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色坊?猫和少年

2015-05-30 13:03梨魄
看小说 2015年5期
关键词:水吧秋水淮安

梨魄

一、

今天是暑期的最后一天。

毛薄若坐在水吧的角落,一手揉着发酸太阳穴,一边泄愤似的点着平板机,一双明晃晃的眼睛利剑似的扎来扎去,分外烦躁。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却炸毛的像个小刺猬,不知道吸引了多少有趣的目光。

发现有人在看自己,她立马警觉抬起头,咧着雪白的牙齿冲你一笑。她有一双黑曜石似的明亮眼眸儿,配两个小酒窝,看起来特别可爱。可惜……眼神里写的分明就是五个字:“再看就揍你!”

感受到她光明正大的恶意,男孩儿们都跟被蛇咬了似的,不大舒服的移开视线。

“呵呵!”毛薄若笑的张扬极了,继续折腾平板机。

无事不登三宝殿。

毛薄若来水吧有一个令人崩溃的理由:偷窥、揣摩、跟踪水吧老板。水吧位于闹事区,有一个极好听的名字叫“水色坊”,生意……门可罗雀。喏,老板就是吧台上那个系着格子围裙,一板一眼在记账的美少年。

他叫冯夷,看上去极年轻。不爱笑,却是个难得的美少年。肤色雪白,一双眼睛闪闪发光,漂亮的仿佛是雪蚌中的黑珍珠。那样的晶莹剔透,仿佛能折射出整个世界的光彩,着实令人目眩神迷。

咳咳,别误会,毛薄若不是花痴,也并不想要搭讪男孩儿。

简单介绍一下吧。

毛薄若今年十八岁,是茅氏企业占股47%的顺位继承人,二个月前考上本省的重点大学。这样的家世、样貌、才华,看上去简直是“赢在人生起跑线,前程闪闪发光”的逆天白富美!

如果您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白富美的世界里没有这样冲动暴躁的谜样生物。吃个饭,她能发展成打架。逛个街,她能气昏过路的老太太。散个步,她居然也会被公安局防暴队盯上。如果这样也叫“白富美”,邻居家“芙姐”绝对是女神。

小姑娘是九叔公带大的,打从三岁开始,她就背着比肩膀还宽的双肩包,跟着九叔公行走在名山大川、寻水问泽。五岁起,必须背诵枯燥乏味的易经算术。七岁,跟九叔公学习各种茅山道术。

对,你没看错,是茅山道术!

岁月摧人残,中华文化的传承可不可以换个道士?她只想安静的做个美女子啊。

“等姐考入大学,天高皇帝远,没九叔公督促,没那些神神叨叨的算题,姐就会走上人生巅峰,做一个货真价实的白富美!”捏着拳头,小毛姑娘咬着牙憧憬期待着灿烂美好的大学生活。

谁想,就在即将上大学的前一个晚上,九叔公竟然丢给了她一个尴尬无比的奇怪任务,“去算算水色坊老板的来历,算不出来,你就别去上大学了。我会停掉你的信用卡,你也别指望我帮你交学费!”

“烦躁!”一想到九叔公昨天晚上下达的任务,毛薄若忍不住痛苦的再次趴到桌子上。算!算!算!算毛线的算。她翻来覆去算出的却只有一个结果:“冯夷,7239岁,水色坊的店主,冰块脸,不爱笑。调配的奶茶人憎鬼惧,特长是讲故事……”

是平板机出错,还是九叔公教的算学出错了。一个人怎么能活7239岁?

“子不语怪力乱神,牛鬼蛇神果然从不靠谱。”在心里愤怒的吐槽着,毛薄若把平板机往包包里一塞:结账,回家!刷杂志去!

这时,门檐上一串紫百合的银风铃,忽的“叮铃铃”的响了起来。

纯白色的百合花下,一尾金色的鲤鱼用银制的锁链锁着,跃然出水。

“风铃不是哑的吗?”毛薄若疑惑的抬头,看着门檐下无风自动的银风铃,惊讶极了。随着风铃响动,空气中散发出一丝丝的薄香。

天色骤黯,阴风过堂。

无端端,一种刺骨的寒凉从裸露的胳膊扎了上去。不知为什么,毛薄若耳畔似响起了一个博大震撼的低沉虎啸。一个不察,魂飞魄散,她整个人都似被人狠狠地拍了下去。

“能给我一杯忘忧茶吗?”吧台边,一个清软柔和的少年嗓音轻轻响起。秾艳至极的黑影擦身而过。一个身形挺拔,穿着黑衣的男孩儿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张百元大钞。

“给不起茶钱,也能来白乞吗?”这是毛薄若第一次听见冯夷说话,眼珠子都快要惊掉了——毒!是在是毒舌。什么茶,粉红色的毛爷爷都堵不住你的毒舌啊?要不是被拍得动弹不得,她简直想给冯夷点个“差评”。

黑衣少年问:“必须要说一个故事吗?”

“你也可以不说。”冯夷撇了他一眼,转身要走。

“等一下,我说!”那温软的嗓音再次响起,和声音极为不符,男孩儿的眼睛惊人的明亮。他举手投足,透着说不出的尊贵、庄严。他谈吐礼仪,又藏着贵族式的优雅明亮。可……冷不丁撞见他眉角侧面的奇怪符文,毛薄若惊吓到寒毛都炸起了。

彼时,是毛薄若第一次见着涂秋水。

像是被什么重重拍到了墙面上,勒住了脖子。驱魔毛氏家族的黄金血统,在瞬间被唤醒,燃起光耀万物的万丈火焰。

有取有舍。

五感明锐后,窥天命的后果也疯狂的反噬而来。像是有利剑赫然贯穿心脏,毛薄若的眼耳口鼻一瞬间被什么狠狠堵住了。呼不得。吸不能。脑海中嗡嗡作响,撕绞不绝,她甚至以为自己会被绞杀而死。

“不!我不要死!”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厉声喝斥。

“轰——”封堵她感官的厚重巨石,忽然炸碎成齑粉!平地惊雷,大地震颤,h市的九月,迎来了第一场瓢泼大雨。

稀里哗啦的雨声中,毛薄若整个身子都软了。

难道这世上真有鬼神?她心下巨撼,狼狈地趴在水吧台子边上,听见黑衣少年清软柔和的嗓音,说:“新街口有一家水色坊,店主爱财如命。他泡的奶茶一点也不好喝。可即便是这样,一到周末,水吧还是会被挤得水泄不通。那么多人慕名而来,只为了尝一口店主亲手炮制的忘忧茶。”

她思绪飘飘荡荡,恍惚间掠过无数前人的记忆、画面。

黑衣少年不是人!这是板上钉钉的惊人结论。

跑吧。赶紧逃命去。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焦急地提醒。

可……冯夷呢?

