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估衣

陈婧

老北京的卖估衣也就是卖旧衣服。卖估衣的人往往是从当铺或其他各处低价买来四季单、夹、皮、棉、纱等各色衣服，在街市上摆摊出售，利润不高，充其量也就是养家糊口而已。

南门外有个专门卖估衣的，姓高，也没人记得他叫什么名，时间长了，都喊他高估衣。高估衣虽然卖了好几年估衣，可依然是光棍一条，来得晚走得早，可每天必到，人也讲信用，因而主顾还不算少。这天，高估衣正在旧衣服摊前懒洋洋地坐着，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件旧衣服走了过来。

这女人高估衣认识，姓方，嫁了个丈夫名叫杜向英，是个读书人。可那个杜向英只身一人，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而方家是母女二人，有茅屋一间，薄田两亩。所以与其说是杜向英娶了老婆，还不如说是方家把他招赘入户。据说，杜方两家是从小订的亲，杜家原本也是有房有地人家，后来遭了大难，只剩下了杜向英一人，而方家不离不弃，两家才成就了好事。杜向英结婚后，妻子承担了里里外外的一切事务，让他专心读书，可谁知他屡试不第。六年前，他跟随一个商人出京做生意，结果一去杳无音讯。他离开半年后，杜方氏生了个男孩，取名望福。可孩子体质不好，生来多病，杜方氏母女二人为了给孩子治病，卖了田地，总算保住了孩子的小命，可家境却一天不如一天。最开始杜方氏还能去当铺当当东西，可后来当铺也不要她那便宜的衣物，她只好到高估衣这来卖些旧衣服，一来二去，俩人也算相识。一见杜方氏又来了，高估衣急忙站起来，满脸堆笑：“方家妹子，有估衣？”

杜方氏点点头，把手里的那件补丁衣服递了过来：“高大哥，你看这件衣服……你能要吗？”

高估衣顺眼一看，这衣服补丁撂补丁，可以断定，收到手里肯定卖不出去。可他一直可怜杜方氏，所以直接接了过来：  “能。唉，这怎么是件……男人的衣裳呀？”

杜方氏脸一红：“我家相公回来了……这是他的衣裳……”

“杜向英回来了，这下可好了，你的苦日子总算结束了。”高估衣说到这儿才意识到自己手里拿的正是杜向英穿的衣裳，从衣裳就可以断定，杜向英是落难归家，回来不但不能给杜方氏遮风挡雨，恐怕这个家还要雪上加霜。他顿了一下：“有人就有盼头，好日子不远了！当这衣裳是要……”

“他病了……”杜方氏一咬嘴唇，眼泪围着眼圈转了好几圈，没有掉下来。

“治病要紧！治病要紧！”高估衣说着，从兜里抓出十文铜钱，递了过去。

杜方氏眼圈一红：“我这件估衣顶天值五文，高大哥，另外那五文算我借你的，以后还你。”

看着杜方氏远去的身影，高估衣微微叹了口气：“有个媳妇儿多好。”

可能是买了根本卖不出去的旧衣服又送人家铜钱的原因，整整一天，高估衣也没卖出去一件估衣。看看太阳偏离了头顶，他摇了摇头，收拾收拾，径直回家了。到了家里，他又翻看了一下那件补丁衣服，知道肯定卖不出去，他干脆清洗了一下，决定自己穿。

第二天，高估衣穿着那件补丁衣服，又来到了南门外。刚到南门外站好，还没等摊开估衣摊，一个男人便走了过来，向着他一拱手：“你就是卖估衣的高先生？”

高估衣一愣，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人，他竟然穿着一件女人的上衣，而那件上衣又是那么眼熟：“你是？”

“我是杜向英！”

高估衣这才恍然大悟，杜向英身上穿的竟然是他老婆杜方氏的衣服。他急忙拱手还礼：  “病好了？”

杜向英点点头：“不过我有件事儿要麻烦高先生。昨天我老婆把我那件衣服卖到你这儿了，可我……所以我想把那件衣服再买回来，你放心，我给你二十文……不过……钱要过几天才能给你。”

“成！”高估衣说着捡出一件好一点的估衣，“这件估衣足值二十文，你拿去吧。”

