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途猎枪

2015-06-10 10:09杨国志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15年5期
关键词:猎枪

杨国志

仕途遇挫,停职局长铤而走险,意欲讨好上峰;

遭逢宿敌,亡命杀手残暴嗜血,誓要杀人灭口!

巧潜伏,暗狙击,招招夺命;遁密林,逃追杀,步步惊心!

往事泣血,两败俱伤;冤冤相报,何时方了?

梓西市交通局局长黎城是在大会上突然想到那支枪的。

那是一支只有一个人知道藏在哪里的双管猎枪。一想到它,从过军的黎城,心中顿时就涌起一阵强烈的渴望:抓起它,瞄准,抠动扳机,他甚至好像听到了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的一声枪响。

这个在梓西市交通局大会议室内召开的会议,其实是专门针对黎城的。黎城之所以会受到这样的处分,是因为徐云区吴酉镇徐孔村的村支部书记朱大本酒后驾车,撞斷了翠柳桥的护栏,落水溺亡了。

本来,一个村支部书记喝醉了酒,撞断桥栏丢了性命,和他一个市交通局局长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偏偏有人告密说朱大本是跟黎城喝酒喝醉后,才开车出的意外。

在得知朱大本出事后,黎城就火速赶到了朱大本家,在沉痛哀悼后,还以朱大本儿子干爹的身份给了一万块钱。朱大本的老婆接过钱,在悲痛中对他表示了感谢。

然而,最让黎城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几个小时后,这个女人突然杀气腾腾地召集了上百个亲戚朋友,扬言要黎城拿出八十万元,否则就把朱大本的尸体抬到交通局,交通局不行就抬到市政府。

接到吴酉镇马书记的电话时,黎城心里猛一阵发冷。

他决定自己拿出三十万元现金,争取平息这件事。带着钱,他请镇上马书记陪同,赶到徐孔村,想以私了的方式来解决这事。在马书记帮着说了许多好话、他自己也不知喊了多少次嫂子、说了多少赔罪的话后,朱大本的老婆依旧不依不饶,不肯松口。纸包不住火,没多久,纪委就介入了调查。

后经查证,朱大本确实跟黎城喝过酒,但那是下班后在黎城家里,而且是在他再三要求下,黎城却不过情面才跟他喝的。没想到,朱大本把自己的命给喝没了。

会上,市纪委书记万龙宣布市委决定:市交通局局长黎城停职一个月,接受调查,其局长职务暂由常务副局长冯云代理。

与会者都知道,这个处分对黎城的政治生涯意味着什么:梓西市即将换届,黎城是副市长呼声最高的人选。这个决定,让他原本一片光明的仕途,就此戛然而止,甚至,他这个交通局局长的位子也很可能就此不保。

这显然是黎城三十九岁的生命历程中最艰难、最痛苦的一刻。在万龙宣读完文件后,他站起来,首先向与会者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以诚恳的态度,向组织和在场的所有人作了深刻的自我检讨。

检讨完后,万龙就他的检讨作出了评价:“从黎城同志的这番话里,我们看得出他对自己问题的认识是深刻的,反省也是深刻的,敢于承认错误,敢于把责任承担起来……”

黎城认真地听着,只是目光有些呆滞。

万龙一行离开后,黎城向副局长冯云提出要移交工作。冯云虽对这个一把手的位置渴望已久,但也很清楚,不可操之过急。他一口回绝道:“黎局,看您说的!这一个月,您就好好休息一下,我们都还等着您回来主持工作呢。”

“就是就是,我们还等着您呢!”余下几个副局长也言不由衷地纷纷附和。

黎城的目光在几人脸上迅速掠过,神色自若地淡淡一笑,道:“好吧,那就一个月后再来移交。”

顿了一顿,他对冯云说:“对了,我打算回趟老家,向你请四天假,纪委那边我也请示了。”言罢,扬长而去。

黎城心情复杂地回了家。然而,当他打开房门时,装修豪华的家中,迎接他的却是扑面而来的冷清。

有那么一刻,他呆立在门口,心里充满了失落与孤寂。

其实这已是常态了,他和妻子谷静难得有同时在家的时候。身为市旅游局局长的妻子和他一样,每天有赶不完的应酬。

黎城把皮包扔在茶几上,疲惫地将身子靠在沙发里。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黎城实在是不想接这个电话,但拨打的人却十分执著。黎城无法,只好欠身拿起手机。

电话是谷静打来的,一接通,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不满的声音:“受了处分,也不该拿我出气吧?我早提醒过你,朱大本这人素质太低,说话又没个禁忌。这样的人你还和他称兄道弟的,现在好了!”

黎城知道,遇上了这事,好胜要强的她其实比自己还难受。沉默了一下,他说:“我这也是刚刚进了门,一时没听到。你在哪里?”

谷静说:“我在接待一个考察团。这事到底怎么办,你得有个主意啊!”

黎城心烦意乱,冲口说道:“也不是就这样了,我已经有了扳回局面的办法。最不济,这个局长的位子……”

“什么?你说什么办法?”黎城听到谷静的电话中,除了她的声音外,还混杂着一阵阵嘈杂声。他提高声音说:“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这样,你回来后,我仔细说给你听。”

谷静的声音有些急迫和兴奋,道:“我马上回来!”说罢,匆匆挂上了电话。

黎城放下手机,挽挽衣袖,准备亲自下厨做饭。

黎城饭还没煮好,就听到开门声,他很是意外,探头一望,果真是谷静回来了。黎城惊讶地说:“这么快就回来了,你这是用了什么高招脱的身?”

谷静一边脱鞋子,一边说:“你别管我用什么高招了,你在电话里说什么‘扳回局面的办法,你说给我听听。”

黎城见她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心里不知怎的掠过一丝反感,缩回头,淡淡地说:“吃了饭,我慢慢讲给你听吧!”

谷静放下包,径直走进厨房,道:“我来做饭,你这就讲。”

黎城让开身子,打起精神,向谷静讲起自己的计划来。

谷静一边忙活,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黎城讲完自己的计划,谷静抬起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半晌才说:“你——居然还藏了这么一支枪!眼下,也只有这样了。你的这个计划可得保密,尤其不能让冯云这家伙嗅出点儿什么来。你停职,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了,若是让他知道了,不要说翻盘,就是私藏枪支的罪名,也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不过进山很辛苦,你身体吃得消么?”

黎城见她阴郁了这么多天的脸色终于转晴,心下也有些高兴,道:“放心吧,不会有问题的!别看我三十九,其实跟二十多的小伙也差不多!”

谷静撇撇嘴,道:“你就吹吧!”停留在他脸上的目光慢慢变得柔柔的。

黎城一时有些意外,呆愣地望着她。谷静浅浅一笑,凑过鼻子在他身上闻了闻,说:“去洗洗,一股汗味。”

灯光下,黎城看到她如云般青丝下,露出丰腴白嫩的脖颈,听着她带着柔情的声音,心突地一荡,就要伸出手去搂住她。谷静伸手一挡,道:“猴急。真跟个毛头小伙一样!”

这一夜,谷静极尽柔情。

这让黎城还很有些不适应。有官场段子说,现在的官员是:工资基本不用,老婆基本不动。这放在黎城身上确是事实,但老婆基本不用的个中原因却非段子调侃所言,而是自从谷静有了一官半职后,一点儿也没有了夫妻间的激情,她的心思全都转移到了官场仕途的发展和儿子怎样接受贵族式教育上去了。

激情过后,谷静温柔地偎依在黎城的怀中。黎城抱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身子,心中弥漫着难得的温情。他感慨地想:这才是夫妻,才是过日子啊!低下头,正想对谷静说点儿什么,谷静却先开了口,道:“黎城,你这个计划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黎城满心的温情在她这句话中,倏然决堤而去,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的身子有些僵硬,觉得怀中刚刚还美妙的身子也索然无味起来。他敷衍了几句,便侧身睡去,但在闭着眼时,脑子里却浮现出了另一个女人的身影。

原来,这个女人一直都在他心中。

那支猎枪藏在远离梓西市两百多公里的白云山中。

临行前,黎城给自己的发小鲁阔打了个电话。看着手机屏幕上“鲁阔”两个字时,黎城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愧意:自己的官越做越大,给这个铁哥们儿鲁阔打电话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了。近几年来,他几乎就没主动联系过鲁阔。他拿着手机,等候着电话那端传来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然而铃声唱完了,鲁阔还是没有接。

黎城皱起眉头,又接着拨打了两次,依然如此。黎城嘟囔道:“这家伙在搞什么鬼?”

黎城正失望,鲁阔却在这时回拨了过来。黎城接通,正要戏谑他几句,却听到电话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什么,他一句都听不懂。愣了几秒钟,黎城问:“你是谁?”那头却突然把电话挂断了。此后,任由黎城怎么拨打,鲁阔的电话都是无法接通。

黎城知道,与自己同龄而至今仍然单身的鲁阔爱找女人,但感觉这次有些异样。以往,不管他身边是什么样的女人,他也会接黎城的电话。

黎城心中掠过一丝不祥之感,暗道:“他可别出什么事啊?”

鲁阔不能有事,因为那支猎枪就藏在他手中!

黎城急切起来——必须马上动身。

黎城被停职了,单位配给他的车不能用,他只好借了小舅子谷山的老普桑车。

三个小时后,黎城赶到了白云山中一个叫清河的小镇上。那是他的老家,也是他仕途起步的地方。小镇仿佛是一个被世界遗忘了的角落,青山环抱的镇子除了那条从旁边穿过的一级公路显示着现代气息外,一切都是那么古老陈旧:逼仄的青石老街,雨迹斑驳的木板铺面,长满了草的灰瓦屋顶……

黎城急匆匆地赶到了鲁阔家。这是坐落在西街僻静处的一个小四合院,门口一棵碗口粗细的桂花树,院门关着,静悄悄的。

黎城下了车,只见大门紧闭。他走过去,砰砰砰,把门敲得山响。然而敲了半天,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又摸出电话,还是打不通。

黎城心中一阵焦躁,没办法,也只有先回他自己的老宅再说。

黎城家的老宅在南街,他父母早已辞世,又没个兄弟姊妹,留下一幢老宅,就请鲁阔的叔叔鲁仲明帮忙看守,黎城每年也给他一点儿钱,算是酬劳。

鲁仲明左脸上有个疤,这么多年来一直独居,性格孤僻,但他很疼黎城。

鲁仲明乍见黎城,有些意外——以前黎城每次回来,都要事先给他来个电话——但他还是很高兴,连说了几句“回来了”,望着黎城笑。

黎城因鲁阔和猎枪的事,顾不得和他寒暄,打过招呼后,就有些急切地问:“仲明叔,鲁阔哪里去了?”

鲁仲明看他不似以往的沉稳,有些意外,忙回答说:“不知道啊,好几天没见着他了。黎城,出什么事了?”