擦掉那些一直在脑海中蹦跶的画面,女孩儿勉强维持住一分镇定,她清亮的眼眸中,猛地倒影出冯夷的脸。

是!卖奶茶时,这家伙是开出了27.61元的计费单,令人作呕。是!这家伙是面无表情,看上去就一副生人勿近的嘴脸,格外欠扁。可……他是人类啊。这地方虽然地处闹市,水吧中除了自己却没有别的客人。

吧台的门,锁的似乎有点严实,万一妖怪凶性大发。

“我茅山弟子,当心怀大义。

“身为太阳,照乾坤以尔光。

“心为钟鼓,破朝昏以尔声。

“能处之地位是大战场。

“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从小到大,九叔公一直耳提面命,让她牢牢记住的几句话仿若泱泱大风,蓦然间吹掉了脑海中一切的彷徨。

黑衣少年:“人人都说,冯老板的忘忧茶,人喝了,延年益寿;动物喝了,顿开天智;妖喝了,悟道正果;神仙喝了,忘忧无愁。哪怕喝不到,只是嗅一口茶香,都能脱离生死,得享天福……”

冯夷:“过誉。”

黑衣少年:“是真是假,我的确不知道,不过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你的水吧,可见茶不一般。”

冯夷手支着下颔,淡淡的看着黑衣少年,道:“你想好了要付出什么样的茶钱吗?”

“轰隆!”

外面一声惊雷,忽的响起,大雨越下越大……

二、

九月深巷,天色微沉。

朱门大宅外,悬着两盏大红色的纸糊灯笼。傍晚时候,大风骤起,利剑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透过雕镂的窗,门庭外那丛刚刚被人精细修剪过的石榴花枝,被大雨打的东倒西歪,花落满地。

“喵~”

隐约听得一声猫叫。

恍恍惚惚间,穿越百年的光阴,毛薄若听见那妖怪语气平静,还在说话。

他说:“这是我的忧,愁丝入骨,无药可救。冯老板喜扒伤口,爱听故事做茶钱,我不会讲故事,只能让让冯老板自己来看了。”

不知为何,毛薄若听着,总觉得心中涌上了淡淡的忧思。紧接着,她觉着有一双大手狠狠抓了自己一把,她整个人被胡乱地塞进一个逼仄狭小的空间。迷迷糊糊的时候,她看见一只手朝着自己拉了一把,没拉住。

一个清冷嗓音惊讶叫道:“这女孩身为人类,竟能随你故事入梦!”

黑衣少年毫不在乎的冷笑道:“既扒了伤口让你看,我也不在乎是一个人看,还是两个人。”

雨,下得越来越大。

三、梦境

八十年前,午后的阳光照耀在金陵路上的新型公寓。楼房顶部,是露天的台子,上面养着花草,翠绿色的常春藤蔓延了大半个天台。一只浑身毛发雪白的小猫懒懒地趴在玻璃鱼缸边,晒太阳。

“阿水,吃饭了。”

小猫儿眼神一厉,步步后退,猛地挥出了一爪子。

阳光下,薄光一闪,微微一个闷哼声,也不知它抓伤了谁。就听着一个小心安抚的声音一遍遍传来:“阿水,别怕,别怕,是我,我不会伤害你的。”那声音温软好听,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让人不由地松懈了敌意。可到底是说晚了,一道怵人的血痕明晃晃地挂在了他的胳膊上。

当天下午,蓝眼睛的家庭医生收好医药箱,不满地盯着角落蜷缩酣然大睡的小白猫,好心建议:“高少爷,这种野生猫,养都养不熟,这周它已经抓伤你七次了,我建议你换养一只鹦鹉……”

高家在上海滩是极有名望的商户,开办着中国棉业贸易公司,以及运输、票号等实业,财大气粗,极其富贵。高少爷英文说得极好。在别家对洋人又惧又怕的时候,高家却有一个洋医生,足见气派。

高少爷和洋医生的关系不错。面对又一个劝告自己放弃阿水的说客,他微微一笑,和声说道:“你也说了,一周也才七次……我觉得我这么健壮,胳膊至少够它再划上几个月。”

家庭医生惊讶极了:“那几个月过了呢?”

高少爷伸出完好的左手,耸肩笑得毫不在意:“我这不是还有另外一条胳膊。”

高淮安今年十九岁,在私立中国公学读书。因生得一副好相貌,再加上才学出众,在公学中很得人缘。只是,因他爱猫如痴,到现在都没有女朋友。对此,咱们淮安少爷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有阿水就好了!

阿水是高淮安的新宠。

这只小白猫浑身毛发丰润水滑,雪白到连一根细小的杂毛都没有,偏生着四只漆黑如墨的小爪儿。品种稀有,罕见之极的阿水简直是高淮安的心头宝。

可惜,高少爷的驯猫过程极其不顺!

无论是给猫咪洗澡、喂饭,还是讨好的抚摸,高少爷无一例外都会中招,他的额头、下巴、胳膊、小腿肚子上几乎全是猫咪的抓痕。才几天功夫,高少爷漂亮的脸蛋就多了好几道血痕!

对此,高淮安的死党很是忧虑:“淮安,你家那个阿水简直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听哥哥的,换一条雪獒来养。等养大了,就你这身板儿,咱拉着条高大上的雪獒走街上,保准让圣玛利亚的女学生们看得眼睛都舍不得眨!”

“我觉得阿水不比雪獒差。”

“差远了好吧。”幸亏不是人,再幸亏不是女人,否则这么傲娇别扭,不折腾死人了!

换宠的话,说的人太多了,可高淮安从不当一回事儿。

对于阿水,高淮安绝对是一见钟情。从他在那场瓢泼似的大雨中,看见护城河边,那宽大荷叶下酣然自睡的小白猫时,就生出了割舍不断的缘。

之所以说阿水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真没冤它。

别家的猫,养上三五十天,差不多也熟了……偏阿水性子冷淡,高淮安养了半年,依旧没养熟阿水。

高淮安这人,认定什么就一条路走到底,极其别扭固执的性儿。

在他心里,阿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猫,没有之一。

即便阿水偷吃了高夫人的银鱼片儿,得罪了高夫人。撕烂了来访贵客的西装裤腿,惹怒了高老爷。踩坏了三小姐精心涂抹的油画,气哭了高小姐。高家上下,从主到仆一个个被阿水折腾得鸡飞狗跳。

这,照样影响不了阿水在高少爷心目中的地位。

那是个礼拜五下午,尚不知大祸临头的高淮安从公学回来了。

一到了后院,他就见着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月华正拧着阿水脖上的一点儿肉,神色匆匆地往厨房走。

小猫儿恹恹的在月华掌心里伸了个懒腰,萌态可掬。

高淮安又爱又恨——

心道:小白眼狼,平常自己稍微碰它一下,它非得使出“降龙十八掌”来反抗。

今儿个它倒是听话。

高淮安放下包,伸手想要接过阿水,月华不动声色的闪开了,高淮安扬了扬乌黑的眉毛,心中不由的有点儿不高兴了。

“月华姑姑,你霸着我的猫干什么?”

“回少爷的话,老太太想喝龙虎大补汤,于是让奴婢来抓阿水……”大丫鬟月华一板一眼的回答道。

龙虎大补汤?顾名思义,蛇猫炖。因家中有一个嗜猫如命的高淮安,所以高家从未做过龙虎汤。乍听着月华这么说,高淮安惊呆了。

高淮安是个聪明人,小剑似乌眉一拢,一下子就明白这不是汤的问题。“阿水又闯什么祸了?”他急忙问道。

“……”月华犹豫了下,低头不敢言语。

“说!”高淮安冷冷地一声呵斥,心中嘈乱极了。

月华咬咬牙,无奈道:“阿水咬坏了老太太橱柜中的那柄油纸伞。”

轰隆!

