你不上谁上呢?”

老陈虽然是个倔脾气,但是经不住这样的笑脸,他想了一想,实在也说不出什么正当的理由,于是就先给校长说:“那我就试试,不行就把我换下来,抓不好也别怪我,我这可是赶鸭子上架,能力赶不上。”校长笑笑,把老陈的肩膀一拍:“你一定行!”

就这样,这个有点文人气质的小组长就上任了。没几天,全组的人几乎都不叫他“老陈”了,连聂娜都改口叫他“组长”了,搞得他像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似的不自在,连声说:“还叫老陈,还叫老陈!”可是也没有谁理他,还是“组长、组长”地叫,搞得他压力很大。老婆发现他这两天愣神的工夫也没了,钻在书堆里看来看去,或者就在那里自言自语,问他:“没事吧?”他说:“没事,没事,就是学校给安排了一个教改的小组长,具体怎么改,烦恼得很!”

“烦恼你就别当了,烫手的山芋,扔呗!”老婆是个采油工,什么事情到她那里都会简单化。

“扔给谁去,扔了,没扔掉啊!”老陈说。

“还是你心里痒痒想当官,说吧,能提高什么待遇?”

“这个校长可没说。”

“嗨!那你烦恼什么?上面怎么说,你就怎么执行就行了,你又要东想西想啦?告诉你,你要来新玩意,多半是当大家攻击的靶子!”老婆学历不高,却天性聪明,“中国的教改不是你一个人能完成的,瞎操那个心!”

“那我也不能误人子弟,”老陈说,“就尽我的一份力量吧。”当夜,夫妻俩无话。

说干就干,老陈分析了三个年级的状况,准备开会把任务分下去。高一年级新老师多,为了巩固基础,分配给他们“基础知识”专题;高二年级生源差,分配给他们“阅读理解”专题;高三年纪作文是重头戏,就分配了“创新作文”的专题。每个专题由备课组长负责开展活动,各小组轮流组织汇报观摩,学期末要有总结报告。星期二下午,就在老陈他们办公室开会,大家陆陆续续来了,一阵嘻嘻哈哈的闲扯过后,老陈就先传达了学校成立教改组的精神,然后谈了自己的想法,最后是由各备课组长带头讨论,大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

高一的组长许秀霞说:“教改的重点应该放在学生身上,从学生的要求出发,以学生的发展为目标来教学,研究学生应该是重点!”许秀霞很新派,穿着时髦,对学生也比较民主。在她班上,学生迟到了,只要在全班唱一个歌就能进去,而不像别的班那样被训一顿;不交作业的,只要补齐了,并给班级贡献两道作业题,就会没事。所以学生很喜欢她,不啰嗦,有创意,跟她比较能谈得来。

高二组的张巧兰说:“我们年级的生源比不上你们两个年级,抓阅读理解专题对我们来说,还是挺难的!你们都知道阅读理解本来就是综合能力的考察,加上这些年高考的阅读理解题偏难,用学生的话讲,就是似是而非、胡搅蛮缠、枯燥乏味和陷阱遍地。好学生也做不出几道题来,有一次我说一个学生你的阅读题有进步啊,全班最高分!他说,老师,我这是碰的,用掷色子的方法做出来的!”

大家想笑,也笑不出来。

“有时候,几个语文老师做一道题,答案都不一样,但最后还要把学生统一到标准答案上来,痛苦啊!有些题,学生只能越做越愚蠢,越做越不会做,没有什么启迪智慧的地方。考查题目的类型就那么几种,还不准学生自由表达见解,要标准答案!学生一味地去揣摩出题老师的意图和口味,谁会不烦呢?要是讲规律和战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地,又把语文搞得僵死不堪,没有一点趣味,真是苦恼!”王克的话引起了一片议论,不少老师表示赞同。这个高二组生源差,那是有目共睹的,但这并不能说高二组的老师就不好,相反,他们还以严厉著称,搞了一套相应的学分制的管理办法,就是学生无心学习,成绩老上不来。

高三的许由说:“作文呢,高考都六七十分了,这个重头戏呢,说起来很悲哀。大部分的学生写了十几年作文还是不像样,字难看不说,简直就没有思想内容,凑数的多。说句不好听的,好作文都是我们老师教出来的吗?那是人家读书多,悟性好,有才气,加上一点儿老师的指点写出来的。那些写不出文章来的,一定是那种不爱读书也不会思考的人,像这样的人,其实你也教不会他。你就是把作文的要领告诉他,他还是没内容,有内容也思路不清,讲不清楚。现在,面对高考,我们也只有这种办法了,就是教他要领,帮他积累资料,一口一口地‘喂饭,期待着他哪一天能够顿悟了!”她还没说完,有老师插话说:“期待顽石显灵。”大家又是一阵笑,笑完又叹气。

“高考,在作文上也拉不开距离,对于好作文来讲,很不公平!也很打击我们抓作文的老师的热情!”高一的赵玉梅说,她挺爱发牢骚。

高三的李强说:“高考批改作文是很快的,一篇作文不会超过3分钟,好的差的当然一目了然,但是中良和优下的这一块,基本拉不开什么距离。还有个人的感觉不一样,他觉得是高分的,你可能觉得是低分,所以作文这一块,只能是把事情做到,结果上,实在无法强求。”他的话中有些无奈。

各位老师也在那里讨论开了。这里没有茶水,在各个办公室搬几张椅子,就开会了,小小的房间因为拥挤而显得凌乱,大家的情绪倒是很激动。

老陈感慨,这个语文教改,还真是难。老师们基本上是困难多、办法少,牢骚多、热情少,顾忌多、勇气少。基本上都是一群“戴着镣铐的舞者”,他们在各种规章制度下安分守己,小心翼翼,虽然成绩不一定都好,但都是十分认真负责的。牢骚归牢骚,真正干起活来,没有一个偷懒的。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人只能全力以赴,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就像漩涡里的稻草,像闹钟里的齿轮,没有你喘息的机会,只有跟着这一股大流,向前,向前。

这样讨论下去,是没有结果的,但讨论完了,心里舒服了,下面干活就轻快点。教育的理论大家学了不少,各人的大脑都像一个热闹的跑马场。然而,到现实中怎么操作?实在是没有答案。老陈想,虽然前方不明,但还是要往前走,还要去实践!在实践中摸索经验吧,中国的革命也没有先例可学习,不也在摸索中走出一条血路来了吗?正如你今天看不到明天一样,无论多么害怕,无论多么恐惧,你还是要硬着头皮跨过明天!

老陈于是说:“今天大家的讨论,提了很多问题,也说出了真切的想法。困难要有待于我们日后在具体的教学中去摸索克服,在实战中去总结经验。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的,大家虽然牢骚不少,但是,没有牢骚就是没有热情的表现!隐藏在牢骚背后的,大家的这股子要把教学搞好的热情还在,这就是希望之所在。鲁迅先生有两句话,一是‘要有自己的思想,别让自己的脑袋成为别人的跑马场,二是要‘敢于走到光明的地方,在没有路的地方寻找出路,教改很难,又没有很好的具体学习的榜样,但是,我们要有敢打敢拼的勇气和坚韧不拔的韧劲,还有为教育贡献自己才智的热情!越是困难,我们越是不能趴下!今天组里把任务这样分下去,大家要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当然也不要被划定的组限定住,自己有什么想法做法,可以向专门负责的组长提议。总之,形式上是这样的,操作上要灵活。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有力的划桨,没力的掌舵,大家要同舟共济,活出我们的精彩。”大家笑了。

老陈又补充道:“以后每个星期二,我们下午都没课,安排教改展示课,教改展示活动,要不就是教改经验谈之类的内容。三个组轮流进行,所有成员参加,按高一到高三的顺序进行,希望大家认真准备,争取每个组员都主要负责一次活动,过后要留下文字资料,学期末备课组长根据资料写一个总结。总之,要真正整出点东西来。”

大家都觉得有压力,又说了几句游离于主题之外的闲话,一节课时间匆匆过去了。理想很大很远,伸出手来几乎没捞着什么,刚才大家话说得有点多,但又好像不切要害,老陈觉得老师们说的句子在眼前翻来飞去,自己学过的教育理论和教育名词也在脑中嗡嗡作响,估计是昨晚没有睡好的结果。一场会下来,老陈有这样的印象:所有的老师都是热血青年,只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去革命,他这只领头羊,也是戴着眼罩的,何去何从?在摸索中前进吧。

时间过得真快,一个月过去了,校长书记和教务上也都来参加了他们的教改活动,认为他们组搞得好,有内容,有思考,忙而不乱。老陈的总结材料也有了一小堆。这一天,老陈正在改作业,被教务主任王主任叫去了。

王主任旁边还坐着校长,这俩人有说有笑的,见老陈来了,王主任去倒水,校长笑笑说:“老陈,行啊你,看你把这教改活动搞得多有声有色!实效还是不错的嘛!当初你还跟我推三阻四的!”