黎城心中焦躁烦乱,但他极力掩饰着,说:“仲明叔,也没出什么事。我这次来有点儿小事情找他,可打电话他一直没接,刚刚去他家呢,敲半天门也没人开。”

顿了一顿,黎城问:“他最近找的女人中,有少數民族吗?”

鲁仲明一愣,道:“少数民族?没见过,不过,这些事他也不给我讲的。我也劝过他不知多少次了,他依然这样,振作不起来。他还是看不开啊!按说那件事都过了整整十五年了!”说到这里,鲁仲明摇摇头,叹口气,不再说话。

黎城心下惨然,鲁仲明说的这件事,是他深藏在心底的一个心病。

黎城岔开话题,抬腕看看表,说:“肚子有点儿饿了,仲明叔,你去买点儿菜,咱们做饭吧!”

说罢,黎城从兜里摸出两张钞票递给鲁仲明。鲁仲明没接,呵呵笑着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们一家子了。今早上就想,是不是你们要回来了,可又想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你们工作又忙,不可能呀。不过我还是杀了只鸡……嘿嘿,你说神不神?”

这几天正遭逢官场挫折,体会着人情凉薄的停职局长,忽感一缕温情从心中升起,他鼻头有些发酸。好在这些年的历练,早已让他能很好地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他故作欢然之笑,说:“好啊,不买菜了,就吃您老炖的鸡。”

鲁仲明十分欢喜,乐呵呵地去厨房,走了两步,有些遗憾地说:“可惜谷静没来,她最喜欢吃我炖的鸡了。”

黎城正要接茬,电话响了起来。他以为是鲁阔,急忙摸出来,一看,却是谷静的。他有些失望,看一眼走进厨房的鲁仲明,快步走到了自己以往回家时住的房间,关上门,这才接听。

谷静语气有点儿紧张,焦急地说:“黎城,是不是你不小心让冯云这家伙嗅出了什么?他刚刚打电话给我,云里雾里地说了一大通不着边际的话。”

黎城也一惊,问:“什么不着边际的话?”

“就是话头话尾暗示你老实点儿,他就和你和和平平地相处,否则大家都讨不了好,好像他手里还掌握着你什么把柄一样。”

黎城忍不住骂道:“狗日的,打了人还不许哭!把柄,不用怕他,他有我的,我一样也有他的!眼下这事,我敢肯定,他绝对不知道!”

听他语气坚决,谷静这才放下了心,道:“那就好。黎城啊,你要抓紧一点儿,千万要把事情办成啊!”

黎城心烦得很,便说:“这事你就别操心了……”

放下手机,黎城心中感到一阵悲哀:世事难料,谁又能相信一个正处级的局长,居然要做这样的事情呢?想到自己即将实施的这个计划,他心中更是诸般滋味杂陈。黎城心中正烦乱,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是鲁仲明喊吃饭了。黎城应了一声:“来啦!”

木凳旧桌,家常小菜。鲁仲明拿出一壶老酒,问:“喝点儿?”

黎城点点头。二人没有更多的言语,相对而坐,宛若父子。午后阳光从瓦缝中斜斜投射下来,光影斑驳。

几杯酒下肚,鲁仲明的脸微微泛红,他望了望黎城,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了下去。黎城当然看出来了,他猜测老头子是想问他这次突然回来的目的。黎城装作没看见,端起酒杯,向鲁仲明举了举,干了一大口。这自酿的老酒,温和醇厚,全没都市宴席中名酒的虚假轻薄,一如这生养他的千年古镇。

鲁仲明终究没有忍住,他跟着喝了一口后,迟疑了一下,说:“黎城……她回来了!”

黎城没料到鲁仲明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先有些发愣,继而是不解,问:“回来了?谁回来了?”

鲁仲明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对黎城居然想不起自己说的人是谁而微感失望。他说:“记不起来也好,记不起来也好啊!”

他这话好古怪!黎城盯着他,蓦地,他微带醉意的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去,道:“她……回来了?!”说出这句话,黎城心里悠悠一颤。

看着鲁仲明点点头,他本以为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历练,他不会再接着往下说的,但不知为什么,此时的他,居然无法控制自己,几秒钟的沉默后,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她……好吗?”

鲁仲明叹了口气,半晌道:“我那外甥女啊,离婚了,一个人回来的,已经回来一年多了,在十字街口,开了一家豆浆店。你知道,她能干,什么都能做好,豆浆店生意很不错。”

黎城的心像被一根尖锐的刺刺了一下,陡地一缩。他放下酒杯,长长地“哦”了一声。

屋子里原本宁静温馨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了。

两人正借着酒劲唏嘘感叹,就听“咚咚咚,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二人相视一眼,黎城心中一动,暗道:“是鲁阔?”忙站起来,说:“我去开门。”但走了两步觉得不对,这敲门声不紧不慢,节制有礼,不似鲁阔的风格。

黎城一边想着,一边去开门。门开处,来人果然不是鲁阔,然而,待他看清来人时,却愣在门口。

门外的人陡然看见黎城,也先是一愣,跟着一脸的惊讶,道:“你……怎么,你回来了?”

“我……”只说出这一个字,黎城竟不知后面该说什么了,那人也不再作声,大门外忽然就沉寂下来。院子里那棵银杏树沙沙的摇曳声就钻入了两人的耳中,这声音一如十六年前一样,让人心潮起伏。

黎城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十六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

那个午后,同样在这老宅中,黎城卧室外的阳光有些慵懒,闲闲地把银杏树的影子斑驳地投射在老墙上。卧室内的人却情绪激动。

刚刚回家探亲的黎城把手中的一张信笺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声音里充满了恼怒,道:“谷静居然给你写这样的信!柳雪,我……”说到这里,他坚决的语气明显迟滞了一下,但还是坚持着继续说,“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喜欢的不是她,是你!”

话虽出了口,但他自己却分明感觉到这话底气不足。他为这种感觉而不满,打算还要再说点儿分量更重的话,把这种感觉从心中排除掉,然而刚要开口,一个热吻吻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向后扬头,避过这一吻,但一个软软的幽香的身子跟着紧紧地贴了上来,一双手也紧紧地抱住了他。隔着一层薄薄衣裙,黎城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身子透着火热,他情不自禁,也紧紧抱住了这个身子。不过他还想说什么,但唔唔兩声,吻住他的双唇里探出了滑腻温热的舌头,舌头伸进了他的口中,纠缠、蠕动、吮吸……

一股热流瞬间传遍黎城的全身,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理智告诉他,他不该这么做,但疯狂迅速笼罩了他。他反过来热吻着她,把手探进了怀中火热身子的衣裙里,游移、抚摸、揉搓、探寻……怀中的人呻吟着、轻呼着……激情中的黎城隐隐感到有似泪水般的东西从他脸上滑过,迷乱中,他口齿不清地喊:“柳雪,你……”

话未落音,那双火热的双唇堵住了他的嘴。

终于,疯狂归于平静。柳雪躺在他的怀里,手指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轻轻滑动,默默无语。黎城搂着她,想对她说点儿什么,但一时竟找不到要说的话,脑子里更是不争气地想起他刚刚发誓自己不爱的谷静——谷静的艳丽,谷静的时尚,谷静身后的高楼大厦,高楼大厦里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还有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他知道这一切原本与他近在咫尺,但从今而后,怕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了。他暗暗咬咬牙,心想:忘了吧!这辈子有了柳雪,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但一个潜藏在心底的声音却说:“难道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就这样庸庸碌碌?”

纠结彷徨中,柳雪轻轻拍拍他的胸口道:“你爸妈要回家了,我……先走了。”

柳雪说罢,起身披衣。浅黄的雪纺碎花衣裙,轻笼玉体。室内幽光中,柳雪冰肌雪肤,云鬟雾鬓,星眸含情,如怨如诉……

黎城看着,一时竟痴了,脱口赞道:“柳雪,你真美!”

柳雪嫣然一笑,俯下身子,在他唇上深深一吻,温柔地说:“阿城,你要记住这一刻的我,永远记住!”

说完,那个淡黄衣衫在门口略略一停,然后一闪,就此消失了。

黎城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十六年。柳雪不辞而别,留给他一封信。信里说,她决定嫁给亲戚介绍的一个上海老板,婚期就在十天后。信的最后,她说:“阿城,你不属于我的世界,你属于谷静的世界!”

多年来,无数次的难眠午夜中,每每想及此景,黎城都痛苦不已,埋怨自己道:“我怎么就那么迟钝,怎么就没听出她告别的话里藏着的悲绝?”

然而,他又无奈地想:看到了,听出了,那又怎样?我肯放弃谷静和光明的前途吗?

“柳雪啊,快进来。吃饭没有?”鲁仲明在后面招呼。他的招呼,让柳雪和黎城摆脱了猝不及防下意外相见的尴尬。

黎城赶紧一侧身,道:“请进来吧!”

柳雪移过停留在他脸上的目光,迎向鲁仲明,道:“舅,我的打浆机坏了,请您去帮忙修一修。”

鲁仲明极快地扫了一眼黎城,呵呵笑着说:“来来来,一起把饭吃了再说。”黎城也忙说:“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柳雪也没推辞。三人坐定,黎城端起酒杯,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竟有多年未曾有过的局促。倒是柳雪很从容自然,她微微一笑,对他说:“这样的家常小菜,难得吃到吧?三舅的饭菜,可比大饭店、大宾馆的可口呢。”

鲁仲明呵呵笑道:“你就别夸我了,再夸啊,我这老头子就要飘起来了。”转头看着黎城,“柳雪做的豆浆才叫好呢,每天早上去买的人都要排好长的队,有的还买不到呢。”

柳雪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黎局长如果不忙,明天早上,到我店里吃早餐!”略略一顿,轻轻说,“你不用排队,我——给你留着!”

黎城端着酒杯的手一抖,酒差点儿晃了出来。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说:“我被停职了,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局长了!”

室内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但很快,鲁仲明扫一眼黎城的酒杯,语调一如平常,道:“还来一杯不?”黎城把空杯子递过去。鲁仲明边给他斟酒,边说:“回来就好!”

柳雪的筷子僵停在碗中,双眼低垂,她似乎有许许多多的话要问要说,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许久,她才静静地说:“你不回来,哪有口福吃得上舅炖的鸡,喝得上舅酿的酒!”

黎城无法完全隐藏住痛苦和失落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声音涩涩的,道:“是啊!”

柳雪今天一身轻薄衣衫,是小镇传统的手工蜡染,浅蓝中套红的传统图案,让经历了繁华都市洗礼,却又依然保持着田园风致的她,别有一番韵致。黎城感慨岁月于她不是风霜,而是一池沐浴之汤,除了让她增添细腻与光泽外,竟无一丝沧桑的痕迹。他忽然想:“假如当初,就与她,一壶浊酒,粗茶淡饭,旧宅老屋,这么平淡地过完一辈子,少了尔虞我诈,明争暗斗,虚情假意,岂非更好?”