像是有一道惊雷忽的砸中了天灵盖,一瞬间神魂出窍,电闪雷鸣,素来从容镇定的高淮安整个人都炸木了。

高家是做油纸伞起家的。

然而,能惹的吃斋念佛的老太太不惜大开杀戒的油纸伞,却只有一柄!

那是一件彩绘江淮水乡的油纸伞。紫色罗汉竹削制的伞骨架,上面粘着彩绘山水的桃花纸。号竹、削骨、修边、绘花、上油……七十二道半的工序,无一不是精细制成。

伞面山水,细腻绮丽——

绘的是月上画舫,秀丽淮河水波粼粼,美不似人间。

它是老太太最喜欢的伞。

平素,只在中秋月圆的时候,老太太才会小心翼翼地从钟表下的玻璃橱窗内,取出油纸伞。

老人抱着伞,一遍遍地摩挲着它,眼中总会闪烁着温柔的光芒。

有一次,高老爷冲撞到老太太,愤怒的老太太只说了一句话:“我老了,把我和橱窗下那把油纸伞一并烧掉,也免得碍你的眼。”

一句话,彻底把亲生儿子贬得连把伞都不如。

高淮安小时候贪玩。曾在院落中,见到素来严厉的祖母屏退了丫鬟。祖母一人坐在太师椅上,用细纹遍生、苍老不堪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伞面,泪如雨下。

年幼时候的高淮安从没见过祖母流泪,吓坏了。在他眼里,祖母是个严厉而不近人情的老人,她说一不二,雷厉风行。整个高家,没谁不惧强势冷酷的祖母大人!

可就在这样一个无人的月下。祖母抱着伞,伤心难抑,竟痛哭流涕。

小淮安吓得连连后退,踉跄的脚步撞上了花丛下几块磊起的碎石,发出哗啦的响动。“谁在那里?”怀思被惊动,一把苍老不悦的厉呵把小淮安吓着了,小家伙双手死死地蒙着脑袋,侥幸地期盼祖母看不见自己。

可惜。祖母最后还是找到了他,小淮安紧张极了。他害怕流泪的祖母,更甚于害怕祖母的戒尺。他紧张得心都要跳出胸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间,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远。祖母叹了口气。

那是高淮安第一次听见祖母褪去严厉,语气是那么的怀念伤感,祖母说:“淮安越来越像丛希了……”

“丛希是谁?”好奇压过害怕,淮安忍不住抬头问了一句。

祖母没回答。

再后来,高淮安从外人的口中,终于听见祖父的名讳——高丛希。那把伞,是祖父怕祖母思念家乡,亲手为祖母绘制而成。珍藏了油纸伞,并非是为伞面漂亮。而是因为制伞那人。那把伞后,藏着祖母一生的爱恋和故事。

如今,坏猫阿水竟然咬烂了油纸伞!

高淮安简直惊得五雷轰顶,心智全失——

祖母脾气差,惹恼了她,连亲生的儿子都能挥着拐杖往死里打,何况是一只猫。高淮安心中忽然涌上说不出的惧意,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那么害怕,这个眉目清澈,向来稳重知礼的年轻人一下子急了。他紧紧地抓住大丫鬟的胳膊,眼里射出绝望祈求的光:“月华姑姑,求你了……别,你别碰阿水,我去求祖母……求祖母放掉阿水,祖母会答应我的……”

“少爷,您别为难奴婢。”

月华想要拒绝,可一看见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少爷六神无主,焦急凌乱的样子,不知怎的,心略微的软了软:“算了,我帮少爷把阿水留一阵儿,可老太太真要做龙虎汤,我也没办法。”

“喵~”

月华掌下的小白猫轻轻地叫了一声,一双灿若琉璃的漆黑竖瞳不满地瞪了一眼高淮安,似在责怪高淮安多事。

不知道周淮安用了什么法儿,求了三天,老太太终于收回成命。

阿水安全了。

只是,从那以后的三个月,阿水看见他走路都一瘸一瘸的。听说……高少爷是被老太太打了板子,又淋了雨。洋大夫说,少爷板子打的太重,伤到了筋骨,伤口发了炎,要治的晚点儿,恐怕这辈子都瘸了。

九月的天气闷热极了。

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在高淮安的宠溺下,小坏猫阿水逃过了一劫又一劫,活得不晓得有多滋润,多……无聊。

到后来,整个公学的学生们都知道高淮安的小白猫。校友们见着高淮安,也会笑着打趣几句:“淮安,你女朋友追到了没有啊?”

“什么女朋友?”

“就是你家阿水。你喂它猫粮,它还会送你一副‘梅开雪中吗?”梅,红若血。雪,白似肤。因高淮安肤色雪白,故而,梅开雪中,指的就是猫爪印。

高淮安面色古怪,许久,才听他轻描淡写,平静道:“阿水是一条公猫。”

日子一天天的过。也许是高淮安的诚意打动了阿水。总之,小坏猫总算不再排斥高淮安了,它咬着牙,弓着背,勉强也能忍受高淮安的抚摸。

它越是这样,高淮安越是心疼:“小东西,你以前的主人对你很不好吧?你放心,我绝不会伤害你的,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你信我。”

轻轻眨巴了下漆黑到近乎通透的竖瞳,阿水恹恹打了个哈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高淮安发现阿水在笑。笑得玩味,有趣。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

四、

到这儿,后面的画面蓦然一黑。水吧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冯夷问:“你是那个高少爷?”

妖怪少年摇摇头:“不,我是那只猫。”从往事中拔出神儿,他嘴角翘起了一丝儿笑意。晶亮的眼眸儿,折射着白炽灯的光亮,像是有一层薄脆的琉璃流转着淡淡光华。只是那光,渐渐的,冷如冰雪,像是能把人冻伤。

听着他俩的对话,毛薄若这才醒了过来。她蛮喜欢这个故事的。温暖,正能量。她也喜欢着那只白毛黑爪的傲娇小猫。她还想知道高少爷最后到底驯猫成功了没有,结果那只妖怪居然给你来一个“未完待续”。

故事看到一半没影了,这无疑是最不人道的事儿!小姑娘顾不得对方是人是妖,忍不住眼巴巴地看着他。

冯夷说:“你既是那只猫,有这么好的饲主,你渴求什么?”

乍听见冯夷的声音,毛薄若心中冷不丁的一激灵,像是被零下40°的冰狠狠地冻住了血液。

那么冷的声音,让她哆哆嗦嗦,一下子从梦局中抽回了思绪。

冯夷的声音很特别,就像是他的人一样,冷漠得仿佛漆黑空旷的深渊之中,曼陀罗花散发出细细袅袅的香。

清冽,甘醇。

可一旦你挨近了,就会察觉周遭尽是绝望到无处可藏的冷。不仅冷,而且让人颤抖,恐惧。

黑衣妖怪刚来的时候,毛薄若只注意到他是人是妖的问题,没有察觉冯夷有哪里不对。可憋在这个逼仄狭小的空间里,毛薄弱听见冯夷的声音,却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拉扯着她往下,再往下——

手臂上迅速的起来了一层鸡皮疙瘩,从没怕过什么的毛薄若,一下子就感觉到内心深处的战栗。她一下子想起九叔公的茅山入门术,下意识的想去掏出包包里的对付邪灵的应急装备,摸了半天。

她无奈的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被冻僵了,动弹不得。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就在毛薄若急出了一身冷汗,脑筋急转,思考着解决方案的时候,她听见妖怪少年格外好听的嗓音,温柔地响起。

“今日诺,明日毁。人类的诺言,就如同放屁。”

这声音一响起,毛薄若发现自己的周身,猛地燃起了煊天赫地的大火。

眼前明亮清晰起来。

呼吸猛的顺畅起来,毛薄若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黑衣少年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凌厉。那目光,亮得几乎能生噬活人。

他说:“正因为人类誓言反复无常。我才来求一杯忘忧茶。忘我幽思,忘我愁苦。江上草枯,夜夜寒潮……愿我此生,不历乱心、无有鬓霜、悬崖勒马、屠绝杀心,永永远远地忘记那位故人!”