杜向英一愣：“不，我就要我那件。”

“你那件？说实话，你那破衣裳，连三文都不值。你答应给我二十文，我可不能糊弄你，就拿这件吧。”

杜向英摇了摇头：“不，我那件补丁衣裳虽然破，却是救我的恩人留给我的，我必须要把它拿回来。高大哥，行个方便吧！”

高估衣点了点头，脱下衣服交给了杜向英。

杜向英一再道谢，抱着衣服离去。过了一会儿，杜向英又返了回来，在高估衣面前犹豫了半天，终于开了口：

“高先生，这件衣服你洗过了？”

高估衣点点头：“对呀！怎么了，你打算给我洗衣服钱呀？”

杜向英脸一红：“不是，我是问……高先生你在洗衣服的时候……没在衣服里发现什么？”

“发现什么？什么呀？”高估衣一愣，“你不是想说你那衣服里包着几根金条吧？”

杜向英脸一红：“高先生开玩笑了，我那个恩人临终前对我说这衣服里有个秘密，我也没拆洗过，见高先生洗了，所以问问，打扰了。”

杜向英离开不久，杜方氏来了，她来到高估衣的摊前，同样是犹豫半天才开了口：“高大哥，谢谢你昨天那十文钱，我买回药，给向英灌下，他醒来后很快就好了……可我……有件事儿要问高大哥……向英说……说他的衣服里……有……有东西……让我来问问大哥……他说将来一定重谢你……”

“什么东西呀？你让他自己来说。”高估衣盯着杜方氏。

“他没和我说。”

“方家妹子，你说那件衣裳拿到别处有人要吗？根本没人要的衣裳我给了你十文钱，我是贪小的人吗？”

杜方氏脸一红，深深施一礼：“高大哥，冒犯了。”说完，转身离去。

看着杜方氏的背影，高估衣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一小天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儿，高估衣的心情很不舒畅，他抬头看了看天，收拾收拾东西，开始往家走。他顺便在路边买了一壶酒，就着几粒花生，边走边喝。等磨蹭到家，已经是脚步踉跄，掌灯时分。

高估衣走进屋，刚把旧衣服放好，突然有人敲门。他歪歪斜斜地过去开门，刚打开门，一个人风一样冲了进来，一把勒住他，一把尖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高估衣吓得魂飞魄散：“好汉饶命！我就是一个穷卖估衣的，你看我家啥值钱你就拿啥，千万别杀我！”

“把我衣服里的东西还给我！”那人恶狠狠地说道。

“杜郎！放手！”随着一声惊呼，一个人冲了进来，竟然是杜方氏。她一下冲向那个持刀人，双手夺刀，尖刀“当”的一声掉在地上，高估衣也泥一样瘫在了那儿。

老半天，高估衣抬眼看了看杜向英：“原来是你小子！”

“赶紧把东西还给我！”杜向英眼睛发红。

“说吧，什么东西？”

杜向英一愣，竟然一时语塞。

高估衣看着他，说：“没错，我准备洗那件衣服的时候，无意中发现有块补丁里好像有东西，我取了出来，我当时就愣住了，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弄到那东西的。我就猜想，如果是你的，你会来找我并且实话实说;如果你不说实话，那就证明那东西有问题。现在我看出来了，你连你老婆都没告诉，我问你，那五百两的银票是哪儿来的？”

杜方氏一下子呆住了：“五百两银票？！”

杜向英支支吾吾道：“那……那是我的……”

“你的？恐怕是你谋财害命得到的吧！走，咱们见官去！”高估衣说着，一把扯住了杜向英。

就在这时，两个衙役走了进来：“请问杜师爷在吗？”

高估衣和杜方氏一愣，杜向英整了整衣服：“我就是，冯大人到了？”

两个衙役一施礼：“是的，冯大人正和我们太爷饮茶呢，请您过去。”

“慢着！”高估衣一拉杜尚英，咱们一块儿去见大人。”