黎城心里压着许多事,一仰脖,又是一饮而尽。

这一顿饭,居然吃了一个多小时,喝着喝着,海量的黎城醉了。柳雪什么时候走的,他是怎么躺在床上的,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黎城醒来已是晚上十点半。睁开眼睛,脑中记忆在慢慢恢复。起身,黎城摸出手机,再次拨打鲁阔的电话,却依然是无法接通。

他不再犹豫,从带来的那个黑色旅行包中,拿出了一套登山装,换上,准备出门。

黎城走出房间,想跟鲁仲明说自己出去一下,但鲁仲明的房间里传来了绵长的鼾声。

黎城轻轻打开门,一脚跨进了浓浓的夜色中。

黎城决定乘夜潜入鲁阔家中去取回那支猎枪。

攀着那棵桂花树逾墙而入时,黎城感觉自己身手还算敏捷,庆幸没有丢下在军营中养成的坚持锻炼的好习惯。在漆黑一团的院中站定,黎城刚要迈步,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其实,这个念头在跟鲁仲明谈起鲁阔时就隐隐出现过,只是他极力不让这个念头清晰起来而已,现在却不得不直面它了——鲁阔会不会死在家中?

以黎城任过多种职务的丰富经历,很自然就会想到这样的情况。如若真是这样,他此次来留下了痕迹,以后怎么说得清楚呢?尤其,他此次前来,又是为了那支猎枪。黎城犹豫起来,但最终,猎枪计划还是战胜了种种顾虑,他翻身进了院子。

堂屋的门虚掩着,黎城的手电筒光所及之处一片凌乱。当然,这不是黎城担心的搏斗后的凌乱,而是一种潦倒颓败的凌乱,凌乱出一种直逼人心的凄怆。黎城叹口气,摇摇头,一步步走向卧室,走得悬着的心忐忑不安。

门关着,但没上锁。黎城一手执电筒,一手推門。“吱呀”一声,声音并不很大,但足以惊心动魄。黎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用手电筒极快地扫了一圈,没有鲁阔!他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就在心里笑骂道:“这家伙,难道真是跑到哪个女人的床上去了?”心落了下来,就开始仔细去寻找那支猎枪。

他曾问过鲁阔:“藏好了吗?”

鲁阔很自信地回答:“藏得让你找都找不出来!”黎城相信他的话,但他现在别无选择,只有尽力地找。好在,鲁阔给他说过,枪就藏在卧室里。

黎城的手电筒的光开始在房间内慢慢移动。忽然,移动的光圈停住,落在了床头墙壁上的一个相框上。

整个卧室凌乱尘结,唯独这个相框,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想象得出,鲁阔肯定是每天都要擦拭这个相框的。

相框里有三张照片。一个男孩,一个女人,另一张是两个老人。孩子三四岁,虎头虎脑,清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女人年轻而温和,安静地笑着;两个老人挨在一起,站得很端正但也很拘谨。此时,他们都望着黎城。黎城也望着他们,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他们惨不忍睹地倒在血泊中的样子。他死死咬着嘴唇,仿佛又闻到了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的刺鼻的血腥味。

这是鲁阔的妻儿和爹娘。

天天看着,天天想着那躺在血泊中至爱的亲人,鲁阔,他能振作吗?他能不颓废潦倒吗?黎城的心在流血。他跪下去,磕了个响头,然后才站起来,继续寻找那支猎枪。

虽然确实如鲁阔所说,猎枪藏得非常隐秘,但功夫不负有心人,黎城最终还是把它给找到了。他长长地吐了口气,从那隐秘处,取出一口狭长的木箱,打开。

静静躺在箱子里的猎枪,被擦得一尘不染。

黎城没有去柳雪的豆浆店吃早点。天还没亮,他就带上那支猎枪,开着老普桑出发了。酒醒后,他又回到了现实中,他是一个必须为仕途一搏的停职局长。

出发之前,鲁仲明还没起床,但室内的灯亮了。黎城在门口跟他说了句:“仲明叔,我走了。”

鲁仲明穿好衣服出来时,黎城停在门口的老普桑已经启动了。黎明将至的黑暗中,鲁仲明默默望着黎城驾车而去的方向,脸色晦暗不明。

拿到了猎枪的黎城,没有回梓西,而是往清河小镇西边更深处的白云山中驶去。

两个小时后,黎城走完了柏油路,又行了大约十来公里,才在路边一座农家小院旁停了车。

山中的清晨,空气清新得让人神清气爽。但黎城此时顾不得去欣赏这些山中美景,他将车子寄放在这户农家,就开始登山了。

黎城背着装了拆卸的猎枪的旅行包,脖颈上挂着一部相机,俨然野游登山者的打扮。林密坡陡,虽然对谷静夸口自己天天锻炼,依然身强体壮,但到底养尊处优已久,走了二十来分钟,他就觉得心跳腿沉,一不小心没踩稳,“扑通”跌了一跤,手心也蹭破了皮。他撑起身子,想到这时在梓西,该是喝牛奶,吃面包的时候,不禁咒骂了一句:“这遭的是他妈的什么罪!”

他咬牙坚持着向距此还有四个多小时的目的地艰难行进着。

官场争斗在梓西,黎城的反击却是偷偷拿了猎枪,只身在远离梓西两百多公里的大山密林中,这确实让人匪夷所思。饶是冯云机巧聪明,又怎么猜想得到他的计划?

这条黎城少年时曾经走过的山道还是一点儿也没有变,就是那棵长在山道边的歪脖老松树上,也还残留着他二十多年前用刀刻画下的痕迹。一路看着,回忆着,倒也慢慢适应了脚下的崎岖山路。山中不断变换的景色也渐渐淡化了他心中的郁闷烦乱,不知不觉间,四个多小时过去了。在又翻过一座山岭后,黎城眼前豁然一亮:层层叠叠的陡峻山岭间,居然隐藏着好大一片平旷之地,碧绿平坦的原野里,散落着几大片郁郁葱葱的丛林,一条曲曲折折的溪流从丛林和野地间穿绕而过。

终于到了。

黎城长长地舒了口气,本因长时间登山而疲惫倦怠的心中倏然升起一陣兴奋和激动。他顾不上多喘几口气,放下背上的旅行包,打开,拿出拆卸了的猎枪,迅速组装起来。不多时,一支完整的猎枪就握在了他的手中。

黎城重新将包背在背上,但就在他立起身时,无意间的一瞥,他看见一片密林中,似乎隐隐有一座小屋。他吃了一惊,道:“怎么,居然有人住在这里?”再一想,心中一阵发冷,“还是……林业部门派驻到这里的工作站?”惊讶中,他再次凝神细看,看到林中小屋外的栅栏上还晾晒着一串衣服。

看来确实是有人无疑了!黎城的心如坠冰窖。他抱着枪,一屁股坐了下去。千辛万苦,精心筹划,却没想到到头来功亏一篑!难道真是天要绝他?

黎城到这里,是为了猎杀水獭。

那是一种生长在高海拔地区,极为珍稀的水獭。此种水獭数量极少,一般人只知它的皮极其珍贵,却不知道它另有珍贵之处。它身上的一样东西,可以医治几种顽症。本来,像黎城这样的人,一般是不会相信这种来自民间的单方传言的,然而,黎城亲身见证过这个民间单方的神奇。十五岁时,他就跟着擅长民间土单方的父亲,到这里猎杀了一只成年水獭,并用它治愈好了一位亲戚久治不愈的顽症。

现在,黎城就要用这个单方扳回自己眼下遭遇的仕途危局。那天,在宣布处分他的大会上,他认真检讨完自己的错误后,纪委书记万龙对他进行了套话式的安慰。在安慰中,万龙提到了市长魏然。他说:“魏市长对交通局发生的这个事件,非常重视,也非常痛心!”

魏市长和市委书记张建明素来不和,而黎城是张书记的得力干将,自然就成了魏市长压制的对象。这次张建明力举自己为副市长人选,就遭到了魏然的反对,而在朱大本这一事件上的小题大做,也正是魏然的操作。

但就在这时,黎城听说魏市长检查出了一种疾病,恰恰就是当年他父亲用水獭治愈了亲戚的那种病。如果,自己能治好魏市长的病,争取让魏市长把朱大本的事大事化小,这一切不就都解决了吗?

然而,什么都策划好了,就是没想到现在,这荒僻隐秘之地居然有人住!

黎城坐在林子里,愁闷了半天,咬咬牙,道:“来都来了,哪能就这样放弃了!”

打定主意,他悄悄向那座小屋摸去。他要先搞清这屋子里到底是什么人,再做打算。

靠近了才发现,这是一个矮小一些的院落。三间正房靠北,两侧各有一个偏房。一人多高的木桩做成的栅栏绕房一圈,围成一个院落。院中拴着一只花狗,有十来只鸡,两条黑毛的猪崽。房屋的墙体都是用圆木搭建的,屋顶也以木板搭盖,木板上压着许多石块。院外开垦出了一块菜地,地里瓜豆正旺。

黎城正躲在林中探望,就见正房堂屋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十一二岁,长头发,穿一身花花绿绿衣裙的女孩,拎着个红色的塑料小桶走了出来。没走几步,屋里跟着又走出一个中年女人。这女人也是一身花花绿绿的打扮,背着一只白色塑料桶。看样子,母女俩正要去背水。

黎城想:看来这是一户少数民族人家。不论他们是不是林业部门请来看守这地方的,要想在他们面前捕猎水獭,多半会遭到阻拦……出钱呢,不知他们答不答应?就算答应,他们这竹杠也不知要怎样敲法?如果强行猎捕,后果难以预料!

正一筹莫展,就听到原野里传来“砰”的一声枪响。

这突兀的枪声,吓了黎城一跳。他急忙循声望去,只见原野西面,有一群白色水鸟被惊起,扑棱棱振翅在空中乱飞。黎城欲要看清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在开枪,却见那对母女已经走出去了,就迅速起身爬上几米外的一块大石上。极目远眺,看见西边一片树林中走出一个人来。看身形,是个矮壮的男人。男人右手扛着支枪,左手提了个黑乎乎、晃悠悠的东西。黎城一见那东西,心中怦然一动——水獭!原来有人在这里捕猎水獭!

黎城心中一喜,道:“他们打得,我当然也打得了!”