漆黑的妖气一阵阵扩散。外面闷热无风,门檐下的风铃却“叮当当”急促地响了起来。水吧中的灯光,也“兹兹沙沙”的明灭不定。光影错落中,黑衣少年的嘴角,透着一丝笑也似哭的疯狂。

冯夷“哦”了一声,面无表情道:“看来,我看见的故事不是全部。”

“对,那确实不是全部。高淮安一直以为我是只猫,却不知道我其实是……”水怪。

四、

“不会吧,我只想听故事,我不想当见证人啊!”

天旋地转,重新被丢进了那方漆黑狭窄阴暗的空间,这一回,毛薄若被撞得满头大包,再次入梦。她心中哀怨不已。

脑海里,清清楚楚地印入一个张狂凛冽的嗓音——

“我才不是什么猫,而是涂水之灵,也就是你们人类说的水怪。我也有名字……我叫涂秋水。”

声音层层叠叠,一遍遍地回荡,不绝于耳,骄傲恢宏,劲透苍穹。

毛薄若惊得呼吸都窒了。

不是猫?怎么可能!

在妖怪少年一开始说那个故事的时候,毛薄若分明坠落到无敌深渊,正是因为她随着涂秋水的故事入梦,变成了一只猫,受尽了高淮安的宠爱,所以她才会那么喜欢那个温馨的故事,期盼有一个幸福的结局。

可现在……涂秋水居然说他不是猫,是水怪!哥哥啊,你玩我咧!

水波一漾漾,蔚蓝而美好。新的故事,像一卷画风凌厉的绝杀图,拉扯着大旗,呼啸着灌入耳中。

我是个失败的水怪。

我的水殿,被我视若珍宝的亲弟弟给占了。我的身份,被我从小养大的亲弟弟给顶替了。我的性命,要不是老龟好心提醒,恐怕睡梦中我就做了断头鬼。我因受到弟弟的诅咒,变成了猫,狼狈逃往人界。

八十年前的九月,我在松花江边,遇见高淮安。

分明说着久远无比的往事,不知道为什么,毛薄若莫名的从声音中感受到一种从骨中透出的阴冷。

我需要一个安稳可居的家、解除该死的诅咒,而高淮安需要一条宠物猫。大家各取所需,井水不犯河水。可高淮安这人,外表温和有礼,风度翩翩,看上去怜惜弱小,品德出众……其实坏得流油!

恶水之妖的诅咒,异常可怕。我要想恢复本貌,必须受千刀万剐,凌迟之刑。一开始,我怕疼,真不想受那样的罪。可当我咬紧了牙关,准备接受破除诅咒的疼痛,彻底离开高家时——

高淮安让我的计划一次次惨遭失败。

我有十足的理由怀疑他和我弟弟勾结,阻止我回涂水的计划。

细数我为猫一生辉煌灿烂的闯祸之路,闯的最厉害的一次祸,是咬烂了高老太太心头最爱的一柄油纸伞。老太太撵着身边的大丫鬟,怒气冲冲地要把我炖一锅香浓美味的龙虎汤。啧。老人家精神矍铄的!我到现在还能想起她拄着拐杖,追着我跑了大半个院子的雄健英姿。

我被大丫鬟拧着脖子带到厨房。只要拔了猫皮,我就能脱了猫形……未来十分美好。我已经找好了松花江畔的一个无人水泽,决定在那修养法力。水怪嘛,理当呼风唤雨,择水为王。总和人类混在一起,这成何体统?!

等等,事态有变,高淮安回来了。

我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果然,这坏得流油的小子居然跑到祖母的房门外,跪在雨中,居然求了三天三夜。

老太太气得不轻,棍子打断了三根。坏小子高淮安被打得血肉模糊,差点瘸了腿,我被救下。

离开高家的计划彻底崩盘。

我开始和高淮安置气,咬他,抓他,踢他。

他居然不生气。

我不食不饮。

他开始郁郁寡欢。

可惜,我修的是天地正道,不可以手染鲜血,否则我一定得除掉高淮安这个阻碍我回家的坏蛋。

我隐忍再三,好在天不绝我。

机会很快就来了。高家的商业竞争对手找青帮的小瘪三绑架高淮安。这些瘪三们拿到了高老爷的赎金,准备撕票……我躲在草丛中,心中一阵畅快。这小子要死了!死绝了,老子就自由了!就在我高唱凯歌,莫名开心的时候——

冰冷的枪口塞在高淮安的嘴里。

他奶奶个熊,高淮安的嘴巴,曾经为老子唱过安眠曲,小瘪三杀人换个地方去枪毙不行!?

甩出几块石子,我打碎了路灯,用眼神摄取了为首恶徒的魂魄,一个弓跃跳了过去,咬断了绑着高淮安的绳子。

这是我第一次救高淮安。

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并告诉自己,下次遇见这种事,不管小瘪三用什么方法杀高淮安,老子也绝不干涉。

话说得好听,可当天晚上,高淮安居然梦魇了。青帮火拼的事,勾起了他对外祖父的怀念。听高家的老人说,高淮安很小的时候,亲眼见着外祖父是被日本人凌迟至死。所以他怕枪,怕血腥,见则噩梦。

我一直知道他身边,蛰伏着一只食梦鸟。食梦鸟这种妖物,最会挑拨人心,勾起人类心底最深沉的恐惧记忆。从前没见过它出现,可这次它编织梦网,这是拼了老命地准备在梦里吓死高淮安吗?

我对自己说,我只是讨厌食梦鸟这种妖物,才不是为了高淮安能够安然入梦。把食梦鸟重伤打跑的时候,那只大鸟浑身是血,声色俱厉,扑着翅膀对我疯狂诅咒:“涂水之灵,我不为害人,只为饱食,你却毁了同类的羽翼,你会遭报应的!”

掏了掏耳朵,我不以为然。报应?哈哈,老子错信兄弟,变成猫怪不说,老子就是报应!

那个年代的上海滩,总有各种街头斗殴,进步青年被捕,绑架撕票,又或者暗杀……

时局动乱。

我不记得自己救了高淮安多少次,但我知道,倘若在今年12月冰封大地的时候,我还没有回到牧靡南山,我那位弟弟将彻底接管我的水殿,统领我的水族之臣,彻底地取我而代之。

我必须在那之前,遭千刀万剐,破掉弟弟施加给我的邪恶诅咒!