老陈不知校长下文如何,便等着他往下说。

王主任接着说:“但我看,你们还得申请一个教改课题才行,英语组、数学组他们都申请了,还是国家级的。到最后,人家课题获奖了,你们也干了那么多研究工作,没有认可,不是很遗憾吗?”王主任喝了一口水。

“但是,课题,那个很空,我不会做呀。”老陈觉得担任一个教改组长就够累了,现在又来一个课题!他觉得力不从心。

王主任说:“很简单,申报一个课题,确定一个名称,然后把你们正搞的教改的内容装进去,到时候材料一整理,上一节汇报课,不就结题了么?”老陈还在想这样做到底是对学生有好处呢还是对教学有好处,王主任就说:“这叫做一举两得啊,既是你教改的成绩,又是你课题的成绩。”

这样一讲,似乎也没有什么难的。可是老陈就有这个不好,总要把一件事的意义想清楚,这样他花力气的时候才觉得不盲目。他觉得有些课题实在是没有意义,有的研究完了就成了废纸堆,对于教学没有什么帮助,就是有帮助也就是在报告中,不能推广到教学中来。大多数的课题都成了评职称的敲门砖,要评职称,你就要有课题这一栏,不然就会被有课题的拉开分数。老陈还是个中级职称,但他不愿意去弄这个“空织布机”,实在是不会编那些空洞的理论啊!对于这样一个务实而倔强的人来说,这是个苦差事。

但是,就算他不愿意,难道就不考虑他们组的其他人了么,其他人也要评职称的,你现在不申请课题,别人在你的领导下自然也成了“无课题研究”的一族,到时候评职称的时候没有加上分,无疑要批评你这个当领导的“占着茅坑不拉屎”了,因为这个影响了别人的前程,那就是损人不利己,就是罪大恶极了。机遇可不是别的,错过了,就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弄得年轻人评不上职称,人家会怨恨你一辈子的。再说,其他教改组都这样搞了,老陈还有什么可说的?课题就课题吧。

老陈还想说什么,这次校长笑了:“我,相信你!”老陈接受了,退下。

老陈一下来,就让办公室的陈玉去打听别的教改组都申请了一个什么课题。小陈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活泼时尚,很会讲话,不一会儿,就把结果问回来了。数学组是“高中数学自主学习能力的培养”,英语组的是“高中英语阅读能力培养与研究”。

老陈问:“小陈,你看我们组申请一个啥题呢?”

小陈说:“那让大家商量一下?”

老陈觉得也只有这样了。星期二教改组活动后,题目下来了:“高中语文综合能力培养与研究”,子课题是三个,分别是三个年级组负责的教改专题。这样,老陈又成了课题组组长,三个备课组长又成了课题组的主要成员。

就在老陈在这两个组长的位置上拼命的时候,他接到了一封信。信是跟他一起分来的刘粟良写来的。刘粟良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在大学里,成绩不如他,后来跟老陈一起分配到这座小城的同一所中学。刘粟良天性聪明好强,在竞聘教务主任失败后,一气之下去了南方,辗转了几个地方,现在已经是南方某市重点中学的副校长了。他在信中谈起工资8000多,奖金福利另算。关键是生源好,教学容易出业绩。学生基本上是撵他去玩儿都不去,你争我赶较劲儿,外面还参加学习班。这样的学生,只要老师点拨得法,成绩很容易上来。他说他带的上一个毕业班——高三23班引起了公众的高度关注:全班参加高考的41名学生,最高704分,最低606分,平均664分,全部被一本院校录取,其中考入北大、清华的学生有11人,3人考入香港高校。未参加高考的5名学生,1名赴牛津大学就读,2人考取美国大学,2人赴新加坡就读。因为这样骄人的成绩,他被破格提拔成副校长,还被评为当年的“十大杰出人物”。

刘粟良说新环境创业下没有自己的人不行,想叫老陈一起去干事业。他说老陈能力比他强,在小城每月3000多,还干得压抑得很,不值。信中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花有重开时,人无再年少。等老了,就没机会了。”还说老陈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胆子小。

老陈把信给老婆看了,老婆看完了直咂嘴:“行,你一月拿8000,我就可以去干点轻松的活,不像现在这样,采油工,三班倒!再说,大城市生活质量也是没法比的。在这里,除了吃喝,你拿着钱也没处去玩,买个衣服吧,死贵!”老婆倒是想得开。

老婆说的没错。他搬来这房子时,对面街上那个卖菜的在路边露天卖菜,可十年之后呢?买了三套房,还有一大一小俩车!卖菜的气色一年比一年好,态度也一年比一年高傲,先前还客气地叫他“陈老师”,后来就跟认不得他似的了。人家比他有钱!老陈呢,十几年了,除了头上添了许多白发,眼镜度数更深,脸色更不好了之外,钱也是紧巴巴的,基本上谈不上积蓄。每天早上6:30钻进来接老师的校车,里面的老师大多面有倦色,很多人还闭着眼睛。车灯一关,也几乎没有人说话,在一片黑暗中默默地行驶半个小时开到学校。到晚上晚自习下了,已经是9:20了,坐上校车,这回车灯是开着的,车上说的骂的打闹的吵翻了天,一天积压下来的劳累使老师们采用这种方式来减压。在路灯的默默照耀下,老陈下车,这时基本上快10:00了。这么说吧,老陈是整栋楼里走得最早,回得最晚的人,连邻居都难得见到。到了星期六,还要去学校给学生加课。这是规定,而且是另外加钱的。但是一周的过度疲劳使得许多老师宁愿不要这个钱也不愿意去加班上课,虽说只上了两三节课,但这一天也就完了,双休日变成了单休日,在心理上是容易让人持续疲劳的。许多老师感慨:以前那个充满朝气的“我”哪儿去了?没去哪儿,只是淹没在平凡的日子里去了。教师的日子每天大概都能想象出来,如果没有“踩地雷”(被学生骂、被学生气)的话,那日子就跟白开水没有什么两样。口苦的时候,觉得日子是苦的;口酸的时候,觉得日子是酸的;口里没味的时候,日子也是没味的。口甜的时候?这种几率是很小的,毕竟那是糖尿病人的症状。

刘粟良的信让老婆叨叨了一晚上,老陈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自尊心有点受伤。

“到南方去就一定好吗?或许有别的他没说到的地方吧,有得必有失。再说,我现在很稳定,他呢?说不定哪天会失业,难说啊!”老陈说,“没什么保障。”

“难道你现在存不住一点钱就有保障?你离退休还有十几年,到最后什么政策,你知道?”老婆还是不甘于平淡,不依不饶地,“你个胆小鬼,死脑筋!”

老婆说的没错。但让他四十多岁了再到处跑,他觉得压力大,成功了好说,不成功呢,他可输不起。他这种性格的人,不到林冲式的“逼上梁山”是不会走这一步险棋的。有时天上掉馅饼,有时天上掉陷阱,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守,是要三思的,毕竟年龄不饶人啊,还有性格,这是天定的,有什么样的性格就有什么样的命运。

老陈起身去倒水喝,瞟了一眼儿子的房间,门虚掩着,儿子做完作业已经睡下了。老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出息,儿子还是不错的,成绩好,懂事,聪明有悟性,从来不给他添麻烦。

记得有一次老陈在试卷上打了一个不及格的分,惆怅得简直想哭,为那教不上来的学生忧愁烦闷时,儿子走过来宽慰他说:“爸爸,没事的,考分再低的人,他也是有用的。”老陈从悲哀里被惊醒了,想想,是啊,教了这么多年的书,没见有哪个学生剩下的,基本上都比他这个教书的强!那些在学校调皮捣蛋的,很多都在社会上崭露头角了,有的成大款,有的当了官,有的成了作家,他也教过“韩寒”式的学生,也没见人家饿死啊?最具有讽刺意味的,还有的成了教师,也没见人家教不下去啊?老陈对儿子的提醒万分感激,觉得儿子简直就是上天派来的善解人意的天使,专门为他这个爱钻牛角尖的老子来解忧的!老陈简直有点崇拜自己的儿子起来,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他“大法师宝宝”,是专为他来讲经说法的!儿子受了鼓舞,更加激动了,接着给爸爸说:“就算他考了零分都不到,你也要表扬他,这样,他下次就可以考一分了,你再使劲表扬他,他就会考到两分,这样下去,他就会越来越好,分数越来越高的!”说这话的时候,儿子三岁,老陈惊讶儿子是不是圣人再世!现在一转眼儿子也初三了。看着熟睡的儿子,老陈觉得愧疚:自己把精力都给了自己的学生,给自己的儿子的爱太少了!可是儿子在一瞬间就长大了,是这样既陌生又令人感慨!

老陈还记得,那是儿子刚上小学一年级的第一个星期,那时学校还没有校车,下了班老陈一次要在班车上晃30分钟,或在中巴车上晃40多分钟才能到家。那个星期三,自己为了给学生补课和教育几个学生,一下子忘了时间,后来想到老婆要倒班,老陈才急了,他上了车,自己安慰自己说:没事,儿子会开门,他会在家的,顶多父子俩晚点儿吃晚饭!但是,儿子虽然脖子上挂了钥匙,放学回家后一个人觉得害怕,就背了心爱的风筝,来到老陈回来的路口上等爸爸回来,儿子盼啊盼啊,一辆一辆的班车过去了,一辆辆中巴车过去了:58路、92路、34路、91路、102路、109路、207路……儿子就这样不知道期待了多少辆车,在拥挤的路口,在下车的人群里寻找他爸爸的身影,从六点半寻找到晚上十点半!