忽动一念,急忙取出相机,将这人提着水獭的样子拍了下来,以便佐证。他回身看那对母女对此的反应,却见母女俩似乎对这枪声早已习以为常,竟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或许他们就是一家人?”黎城正想,就听那个男人冲着母女俩高声喊着什么,并向她俩扬了扬手中提着的水獭。中年女人望向那个男人,高声答应着。他们叽里咕噜,讲的不是汉语,黎城一句也听不懂,但已能确定那男人就是这小院的主人了。

黎城忽想:我何不看看他这只水獭用不用得,如果用得,干脆就将它买过来,岂不省了许多事?他很清楚,要猎得一只成年可用的水獭是何等的不容易。二十多年前,他和父亲就在这里蹲守了两天才得手的。这么一寻思,倒是有几分遗憾,因为不能好好玩玩枪,寻寻猎杀的感觉了。

主意已定,黎城刚要跳下大石头,却见那男人放下了枪,提着那只水獭独自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黎城看得清楚,那里有一条通向原野之外的小道。黎城猛然醒悟:这男人是要将这只刚刚猎获的水獭拿到山下去贩卖。他大急,飞身跃下大石,冲出林子,正要大喊:“等一等。”就见那男人从一丛灌木后牵出一匹黄马,飞身跃上,疾驰而去。

黎城没有喊出来,但他的奔跑声却惊动了背水的母女。显然,他的突然出现,着实让这母女俩吃了一惊。她们一齐回头,惊愕地望着他。

一时之间,黎城心中失望之极,不甘地呆望着那男人骑马远去的背影。好一会儿,他回过神后,看见母女俩望他的神情,这才连忙调整一下心情,准备跟她们打招呼。但刚一张嘴,就见那个中年女人一把将女孩往身后一拉,随手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眼里露出戒备而凶狠的目光。

黎城一愣,猛然醒悟自己手中拿着枪,忙将枪挎在肩上,摊开双手,一边微笑,一边比划着说:“大姐,你们放心,我只是个过路的。”

不知是听不懂他的话,还是根本就没听,那女人一边紧紧盯着他,一边叽里咕噜地对女儿说着什么。那女孩突然转身,向那男人放枪的地方飞奔而去。

黎城从这母女俩的反应中,忽然意识到,这个时刻就像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些突发事件一样:双方敌视,毫不信任,无法沟通,任何一个细小的举动,甚至是不經意的一句话,都有可能导致事态的升级。他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冒着巨大的危险,向她们表示自己对她们毫无威胁。

略一沉吟后,他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以尽量轻缓的动作将猎枪从肩头取下,慢慢弯下腰,放在草地上,然后,退开两步。

女人紧紧握着木棍,死死盯着他。在看到他后退两步后,眼里凶狠的目光淡了一些,但戒备之色依旧。

黎城再缓缓把双手举过头顶,以极其诚恳的口吻说:“你们放心,我是来这里游玩的。”

女人忽然用棍子指了指他脖颈上挂着的相机。黎城会意,取下,轻轻迈上一步,将它和猎枪放在一起。抬起身时,就看见那女孩拿了那支枪飞跑了回来。黎城依然退后两步,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候的心中充满了无法预知结果的忐忑。

很快,女孩跑了回来。女人一把扔掉木棍,极快地接过枪,“哗啦”一拉枪栓,子弹上膛。再一抬手,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黎城。黎城看得清楚:这是一支私人仿制的步枪,虽然样子粗陋了一点儿,但杀伤力毫不逊色于自己的这支猎枪。一瞬间,黎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极力克制着内心的紧张与不安,举着双手,一动也不敢动,脸上的笑却是一丝也挤不出来了。

所幸,女人并没有抠动扳机。她眼里闪动着警惕的目光,过了一会儿,正准备要说什么,女孩却轻呼一声,指着黎城放在地上的相机,叽里咕噜跟女人说着什么。黎城赶紧不失时机地说:“相机,这是相机,照相用的。”

女孩抬起一双黑黝黝、干干净净的眼睛望望他,黎城冲着她点点头,道:“你可以拿去看看。”女孩好像听不懂他说什么,朝母亲看了看。女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女孩脸上绽开一丝笑容,快步走过去,拾起相机。黎城心中的紧张随着女孩那一笑,轻松了不少,但还是不敢有什么举动,生怕刺激她们。

女孩把相机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看一会儿后,就用手去按按这儿,扳扳那儿,这可是一部价值好几万元的单反相机。尽管黎城十分心疼,但脸上还得挤出一丝微笑。又过了一会儿,黎城研判形势,感觉时机已到,就冲着对相机兴味盎然的女孩说:“小姑娘,这相机要这样才能打开。”女孩又一脸茫然地望那女人,女人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女孩就把相机递给了黎城。黎城故意看看女人,女人点点头,但仍用枪指着他。黎城心中掠过一丝羞愤: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个正处级干部,居然被这样一个女人用枪威胁着,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他将相机打开,比划着,让女孩看。女孩一探头,惊奇地发现相机屏幕上显示出的山水树木,再一细看这些山水树木,就是跟自己朝夕相处的,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黎城“咔嚓”给她拍了一张照片。女孩见自己居然出现在相机里,抢过相机,递给母亲看,边看边兴奋地大声说着什么。

女人将指着黎城的枪收了回去。黎城长长地舒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才感觉到背心已被汗水浸透。这时,他听到女人用极其生硬的汉语对他说:“你是来游玩的,怎么还带着枪?”

黎城说:“山上有狼,防身。”笑了笑,瞟一眼她抱在怀里的枪,“像你们一样。”

女人似乎相信了他的说法,转过头望了望犹自兴奋地把玩相机的女儿,忽然说:“你这么远来,饿了吧?”听她这一问,黎城就感到一阵饿意袭来,点点头。女人一转身,抱着枪走进院内。

不一会儿,放下枪出来的女人,端着个不知用什么藤条编成的篼儿,篼里盛着煮熟的洋芋、青稞饭团、一碗清水。黎城本想客套一下,但直觉告诉他,此时不要客套,才能更好地取得她们的信任,于是他伸手接过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果然,女人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脸色更加柔和。她说:“我男人出去了,要不,你可以和他喝酒的。”这话陡地让黎城心中涌起一阵暖意,抬起头来,连声说谢谢。

还没吃饱,平地里陡然卷过一阵冷风。抬头,就见一大片乌云迅速从西边奔涌过来,刚刚还晴朗的天空很快就一片陰暗。女人用生硬的普通话说:“要下雨了,进屋躲一躲吧。”

雨来得好快。

不一会儿,屋外的天地全笼罩在了一片白蒙蒙的雨雾之中。黎城从门口望着,十分感激这母女俩,若不是她们的相邀,他真不敢想象自己如何应付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他转过头,正要向她们道谢,目光滑过面前的木桌时却猛地僵住。他看到桌上放着一样东西。

其实这东西非常普通,若是放在另外的任何一间屋子里,它都不会引起黎城的注意,但在这简陋贫寒得让人凄怆的小屋内,它就非常的刺眼。

这是一部手机。

女人发现黎城的目光落在这部手机上,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慌乱,忙一把抓起手机,装进了衣兜里。

本来,黎城对这屋子里有这样一部手机只是感到意外,但女人的这神情举动,忽然让他心中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突然想起了他打给鲁阔的那个电话,和电话里叽里咕噜的女人声音!

山中的雨说来就来,说散就散。

简陋狭小的屋子里很快又亮堂起来,但黎城因了刚刚冒出的这个可怕想法,亮堂起来的屋子反而让他感到一丝森然诡异。他极力掩盖着心中的惊疑,脑中念头飞转,暗道:“看来,这一家人有问题!此地不能久留。”

黎城当即站起来,把左手按在胸口上,弯下腰,鞠了一躬,脸上做出极真诚的笑容,说:“感谢你们的款待,再见。”说完,他拿起东西就往外走。

拴在院子里的那条花狗见他出来,冲着他扑跳狂吠。这声音在这片寂静的天地间,突兀而响亮,让人不由心惊,黎城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抓着挎在肩上的猎枪枪带。那母女俩站在门口,倚着门框,无言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本来,黎城想向她们提出买一只水獭的,看那个男人一定是个捕猎的高手,但由于发现了手机的古怪,也就断了这个念头。他走出小院,心中忽一动,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拨打鲁阔的电话,他要看女人藏起来的手机会不会响。但掏出手机一看,他大为失望:大山深处,手机一点儿信号也没有。

但黎城随即想到:既然这里一点儿信号也没有,那么这个女人就不可能是电话里那个说话叽里咕噜的女人了!再一想:看她们的样子,应该是连手机也不会用的。

黎城装作下山的样子,往林中小道走去。进入了林子,才折回身,自林中向原野里一片溪流穿过的林子摸去。

这里的水獭,个子比寻常的更大,也更机警灵敏,而且性情凶猛。它们常独居,昼伏夜出,即便是受了惊吓,偶然在白天现身,也是箭一样蹿出洞后,立即潜入水中,并深入水底潜游五至十五分钟。要想在白天捕猎到它,没有丰富的经验,根本就不可能。只跟着父亲打过下手的黎城当然没有多少经验,只能根据记忆中父亲的捕猎经过,依葫芦画瓢。

黎城先是寻找到水獭居住的洞穴,然后用父亲使过的一种独特方法,设诱饵引诱水獭,设好诱饵,黎城找一隐蔽之处,端起猎枪,全神贯注地盯着洞口,但不知是他记错了设诱的方法,还是什么原因,几十分钟后,洞口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雨后的林中湿漉漉的,紧贴在草地上的黎城端着枪一动也不敢动,十分地难受,但此举关系着官场生死,所以再难受,他也不得不极力忍耐,不过,心中到底焦躁起来。

就在杂念纷陈间,他忽然听到身后二三十米处有一个极其轻微的响声传来。这是黎城当年在军营训练留下的财富,他听出了这声细响不是自然之声。他的神经陡然绷紧,条件反射般迅速变换了趴在草地上的方位和姿势,向声响处探头一望。

只一眼,他的心“怦”地剧烈一跳,呼吸骤然急促,他看到大约在二十米处,一棵枝叶茂盛的矮树后,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黎城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黑洞洞的枪口火光一闪,“砰”,他随即听到了一声枪响。

黎城只觉得背上的旅行包剧烈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力一拽。他知道,那是子弹划过的冲力。

枪声中,黎城脑子里有些发蒙,一时之间,他搞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半晌,他脑筋才有些活络,心想,难道他把我当成猎物了?忙张口“喂”了一声。可话音刚落,“砰”,又是一枪射来。黎城这才意识到——有人要杀他!

他惊异地想:为什么?就因为我要猎杀水獭?刚刚不也有人明目张胆地猎杀吗?他不禁有些恼怒,但克制着喊道:“喂,对面的朋友,我只是想打一只水獭,没有其他的意思。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然而,那树下回答他的又是一枪。这一枪更险,擦着他的头发飞过去了。黎城一股怒火按捺不住蹿了起来,抬手对着那棵矮树还了一枪,但他顾忌着,没对着人打,抬高了枪口。双管猎枪的威力惊人,黎城的枪法也没有生疏。枪声中,“咔啦”一声,那棵矮树被击成两截。

见这一枪的威力如此巨大,黎城倒有些意外。稍停,他又冲着那棵断树后喊道:“咱们都别打枪了,什么话都好说。朋友,咱们谈谈,怎么样?”