我永远记得那天,秋高气爽。高淮安穿着白色衬衫,笔挺熨帖的西装裤。凉爽的秋风一阵阵,吹开少年唇角清淡的笑,他笑得格外好看。

他坐着黄包车,去金陵东街为我买猫粮罐头。

在高家老宅的门口,我不屑地绷紧了脸。呸!老子是水怪,吸天地灵气,谁乐意吃猫粮。也就高淮安,天天到处折腾,要给我去买猫粮。这笨蛋曾试过亲口去试猫粮,然后吐吐舌,抱歉地对我说:“好像果然是很难吃,不过阿水,我听说东街卖的猫粮不错,我去给你买点吧。”

今天东街大凶,将会发生流血事件。

我想扯住他的裤腿,阻止他去东街……可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总是想起牧靡山下水光粼粼的涂水。

那是我的家。

我不想他出事,可我更想回家。

高淮安坐着黄包车出门了。

我想了想,弓腰跳出了大宅。穿梭在街道里,风从耳畔猎猎往后,我跟紧了那辆黄包车。

硫磺的气味很浓烈。还有十丈,黄包车就会带他踏入死门。那里有一个劫。是一个连我都无法预测的劫。那个劫凶煞无比,在那片土地的上方,天空中甚至笼聚了浓烈的乌云。只要他进去……必死无疑。

高淮安看上去心情愉悦,他手中捧着猫粮,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的心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三、二、一……

他马上就要踏入那个凶地了。

我想冲过去救他。可……我要回家!这个念头从没有一时这么强烈执着过!它叫嚣着,冲破了我心中所有的枷锁和愧疚。

“砰!”

一枚刺杀袁世凯的流弹,挟裹着凌厉的杀气,从暗洞里无情地射来。

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声,男人的吼声,警察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脚步声……世界那么噪杂,人群那么拥挤。“阿水。”为什么……我却这么清楚地听见高淮安的笑声,遥远又温柔地传入耳中。

“阿水,我保证东街的猫粮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真的,我尝过哦!”

猫粮落地,血染成河。

“阿水是世界上最乖的猫。”高淮安的声音!

“我最喜欢阿水了。”高淮安的声音!

“听说东街的猫粮不错,你喜欢吃,我就多给你买点。”高淮安的声音。

“死者19岁,住在金陵公寓……”警察冰冷冷的嗓音公事公办道。

我一定是疯魔了!

警察的记录声,黄包车夫的回答声,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声。为什么每一个声音,都是高淮安。

“我要回家!”内心深处那个疯狂叫嚣的声音不叫了!它真的不叫了。

我听见了心碎的声音。眼耳口鼻有什么流了下来。摊开爪子,轻飘飘地抹了一把。是血。呵呵,我太入局了。竟然因为不敢继续去看、去听,于是封闭了五感六识。法力用得过渡,竟生生震碎了五脏六腑。

真好。那家伙死了,我终于可以受到千刀万剐,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笑声为什么听起来……却像是在哭?

鲜血刺得我眼睛都有些发酸。

恍惚中,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一遍遍,温柔笑言:“阿水,别怕,别怕,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的。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那个笨蛋——

真是笨到无可救药了!

狠狠地摸了一把脸,一滴血泪,悄无声息地顺着面颊,重重地砸落在脚面。

五、

冯夷长吸了一口气,同情地看着水吧里抱着头目光疯狂,痛苦不堪的黑衣少年,缓缓道:“真悲情。”

“我想忘掉他,我要回家,他阻了我回家的错,他会死,这不是我的错,为什么他死了还不放过我。”

猛地扫开吧台上的价目表,水杯,绞冰机,黑衣少年蜷缩着,忽的又站起来,狰狞地一把扯住了冯夷的衣领,怒声地咆哮。

那绝望的声音也似兽吼。

冯夷被他扯着衣领,神色清冷,分毫也未动容,只淡淡道:“竹马之交,人以诚待我,我陷人于不义。百年回首,悔不当初,这故事勉强也能抵一杯茶钱。不过我的茶,未必能解你的忧。喝了我的茶,也许你会更痛苦。这样的茶,你还要喝吗?”

涂秋水一瞬间偃旗息鼓,放开他,落寞地坐了回去,抱着头,呜呜痛哭起来:“喝吧。只要能让我忘掉他,不管什么代价都可以!”

这少年性情乖戾,神鬼莫测。

毛薄若看着他疯狂,扫开了桌上的杂物又威胁冯夷,她分明应该害怕,可心里总是堵堵的。

他口上虽然骂着高淮安讨厌,可听得出他的心早就碎成了片片。毛薄若捂着心口,有点儿难受。

她想安慰他,却冷不丁“看见”涂秋水眼中散发出猩红的光芒。

妖灵!

不是说……涂秋水是涂水的水怪嘛?

他怎么会有妖灵的气息!?

一个念头骤然略入了心口,毛薄若眼睛一缩,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西瓜润喉片,你要来一盒吗?”都这个时候了,她发誓自己真的看见冯夷拿着一盒西瓜霜,有一只手已经准备朝计费单上重新计费了。

“不要,谢谢!”

毛薄若忍着咳嗽,握紧冯夷的手,一点儿也不怀疑冯夷下一步就开出单子收自己的钱。都这个时候了,她一点儿也不想给自己惹事。

冯夷的手冰凉如玉,被她握住的时候,他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无悲无喜。毛薄若却觉脑子像是被人震了震,晕船似的天旋地转,不由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这时,涂秋水也发现了她的存在,眼中折射出哭过后的泪光,眼巴巴地问:“我的故事好听吗?”那红光狰狞,眼泪纵横,似笑还哭的模样,像一把尖刀插入胸口,毛薄若不敢吱声,心中一颤,暗暗捏紧了拳头。

“你要的茶。”

说话间,冯夷已经泡好了茶。那杯茶,碧绿生香,散发出袅袅的白雾,像极了一片温柔的翡翠玉。

涂秋水眼中射出疯狂的光芒,不再管毛薄若,握着茶把,迫不及待的喘息着,一饮而尽。

他喝过茶以后,神色平静许多,可嘴里却忽然哼起了奇怪模糊的调子。

那调子嘤嘤如泣如诉。

他陶醉地随着调子晃动起来,仿佛回到了曾经的故里。

“快走,这家伙疯了!”拉着冯夷,毛薄若拔腿要跑。

话音落下,“乒”的一声脆响,水吧角落的一盏壁灯生生炸碎了。

“兹兹!”

水吧中光影瞬间黯了许多。

大风倏地平地而起,涂秋水坐在吧台边,目光又愤又恨:“呵呵,你说谁疯了!”那些急卷着妖邪之气的大风,从他身侧呼啸而过,桌椅扫帚连着许多家具在半空中飞舞,却连他额角的一根碎发都没吹起。

毛薄若惊呆了,狠狠地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什么?涂秋水身上环绕着许多黑的近乎透明的气体,周围桌子、杯子、椅子旁边环绕的淡淡白气。当涂秋水坐到椅子上的时候,椅子上的淡淡白气,迅速被侵噬。那是……那是邪煞之气!

一个修天地正道的妖,不应该拥有如此疯狂霸道的邪煞之气!