当老陈疲惫不堪地从车上下来时,他看到了黑暗中令他震惊的一幕:黑暗的柳树下,儿子站在那里!风筝几乎拖到了地下,孩子脸上的泪痕和着路边的灰尘已经沟壑纵横。见到他,儿子一下子抑制不住伤心委屈哭了,瘫倒在他的怀里,大声地宣泄着他小小心灵里的无助和害怕,老陈手里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他紧紧地搂着孩子,任辛酸的泪水汹涌……老陈问:“孩子,你怎么不呆在家里?”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我一个人在家里害怕,你们都不回来,我就想出来等你回家,跟我一起放风筝,可是,我等啊,等啊,你怎么还不回来啊,在一个车里找不到你,我就哭一会儿,你怎么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啊?为什么还不回来啊,天黑了,我又不敢回家,又累,多么害怕呀!”儿子的嗓子哑了,脸冰凉冰凉的,老陈抱起儿子,在他小小的脸上亲了又亲,怜惜而自责地说:“爸爸不好,没有照顾好宝宝,现在爸爸回来了,宝宝不害怕啊!到了星期天,我跟你一起去放一天的风筝!”儿子在肩上迷糊地答应着,老陈迎风难以抑制伤心的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那个星期天,在蓝天下,望着儿子难得的欢天喜地的笑容,老陈感慨:做教师的孩子是黑暗的,因为教师把自己的火烛照亮了别人的孩子,站在他背后的自己的孩子注定是孤独的,缺少爱与关注的,超龄成长的悲哀的一群!难道是教师就这样高大?这样亲疏不分?不是,是因为他们到了家,像被抽空了的饮料瓶,再也流不出一滴水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教师也想爱自己的孩子,可是他们往往是还来不及爱,孩子就睡着了,或者自己就瞌睡了,来不及拥抱,来不及谈心。在下班前,语言用完了,情感使尽了,原本该支付给孩子的深情和爱变得苍白,干燥,仓促,紧缩。在一天的疲劳之后,来不及自责,来不及补偿,就酣睡去了,想着会有时间补偿孩子的。

但是第二天,比第一天更多更重要的事蜂拥而至,前面所有的自责、歉意都来不及想起,在轰轰烈烈的忙碌中,再次疲劳归来,再次歉意,再次深深地自责……在这样的怪圈里难以自拔!也想,工作能过去就行了,自己的孩子要紧!可是望着班里那些熟悉的眼睛,望着别人的孩子,想偷懒,良心就过不去,加上在那样齿齿相扣的环境中,就没有偷懒的土壤,只要一登上了那片小舟,就立刻被狂风巨浪掀得随波逐流,自己能做的,只是能跟上风浪的速度,不要掉队,不要停下!等到下船的时候,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前面想过的偷懒一点,留点精力照顾自己孩子的想法已被吹到九霄云外!!力不从心啊!要内外兼顾,根本是无法办到的事,说得容易做起来难!

经过了那一次,儿子超速长大了,在爸爸的怀里做了一晚甜梦后,无比满足的儿子勇敢地丢掉了他所有的害怕和软弱,他告诉爸爸,他长大了,不会再让爸爸为他担心流泪了,他要让他的爸爸无所顾忌地去学校冲锋陷阵,总之,他现在已经长大了,是一个男人了。可是邻居告诉他:儿子为了克服恐惧,会在做完作业后趴在窗台上等爸爸妈妈,向外面巴望着,一边唱他会唱的歌……现在楼下的邻居都会唱儿子学校教的歌了,而且他们只要一听到儿子不唱歌了,就知道他是欢欣鼓舞地去迎接他的爸爸妈妈了!邻居们叫孩子去他们家玩,孩子说害怕爸爸妈妈找不到他,宁愿在家等!老陈觉得,“等待”这个词一定深深地融入了孩子的血液和骨髓,成为了他成长中的一个重要的情结,它是执著的,焦急的,而又有无限耐心的,孩子式的无比虔诚的等待。

可是面对这样一个深深依恋自己的孩子,自己做了些什么?因为瞌睡,常常来不及给孩子听写;孩子说要签字或要准备东西,自己答应了,一转身,忘了,第二天孩子在学校被批评;没有时间去参加孩子的公开课和家长会;在家备课入神时拒绝孩子提出的要跟他玩一会儿的要求;给孩子讲题时的暴躁和不耐烦,还有看见孩子成绩单上的低分,一顿子的暴打;没有时间带孩子去他喜爱的牛顿班上课;没有时间带孩子上公园和参加比赛;没有时间给孩子亲手洗衣服,总扔进洗衣机;来不及带孩子去买应时的衣服鞋子,钉扣子,有时孩子衣服脏兮兮,有点儿像民工的子女……

可是儿子在一瞬间就长大了,是这样既陌生又令人感慨!

一切都来不及补偿了,后悔的将永远后悔下去……

在一张自己拥抱儿子的照片背后,老陈写了这样的短诗:

风筝

这时

五颜六色的各种想象

在天上飘飞

我错过了好几个春天

没带你去放风筝

偶尔去一次

又笨拙地放不起来

我的孩子你一直不埋怨我

珍贵的童年就匆匆流走

我恨自己笨

被凡俗的人世弄得筋疲力尽

无暇 跟你一起

去享受一下这小小的快乐

他日你翅膀长硬远走高飞

我盼望你

正如今日你望着我的眼神

每次读到这张照片时,老陈都会眼睛潮湿,黯然神伤好一阵子,他不能明白自己怎么是这样一位不负责任的家长,他欠儿子的实在是太多了!

儿子长大了,他是不是老了呢?回忆还是那么清晰,明镜一般地,一点都没有被时间风化。儿子的骨架长高了,思想成熟了,成长的经历如电影印在老陈的脑海里,一段也没有漏掉散失。有时候老陈觉得,儿子是自己的朋友,多年相识的,有时觉得儿子是伴侣,默默地陪他走过了那么多的风雨,越是增长一岁,离开他的时间就短了一截!今夜,老陈不由得感慨万千,默默地朝儿子的房间看了又看。

老陈计算着,还有两年,儿子就考完大学了,他就解放了。可是离开了这个天天给他添乐趣的人,他还剩下什么呢?老婆是在身边的,但是老婆和他好像不是一种人,在深层次上,沟通是有限的,不像儿子,一下子就掘开了他情感的大坝,让他觉得自己是多情的,自卑的,不够格的,不太辉煌的。看着满墙儿子的奖状,老陈以儿子为骄傲。老子以儿子为骄傲是幸福的,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悲哀的。

老陈发现,高一组的“基础知识”搞成了“题海战术”,高二组的“阅读理解”搞成了“标准答案”,高三组的“创新作文”搞成了“套路作文”。虽说教改成果的材料堆积得有一尺多高了,但他心里烦得很,还有那个课题,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跟教学结合到一块儿。

这时候,高一组的许秀霞来找老陈了,她说:“我现在很累!”

老陈点点头。

“很枯燥。”

老陈又点点头。

“学生也叫苦连天。”

老陈觉得自己有点像个罪人。

“你觉得这样摸索教改的路子,对吗?”许秀霞快人快语。

老陈一时无言以对。

“能不能弄点学生喜闻乐见的形式,”老陈想了一想说,“比如课内外纠正错字错句,悬赏有奖,学生组织文学知识讲座,卷子也可以让学生自己出,搞擂台赛等等。要调动学生的兴趣才行,老是题海战术,老师和学生都会很累的,而且支离破碎,没有学语文的美感了。”

许秀霞说:“我教了十多年高中语文,然而,我居然没有培养起一点点对语文教学的感情。相反,厌恶、屈辱、愤懑、痛苦等等消极情绪却与日俱增,以至于我现在都害怕走进课堂,害怕面对学生,害怕面对自己的良心。”这些话从受学生爱戴的许秀霞嘴里说出来,老陈还是有点惊讶。

“语文教研活动停留在经验研究的层次上,而不关心学生的人性,这让我很失望。我们现在就是这样教语文的:有条不紊地重点突出地梳理书本的基本篇目和各个知识点,研究考试说明和近几年的高考语文试卷,然后逐一对照、条分缕析,以便把握各种题型的命题特点、规律和走向以及解题的基本思路和操作要领,最重要的是要在浩如烟海的各种复习训练题中寻章摘句,精心挑选,剪切拼凑出一套又一套的练习题,然后让学生做,做完以后批改,批改以后讲解,讲解以后再做,一轮又一轮,一天又一天……讲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讲得昏天黑地、心力交瘁,讲得我茫茫然不知所云,讲得学生如坠五里雾中无所措手足……据说,这就叫对学生负责!”

“我不得不这样做,然而,一种屈辱感、羞忿感在我的心头滋长,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它已经在干扰我的正常的工作和生活。我希望是我自己的思想意识和感情出了问题,而不是几十万语文教师赖以安身立命的语文教学。”许秀霞说得很激动。

“举步维艰,总也走不出怪圈啊,现行评价制度毒害的不仅是学生,还有教师。而这样迟早会毁灭掉一代人!”张佳在一边插了一句。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许秀霞幽幽地叹了一句。

老陈说:“我也是深有感触,只是大局是这样,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许秀霞说:“怎么无能为力了,把那些没用的活动取消些,不要让那些名词来箍我们的脑筋,让老师能静下心来,用自己的方式去唤醒学生!”

见老陈面有难色,许秀霞也觉得自己太“直炮筒”了,理解地看了老陈一眼,“是的,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就下楼去上课去了。老陈这里被决开了一个口子,坐在那里想了不少时间:教育的先进名词知道,教育问题都知道,就是无从下手,就是没法去解决和实现。这是个怪圈,怎么也走不出去,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教改是注重内容的,但那个形式要怎样去组织呢?