树后一片寂静。黎城又等片刻,还是毫无一丝动静,心想:难道刚才一枪把这个人打死了?不可能呀?心中惊疑,缓缓伸出头去探望。刚一探头,就见断树后有东西一晃,他急缩头,一颗子弹呼啸着击中了树干,木屑四溅。这颗子弹终于让黎城清醒地意识到,没有什么误会,这个人只有一个目的——杀死黎城!

黎城迅速研判眼下自己面临的形势。按说他也有枪,那人躲着开枪而不敢上前,正是对他手中这支猎枪的忌惮,然而他只有二十发子弹,而狙杀他的这个人很可能弹药充足。

另外,此人对这里的环境地形了如指掌,且枪法精准,自己一旦离开藏身的树干,恐怕连一步也迈不出去,就会被他狙杀了。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这么对峙着,坚持到天黑,然后再寻时机脱身。黎城抬起手腕看看表,下午四点十分。黎城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每分每秒他都将面临着生死的煎熬,而且,就算熬过这一段时间,生与死也难说。

黎城仿佛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青山绿水,此时在他的眼中,不仅没有一丝美丽宜人,反倒像露着绿森森怪脸的巨大怪物,大张着口,要将他生生吞噬。

强烈的求生欲望在黎城心中升起。欲望之下,他才深深意识到自己平时忽视的琐屑的生活是那樣踏实、安稳。他颇后悔地想:停职就停职,挖空心思想这什么劳什子计划,跑来深山老林里受这份罪,遭受这一场莫名其妙的狙杀,这不是自作自受么?

“扑通”一声清脆的入水声,于此时分外清晰地响在黎城的耳中。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自己下的诱饵终于起了作用,诱出了蛰伏在洞穴中的水獭。他心中掠过一丝遗憾——一个难逢的捕杀机会就这样转瞬即逝了。

胡思乱想间,黎城心中忽然灵光一闪。他从水獭的入水想到了一个脱身的办法:下水!

这条穿越原野的溪流有两三米宽,一米左右深,两岸不是树木就是丰茂的水草。只要一入溪中,这个隐藏在林中狙杀他的人就很难观察到他的具体方位,除非他现出身来到岸边,但那样,他就会成为自己的靶子。

黎城心中一阵狂喜,但他按捺着心中的激动,再一次冷静地对这一想法做可行的研判。黎城能这样,得益于他这些年做领导的习惯。

从他藏身的树后到溪流,只有四五米左右的距离,而且中途全是没膝的野草,他以树干为掩护,匍匐着悄悄爬过去,那人未必会察觉,而且就算察觉了,他也能极快地爬到溪边,潜入水中。计算停当,黎城不再犹豫。他先屏息侧耳,辨别那人藏身的地方,在判定那人还趴在原地后,他将背上的包轻轻地取下来,伪装成自己伏在地上的样子。伪装好后,正准备动身,忽起一念,便抬枪照着那人隐身的地方开了一枪。这一枪打断了一根树枝,枪声和树枝断落声,声响惊人。黎城赶紧趁着这一枪,迅速转过身子,飞快地向溪流匍匐而去。

他这一招果然奏了效。那人慑于他猎枪的威力,尽量伏身躲避,根本就没察觉到他向溪边爬去。黎城很快匍匐至溪边,迅速轻轻入水。下到水中后,他并没急着游走,而是趴在岸边,借着长草的掩护,向那人隐身处望去。那人怕是以为他想冲出去吧?依然藏在原处,等待着他的第二枪。

察看清后,黎城抬手把枪稍稍托举出水面,迅速顺流漂游而下。然而游出十多米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刚才忙着逃离,竟忘了将装在旅行包里的子弹取出来,适才放了一枪,枪膛里已空,他现在已经没有子弹了!那个人若是追上来,他就毫无反抗之力了!

刹那间,他如坠冰窖。他咬着嘴唇,暗骂自己,关键时候,怎么如此疏忽大意?他绝望地哀叹一声,左手下意识地摸摸胸口的衣兜。一摸之下,触手处硬邦邦的,他的心猛地一阵激动:子弹?赶紧掏出来,发现兜里确实是一颗子弹!

他大喜过望,这也才记起,准备猎杀水獭时,为了方便,他在枪里上了一颗子弹后,又在上衣兜里装了一颗。他赶紧将子弹装在了枪膛内。

一颗子弹虽不足以抵挡那个神秘诡异的杀手,但他的心里多少踏实了一点儿。握着枪,贴近岸边,他再次探看那人。在这个方位已能隐隐看到一点儿那人露在树丛枝叶间的衣角了。黎城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从这里悄悄爬过去,在后面给他致命一击!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放弃了。不管这人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要杀他,以他的身份枪杀一人,后果无法预想。他收了枪,加紧向下游漂流而去。

不一会儿,黎城即将游到原野的尽头,只要他上岸钻入山林,就更加安全了,但目光转动间,他看到了那座掩映在林子里的院落。他忽想:狙杀我的会不会是这家人中的那个男人?若是他,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又要杀我?如果不是,那么这家人会不会有危险?……我该不该上去……看一看?

他眼前浮现起女孩和那个女人的模样,内心很是纠结。

黎城最终还是决定,冒着危险去看一看。

他想,就算自己平安回去,但没有猎到水獭,仕途也已无望,而且,弄不清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自己,那么回去了也一样是不安全的,况且秘密就可能隐藏在那座林中小院里,所以他决定冒险一去。

他从林子里悄悄摸过去,还是藏在之前窥视小院的那个地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对母女。

母女俩正站在小院的栅栏外,伸着脖颈朝那人狙杀他的地方张望。母女俩背对着他,但从她们手拉手不停伸脖踮脚的样子,看得出来,她们心中充满了紧张和不安。

黎城不禁想:她们的这份紧张和不安是为谁呢?边想边四下张望。栅栏内,那条花狗有些躁动地转着圈,那男人骑走的黄马没有踪影。黎城想:既然黄马没在家,那个男人就应该没有回来。这么一分析,他断定狙杀他的应该不是这家的那个男人了。

这么一想,黎城不再犹豫,从树后探出身来,尽量压低声音,冲着她们“喂”了一声。先是花狗听到了他的声响,掉转过身子,朝着他狂吠起来。母女俩听出花狗的狂吠声不对头,跟着转身望了过来。

黎城赶紧向她们招手,低着声音喊:“快过来,快过来,那边有个坏人!”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母女俩陡然看见他,脸上都露出极其错愕的神情。直愣愣地望着他几秒钟后,女孩错愕的眼神变得迷茫不解,女人的眼里则充满了恐惧和慌张。她忽然做出了一个让黎城万万没有想到的动作,她转过头,冲着那个狙杀黎城的人隐蔽的地方,放开喉咙,大喊起来。

她喊什么黎城不知道,但黎城意识到,她这是在呼喊那个冷酷阴沉的杀手!

一瞬间,黎城呆在当场。

在呆愣中,他看到一个人影提着枪急速地从林子里蹿了出来,向这边狂奔。这个人奔跑的速度极快,快得带着狂野。也就在这时,女人飞快地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两块石头,一步跳到女孩身前,凶狠地怒视着黎城,嘴里在不断地对他咒骂着什么。

咒骂声中,黎城才有猝然惊醒般的感觉,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判断错了。他一缩身,急退回林中,向林子外面的山林跑去。“砰、砰、砰”三声枪响中,接踵而至的三颗子弹,擦着他的左右,呼啸着飞过。黎城感到了死亡的阴影飘忽在他身畔,他顾不上躲闪,也顾不上回击,他只是没命似的在林中奔逃。终于,他跑出了这一片林子,又很快钻进了山林,那枪声才暂时没再响起。

黎城这才大口喘着气,躲在一块嶙峋的岩石后,向下面望去。他现在所站之处,地势很高,举目就将原野收在眼底。那个男人并没有追上来。再一望,这时黎城才看到,院子后面,一匹黄马正低着头吃草。

黎城扬手一拍自己的脑门,骂道:“他妈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又是疏忽,差点儿没了命!”稍停,他又想,要杀我的人果真就是这家的那个男人!但他为什么要杀我?不可能就因为我来捕杀水獭吧?

跟着,黎城又想到了那部手机,难道那真是鲁阔的手机?难道鲁阔真的已经被他们杀了?这又是为了什么?一连串疑问纠缠着他,然而此时容不得他多想,危险依然还没有离他而去,他现在必须赶紧下山,然后报警。想到报警,他才记起自己的手机还装在右边的裤兜中,但很明显,手机肯定进水了!

他遗憾地摸出来,却惊奇地发现,手机居然还能用,而且在这个位置,居然还能接收到一点点儿微弱的信号。

黎城这才想起来,这部手机是承建白云山中这条一级公路的杜总在一年前送给他的。起因是一次宴会上,他跟黎城碰杯时,不小心一大杯子酒晃出了一半,全倒在了黎城的手机上。没承想,第二天,杜总就亲自给他送来了一部崭新的手机,并谄媚地说:“黎局,昨天不小心弄坏了您的手机,我给您买了部新的,这部手机是防水的!”

黎城哈哈一笑,道:“杜總,就一部手机嘛,你看你!”收了手机,却把杜总说的防水功能给忘了。

稍稍喘息后,黎城一边思忖着,一边奋力朝山顶登去。他要寻到来时的那条路,尽快赶下山去,摆脱危险,然后再找个有信号的地方,打电话求救。

要在天黑前赶下山已是不可能了,黎城想,得准备着走夜路。他加快了脚步,一路奔行,显得十分仓皇狼狈,不觉间,天已暗了下来。

黎城打量了一下现在所处的位置,预计要到山下,最快也还得两个小时左右。后面一片安静,看来,那个男人没有再追上来了,他喘了几口气,内心安定下来了不少。

黎城此刻满脑子纷繁杂乱,没提防路上一块突起的石头,一绊,重重一跤摔了下去。也就在他身子跌倒之际,“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呼啸着擦着他的衣服飞了出去。如若不是他这一跤摔得正是时候,那颗子弹就把他打了个窟窿。

黎城不及起身,更顾不上疼痛,就地一滚,滚到了山道边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

黎城紧握着猎枪,躲在岩石后,听声辨向,判断袭击者的位置。在确定袭击者伏击他的位置后,他有一种如遇鬼魅的惊悚:从枪法的狠准上,可以肯定袭击者就是那个男人。

他追上来了!