涂秋水不是人,但他现在……也不是妖!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啪、乒乓、啪!”玻璃清脆的炸响不绝于耳,周围的光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迅速黑了下来,玻璃碎裂的炸响近得好像就在耳畔。

“啪啪啪。”三声清脆的鼓掌声清晰的响起,就好像有人在脑海中鼓起了掌。

蠢蠢欲动的煞气里,涂秋水笑的温柔而美好,他嘴角勾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静静地看着毛薄若,冷笑道:“没错,我疯了。我的确不是人,也不是妖。多谢冯老板的忘忧茶,让我终于想起我原来已经死了。猫有九命,我救了高淮安八次……那日在金陵街,死的不是他,而是我……我最后还是不忍心看见他死,于是挡在了他的前面,替他挨了子弹。呵,生命太长也是个麻烦,死足九次还真的挺不容易。”

黑衣妖怪少年仰头长笑,声音桀桀的,令人胆战心惊,可话音内容里的悲凉沧桑却像是一只大手狠狠抓住了你的心脏,让人不由得心生苍凉……

六、

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水吧,血腥的气息扑鼻而来,门檐银风铃下的金色鲤鱼飞快的被妖气撞开,扭曲着,发出尖锐的响声和奇异的金光,仿佛是一尾不甘寂寞的金龙,几欲挣开锁链,飞冲上天。

“哈哈哈……”

涂秋水仰天长笑:“原来我一直弄错了,前面八次是我自愿为他挡煞,可第九次,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声厉如鬼,劈裂长空。

轰隆!

水吧外面,一道惊雷再次霹了下来,大地震颤,痛苦呻吟。

“惨了。我们被困住了。”毛薄若护住冯夷,想快一点离开,脚踝却传来刺骨的疼痛,像是被什么死死地扯住了。稳神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一条条摇曳蜿蜒的黑色小草。小草遍地都是,密密麻麻,似水底下招摇的水草,妖异极了。

毛薄若急得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子,几次伸手想要扯开缠着足踝上的小草,头顶上方却传来冯夷幽幽的低语:“这种草叫缠丝,只要碰到就会被勒住,要想解开,除非筋断骨折……”

冯夷怎么知道的?来不及管这个问题,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这种小草不能扯开?难道她们要等着妖怪来生吞活人?迅速从随手携带的包包里掏出一柄牛骨小刀,一开始,毛薄若只是准备断足求生。

没想到,小刀才挥下去,那些草叶迅速尖叫着,飞快后退。

哈!有戏。

心中一喜,小姑娘慌忙朝着脚上的缠丝小草挥刀子。

涂秋水疯了。他张臂狂笑,厉声说道:“小姑娘,你的确很聪明。怕是你早就察觉到,我根本未受千刀万剐之苦,又怎么能解除诅咒回到涂水夺回了自己的水殿。”

“我才不好奇!”毛薄若大声地说道。

“嘶——嘶——”跌落在地的牛骨小刀散发出莹莹的光亮,将周围的一切照出了七分景。

“你不想听,可是我想说。不如,你就做我入魔之后的第一个见证人吧。”

猖狂尖锐的笑声,一阵阵,贯穿天幕。像一柄利剑,狠狠刺透了胸腔。

七、

“嗷——”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从灵魂深处颤了起来。

毛薄若听到这声惨叫,几乎汗毛倒立!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琥珀色,这一次的入梦,竟然和前面两次完全不同。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回到了民国时期,在时光的河流中,她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见证了……

入魔。

听老人说,傍晚五点半,是逢魔时刻。

眼前的天色昏黄,地面却依然蒸着热气,有些烤人,恰好是傍晚五点半。眼前出现了一群,穿着旗袍,披着藕荷色绢纺滚边披风的姨太太们。

天气有些闷热,风却有些凉。这是过了立秋的天,不远处有座老宅被炸开了屋顶,塌掉了半边屋子,荒草遍地,像传说中的鬼屋一般。毛薄若飘飘晃晃,长久地伏在一片破旧的瓦片上,心中空空荡荡。

站在这片荒宅中,毛薄若终于知道自己来到了阿水的世界。她总觉得有什么正在发生,无法阻止。

她会看到阿水的死吗?

“淋了吗?”

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趴了多久。就在她困倦极了的时候,她听见极远的地方,模糊地传来一个女孩子清脆平静的嗓音。跟着那声音后面,有人唯唯诺诺地答:“才烧了水,马上就好。”

女嗓冷然说道:“这地太腥臭了,我呆不住。你可别给我出纰漏,那只猫必须要死,而且只能是烫死。”

毛薄若猛然睁开了眼睛。可眼前的一幕,让胆大包天的她忍不住浑身战栗,且惊愕地瞪大了双眼。那是一只猫!可那哪里还看得出是一只猫!一盆的开水中,飘着白色、黑色的猫毛,皮已经被烫熟了。

血泡一个个,继续被烫开,流出一盆的血水。

皮、肉、骨……拆散开来。

这是……

“阿水。”

震惊的吐出这个名字,赫然间如电击一般,撕裂似的传遍全身。

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整个身子都像是被人浸在了硫酸水中,灼烧似的疼痛从每一片肉,每一块骨头战栗到全身。

“嗷——”尖利可怕的猫叫声,炸的她头发尖尖都仿佛被揪痛了。

我在哪儿?我怎么了?

眼前一片漆黑,有风吹过,眼眶里空荡荡的——像是被剜去了什么。是!阿水的眼睛被烫掉了。那种痛,痛到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时候,却已然被“哗啦啦”的一盆盆开水劈头盖脸的泼了下来,盖住了。没有千刀万剐,没有凌迟破咒,阿水是被一盆盆的开水烫掉了骨肉皮——

活生生烫死的!

难怪涂秋水的气息,是纯粹近乎绝望的黑,难怪涂秋水的气息,透着凛冽的邪煞!

毛薄若的心口忽然被什么狠狠地掐住了,说不出的疼痛。

一种彻骨入髓的哀伤,让她寒毛倒竖。

涂秋水笑了:“看见了吗?我死了,是被烫死的。”

他的声音超乎物外,那么轻描淡写,仿佛这惨死与他无关。

他说:“我未经受千刀万剐,我未尝试凌迟破咒,我未有过彻骨铭心的恨,却遭遇了……非常人能忍的痛。”

那么清软,柔和的嗓音,说的仿佛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一样。

他说:“许小姐,是高淮安的未婚妻,有一双漂亮的手。她写的一笔流利潇洒的字,弹的一手婉转动听的钢琴。却也……心狠手辣,世间少有!我曾以为高淮安会来救我,可直到最后,他也没来。哈哈哈……原来一切是劫!是劫数啊……我弟弟查到我在人世间的消息后,不便亲自动手,于是怂恿了许小姐心中的恶念,借了许小姐的手来除掉我!他利用了许小姐的嫉妒,让我再也无法回水族。我好恨……我好恨……高淮安分明承诺过不会害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害我。可他护着我不被千刀万剐,却活生生的害我被烫死……”

狂风骤起,天地尽雨。

哗啦哗啦的大雨,是谁的恨,是谁的爱,彻骨又铭心!

剜掉眼珠,褪掉皮毛。

血水一泼又一泼。

是谁在耳边愤然而歌,怒声而吼。

是谁在地底浅吟深唱,低声哭泣。

是谁在说:“我看不见来世的路,我再也……回不去曾经的家……”

“生荣死哀,天理循环。食梦鸟说的没错,坏了同类的羽翼,我会造报应的。这不,报应就来了。”

黑衣的少年笑得那么怨恨,那么绝望。

被剜掉眼珠子的地方,燃烧起墨绿色的火焰。

毛薄若忽然间心中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看见高淮安拥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行走在深夜里的雨巷。

滂沱大雨中,早已被恨意腐蚀的水怪,化身凶煞。

是谁扬天狂啸,森森大笑:“负我者,碧落黄泉,再无所安!我不得好死,你们……与我陪葬!”