类似的谈话还有不少。

正当老陈一筹莫展的时候,期中考试要开始了,这是大事,于是所有的工作都先放一放。每次大考过后,从教师到家长,从学校到教育行政部门,都心急火燎地算计着:总分、平均分、优秀率、达标率、横向比较、纵向比较……一大堆数字出来了。于是,又是总结,又是表彰,庆功啦,宴请啦……忙得不亦乐乎。当然,有欢天喜地的,也有呼天抢地的。开成绩分析会时,详细的成绩表人手一份,那些成绩排在后面的老师脸上会很不好看。当老师,不图名,不图利,就是死要面子。在那种大会上,被人家说上几句,或会后说上几句,心里的痛苦可想而知。所以到了这时候,就是平时最淡泊的老师也会抓紧拼命,目标很明确:第一第二的要不让别人超过;中间的要紧接在第一第二的后面,最好当黑马偶尔超越一下;最后的争取不要拉得太远,争取不要死得太难看。

老师们明显地早出晚归了,早读语文英语前,班主任早已经站在那儿让学生读了一会儿他担任的科目了。自习课成了香饽饽,老师们为了争这个不付工资的课还经常闹得不愉快,班会和副课也被主课老师霸占了。下午是4:00开始上课 ,但是3:30就开始全班补课的有不少,晚自习前的大课间,有的班也在争分夺秒地小测验,周日还有老师义务给学生补课。总之,一切能利用上的时间都利用上了。老师们还害怕学生在家里闲着,用校讯通跟家长频频联系,那意思很明白:学生的成绩是几方面抓起来的,你家长不配合,到时候别怪你孩子的成绩不好。

这是一支高度紧张的队伍,所有的时间和资源都是极其宝贵和要充分利用的。各人在各自的位置上努力着,以迎接每年如期来临的“大战”。老师们说话更干脆利落了,能用一个字的,绝不用俩。为了争取时间,水也不喝了,厕所也少上了,不是故意的,是教学太投入,完全忘记了。

到了下课的时候,学生如果不是跑得太快,十有八九会被各科老师抓到办公室训话,讲题,上“发条”。高二组的许由就是典型:从早上上早读前,一直抓到晚上晚自习下,每节课课间抓两个学生到办公室来,讲题,训话,上“发条”。她的耐性极大,又是班主任,学生很难不听她的,所以她能把一个最差的班教成最好的班。有时,值周老师会在他们班的黑板上赫然发现:

“xxx没去,老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xxx再不去,小心帕斯卡!”

有人不明白,什么“帕斯卡”,后来才知道是:“啪”,耳光;“斯”,撕耳朵;“卡”,卡脖子。当然许由也不是来真格的,雷声大雨点小,就是嘴上厉害吓唬一下学生,让他们害怕害怕。因为许由带班成绩好,学生们对她是既怕又爱。偏偏跟许由搭档的又大多是“拼命三郎”和“拼命三娘”,所以,他们班的学生就成了众老师争夺的对象,刚到语文老师这里来报到,那边就来了个满世界找他的同学来通知:“数学老师让你务必去一下,完了再到英语老师那里去,她正在生气呢!”

“老师,你能不能快点说,我忙得很!”学生愁眉苦脸。

“你到底在忙什么呀?成绩呢?你在忙哪一门子?”

“是,是,老师你说完了吗?我要到其他老师那里去了,不然……”学生无心恋战,只求快点撤退。

“去吧!”许由也无可奈何,这个讲求效率的环境里,说教也是快餐式的,时间就10分钟,你总不能全占了吧?再说,你想说的他全知道,就是做不到,你再说下去,学生会嫌你啰嗦。

油印室也是很忙的。堆积如山的是刚印好的复习资料,桌子上堆的是等待油印的资料。自从不让乱订资料之后,老师们大多是自己买一本,然后拿到油印室去全年级印。每个老师印几张,就听到油印室从早到晚地忙着。每节课都会发资料和试卷,一天下来就是一堆,基本上是当天的作业。这些卷子做完后,又转移到老师的办公桌上来。于是,不顾家的老师就在学校挑灯夜战,顾家的就大包小包地带回家,抽空改卷子!老师们很明白,你不及时改卷子,下次再布置的时候,就没几个人交了。学生也在看着老师呢,看谁先倒下!在这里,不是学生压倒老师,就是老师压倒学生。说得更残酷些:不是学生“死”,就是老师“亡”。老师都失去了人性了吗?不是,老师一旦同情学生,就会不可避免地成为被其他老师同情和鄙视的对象,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时间被别的老师抢去了,你的成绩肯定会下来,学生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顾了这头会顾不了那头。就算你退出,本意是给学生一点休息的时间,但是你会发现,别的科目的作业又加多了,学生还是要到很晚才能完成作业。你指望他们在两三点的时候,良心发现,去看一下你所教的课程吗?一旦你的成绩教不上去,学生们会反过来瞧不起这个老师,家长就更不用说了。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没有一个人敢松懈。

当然这样紧绷下去,人就会达到极限。这几天烦躁的气氛到处蔓延着,到处是喘不过气来的景象。今天,办公室里的三个老师心情都不好。陈玉因为学生早上迟到多,早读睡觉的人多,赶抄作业的人多,读书没声音而发了一顿脾气,到现在还在那儿一言不发。

张佳呢,来了一个家长,满头卷发,俗气得很,但张口闭口地还说了不少教育名词,最后还说了一句很有分量的教育名言:“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言语之中,嫌张佳年轻,没经验,没把她的孩子教好。张佳好话说尽,总算把那个家长接待完了。完了,就在那里悄悄地抹眼泪。老陈和陈玉安慰她,她抹去眼泪,哽咽着说了句:“我没事。”

老陈再去上第三节课,讲了半节课,就看到有个叫江开的女生在底下玩手机。老陈让把手机交上来,江开没动。

老陈说:“不是要你的手机,就是让你上课不要玩,先放到讲台上来。”江开的“男朋友”王磊倒跳了起来:“老师,你不要为难她,她是在给我发短信呢,你要收,就收我的吧。”说完就主动把手机摆在了老陈的讲桌上,然后对那个女生笑一笑,好像很潇洒似的吹了一声口哨下去了。全班都把目光盯住了老师,看他怎么办。

这还来了个“英雄救美”啊,那个做派,就跟个超级男生似的,这是老陈实在看不惯的。那个肇事者江开还在那里不知羞耻地笑着,这把老陈激怒了。

“江开,把手机拿到讲台上来!”老陈加重了语气。

江开没反应。

“那我们就等着!”老陈也生气了,等了一会儿,江开还是斜着眼睛歪他,他走到江开旁边儿,还没开口,就听江开道:“你没有权利搜我的身!”

“我知道,我要你主动交出来!”

没想到江开倒爆发了,她把她的手机往老陈身上一摔:“给你!”然后号啕大哭起来。那个手机老陈没接住,摔在地上,一下子成了两半。

“你们天天让我们学学学,成绩天天抓抓抓,把我们抓出汗来不说,还要把我们抓出血来!天天作业一大堆,整天是这些枯燥乏味的东西,让我们学学学,我们都学够了!我们都忍受够了!”她说了还不算,还把她桌子上的书本、练习册、考试卷等撕得粉碎,当场扬了一地。

“我就是不愿意学习,我讨厌学习!你问问这班里,有几个喜欢学习,有几个真正喜欢这样拼命应付考试的课程?我们讨厌这样永无休止的学习,我们讨厌考试!”江开口无遮拦。

“你们逼吧,让我们都活不下去的话,我会第一个带头去跳楼!”江开说到做到,她是典型的任性的90后,没人敢不相信她的话!

老陈的尊严受到了严厉的挑战,他的心跳得很快,他没有办法再讲下去了,他只是说了一句:“老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他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软弱?以前的那个血气方刚的他哪里去了,什么时候轮到学生来教训他了?学校能把最温柔的女教师变成母老虎,也能把最暴躁的男教师变成娘娘腔,那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老陈想发火,但是他发不出,他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整个人难以把持,就在那里微微地颤抖着。过了一会儿,才勉强说了一句:“你们俩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课间没见那俩人来,第四节课还是他的语文课,这两个学生却不见了踪影!老陈把班里安排了一下,就一家一家地联系家长。联系完家长,就到处找他们去了。春寒料峭,可他却急得满脑门子的汗珠。

老陈把附近的网吧挨个找了个遍,终于在一家“万年网吧”找到了这俩人,他们正在那儿玩得开心呢!老陈刚才惊得一身冷汗,这时候上衣已贴在背上,腿也跑得发麻,心脏还难受得不行。但他顾不上这些,打车把这俩孩子送到了家长的手上,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才离开。

回到家,老陈脸色很难看,赶紧打开小瓶,吃了几粒“速效救心丸”,然后瘫倒在沙发上,好一会儿,头还是蒙蒙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想去想,整个人好像飘在空中,只有脚底下还是火辣辣的,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

学生是无知的,这才要进学校受教育,他们犯错误是必然的,当老师的,要多从自身找原因,不要都埋怨学生。至少,不能跟学生动了真气,那就跟他们一般见识了,就真的浅薄了,就真正修养不够了。老陈想,要教育好学生,把他们从歧路上拉回来,做老师的需要拥有像大海一样的心胸,圣人一样的品质和哲学家一样深邃的思想,要能容忍常人所不能容忍,要有常人所不能做到的仁慈,对吧?老陈啊老陈,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不够成熟啊,你还把自己气成这样,有意思吗?老陈在对自己不满的自责中,深深地感觉出了自卑与无力。

老师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为了同一个目标,他们会最大限度地团结在一起,比如应对检查啦,家长啦,学生啦。但他们之间,遇到利益冲突的时候,又会像豪猪一样扎到对方,所以古来人们就总结为:“同行是冤家。”特别是面对职称啦,成绩啦,荣誉啦,奖金啦,那就会产生波澜壮阔的斗争。

老陈这个语文组,看起来是“净土”一片,实际上里面也是乌鸦瞪乌鸡,谁也不买谁的帐。表面上一团和气,脚底下不乏使绊子的。

张巧兰和李元芳就是一对互不讲话的冤家。

这两个人同岁,同年参加工作,当年调到高中时同是中级职称。在一个年级组里安排了这样两个旗鼓相当的人,外加一个刚工作的小年轻王小菊,这下子就成了“三个女人一台戏”,张巧兰和李元芳明争暗斗的,王小菊是个新来的,谁也不得罪,但因为她是张巧兰的徒弟,所以形势就对李元芳很不利。

先是学校没有确定这三人谁是组长,李元芳问了一下这学期的教学进度怎么安排?张巧兰就觉得李元芳是想当组长,评职称就到节骨眼上了,备课组长在评职称时,可是要加分的,所以张巧兰必须把李元芳整下去,自己当这个组长。要是李元芳当了组长,她不就一直要在李元芳的领导下了吗?对于性格好强霸道的张巧兰来说,这个问题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阶级斗争问题。所以,还没等李元芳反应过来,张巧兰就被学校正式任命为高二组的备课组长了。

李元芳吃了一个哑巴亏,觉得自己还是没有提防老奸巨滑的张巧兰。这时,张巧兰就开始压李元芳的气势了。

一是让李元芳把这学期教学进度抄一份,给教务上送去。李元芳想:这不是你备课组长的事吗?但一想到一开学不好就把关系弄僵,就抄了,但心里有气,没去教务上送。张巧兰一看,不听组长的话,心里恨得直咬牙!