开了一枪后,那男人静静地躲在前面十来米处一棵两人合抱的古松后,似乎很有耐心。黎城意识到,现在那个男人占尽了优势。黎城目前所处的这一段山道,一边是陡峭的石壁,一边是深深的悬崖。除了眼下藏身的这块大石头外,无树无草,在月光的照耀下,一览无余。

黎城咽了下口水。他不甘地摸出手机,但让他绝望的是,手机依然没有一丝信号。

黎城绝望地抱着枪靠在石头上,心想,难道自己真就要命丧于此?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思绪纷繁中,黎城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忍耐的饥饿。他不停地咽着口水,咽得喉咙干涩冒火。也是这时候,他看到那男人藏身的树后亮起了火光,然后是一阵烤玉米的香味飘过来。这香味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恶毒的折磨。

他看出了这个杀手的用意:他是要用这些手段,来摧残黎城的意志,击垮他,最后猎杀他!真是一个凶残狡诈的对手!

黎城极力忍耐着,一只手下意识地在每个兜里摸索。他摸到了裤兜里的一小包纸。纸被塑料包裹着,没被溪水浸湿。他忽然记起曾经接受过的训练。他哆嗦着手,摸出纸包,撕开,取出一张,塞进嘴里,皱着眉头慢慢咀嚼,吞咽。一包纸吞完,饥饿暂时得到了缓解。

精神稍振,他想:总不能到死都不知道杀自己的人是谁?为了什么被杀吧?思毕,他吸了一口气,冲着那棵古松,大声说:“看你也是一条汉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和我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的声音在空山静夜中分外清晰响亮,甚至还有回声,但那棵古松后,除了火光摇曳外,还是一丝声音也没有。

夜渐渐深了,黎城脑中渐渐昏沉,一阵紧接着一阵的困倦,浪潮一样向他袭来。他拼命睁着眼睛,但此时的眼皮好像有千斤沉重。他不断地掐着自己的身子,摇晃着脑袋。他知道现在绝不能睡过去,睡过去了就会再也醒不来。

靠着强烈的求生本能,黎城最终还是抵抗住了困倦,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天已渐现曦光,他混混沌沌的脑子也清醒起来。他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趁这个时机,摸过去,干掉他!

黎城很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虽然熬到天亮,但危险依然在。这是深山野岭,又没人知道他遭遇危险,想有人来救援,无异于天方夜谭。而且这杀手弹药充足,又有水和食物,自己一颗子弹,无水无粮,就这么耗着,到底也是一个死字,所以,只有冒险一搏了。

黎城深呼一口气,振一振精神,检查了一下枪,慢慢从石头背后,匍匐着,向那男人藏身的古松后爬去。

这短短十余米的距离,在黎城此时的感觉中却似是千山万水。山中黎明清凉异常,但黎城的背上、脸上渗满了汗水。黎城知道,若是自己判断错了,不要说这个男人枪法精准,就是个刚会开枪的,也能轻而易举地击中自己。

一米、两米……瞅着越来越近的古松,黎城的心似乎要蹦出胸口,握着枪的手心全是汗水。近了,黎城放缓速度,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同时支棱起耳朵细听古松后的动静。古松后十分安静,安静得有些异常,黎城的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安。他停下,双手举枪瞄准古松后面。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响动。那响动急促而又干脆,甚至透着凶猛。黎城的心“怦”地剧烈一跳,加紧抬枪的动作。

他的枪口还没有完全抬起来,古松后黑影一闪,那个男人端着枪现出身来。男人身形不高,但此时在黎城的心目中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巨大暗影。黎城心里一凉,他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慢了。他勉力抬枪,抠动扳机。他的枪响时,男人的也才响起,这有点儿出乎他的意料。原来,这个男人虽比他更快地举起了枪,但没想到黎城是趴在地上的,等反应过来时,低下枪口就稍稍慢了一拍。

枪声中,黎城只觉身子剧烈一震,但这一刻,他本能地想跳起来,持枪扑过去,但身子一动,就感到左腿肚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中枪了!他心中掠过一丝绝望,颓然垂下头,等待那个男人的第二枪。

然而男人的枪没有响起。黎城抬头,银灰色晨光中,他看到那个男人斜靠在古松上,左手捂着的右臂鲜血淋漓,手中的枪只剩半截。原来,他那仓促勉力的一枪不仅击伤了男人的右臂,还轰断了男人的枪。

一瞬间,二人就这样对望着。

黎城终于看清了这个对他步步狙杀的神秘男人。

男人三角脸,短发,络腮胡。须发虽然浓密,但已见斑白。两道粗短眉毛下,一双眯缝眼闪现出丝丝阴鸷的目光。黎城觉得眼熟,但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在这伤后片刻的对视中,男人大概察觉出黎城没有了子弹,脸上肌肉一阵抽动,眼里射出困兽般凶狠的目光,左手放开伤口,抓过右手中的半截断枪,直起身,要向黎城扑过来。

黎城奋力一挺身,拖着血淋淋的左腿,右脚半跪起来,双手紧握猎枪,大吼一声:“狗雜种,来吧!”黎城身材高大健壮,虽半跪着,但这一怒吼,也是声威迫人。

这个男人刚迈出的脚步一滞,停住了。他瞪着黎城看了一会儿,细眼里阴森森的目光闪了闪,落在黎城受伤的左脚上,扬起的半截枪慢慢放了下去,嘴角拉出一丝残酷阴冷的笑,然后提着断枪,也不再按伤口,任由手臂上鲜血滴淌,钻入古松后一条隐在密林中的小路上走了。原来他是抄近路,赶到了黎城的前面。

黎城望着他矮壮的背影,知道他并不会放过自己。

黎城拖着重伤的左腿,没有药,没有食物,他能走多远?而那杀手可以去把手臂上的伤口包扎好,然后再来追杀他。

看来,这杀手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了。可这人为什么非要杀他,他又到底是谁呢?

蓦地,黎城的记忆深处跳出一个人来!

黎城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终于知道了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追杀他了。这时,他几乎可以肯定:女人收起来的那部手机就是鲁阔的,而鲁阔很有可能已被他们杀害了。

回想起这一趟白云山之行,黎城不由叹口气:这真就是命数吗?

事情得从十五年前说起。

柳雪离黎城而去,没了情感道义上的牵绊,黎城在短暂的伤感后,很快把情感完全转移到了谷静身上,二人关系发展迅速,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按谷静的安排,二十四岁的黎城从部队转业到老家白云山县,任清河镇的武装部部长。

按基层乡镇的工作惯例,黎城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外,还负责联系下面的一个村和一个居委会。刚开始,黎城工作很认真,他是真心想为家乡做一点儿事,于是经常在下面做调查,抓实事,以致谷静在周末从梓西赶来也经常找不到他。谷静不满了,黎城诧异地说:“你不是要我积累资历和经验,为以后做准备吗?”

谷静笑道:“你到底是个土包子,如果靠这个也能升迁,那就不叫官场了。傻瓜,你的眼睛不盯着上面,总往下跑,哪个领导认得你?虽说有关系,你也得让领导认识你,知道你呀!”

黎城挠了半天后脑勺,呆里呆气地问:“那你说该咋办?”

谷静说:“多写材料,材料要多写自己的工作成绩。然后多到上级部门走动,找资金,要项目。”

黎城说:“没在下面实实在在干工作,哪有成绩写?”

谷静白他一眼,道:“真是当兵给当傻了。编你会不会?吹牛你会不会?”

黎城“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谷静的意思。

这之后,他便一步一步地按照谷静所说的去做,平时不是在办公室写材料,就是到县上各部门去要资金、跑项目。能为镇上要来项目资金,又不累人,不仅镇上的人对他都亲热起来,而且上级领导对他也熟络了,都夸他工作能力强,为民办实事,是个好苗子。

黎城感慨之余,对谷静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天,他为西河村争取的基本农田改造项目,得到了县项目办和农业局的同意。一得到确切消息,他立马就把村支部书记张大禾和村长鲁阔叫到办公室,说:“我争取到这个项目很不容易。咱们村的湿田占了一大半,大片的耕地也没有机耕道。现在好了,通过这个项目的实施,这些下湿田就会变成一年四季都能耕种的丰产田,机耕道的修建也有利于机械化耕作,这是个造福百姓的大好事,你们村两委一定要高度重视。按上级的安排,乡党委研究决定,一周后施工队进场,也就是说,你们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去做修路修沟要占用到农户承包地的协调工作……”

黎城跟鲁阔是从小到大好到同穿一条裤子的铁哥们,鲁阔这个村长就是黎城想办法提携的,鲁阔自然对黎城唯命是从。

张大禾客观中立地说了难处:“这项目得占用乡亲们的私田,恐怕有困难啊!”

黎城很清楚张大禾说的那些问题,但他动用了各种关系争取到这个项目,必须抓紧完成,向领导证明他的能力!

他俩出门时,黎城对鲁阔意味深长地说:“鲁村长,这个项目对我至关重要,你要支持我啊!”

鲁阔虽知此事是个刺头,但为了黎城的仕途,他还是一挺胸脯,说:“拼了!”

鲁阔有闯劲,又下了拼着得罪乡亲的狠心,协调工作虽难,但推进也还是很快。

然而鲁阔没有想到,一个血腥的午后在等着他。

那天,午休后,黎城刚刚打开办公室,一个人径直就闯了进来。黎城一愣之下,很不满地向来人望去。这人不等黎城开口说话,就气势汹汹地嚷道:“黎部长,鲁阔公报私仇!这事你管不管?”

黎城这才认出来人,笑道:“是你呀,老同学。来来,坐坐,有什么话慢慢讲!”

原来,这人是他跟鲁阔小学时的同学李能。由于他自小就有个钻牛角尖的犟脾气,所以也就落下个“李愣头”的绰号。

李愣头没坐,望着黎城,脸上拉出个略带讥讽的笑,道:“哟,难得黎部长还认得我呀?”听他语气不善,黎城也没放在心上,不过不再说话,望着他,等他讲出下文。

“狗日的鲁阔,他要挖我家祖坟!”

黎城一认出他,就知道了他的来意,所以一听之下,不等他再往下说,就打断了他的话,道:“老同学,你这个说法不对啊!”

李愣头瞪着双眼,额头青筋暴起,吼道:“那你也是支持鲁阔挖我家祖坟了?哼,早知道你们两个穿连裆裤。你们……你们狼狈为奸!”

黎城提高声音,道:“不是我支持鲁阔挖你家祖坟,是西河村的广大村民,是清河镇党委政府支持鲁阔鲁村长,开展造福你们村的基本农田改造工作!”

李愣头像被劈头挨了一闷棍,粗脖红脸,嘴唇抖动着,半天说不出话。

李愣头喘了半天粗气,才说:“黎部长,这个道理我不是不知道,但新修的机耕道完全可以从鲁阔家的田边穿过去啊。再说,也伤不了他家多少田。你知道,农村人就讲个祖坟风水,只是有深仇大恨才要挖人家祖坟。哼哼,狗日的,鲁阔这是公报私仇!”