再一扭头,高淮安没了,大腹便便的女子也没了。

遍目血腥,尸横雨巷。

难道……这才是涂秋水,这才是水怪临死毁天灭地的报复!用血的复仇来为胸腔中激涌的不甘和怨念划下了一个句号。

“哈哈哈……”

阿水的笑声夹杂着猫叫,听得人心肝欲催。

八、

喘不过气,像是要被压抑死了。

毛薄若惊恐的尖叫,从梦境中弹出,猛地站直了身子,民国时候的琥珀色从眼底迅速褪去。

站在水吧里,她终于看清吧台边那个优雅啜饮的流利剪影。从那个影子里,无数的黑气喷薄而出。

人类的体态完全被淹没,从涂秋水的身上,迫散出千万条妖影,幢幢啁啾。它们长着血盆大口,舒展着筋骨,欢欣雀跃的要一饮鲜血。

涂秋水出现的时候,驱魔家族的黄金血统已彻底地苏醒在毛薄若的灵魂里。祖上驱魔安天下的历历往事,如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中飞掠而过。她终于记起了自己的使命和责任,窥破了天道的兴衰和痕迹。

她知——

“我茅山弟子,当心怀大义。

“身为太阳,照乾坤以尔光。

“心为钟鼓,破朝昏以尔声。

“能处之地位是大战场。

“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那是毛家数十上百的先人们,踏破万里妖魔尸骸,用鲜血和生命书写的承诺。那是毛氏驱魔家族的使命和传承!

这种传承的记忆,毛薄若根本不知道怎么和冯夷解释。她干脆地蒙了他的眼睛,大滴大滴的眼泪,不自觉地砸落脚面。

可却从没有一时,她觉得如此庆幸!谢天谢地,她没有逃跑。她庆幸自己留在了水色坊;庆幸自己没有因恐惧而狼狈奔逃;庆幸自己因见过癫狂的爱,再不会因生死而疼痛!

可也从没有一时,她心里这么难受害怕!

N城里有教她做人道理的老师长辈。

有她从小玩到大的亲朋好友。

有因她摔倒扶住她起来的好心路人。

这世上,有那么多她珍视、重视,不想离开的人!

她多想找到被自己挤兑跑的九叔公深深鞠一躬,说一声对不起。

她多想回到家中,拥抱生她养她的妈妈,说一声谢谢。

她多想和才闹过变扭,冷战生闷气的小伙伴,说一声没有关系。

来不及了。

她只能以自身的血,锁住这一室蠢蠢欲动的妖物邪灵。只有这样,她才能护她在乎的人,坐卧无忧!此时挺直了腰杆站在这儿,擦干了眼泪,她对得起自己的血!唯一对不起的……也只有无法救出的冯夷。

九、

在地上飞快的捡起牛骨小刀,闭着眼睛朝着手指划上一刀,激活锦绣乾坤袋。

涂秋水轻蔑的看了她一眼,语气不屑极了。

“呵!我当什么人……原来是毛氏一族的驱魔人。难怪能随我入梦!”

他手指一点,无数的妖魔咆哮着冲自己飞来。

毛薄若想哭,她发现水怪本来只是近乎透明的黑,现在却强大丰富了许多。他不是一个妖怪!他是一卡车的妖怪在战斗啊!锦绣乾坤袋是驱魔毛家的法宝,里面能够取出各种制敌的宝贝。那袋子一颤,有什么死死地抵住了她的掌心。冰凉的触感很特别,感受上去就很强大。

小姑娘欣喜若狂,然而把东西抽出来的时候,彻底傻眼。

“九叔公,你玩我啦!”

这居然是一柄小巧精致的雕花小弓!

“丫头,你准备用这玩意对付我?”

妖灵哈哈大笑,冲撞着小小的水吧,眼见着黑烟弥漫,即将吞没一切,冲入城市。

不管了!就见着女孩儿眼神一厉,猛地抽出箭支,飞快地对准了天花板直接射出了一箭。

“轰!”

让人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张巨大的箭网散发出瞩目的金光,瞬间笼罩住整个水吧。

金光笼罩下,巨大的钟声敲响,震得人胸腔翻滚着诸多的恶心。

“啊——”

妖怪们发出尖利恐怖的哀嚎,就连吧台上安然坐着的冯夷,面色都是一紧:“茅山道法名不虚传,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

化身妖灵的涂秋水再次挥手,一道凶猛的极光迅速冲向了毛薄若身上。

“呕……”前狼后虎,耗费了大量元气的毛薄若被击飞到墙角,抱着凳子腿,忍不住剧烈地呕起了鲜血。

“你没事吧?”冯夷扶住她,却被毛薄若一手推开,小妮子血液里的倔强终于被激了出来。

她抹干嘴角的鲜血,冲着妖灵怒吼:“你出不去的!姐封了整个水吧,死也要拖着你垫背。”少女的眼中透着坚毅果决的光芒,看着笼罩住整个水色坊的那个封印,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中,透着说不出的死志决绝。

“倒要看我们谁先死了!”

一撞不出,涂秋水彻底被激怒了,浑身燃起了黑色的火焰,眼见着他步步逼近,一掌就要拍死毛薄若。

就在这时,一直被人遗忘的水吧老板看了一场好戏,忽然开了金口。

“涂先生,我有一件事很不明白。你说你杀掉了高淮安和他的未婚妻许小姐。可为什么高淮安的气,尚存人间。”

“乒——”

水吧里最后的一个完好的灯泡,瞬间炸碎成齑粉。

毛薄若愣了。涂秋水愣了。一室邪魔乱舞的妖灵们,纷纷愣住了。

十、

冯夷徐徐吐出一口气,从容地解开毛薄若系在自己眼睛上的绢纱。

在此之前,毛薄若一直当他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看见他安安静静被自己蒙住眼睛,躲在一边,到最后,毛薄若甚至忘记还有这么个人了。

直到此时,他居然敢和妖灵谈判!

他朝着毛薄若,生硬冷漠地点头。

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话,让毛薄若想揍他。

冯夷扭头,说:“毛小姐弄坏的那副眼镜,是出自lotos牌下最有名的白水牛角镜框,价值50万欧元,一会儿我们聊聊赔偿问题。”

“我干脆给你一百万吧,不用找零……”毛薄若抽了抽嘴角,实在无法理解冯夷思路大开死要钱的思维方式。

“你愿意,我也不介意。”冯夷缓步而出,步生莲花,释怀一笑。

直到很多年以后,毛薄若依然能记起他那时候的笑容。谁能想到,一个经年累月不爱笑的人,笑起来竟这么的美好。仿佛有千万朵玫瑰,在他身后此起彼伏热热烈烈地绽放。那笑容,让毛薄若的呼吸都仿佛被窒住了。

他还在走。走到吧台后面,环顾了一眼凌乱的水吧,道:“涂先生砸了我的水吧,弄坏了我的绞冰机,耽搁我正常营业,这笔账就有点难算了。”

涂秋水傻了。在人间那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找他要钱。

冯夷说:“不过介于你的茶钱的确是给力,我这人又的确是烂好心,所以我不介意你分期还债付款。”

“我也不介意把你分段吞食。”怔愣过后,是被戏耍后疯狂的愤怒。

就在涂秋水煞气暴涨,即将冲来的时候,冯夷歪着头,轻描淡写弹去了一张崭新无比照片。“涂先生认识照片里的人吗?”