三个人跟着衙役到了知县的内宅，此时知县正和冯大人闲聊。当着知县和冯大人的面，杜向英说出了实情。原来，杜向英六年前和那个商人离京经商后，确实挣了一笔钱，但返京途中碰上了强盗，那个商人死于强盗的刀下，杜向英死里逃生，最后沦落为乞丐。杜向英跟着乞丐们流落到定州一带，结果乞丐们卷进了一场复杂的谋杀案，杜向英和其他不少乞丐被定州冯知县捉到了监狱。冯知县办案仔细，多次向乞丐们了解情况，杜向英说出许多高见，得到冯知县的肯定。在杜向英的帮助下，冯知县破获了那起大案，杜向英被冯知县重用，做了师爷。可杜向英想着家里，便向冯知县告假回家看看，正好此时冯知县因政绩显著要进京述职，杜向英便先行一步。杜向英不知道妻子方氏是否还在等他，也不知道方氏究竟对他还有没有真情，所以他化装成乞丐回家探听虚实，并暗中在补丁衣服里藏了五百两银票备用。等他回到家，见到了一个六岁的儿子，便怀疑妻子与别人有奸情。岳母本来就对他六年未归怒气在心，这下数火并发，说杜方氏就是跟了别人，要杜向英这个乞丐滚出去，随后又抽了杜向英几个耳光。杜向英火气攻心，再加上一路上波折，便昏了过去。杜方氏为了救丈夫，见家里实在无物可卖，便把丈夫的补丁衣服卖了，用那十文钱为他买回了药。杜向英醒来后就去寻找那件衣服，当他拿到衣服后就发现那块补丁被人动过，所以他肯定银票是让高估衣拿走了，便想办法追讨银票，最后实在不成才一气之下持刀索票，没想到杜方氏一直怕他出事儿，在后面紧跟着，这才避免了把事情闹大。

“原来你装乞丐是试探你老婆呀！你昏过去是以为你老婆真的跟别人生了儿子。”高估衣说着一挥手，狠狠抽了杜向英一个耳光。

众人全愣住了，高估衣指着杜向衣的鼻子：“你一去六年，音信儿全无，你知不知道你老婆她们老的老小的小是咋过的呀？她们娘们儿为了你儿子卖田卖地卖衣服可就是没有卖身，她但凡动一点歪心，还用过这苦日子吗？你现在有钱有地位想回来看看了，还试试人家是不是真心。你这意思要是对你稍有不好你就不要她们了吧？你这些年实际上就等于没要人家。你把她们当成啥了？是不是也当成估衣，想穿就穿，想脱就脱，想卖就卖呀？你个畜牲！”

冯知县急忙上前：“其实杜师爷一直念着家里，本县多次为他提亲，他坚决不要，现在他还是孤身一人，他的心里只有弟妹。”

“那就该为她想！因为你老婆卖你那破衣裳，我给了她十文钱，你是不是以为你那儿子是你老婆和我生的，所以你才拿刀去杀我？我倒真盼着能娶上这么一个好老婆！”

杜方氏掩面而去。杜向英急忙在后面追赶，可杜方氏到了自己家，把房门紧闭，任凭杜向英怎么敲门就是不开。最后，杜向英在门外跪倒，泪如雨下：“贤妻，我错怪你了，高大哥骂得对，我的确连畜牲都不如。我求贤妻原谅我，能和我重归于好，咱们共同孝敬老人抚养孩子，要是贤妻不原谅我，我宁愿跪死在你的门前！”

杜向英从半夜一直跪到天亮，再从天亮一直跪到黄昏。当太阳又一次露出笑脸时，杜方氏终于拉开门，夫妻俩紧紧拥在了一起。

冯知县也述职完毕，朝廷因其有功，准备升职重用，杜向英带着全家和冯大人同往赴任。临行前，杜方氏和杜向英来到高估衣的摊前，杜方氏深深施一礼：  “高大哥，谢谢你这些年来关照我。你的这些估衣我们都买了。”

杜向英笑着递给高估衣一张银票：“这是五百两银票，高大哥你收好！”

高估衣一愣：“这些估衣哪值这些钱呀？五十两都不值！”

“值！这些估衣会提醒我永远记住高大哥的话，家有贤妻，万金难买呀！”

高估衣这才高高兴兴地收了银票。

看着杜向英他们远去的背影，高估衣摆弄着手里的银票，喃喃道：“我也可以娶媳妇儿喽！”

〔本刊责任编辑吴 俊〕

〔原载《乡土·野马渡》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