李愣头口口声声说鲁阔“公报私仇”,是源于两年前,鲁阔姐姐出嫁,家中要置办酒席,向做屠夫的李愣头买了不少猪肉。李愣头见利忘义,偷偷在好肉中掺杂了部分病死的猪肉。鲁家大宴宾客,而这病死的猪肉让绝大部分亲朋好友上吐下泻。鲁阔家不仅喜事变坏事,还承担了一笔不菲的医疗费用。事情发生后,当地也进行了调查,但猪肉基本上被吃完了,又好坏掺杂,所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第二天,鲁阔找到李愣头,李愣头当然赌咒发誓,不承认了。两人大吵,若不是旁人相劝,早打了起来。最后,鲁阔咬牙切齿,指着李愣头骂道:“李愣头,你这杂种等着,这仇,老子迟早是要报的!”

这事黎城是知道的,黎城也知道农村人对祖坟看重的习俗——动人家祖坟,那就是动人家的命根儿啊!李愣头做事虽然不厚道,但鲁阔以此报复,也不合适,尤其他现在身为一村之长。他当即伸手去拿电话,但手刚伸出,就缩了回来。他想,协调工作能推进得这么快,那是鲁阔拼着得罪人,冲锋陷阵。如果让他服了李愣头的软,就会打击到他的积极性。再说,倘若李愣头这么一闹,就让鲁阔代表的村委会让了步,势必就会让其他的人效仿,产生不良后果,从而影响到整个工程的进展,那他也就失去了上级的信任!

黎城沉吟片刻,耍了个滑头,对李愣头说:“这样,具体情况我听你讲了,但村委会那头是什么原因,我还不清楚。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先回去,我把手头的事忙完,就到现场去,把双方的情况了解清楚了,再给你们解决,好不好?”

李愣头想想也只有这样了,也不道谢,悻悻而去。

黎城知道鲁阔的行事风格:快刀斩乱麻。果不其然,李愣头回到家中,家里老妈老爹呼天抢地,哭成一团——鲁阔已指挥人把他家祖坟给挖了!

李愣头乍一听,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一把抓起放在墙角的杀猪刀,赤红着眼,奔到祖坟处。到了一看,果见祖坟边的一棵万年青已被砍到,坟地里一片狼藉,但人却一个也没有。

李愣头狂叫一声,跪倒在地上。稍停,他咬牙切齿,狂怒着骂道:“狗日的鲁阔,老子跟你拼了!”跳起身来,提着杀猪刀,向鲁阔家冲去。

李愣头一脚踹开鲁阔家紧闭的大门。屋檐下,鲁阔的父母正坐着乘凉,猛然飞开的大门让他俩吃了一惊。李愣头一眼没看见鲁阔,眼里的疯狂略略一滞。这时,鲁阔的父亲回过神来,见李愣头一脸凶相地提着把杀猪刀,脱口喊道:“李愣头,你要干啥?”

这声音顿时让李愣头记起鲁阔当年对自己的恶毒咒骂,新仇旧恨一齐涌上,他也不说话,跳将过去,在两个老人惊惶起身中,挥刀猛刺。

喷溅的鲜血愈发地刺激着李愣头心底的凶残野性,他疯狂地向两个老人刺出了二三十刀,就是他们倒在地上了,他也没有停手。

疯狂中,他听到一声惊叫。他抬起溅满了鲜血的脸,看见鲁阔的妻子小芸抱着四岁的儿子站在堂屋门口,一张脸因极度惊骇恐惧,扭曲变形了。

李愣头喉咙里低低嘶吼一声,挺刀扑过去。小芸似乎在这一刻从惊骇中清醒过来,想要躲避,但已经躲无可躲了。就在这一刹那,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一转身,让自己的后背挡住这把疯狂刺来的杀猪刀,而把孩子护在怀里。

直没至柄的一刀,让她连呼喊都没有发出,就倒在了地上,但气绝之际,她仍死死将孩子护在怀中。然而,丧失了理智的李愣头,听到孩子的哭声,翻过小芸的身子,扯出孩子,残忍地一刀刺出……

他还准备再刺出一刀,听见身后有人高喊:“杀人啦!”

一回头,只见鲁阔的叔叔鲁仲明站在院门口,失声大叫。李愣头冲上去就是一刀,鲁仲明闪身快,但刀还是划伤了他的左脸。

一时间,四下人声鼎沸:“杀人啦,李愣頭杀人啦!”杂沓的奔跑声到处响起。李愣头止步收刀,转身冲出鲁阔家的大门,纵身跳进门口的稻田,向两百米外的山上逃去。乱纷纷跑向鲁阔家的人群中有人看到了,大喊起来,却也没人敢追上去。

一阵紧促的电话铃声,着实让正在聚精会神写工程进度简报的黎城吓了一跳。他刚拿起电话,电话那头一个急促的声音就传入他的耳中:“黎部长,李愣头杀人了!”

黎城手一抖,电话掉在了桌子上。

黎城赶到凶杀现场,顿时被眼前的血腥场面给惊呆了。

就在震惊呆愣中,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然后,鲁阔跌撞着扑过去,抱抱这个,拉拉那个,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呜呜啊啊,似哭似号的声音,鲜血把他染成了一个恐怖的血人。

鲁阔之所以逃脱,是因为他们在挖了李愣头的祖坟后,赶着去处理另一起工程纠纷。

随后,当地组织了大规模的搜捕,但整整一个月,上百平方公里的地毯式搜索,也没有发现李愣头的一丝踪影。鲁阔当然不甘心,他血红着眼要独自进山追捕李愣头。看着他仿佛一下老去了十多岁,憔悴悲绝的面容,黎城心中如有利爪在抓挠,他咬咬牙,说:“你实在要去,我也不拦你。这样,今晚,你到我家,我给你一样东西。记住,一个人来!”

鲁阔见他说得如此郑重,有一些诧异,但也没多问,点点头,说:“我们家的事,这些天也辛苦你了!”

黎城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出了这起震惊梓西的惨案,上级当然要严加追查发生的原因。鲁阔一口咬定挖李愣头祖坟,是他自己的行为,黎城一点儿也不知道,所以黎城也就只受到了几句批评。事实上,鲁阔也确实不知道李愣头去镇上找过黎城,但黎城心中藏着愧意和自责,几乎是以赎罪的心情去帮着鲁阔安排后事,所以鲁阔十分感激他。这时听鲁阔这句话,他很气短地说:“自家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别这样说!”

这天晚上,黎城把父亲当年偷偷私藏起来的一支双管猎枪交给了鲁阔。这是他父亲早年打猎时用的,政府收枪时,他父子俩舍不得,隐瞒了没上交。

黎城为了弥补一点儿愧疚之情,帮助鲁阔复仇,也为了鲁阔的安全,冒险将枪给了他。他千叮万嘱,要鲁阔不能让另外任何一人知道有这一支枪。鲁阔携枪进山搜寻了大半年,却徒劳而返。从此,李愣头就像在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样。

然而,谁又料想得到,十五年后,居然让官场失意的黎城给碰上了!

刹那间,血淋淋的往事重泛心头。

默然半晌,黎城看了一眼自己被子弹击穿了的小腿肚子,虽然没有伤着骨头,但子弹出口处,撕去了一大块皮肉,血肉模糊,伤势严重。看着自己伤口上的血,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惨案现场那触目惊心的鲜血,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生死关头,黎城悔悟地想:当时,要是我把那个电话打出去,这起惨案会发生吗?要是我不为自己的私心,不这么急着去推进那项工程,四条无辜生命被残忍杀害的惨案会发生吗?

念及此,一串眼泪滑过他的脸庞。他在心底喃喃地说:“我是个罪人!是我害死他们的!”他忽然想,眼下所遇,就是报应吧?又何必去逃呢?

但坐了一阵,求生的欲望还是没有熄灭,他撕下一绺布条,捆扎住伤口,然后以猎枪拄地,几乎耗尽了仅存的力气才站直起身子来,可刚一迈动右脚,拖着的左腿伤口处就传来阵阵锥心的疼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落。他拼命咬牙坚持着。他要爬上面前这段二十多米长的陡坡,看手机能不能接到信号。他很清楚,李愣头不会给他太长时间的。

然而这一段并不算太陡的山坡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难如登天。他每走一步,就会产生一次放弃前进的念头。绝望在黎城的心中越来越浓。偏偏这个时候,李愣头又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他身后。他这么快就回转,让黎城十分意外。原来,他并没有像黎城想的那样,回到家中去包扎伤口,而是进山找了一种草药敷在伤口上。

李愣头扔掉了那半截枪,裤腰上别着一把短刀,手里拿着根四尺余长、酒杯粗细的木棒,从密林中钻出来,站在二十多米外的地方,阴沉沉地盯着黎城。黎城走一步,他就跟一步,黎城站住他就站住,如同一条尾随猎物,伺机扑上去撕咬的恶狼。

黎城抬头望了望,距离坡顶还有一半的距离。他知道,不管坡上有没有信号,也不管他到不到得了坡顶,所有的希望均已破灭,但他还是一步一步,下意识地艰难攀爬着。挣扎前行中,伤口渗出的鲜血,一滴一滴,洒落在山道上,如画出一根刺目的红线。

李愣头看到黎城越来越虚弱,他跟进的脚步就加快了些,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就越来越短。他等候着,等候着黎城坚持不住,轰然倒下的那一刻。

几口粗气喘过,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黎城拼命用猎枪支撑着身子才没有倒下去。他再也无法走动了,艰难地转过身子,面对李愣头坐了下来。

李愣头扫一眼他苍白的、挂满了汗水的脸,再看一眼他紧紧握在手中的猎枪,冷冷一笑。

黎城木然地望他一眼,吸口气,绝望地闭上眼睛,半晌才问:“鲁阔是不是让你杀了?”

李愣头见他坐下了,阴沉的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待听他这一问,嘴唇动了动又闭上,半晌才说:“是的,我十六年前就该杀了他的!”

鲁阔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碰上苦苦追踪了十五年的李愣头。

那天,喝了半斤早酒的鲁阔,在距清河镇二十多公里外一个偏远的乡场上,买一种治疗肾虚非常有效的民间草药。买到后,他正准备走,听到旁边不远处,有两个人在神秘地低声交易水獭。鲁阔也知道近年来山外疯传水獭有治疗顽症的神奇功效,就想去看看,但才动念,那个卖水獭的人已收了钱,匆匆走了。

鲁阔有些失望地望着那人的背影,望着望着,他忽然感到这背影有些熟悉。跟着心里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跟在了那人后面。

很快,那个人就走出了场镇,迅速爬上了一条上山的小道。鲁阔让酒色虚淘了身子,在崎岖山道上走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心慌腿沉,但这个奇特的感觉让他咬牙坚持着,努力跟踪下去。他跟了大约半个小时,也死死盯了那个背影半个小时。蓦地,他的心剧烈一跳,他记起来了:那个人就是他苦苦寻觅了多年的、不共戴天的仇人——李愣头!