青春照相馆里照片,照出来的人,总是格外的好看。

照片下方写着拍照日期——

2014年12月19日。

照片中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慈眉善目,目光坚忍而平静。

冯夷的脑回路一定是歪的!他作死闹出了忘忧茶也就罢了,此时还和妖灵讨论照片,简直花样作死!

毛薄若紧紧的捂住眼睛,真的不忍心再看下去。

然而。时间滴滴答答的过去了,意料中的惨叫并未响起。也许是一瞬,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远。当毛薄若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涂秋水浮立在半空中,颤巍巍地捧着照片,灵体瞬间破碎。

“……淮安。”涂秋水眼角一滴泪,顺着脸颊往下坠,往下坠,坠得深不见底。

毛薄若发誓自己听到了心脏破碎的声音。

妖影沉寂,煞气退散。

门檐下,叮当作响的银风铃善解人意地平定下来。

窗外瓢泼的大雨,渐渐弱去。

傍晚的云霞,透过层层叠叠的云朵,撒落一束束绚烂无比的光辉。那日光下的雨景,瑰丽的让人难以想象。

这时,加诸在涂秋水身上的邪煞之气,纷纷烟消云散。涂秋水的灵体,格外的通透,那是江河湖海的浩然水泽。那样纯粹干净的灵体,就这么捧着手中的照片,哭得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一样。

“看见了吧,高淮安还活着!”

顿了顿,他继续道:“你没有杀许小姐,更没有杀掉高淮安。忘了吗?在你被烫死的时候,在那个雨巷,你看见高淮安拥着大腹便便的许小姐时,你的心就已经碎了。分明遭遇的是灰飞烟灭的苦楚,可你依然决定原谅。也就你,竟然这样都能饶恕那俩家伙。”

他絮絮叨叨。

说了那么多的废话,偏偏面无表情,语气依然是平静、平定、平缓的。

在那些话语中,被大雨淹没的真相,一点点恢复了本来的面貌。

都说是高淮安宠他,可谁又知道……高淮安命理中犯了天煞,不该有父母缘,不该有朋友缘,不该有子孙缘。是他涂秋水,一次次用猫的九命,帮高淮安挡下了一次次的劫难,护他安然无恙。

一张机,九天惊雷夜深深。

初见。它在荷叶连连中,抬眸看见了雨中的少年,他伸手过来,犹豫了下,它铁口直断他活不过今晚。算他好运,阿水想了想,决定把自己的一条命送给他,换他平安。

“小子,你记住,往后你可是要将我千刀万剐,破我身上的诅咒!这是好处费。你猫爷爷赏你的。”

舔了舔爪子,阿水笑了。

二张机,命里劫数月沉沉。

相处。它借着他的家人,正准备破掉自己“千刀万剐”的诅咒,可没想到高淮安不许它死,竟然为了它和祖母求情。老太太精神不错,打了孙子几十棍子,把高淮安打得奄奄一息。

这是高淮安命中劫数,不为自己也会有别人……

它送佛送到西,送他自己第二条猫命,把奄奄一息的高淮安救起。

“小子,别玩了,让你猫爷爷赶紧死吧。死了你猫爷爷还要回水族呢!”

抖了抖胡须,阿水烦躁了。

三张机,金陵变数事纷纷。

相知。它知道他会有劫数,当天化作他的么模样,代替他上了车,帮他中了那一枪……

“老子一定是疯了。为什么要护他无忧?”

血水之中,阿水茫然。

四张机,梦鸟掠翅恨臻臻。

是谁,尖锐厉叫:“涂水之神,你毁了同类的羽翼,你会招报应的!”

滚,滚,滚!老子天生地养,老子就是报应!

不听不听不听。

……

越是相处,越是不舍得。

用我猫的九命,换你一世无忧。

人类,可这就是你回报我的吗?

毛薄若捂住了心口,涂秋水经历过的记忆,经历过的一切,一幕幕掠过脑海。

“嗷——”生命里,忽然响起了凄厉决绝的猫叫。

那声音,只要听一次,都会痛彻骨髓。

原谅了。他居然原谅了?怎样的大度,才能原谅那样的痛?

冯夷叹息:“一个心思纯粹,修浩然正道的山海水神之所以化身为妖灵,只是因为你害怕转身后的忘却。”

他说的那么平淡。

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当头一棒,让人彻底的被砸痛了。

毛薄若喘不过气。

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八十年前的今天,回到那个破落荒芜的许家老宅。一盆滚烫的开水浇了过来,痛得她浑身哆嗦。

耳畔,仿佛传来涂秋水漂游天地间,清软又绝望的声音。

他说:“丫头,你看见了吗?我死了,我是被烫死的。”

他仿佛在说另外一人的事。

眼泪蜂拥而下,一种说不出的痛,赫然见贯穿五感六识。

原来从那时候开始,涂秋水就已经宽恕了,正因为宽恕了所有的罪,才能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从容不迫。

化身妖灵不是为了讨一笔生死债,而是为了永远永远记着自己落魄之时给予关怀的那个人!

哪怕是恨,我也要用力,用力的……记着你。

眼泪赫然轰然脚面。

随着真相浮出了水面,失去执念的黑衣少年缓缓的,化身为一蓬白光,刹那间破碎成水珠……

结局

公元2014年,九月。

傍晚五点半,雨还没停。许多下班的年轻人用公文包遮着雨,匆匆赶着回家的那趟公车。这时,不管在哪里的市民们,都发现眼中映入一阵奇怪的白光。更有市民,拍到了雨天中翻滚的巨龙。

有人说这是走蛟(蛇精成仙的民间说法),也有人说是星君投胎,还有人绘声绘色描述起被外星人劫持的360秒。

各网站纷纷扬扬吹鼓起神秘事件,论坛里的帖子炒得火热。对此,专家们给出合理解释:那其实是商店的线路老化,漏电发生了火灾。警察局声称,将保留对商店主人刑事问责的权利。

没人知道,那只是来自八十年前,痛彻心扉的一个转身。

一切都结束了。

水色坊中,命运的齿轮才刚刚开始转动。

“冯夷,你真的是七千多岁的老妖怪吗?”毛薄若瘫软在地上,身边还搁着一把精致的小弓。刚才太急迫了,她射箭的方式不大标准,现在,被后坐力撞伤的肩部开始发出撕裂似的疼痛。

冯夷沉默了下,滴滴答答的计算器声音响了起来。许久,才听到他冰冷的嗓音淡淡道:“伍拾贰万七千八百英镑,你准备怎么赔偿?”

“赔偿?”毛薄若傻眼了。

“lotos眼镜。”冯夷淡淡的扫了她一眼,语气坚定。

“喂喂……你不会吧。”

“账单邮给你的监护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虚空一掠,将漂浮在空气中的水珠子装了进去,冯夷头也不回,迅速理清了负账人的身份,“对了,涂秋水的账也得算在你身上……”

“奸商!”少女不满的嗓音,气愤得爆了起来。

没有人知道水吧的秘密。不为人知的角落,水吧却依然热闹。一杯杯忘忧茶散发出绝世的茶香。

账单,和茶,是机缘还是毁灭,谁又说得清楚。

冯夷:黄河水神。

涂水:山海经中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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