第二天,张巧兰就把李元芳电脑上连接的旧打印机安到自己电脑上,并声言:“这是学校配给备课组长用的,你有什么资格接到你的电脑上!”

李元芳去教务上问,说不是配给组长的,是一个年级组配一个打印机,全年级一起用的,别的组谁都不愿连接到自己电脑上,嫌全组的人都要在自己机子上打印麻烦,你们倒好,还争呢!李元芳那个气呀!那不是明摆着张巧兰“拿着鸡毛当令箭”欺负她吗?矛盾从此形成。

张巧兰前几年称自己有忧郁症,让学校派她去上了个在职研究生。现在两人一遇到教学问题,张巧兰就引用自己大学教授的话来压李元芳,李元芳也不让步:“这个字这样解释?你去查查《古汉语词典》,你那个老教授他不会是老糊涂了吧!”张巧兰气得差点背过去,半天才回一句:“你那个《古汉语词典》早过时了,现在都第七版了,你那个才没有根据!”

张巧兰天天找李元芳的茬,说李元芳不爱打扫卫生,占用了太多柜子,总之从头找到脚。李元芳说:“那我去找领导,要不让我回初中,要不让我换年级,最少也要换办公室,没法跟你搭档!”

张巧兰霸道地说:“你还会恶人先告状,不准去!”

李元芳冷笑道:“脚长在我身上,你还管得住?!”

“你以为就你会告状?我也会!”于是李元芳和张巧兰一个东路一个西路两路杀到书记办公室,两个人都泪流满面,李元芳哭得很冤,张巧兰更是怒气冲天。书记也弄不清楚谁是谁非,让两人轮流说。李元芳先说,张巧兰光插嘴,书记没办法,只好说:“张巧兰,让李元芳说完,好吧?”

张巧兰等李元芳说完,迫不及待地把事情全翻了案,末了,还骂了李元芳两句脏话:“变态!垃圾!”

李元芳说:“书记你听到了吧?她骂我,我没有骂她。”书记在两个女人面前,不知道该判谁对谁错。

两人哭诉完,各自被劝回了办公室。李元芳提出的换年级、换办公室的要求一个也没有被受理,她一气之下,糖尿病发作,请假在家休养了三个月。这期间,张巧兰顺利地评上了高级职称。李元芳因请了假,职称别想在三年内评上,吃了很大的亏。

为此,李元芳不知道多少个晚上哭湿了枕头,要知道,当老师不求官不求利,就活了一张脸啊!她没有那样的野心要去往上爬,但是她也想得到自己该得的,她从来认认真真,勤勤恳恳,没有比别人少干一点儿,就是因为人太老实,凡事争不过那些强悍的,抢不过那些有关系的,总是被挤在边上,被踩踏,被忽略,十五年的教学经历对她而言就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屈辱史,是憋气和不公平的血泪史。

白天忙,不想还罢了,到了深夜,有时改着作业或备着课,她的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来了,常常一个人伏案啜泣,她为自己的生存状态而哭泣,为自己被压得日渐鄙俗的灵魂而哭泣。她痛苦于自己的陌生,什么时候,这个在大学里最清高的女学生变成了这样一个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的市侩?奖金啦,职称啦,先进啦,虽然她抢不到手,但从来没有停止过一刻的关注,越是关注,越是觉得破碎的痛苦,她觉得她的心早死了,在这样一次次的打击下,一次次失望下,她已经不是她自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常常这样地哭泣,在深夜里,丈夫和孩子都没法安慰她,等那积蓄日深的仇恨的洪流喷发殆尽,才能本能地睡去,连梦也是不愉快的,不是被追杀,被遗弃,就是毫无目的地游荡,在陌生的地方遇见陌生的人。

第二学期,李元芳被调到初一年级,当她去原来办公室搬东西时,发现电脑桌台面那么厚的五合板被人踩裂了两道大裂痕,歪歪扭扭地支撑在那里。

面对着她带来搬东西的学生的惊讶,李元芳被气得浑身发抖:“就这样的素质!这样的恶人也配当高级老师!呸!”可她没有有效的宣泄怒火的办法,哪怕是吐一口唾沫。

李元芳搬走了电脑,电脑桌没搬,并把这件事告诉了总务。总务看了一下,回电话说:“不用你赔钱就是了!”李元芳那个气呀!从此对张巧兰怒目相向。李元芳下初中一年后,又被调到了高中,跟张巧兰不在一个年级。一旦教研组开大会,李元芳看到有张巧兰在,就一言不发。遇到组里活动,李元芳也借故不去,表示对这个组里有这样一个流氓的不满。张巧兰评上了高级职称,就称病想把班主任去掉,把备课组长去掉,声言自己不想当!总之,怎样偷懒怎样来,反正把工资拿到手混退休!

面对这两个女人,老陈觉得无能为力。张巧兰对老陈说:“李元芳说你见死不救,是非不分!” 李元芳对老陈说:“张巧兰说你水平一般,就会做表面工作!”老陈觉得,职称让这两个女人互相仇恨,在这两个女人卷起来的漩涡中,他还是离得远一点安全。至少在他,分不清谁说的是真话。直觉上,他还是认为这件事是张巧兰欺负李元芳,李元芳虽倔,到底不是心眼子多的张巧兰的对手。是什么,让这些在讲台上正气浩然的女人到底下变得这样泼辣凶蛮?也许,包括老陈,他们这一群都是大机器齿轮下的牺牲品!

三尺讲台上,也上演这样弱肉强食的故事!

除了这一对难缠的冤家外,高三组也是一团乱麻!主要是出了一个“只能让自己好,不能让别人好”的备课组长许由。许由课讲得好,也会带班,成绩还行,凭着自己的苦干,高级职称拿上了,骨干教师拿上了,在上层路线上和外界,她还是很风光的。但组里的人都讨厌她,原因就是她心胸狭窄,只能让自己成绩好,别人不能好,谁比她好,或者不如她只是稍微好一点,都会变成她嫉恨的对象。用大家的话来讲,就是:“那样就不能突出她了!”这跟她干部家庭出身,从小在家里处尊养优惯了有关,虚荣心重。

大家在背后送了她一个绰号:“山寨上的王伦,谁也容不下!”她呢,反过来觉得是小人联合起来整她,说小人当道,群魔乱舞。有一次,她把别人挤掉了,当了一个什么先进,结果上面发奖金时,她不知道,等她知道时,却被告之:“你的被你单位的人领去了!”到底被谁领了,她到今天也不知道,只能吃亏骂人:“送他上医院!”她处处要表现,争先进,争好班,争成绩,争到最后,自己的孩子没时间管,做饭没时间在外面吃,吃出了一个肺结核,把争来的奖金全送去看病不说,还让大家笑话:“不该她得的,争去也是吃药!”她觉得单位里的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看不清面目的太多了。自己又看不开,为了别的老师给她班学生作文改低了跟人家吵,为了平均分算错了两分跟年级组长争论不休,为了让自己的成绩好,考试从不让别的老师出卷,到临考前一秒钟,才让搭档的老师看到卷子。虽然卷子是装订起来的,但是她会不时使劲去两个钉子之间的空隙里掏洞,看密封线内的班级姓名,然后再根据亲疏关系给分数。组里的大小职务,只按最大的发补贴,多干的不算钱,她也不想让别人“夺权”,霸占着所有的小官小职,总之是“大树底下不长草”,不给别人一点发展的机会。别的学校年轻人是辈出名师,这里是她“一枝独秀”,有什么都是她“上”,都是她去“露脸”,在她这样的为人下,高二语文组里面是矛盾重重,她当班主任,跟别的班主任有竞争,流动红旗啦,优秀班集体啦,优秀班主任啦什么的,争得当面关系紧张,背后议论不断,大家彼此见面是皮笑肉不笑,关系也很僵。

她这样要强了几十年,高级职称也评上了,先进和骨干也当上了,组长和学科带头人也有了,党员和标兵也当上了,但她还是那样,似乎在这条名利的路上有无穷无尽的贪婪和野心,似乎永远也不满足似的。老陈翻过一些佛典,上面说,饿鬼道的人肚大如瓮,脖细如丝,永远饥饿,永远贪婪,永不满足,老陈觉得,许由的精神状态与这有点相似。