一刹那,他全身颤抖起来,一股热血在胸间翻动,他就要怒吼着冲上去。

但理智告诉他,如今消沉颓废的自己,早已不是亡命天涯、善于狩猎的逃犯李愣头的对手。他死死咬着牙,克制着复仇的冲动。一番思忖,他决定悄悄跟下去,在找到李愣头的住所后,立即报警。

然而,鲁阔还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低估了能够逃亡十五年的李愣头的机警敏感,凶残狡诈。李愣头早已察觉到了鲁阔在跟踪他。他不知道这个跟踪他的人是为了水獭,还是发觉了他真实的身份。但不论是什么,他都不能让人找到他的藏身之所!

他故意将鲁阔带到一处人迹不至的隐秘山谷。等到鲁阔感到不对、摸出手机正要打电话时,藏在山石后的李愣头持刀跳了出来。

两人一见面,李愣头也认出了鲁阔。他望着眼里要喷出火来的鲁阔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为了躲你,連我爹娘的终都没送!我也过够了这样的日子,干脆今天就跟你来个了断!”话音落口,他便举起了刀。

鲁阔早已没有了十五年前的强壮健硕,经历过大打击的他已经苍老了不少。但面对此刻手持尖刀的李愣头,鲁阔却突然将佝偻的身子一挺,脸上显出一种凶悍绝然之色,他张开双臂,挺着瘦羸的胸膛,大张着口,眼里喷着怒火,迎着那把刀,像飞蛾扑火般,猛扑向李愣头。

这一刹那,凶残冷酷的李愣头也心生惊悸,持着尖刀,慌忙往后退避,但鲁阔的一扑极快,他只觉眼前一暗,已被鲁阔抱住。鲁阔像一头野兽,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张着口,疯狂地咬向他的脖颈。

在本能避让中感到疼痛时,李愣头才回过神来,他也困兽般嚎叫着,扬起尖刀,狠命往鲁阔的背心刺下……

掩埋好鲁阔后,李愣头从地上捡起了鲁阔掉下的那部手机,装在兜里。这几年,他不时偷偷下山,看见人人都在玩手机,也就对这东西很是好奇。注意的次数多了,也就知道了手机的作用,但他不敢购买。逃亡在大山深处,他不敢使用任何现代的东西,就是妻子和女儿,他也尽量不让她们下山接触其他人,怕泄露了他的行踪,也怕她们知道了他杀人犯的身份。

然而一时贪念,这个手机还是差点儿给他带来了麻烦。

那天,黎城给打鲁阔打电话,正跟他在山上采蘑菇的老婆,听到了他挂在树上的衣兜里发出奇怪的声音,摸出来,好奇的触摸之下竟然拨通了电话,幸亏他及时发现,抢下关了机。但没想到,黎城居然进山来了!

黎城看着李愣头阴沉的脸,虽然早就预感到了鲁阔的不测,但此时,心还是像被一把锋利的刀狠狠一刺,鲜血长流。

他仰起头,一串泪水从脸庞滑过,悲伤地哭道:“都是我的贪念造的孽啊!”

一念之孽,竟然贻害至今!于此时,他才悚然惊觉:当了一个官,无论职位大小,一言一行,都有可能关系着别人的祸福,一言可造福,一言也可能成为祸害,甚至像自己十五年前一样……我配做一个官吗?

黎城颓然扔下手中的猎枪,扫一眼狼一般尾随在身后的李愣头,闭上了双眼。

李愣头突见黎城做出这种举动,十分意外,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对。好一会儿,在确定黎城并不是在耍什么把戏,也不可能有什么抵抗之力后,他细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亮光,立起身来,扔掉手中的木棍,抽出别在腰间的短刀,一步一步逼向黎城。

李愣头终于走到了黎城身边,他再次确定黎城毫无抵抗能力之后,正要扬起手中的短刀,黎城忽然睁开眼来,望着他,轻轻叹口气,道:“你是个恶魔,但你的妻子和女儿倒是好人。她们的一生也是要被你害了的!你这样的人啊,怎么还结婚生子呢?”

李愣头似乎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疯狂的目光一滞,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咬着牙,腮帮上的肌肉抽搐跳动着。忽然,他狂吼一声道:“都是你们干的好事,才让我过这种有家不能回的日子!”

说罢,李愣头猛向黎城扬起了刀。

“李愣头!”

就在这时,坡顶上忽然传来一声怒吼,一团黑影疾扑下来。

李愣头一惊,那团黑影已扑到了身前。慌乱中,他依然未失敏捷身手,虽然踉踉跄跄,但还是及时躲过了那致命的兜头一棒。

那黑影一棒砸空,由于用力过猛,所处之处又是凹凸不平的陡坡山路,收势不住,重重一跤摔倒。李愣头立稳身子,不等那个黑影挣扎着站起来,跨过去,举起短刀就直刺了下去。倒在路上的黑影就地一滚,由于是在坡上,这一滚比在平地快了许多,李愣头这一刀就刺空了。李愣头像一头发疯了的野兽,赤红着眼,嘴里呜呜嘶吼着,再挥刀扑上。那黑影未及起身,十分危急。

“啊呀!”坡顶上突然又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李愣头的疯狂扑击在这声惊叫中滞了一滞,举头向坡顶望去。这时,那个黑影已翻起身来,他的木棒在摔跌中也死死抓在手中,一翻身站起来,抡起木棒,狠命砸向李愣头握着短刀的左手。李愣頭听得声响,急回头缩手,但终究慢了一拍,那一木棒已经重重砸在了他的手腕上。

李愣头痛得闷哼一声,短刀也掉在了地上。见木棒又再次扬起,他情急之下,耸身一窜,扑了过去,抢在木棒砸落之前,拦腰抱住了那人。

这一连串变起仓促,让闭着眼等待李愣头击杀自己的黎城从愕然中睁开眼,认出突然出现的黑影是鲁仲明时,李愣头已经和他抱在一起,厮打着倒在了他身畔。鲁仲明毕竟已六十多岁,一扑一跌之后,已耗去了许多力气,这个时候如何敌得过李愣头水牛一样的蛮力,很快就被压在了下面。李愣头血红着眼,喘着粗气,一只短粗有力的左手死死卡住鲁仲明的喉咙。

在坡顶惊叫的女人是柳雪,她见鲁仲明危险,跌撞着冲下来,一把抓起李愣头掉在地上的短刀,却在惊惶中颤抖着下不了手。危急中,黎城眼珠一转,看到了身侧的猎枪,一把抓起,忍着剧痛,奋力站起身来,拼尽了全身仅余的力气,一枪托砸在了李愣头的头上。

一声闷响,被砸中的李愣头猛地一挺腰身和脖子,卡住鲁仲明的手一松,就这样僵骑在鲁仲明身上,居然没有倒下去。黎城惊骇之下,一咬牙,要拼力再砸出一枪。

然而就在此时,从对面的山路上,传来了两声女人的呼叫。黎城举目一望,扬起的猎枪就没砸下去。李愣头却于此时,身子一歪,从鲁仲明的身上倒了下去。

黎城见几十米外,李愣头的妻子和女儿一人拿着一根木棒,一边哭骂着,一边飞快地向这边跑过来,而身前拿着短刀的柳雪兀自呆呆地望着她们。他忙冲着柳雪喊道:“柳雪,快站过来!”

柳雪应了一声,慌慌张张地站到黎城身旁,目光在他身上一扫,急蹲下,边扶他,边看着他的伤口,惊惶地说:“呀,伤得这么重!你还走得动么?”惶急之下,眼泪扑簌簌滚落出来。

不等黎城回答,鲁仲明已站了起来。他扫一眼倒在一旁的李愣头,喘了口气,弯腰抓起地上的木棒,直起身迎着冲来的李愣头的妻子和女儿,叽里咕噜大声说着什么。两个已奔跑到十余米外的女人放慢了脚步,最后慢慢站住。她们边听,边和鲁仲明大声说着,似在争辩着什么,脸上先是愤怒,接着是惊疑,再是震惊,最后是震惊中的迷茫与哀伤。

黎城这才想起来,鲁仲明的母亲也是山里的少数民族女子。好一阵连说带比后,鲁仲明扔掉了手中的木棒,又回过头示意柳雪也扔掉手中的短刀。柳雪迟疑着,还是依了他,不过只将短刀扔在了脚下。黎城也跟着放下了猎枪。

那母女俩迟疑着,相互望着,最后也放下了手中的木棒。然后,女孩站在原地,女人快步走向倒在地上的李愣头。到了他身边,蹲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李愣头没死,他只是被黎城砸昏了过去。女人站起身来,又大声问了鲁仲明几句,然后满脸戚然。她忽地双手伸向天空,身子一颤,跪倒下去,猝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跪倒的身子匍匐在地上,不停地颤抖抽搐着。女孩也跑了过来,死死抱住母亲放声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

黎城和柳雪都猜想到,这是鲁仲明把李愣头杀人的一切告诉了她们。这于她们是何等的残酷啊!

鲁仲明看看她俩,又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李愣头,慢慢蹲下了身子,泪水滂沱而下,哭道:“我那一大家子,死得冤枉啊!”

黎城闻言,痛苦地闭上双眼,喃喃道:“该死的是我啊!”

柳雪恨恨地盯了一眼李愣头,骂道:“你这个该死的,你造了多大的孽啊!你该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黎城睁开眼,看着她,喘了一会儿气,说:“你和仲明叔怎么,怎么来了?”

柳雪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边去为他重新包扎伤口,一边轻轻地说:“你这一趟,这么古怪,我们看不出来吗?舅看你一个人进山,以为你想不开呢,我就和舅找了过来,听见枪声我们才过来的,没想到你是遇上了这个杀人犯。”接着她又说,“你放心,我刚刚已经报了警了。”

黎城痛苦地说:“我是个不该救的人啊,我有罪!”

柳雪搂着他,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十天后,在梓西市一家医院中,黎城向纪委递交了一份自我檢举材料。材料详细地写了十五年前的惨案,以及自己的责任。另外,他还交代了自己私藏着一支猎枪的情况。

李愣头也被抓进了警局,十五年前的命案,加上鲁阔的一条命,判刑不会轻。

也就在这一天,谷静正式向外宣布,她将和黎城离婚。

柳雪站在窗前,一片明亮的阳光照在她身上。阳光中的她雪肤雾鬓,目如静水,浑身散发着一种温暖悦目的柔和光泽。她正把一束鲜花插在花瓶中。

黎城看了看病房外站着的纪委工作人员,低下声说:“柳雪,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我竟连什么才是最该值得珍惜,最该值得拥有的都不知道!”

柳雪的手微微停了一下,但没有看他,依旧俯着身子继续插花,幽幽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略略一停后,柳雪仰起头,望着窗外的一片白云,轻轻地说:“我一直都记着三十年前那个大雪天,那个跳进冰冷的水里,为我捡书包的男孩……”悠缓的言语,却透着风雨无悔的执著。

眼泪再一次从黎城的脸庞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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