这一天,许由来找老陈:“太黑暗了,太黑暗了!”老陈看着两只大黑眼袋的许由,只好笑说:“多看光明的一面,多看好的一面,心里光明,才能照亮黑暗嘛!”不知许由听懂了没有。

“蜗牛角上争高低”,老陈觉得教师累,有很大的程度上是因为内耗,这内耗来自对名利的渴求,这方面,老师真的称不上清高。为了名次,成绩,为了职称,荣誉,为了与之挂钩的一点点钱,一点点待遇,老师们发生了变异:因为机会总是给少数人准备着,矛盾和争斗就在所难免,常常是表扬了某一个,打击了一大片。

老陈亲眼看到过某老师八年职称没评上,头发掉成了斑秃,老是梳成“地方支持中央”的发型,连看人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这还不是唯一的,有个女老师,也是同样的病根,快退休了,最后一次努力之后,高级还是没评上,头发一夜之间掉了一半,白了一半,用发卡努力地别着,掩饰着掩饰不住的尴尬与绝望。在生活的大机器下,这些人明显成了弃之无味的渣滓,成了无用和无能的代名词,也饱受着一部分人的深切鄙视。

眼前的失败者如同醒目的教材,哪一个老师混到了这种地步,都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耻辱,如何生存下去?每个后来者都在一声叹息后做好了搏斗的准备:不是素来有仇,而是生活的必需。老陈听说日本的教师是不评职称的,老师怎样讲课和考试也是他自己的事情,还听说教师在那个社会里是个很值得骄傲的职业,待遇也属于“白领阶层”,根本不会为了家教的一点小利去影响正常的教学,教师在那里是“太阳下最光辉的职业”。可是眼前这里的情况是,在利益的驱使下,老师们用钱来买论文,国家级的多少钱一篇,省级的多少钱一篇,都有明码标价,只要给钱就可以发,这几乎成了众所共知的秘密。当大家都有论文了,就又形成了新的竞争项目,请客喝酒拉帮结派搞小团体啦,找后台抱大粗腿啦,造谣中伤无中生有搞舆论啦,压迫学生以求突出成绩和显著业绩啦,或者干脆去支教混个理想的职称……教师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表现出了令人惊叹的才能。衡量的一切标准,在生活的运作下,都偏离了它的本意。

老陈不想否定生活中的一切,但症结究竟出在哪里,该如何去修正和解决,他这样的一个小人物也是一筹莫展,这不是一个小问题,也不是一天积累起来的问题,它具有长期性和复杂性。在这样的体制下,教师是无法真正在教学上发挥聪明才智的,他们有太多的重要事情去考虑,很难真正静下心来教学,教学那一摊子不可能成为教师生活的全部内容,教师是俗人,不能免俗,这是事实。生活,真如同一个巨大的压榨机,进去的大部分人都已经血肉模糊了,还活着的,也早已经变了形。面对层出不穷的厮杀和角逐,不愿意争斗的老陈是“旁观者清”,许由这些风口浪尖上的是“当局者迷”。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中,老陈也只有学“庖丁解牛”之法,避开矛盾,见缝插针地展开工作,把他的教改工作进行下去。

好在这一次期中考试的成绩还不错,校长在大会上宣布,这次高中语文期中抽考全局第三,超过了预定目标第五时,高中组的所有语文老师都舒了一口气,笑了。校长说老陈的教改初见了成效,让其他组向高中语文组学习,并给高中语文组的每个老师奖励了五百元奖金。这下,老挨批评的高中语文组成员有点受宠若惊了,也觉得还是老陈领导得好,不管教改进行得怎样,发到手的奖金是实实在在的,那就是学校最好的肯定。

一年一度的教改公开课比赛开始了,学校之间进行评比,优胜的评“教学能手”奖。今年上面加大了教改力度,想在这次教改公开课上看到一点教改的新成果,这就加大了参赛选手的难度:究竟怎样才算“新成果”?在一节公开课上如何去展示?

老陈把公开课比赛的细则念完,高中语文组里就炸开了锅。老陈提示:“这个‘教学能手奖在评职称时会加分,希望还没有评上职称的老师积极报名!”可是即使这样,也没有人毛遂自荐。有一半的老教师已经评上职称了,犯不着去冒险;没有评上的也早像斗败了的公牛,丧失了锐气,在这样重大的、代表学校的大比赛上,谁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再说,进行了半个学期的教改,这个“成果”到底是什么,大家心里也不清楚。没有把握的仗,谁敢去打?年轻才来的,又难以担此重任,会让别的学校笑话:“你们学校没人了啊?!”肯定也是不能派去的。

所以,大家的目光最后都转到了老陈身上。

除了老陈,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他领导的教改,他最清楚,要资历有资历,要实力有实力,还是教改组长,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老陈确实骑虎难下了。

既然没有其他的退路了,老陈也只好横下心来背水一战了。老陈想了几个晚上,也没有想出个确定的课题来。他觉得:上常规课吧,那叫什么教改?在大型的比赛上,只能被评为老旧差。上综合实践课吧,又整得像个热闹的假面具,老师跟学生费了几个星期整好“花头”,在那一节课上“散花”,而且主要是学生登场,教师基本上是不出面的“幕后英雄”。那样的课,老陈觉得太假,做作,迎合,哪有语文课的味道?就像“喜欢你没道理”的“巧乐滋”一样,缺了中国茶的芳醇,那样的快餐语文能叫语文课吗?老陈觉得好的语文课应该是启迪智慧的,而不应该是表面的热闹。

豁出去了,管他教改应该是怎样的,我就尽全力以自己的方式讲一节启迪智慧的语文课吧。

老陈选讲的是庄子的《逍遥游》。

他觉得语文课上缺乏的是思想,照本宣科弄得再生动,那也不过是原地踏步,那样的教法长期下去就是误人子弟!现在教育最大的失误就是限制学生的思想,如同做高考阅读理解题,要“在原文中找”,“往主题上靠”,“答题要规范”,要“踩点给分”,不按套路出牌,自己作答的基本没分!学生不敢想,不会想,最后懒得想,这是最大的悲哀!

老陈选择这一课题是作了深思熟虑的,他要以古人博大精深的思想来激活他的学生的思想!

尽管老陈做了精心的准备,每个细节都考虑得清清楚楚,安排得妥妥当当,颇有一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意思了,但他还是被比赛那天的现场震得脚跟不稳了。

那天的比赛安排在第八中学的电教室,他是倒数第二个讲,在他前面的课真叫他大开了眼界。不说是群雄辈出、刀光剑影,也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全市的各年级教师都来了,加上要使用的几个班的学生,电教室里人满为患,比赛的和不比赛的都满面通红,加上电脑投影仪、摄像机和相机闪烁不停地烘托,让人喘不过气来。

第一节课,老陈觉得那是一场“抢答赛”。讲课的教师设置了若干“有趣”的问题,学生们积极抢答,基本上是对答如流的,答对了大屏幕上就放一段流行歌曲的曲子作为奖励,加上教师李咏风格的主持,课堂气氛好不热闹也哉!

第二节课可以称作“文艺汇演”,主题是“毕业感言”,先是一段时装表演,再是弹奏古筝的才艺表演,然后是诗歌串联,再是“成果展”,让每个获得奖状、证书的学生上场举着证书和奖状展示一个来回,主持人配上大屏幕文字进行解说。最后是“毕业感言”,大家七嘴八舌抢话筒说毕业时的感言。末了是教师的3分钟“小结”,把气氛推向了高潮。

第三节是“宝贝一家亲”,好家伙,家长也来了,还有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分成了“火车队”“火箭队”“火炮队”等,还有“亲友团”和“啦啦队”。有猜谜语,有教师唱歌,还有心理访谈,电影片断插播。总之,老陈看到教师煽情时,亲友团们有挂着泪珠的。

其他几节课的选材也都比他的新潮,有讨论“超级女生”和“学术超女”的,有选择“广告中的错别字”问题的,有诗歌朗诵专题的,有新概念作文专题的……老陈头上开始冒汗了:自己是否不合时宜?是否先前的准备没有摸到主脉上来?是否临时换形式?不,不,来不及了,老陈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他常做那种高考梦,而且是那种一道题也不会做的那种,每次都在无比紧张的压力中惊醒过来,白天不痛快,晚上做噩梦,他的心总是在艰难的压迫之中,得病是自然之理。现在,他多么希望这一切是一个不真实的噩梦,他希望有人推他一把,让他醒来,好让他能早一刻从这样的险境中逃脱出来。

该老陈上场了,老陈的脸色有些不好,手也是冰凉的。但他毕竟是教了十几年书的老教师,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了一下,然后就很自然大方地上场了。

他用他那漂亮的男中音朗诵了一遍《逍遥游》,赢得了满场喝彩,家长学生和评委们期待而激动的目光让他找到了一些感觉。

然后是串讲课文,老陈这部分还是重在基础,没有玩什么花架子。在理解了文章之后,老陈问:“这篇《逍遥游》里谈了哪三种人生境界?”

学生总结出来了:“小知、有待和无穷。”

“庄子向往怎样的人生?”老陈又问。

学生也巧妙地答出来了:“逍遥游!”

老陈问:“怎样做到逍遥?”

“无己、无功、无名。”学生很聪明。

“这和什么学派的人生境界很相似?”老陈问。

“佛家讲无我,看淡功名,讲离苦得乐、追求自在很相似。”一个学生答。

“你觉得儒、释、道三家的根本区别是什么?”老陈又拔高。

“他们同是天使,释道两家是可以飞的天使,儒家的双脚粘在地上,他们是飞不走的天使!”学生的比喻赢得了一片掌声。

“儒家的天使被什么粘住了?”

“被功名和自我!”大家一齐回答,大众笑。有学生叫嚷:“也有不是为了自我去追求功名的!”大家笑。

老陈点点头:“那么释道两家同是天使,又有什么区别?”老陈捏了一把汗。

有一个很有思想的学生皱着眉头,目光迷离地说:“道家是独善其身,佛家是兼济天下的!道家的追求个人升仙,把自我解脱作为最高目标;而佛家还讲究普度众生,有地藏菩萨诗偈为证:‘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众哗然!鼓掌。

这跟老陈平时开展的儒释道三家读经典活动有关,老陈认为可以从研究古代文化的角度去介绍中国文化的这三块基石,从研究古文、研究思想的角度去启发学生热爱和传承中华文明的热情,所以,学生回答得很有底气。

“读了这篇文章,你有什么感悟?”老陈又问。

“不管面对多少风雨,我们的心要自由。”一个学生说,又赢得了一片掌声。

一个女生站起来说:“老子说‘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讲大功告成了,自己便隐去,这是上天之道。请注意,老子和庄子都不是教科书上说的是消极的,相反,是积极的。‘功遂是什么?人生成功,事业有成。‘身退是什么,是另一个方面,又不过于留恋这些功名利禄。这篇课文中大鹏一飞冲天,志向高远是积极的,无我,无功,无名又是绝对自由的。这才是真正‘有为而‘逍遥的人生!”语惊四座!评委们都赞叹点头微笑。

一个平头小子站起来说:“我认为老庄哲学是理想的乌托邦,是简单的真理,是最朴素的辩证法!他们那博大精深的思想,像大海那样波涛汹涌,像行舟那样无处停留。恍惚啊!自由自在,博大啊!天真烂漫!”他的语气很陶醉。

“这里还有诗人!”一个家长脱口而出,大家笑。

一个戴眼镜的女评委也忍不住了:“请问你们这是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吗?我们难以置信!”

“请不要低估90后的智能!”一个学生针锋相对,“给我们一个支点,我们就能撬起整个地球!我们这是厚积薄发!”众人大笑,那个戴眼镜的女评委也给逗乐了!

后面是学生展示环节,老陈安排了课外的文言文庄子小故事的翻译和品读内容,有了平时积累的文言文基本功和前半节课的良好氛围,学生的口头翻译、揭示故事寓意环节很顺利:有讲“庄子辞聘”的,有讲“惠子相梁”的,有讲“庄周梦蝶”的,有讲“无用之用,方是大用”的……学生们憋足了劲,充满了激情,不乏闪光的思想和句子,课外延伸这一块又出了彩。最后是意犹未尽,由几个胆大的学生起头,大家不由自主地一同齐声朗诵,像是前面有几个人在走,后面越来越多的人自觉地跟了上来。受学生情绪的感染,老陈惊喜着激动着,好似被一片轻飘飘的云浮着,与全班一起沉浸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广大想象世界中……下课时,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留恋和不舍。最后,毫无疑问地,老陈拿到了“教学能手”奖的第一名!

老陈得了奖,全组的人都很振奋。学校为了庆功,还请全组的人吃了一顿饭,李元芳也破例来了,全组的人一扫当语文老师的晦气,有说有笑,觥筹交错。老陈被灌得晕晕乎乎,他觉得自己是一不小心登上了跟斗云,自己也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和位置,又像大海里起伏的浮舟,此刻被抛上了一片浪尖,在大漩涡里随波逐流着,外在的热闹和内心的空虚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一一喝下大家敬来的酒,收下大家的赞美和祝福,在内心,他告诫自己:陈觉海,运来如春风,运去如山倒,你还是从前的你。

回到家,老婆儿子都没睡,都在等他回来,两个人都笑嘻嘻地看着他,像是迎接一位凯旋的英雄。儿子说:“爸,没想到你讲得那么好!我们都在电视里看到实况转播了!”老婆端来了醒酒汤,说第二天是星期日,解了酒好好睡一觉。

老陈一边喝汤一边说:“我平时就是这么教的,也没哪个说我好,现在说我好了,我也没觉得自己好到哪里去。总之,教改这一块,我还把握不住。我只是按照我个人的想法做了而已,别听他们瞎吹!”

儿子说:“教改这一块,你觉得糊涂?”

“是啊,该改的太多了,很多都是我们力所不能及的,我们当老师的,只能在很小的范围里进行小小的修改,在艰难之中,力求对得起良心。”

“爸,今天是我看到的你最有光彩的一天,我觉得,今天的你显得很有尊严感!”

是啊!尊严感,教师是应该有尊严感的,但是,现实生活几乎已使教师的尊严感丧失殆尽了,老陈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在这样的时代,背负了太多的压力,教师应该何去何从?!

张巧兰病了,胆结石要手术,学校抽不出别的语文老师,说叫她排队。就是这学期大家太累,有一批人都要求住院,学校一下子排不出人来,只好让这些要请假的老师排队住院。张巧兰就保守治疗着,一边坚持上课。这天,上着上着课,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冷汗簌簌地沿着面颊淌下来,她按住腹部,以为过一会儿就好了。没想到,一会儿就眼前一黑,晕倒在讲台上了。学生们一下子慌了,忙跑去叫其他老师,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张巧兰抬上了校车,急速地向中心医院急诊驶去,医生说:“再晚来一会儿,就没命了,胆囊已经穿孔了,你们当老师的怎么这样没有一点医学知识,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大家无言以对,等到晚上9点多钟,张巧兰才脱离了生命危险,在病房里,脸色像纸一样地煞白。

组里的人凑份子要去看张巧兰,问李元芳去不去,没想到她这次倒答应了。大家买了点东西,来到静悄悄的病房,张巧兰的丈夫出野外还没赶回来,只有她年老的父亲在旁边看护,九岁的儿子在病人的桌台上写着作业,暗淡的灯光下,孩子的眼睛显得没有一点光泽。

见到组里的人,张巧兰哭了,她不能起身,只像孩子一样哭泣着,止都止不住。聂娜走上前去,坐在她的床边上,为她拭去眼泪,轻声地安慰着她。大家的心里都很难受。张巧兰见李元芳也来了,她的眼神里是一阵尴尬和内疚,紧跟着,眼睛里涌出了后悔的泪水……

李元芳到跟前来,张巧兰无力地握住李元芳的手,说了一声:“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不要怨恨我……”眼泪就模糊了她的双眼,“我鬼迷心窍啊,我鬼迷心窍啊,对不起……呜呜……”

李元芳说:“过去的,就别提了。我过来看你,也是在今天,看你坚持到最后一刻,觉得应该重新认识你才对!”

“大家都不容易,互相得谅解着点,”老陈说,“李元芳也是大度的人,你的福气在后头啊!”老陈觉得,李元芳也不是天生就小肚鸡肠,她也是有很深的善根和同情心的,要不然,这么深的仇恨,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就在今天原谅了她的对手?这两个在泥坑里战得你死我活的女人,在洁白的病房里,达成了生命的理解。老陈想不清楚,是不是都要到了最紧要的时刻,人才想起来忏悔,才会理性地反思自己从前所追求的一切是否值得、自己最仇恨的一切是否合理?人为什么要到了生命棒喝一声的惊雷里,才能明白自己苦苦执著的是对是错?

这一个夜晚,老陈失眠了,张巧兰差一点就死掉,她踩踏别人,苦苦追求的一切差一点就成了泡影。人生啊,到底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还有更悲惨的,一个多月之后,许由因为脑溢血,一夜之间成了植物人,她永远停留在了她那缥缈的世界里了。因为早上下楼梯不慎摔倒,没有几分钟就神志不清了,到医院,已经严重脑溢血,做了开颅手术后,还是没有醒来,医生说,可能明天醒来,也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这很难说,要求家属好好照顾,或许还有希望。

这一群人看见了这样悲惨的结局,都流下了辛酸的泪水,要知道,许由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啊,她可是苦了一辈子,没有享到一天福啊!

大家唏嘘不已。许由的老公是个领导,手术当晚来照顾了一下,后来就没有见到影子,只是请了一个小保姆在陪护着,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说起这些,许由的老娘就簌簌地掉眼泪,白发哭得颤颤巍巍。

过了两个月,有人再去看许由时,回来说,已经肌肉萎缩了,人也没个人形,像个活死人似的,照顾得也不干净,保姆偷懒,老娘手脚又不灵便,怕是没有几年活的了。

大家又是一阵议论:说许由的老公原来就嫌许由当老师的太土,早在外面有人了,因为当着官,怕影响仕途就没跟许由离婚。现在许由这样,正好美了那个色鬼,天天在外面风流,没有一天正经回家的,回来也就是看看老婆死了没有,他落得自在。只等许由一死,他就可以开始另外一段崭新的生活了。

“升官、发财、死老婆啊,人家说得没错!可怕!”

“你们就不能清静一点?现在幸灾乐祸的,敢保证你们就没有这一天?”老陈觉得太烦,不管人家以前多么不堪,现在已经这样了,现在她是弱势群体,有必要还去雪上加霜吗?一个一个同事的倒下让他的神经和脾气都到了忍耐的极点,他变得易怒,敏感,焦躁,不安和迷茫。

大家也觉得刚才有点过分,都开始低头不说话了。

组里的人还是有一点变化的,以前体育馆没人去,现在有人开始有事没事地去打打篮球、羽毛球什么的;有的住得近的,就不坐校车了,改成走路,开始锻炼身体。女同事也开始在校规校纪前打起了“擦边球”,描一描眉毛,画一画眼睛,擦点儿口红什么的,不再是以前素面朝天的一个群体。买衣服、鞋子和提包也都大方起来,是呀,活着就是资本,活着就该痛痛快快,为了这个、为了那个来为难自己,何必呢?人生有酒须痛饮,莫待空樽对明月,该对得起自己的,就不要亏待自己。

在精神上已经不自由了,在物质上就不要再为难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生命得到一些舒展,哪怕这种舒展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

女同事们还有事没事地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什么的,叫老陈参加,他好像也没那个心情,几次都没有去。说起来张巧兰和许由跟他没有太大的相干,但他就是心情不好,也觉得忧郁。他从来没有感觉自己忧郁过,现在看来,那是早潜伏在那里的,一直伴随他的,现在被诱发出来了,明显地被他感知到了,与生俱来的东西你是没有办法回避的,最终也是回避不了的。

他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之类的问题,开始思考教师的生命价值,开始思考怎样开始崭新的、“睁开眼睛”的生活,他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样随波逐流了,不愿意再浪费他的生命去忙碌了,他也不愿意沉浸在及时行乐的迷醉里,他知道,那不是真正的解脱,也无法真正地解脱。他要过一种有效的、有意义的、能让自己摆脱莫名忧郁的生活,因为他知道,摆脱忧郁的最好办法就是快乐,而且是真正的快乐,不自欺欺人的。

组里外聘了两名语文退休教师来顶替,她们也抱怨现在不像以前那么好教了,精力也跟不上,不想长期干。

一次教改会上,大家意兴阑珊,有几个在漫不经心地改作业,有几个在闲聊,还有的在那里没事,闲着。老陈觉得该是自己谈谈想法的时候了,真的到了非改变不可的时刻了,该是自己谈谈想法的时候了。

老陈对组里的人说:“现在学生都很聪明,也不愁没学上,倒是我们弄得教育这样紧张和无趣,我们是有罪的!不要推卸责任!想想,我们自己没有一点责任吗?我们手里掌握的是活生生的人,是他们的前途,让一代人毁在我们手里是有罪的!我们做老师的,能不能放下自己,放下功利,放下一切别的私心杂念,让孩子在最纯净的状态下,健康地吸收知识,扩展他们的心灵,就像一棵树长大需要养料,也需要时间一样,我们要让他们慢慢地、自然本色地去扩大自己的年轮,而不要一味地去催,去灌,那样速成的树是不结实的。我们能否从灰色的情绪里解放出来,用人格的光辉去照亮学生的心?我们的学生一开始就被我们关闭了渴求的闸门,然后拼命地注入,他们一个个像鼓胀的青蛙,那一肚子鼓鼓的都是他们不愿意消化的,我们还要求他们出成绩!我们做的这一切,违背了自然的规律,违背了人的本性!”

“还有,教师应该怎样去生活,才算找到了人生的价值?是金钱吗?是荣誉吗?还是那些官职?我们应该把生命的价值体现在什么地方?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认为教师应该有这样的人生观:启迪智慧,引领灵魂;把黑暗的、蒙昧的心改造成丰富的、光明的、充满博爱的;把迷途的羔羊、摇摆的小舟和盲人瞎马在危险中解救出来;用知识去熏染,用触角去唤醒,让每一个学生都散发充满魅力和灵性的人格光辉,让能飞的尽情地去飞,让能游的回归海洋,让所有的生命找到自己的栖息地,在生命里找到奋斗的意义。”老陈说。

“放下!扫扫心里的灰尘!明心才能见性!” 许秀霞点点头,深有感触地说。

“解放!解放!先把自己解放!”李强说。

“大道至简!行动要切中要害,不做都比瞎做强!”王小菊说。

大家激烈地讨论着,争辩着,又激动起来,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呢,谁要求一定要怎样怎样呢,既然不合理为什么不尝试一下新的方法呢?

这以后,老师们的精神好像更愉快了些,对分数不再扒着看了,因为他们知道,就算是最好的教育,也不可能一夜结果;而且老师们相信,只要是符合人性的让孩子真正迷恋的教育,就算慢一点,也会开出绚丽的花朵。抛掉了条条框框,解掉了铁索和镣铐,老师们觉得原来教育可以这么愉快!

老陈开始和学生沟通,思考怎样在高考和能力兴趣之间找到一套合适的教学模式。他开始想学生所想,思学生所思,而不是一味地照搬大纲和教学目标。不久,他发现,迂回的、曲折的有时比直接的来得有效,最后“无心插柳柳成荫”,学生反倒超额完成了大纲和教学目标的要求!

一个学期下来,老陈和老陈的学生在各大报刊杂志上发表了70多篇作文和论文!这其中,大部分是学生的作文,老陈多年不写了,但这一段时间投入自然教学状态之中,教学相长,受学生情绪的感染,他也 “老夫聊发少年狂”起来,捉笔小试了几番,于是有了各大报纸的文章发表。老陈也感慨:这么多年,自己哪里去了?现在的后生可畏呀,学生的作文有的锋芒毕露,有的优美激荡,有的发人深省,显露了年轻人的朝气和才华!

比起以前,学生一听到作文就头疼的局面,那真是有天壤之别!学生们自豪地言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称霸小城新文坛!”口气是大了一些,但老陈认为,这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迈胆气也很可贵,有目标(虽然是现在看起来很狂妄的目标)、有激情,总比默不作声要强!

张佳是个天生的朗诵家,她指导的学生参加全市朗诵比赛,得了第一名!那天,那个学习普通的女生捧着朗诵比赛的奖杯,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还有陈玉,写得一手好字,她辅导的学生有五个被选中,代表本市去北京参加汉语规范字书写比赛,获得了两个一等奖,三个特等奖!

高三毕业班平均分121分,语文高考最高分143分,由此而诞生了本市的文科高考状元,平均分也比学校要求的第五名高出了两名,高一、高二年级抽考也名列前茅。

……

别的组开始对高中语文组刮目相看起来,大家纷纷来取经,问老陈有什么杀手锏,把语文组弄得这样有声有色?而且语文组的人开始微笑起来,变得漂亮和潇洒起来,眼睛也比任何时间都水灵光泽了,似乎看到了什么希望……

第二年秋天,老陈他们的课题结题了,三个子课题的负责人和老陈一起作了结题报告。他们的材料整得很多,成绩也不老少,被国家课题组评为了金奖。因为出色的表现,老陈也顺利地评上了高级职称。

功成名就后,老陈选择了激流勇退,他辞去了一切职务,安心地当他的语文老师,经过了几年的风浪,他显得比以前更成熟了,出了两本书,都是有关教育的,还有一本小说集。

老陈把这些寄了一份给远在他乡的刘粟良,并把自己的境况告诉了这位大学的校友。老陈说,现在的自己心态平衡得很,对于一个摆脱了束缚和把一切想明白了的人来说,在哪里教书都是一样。只要在红尘里能不动不摇,在哪儿都能成佛,何必非要到西天?钱多也好,钱少也罢,人一辈子讲究活得有心境;官大也好,官小也罢,到哪个位置做哪样事。活着罢了,做自己想做的事,按照自己的本性去做,何必对完美那么孜孜以求?

刘粟良回信说,现在他已经是某大学的副教授了,在大都市买了一套100多万的房子,开名车,今年孩子也提前被一所外国著名大学录取了,过两年打算移民美国,估计问题不大,到时候欢迎他们一家子到美国去玩。

老陈老婆又心理不平衡了,她眨巴了半天眼睛,叹了好一会子气,然后又背对着老陈一个晚上。

老陈笑笑,想起了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两人都没有回家,找工作时顺路跟刘粟良去武当山玩,碰到一个老道,看了两人的面相,对两人说“一个鹏程万里,一个鱼入深潭”的预言,觉得命运真是神奇极了,既然人各有命,瞎攀比什么呢?再说人各有志,他那样的好运说不定不是适合我的,有什么可庸人自扰的?

现在,没有什么可以动摇老陈了,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教书,也乐在其中。每年过年过节,教过的学生的信件像蝴蝶一样飞来,老陈在翻飞的蝴蝶丛中,颇有一点自我陶醉的意思。在集会上,也有学生打电话来问好祝贺的,别人会赞美一句:“你桃李满天下呀!”老陈也会乐好一阵子,他完全脱去了怨天尤人、愤世嫉俗的旧壳,变得容易满足且平和,他好像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一年后,因为教改这一块弄得好,成绩突出,老陈又一次交了好运,被组织上调到了教委教改科,成了一名小科长。从一个教师上升到了管教师的地位,他觉得自己是过来人,以后要多为一线教师考虑,想他们之所想,做教师的朋友,力所能及地为他们办一些实事。

临别时,组里的人都留恋不舍,大家还凑份子请了他一桌。

从教师的岗位上离开,老陈一时也觉得空茫:以前整天想,什么时候不当老师了就好了,现在真的不当了,心里又怅然若失。毕竟,自己在这三尺讲台上呆了二十几年啊!这浸满了他汗水和泪水的二十几年经历,这校园里熟悉的一草一木,那换了多少届学生的教室和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办公室,现在都要被命运一并划到记忆里封存去了。

他像个爬上岸的海龟,在登岸的一刹那,满脑子都是海底的咸涩和绮丽,那只海龟短暂地回了回头,挥了挥清泪,毅然向自己的理想爬去……

老陈回到家,在新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一行文字:教师,你的名字不叫弱者。你是艰难的摆渡人,是灵魂的领跑者,是黑暗里的微黄灯塔,是风暴里的搜救航船。你注定在漆黑里前行,劳累而困苦;你永远最后一个解脱,无私又执著。教师啊,你的名字叫做良心与尊严!在天高地广之中,你们是发光的一群……

(责任编辑 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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