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不练摊的大侠

2015-06-12 18:56丁爱波
齐鲁周刊 2015年21期
关键词:侠客国学

练摊是一种国家退场后的民间仪式,具有天然的革命性。喝酒通神,练摊通侠,不经过练摊的考验,精神世界的任督二脉就无法打通,就不足以成为一位真正骨骼健壮的侠客。

柳絮消失后的第一个周末,整座济南城就被架到了炉子上。天也热,城也热,喝酒练摊是市井黎民最为通俗的消夏方式。

从五月开始,济南的大街小巷,就到处布满了以烧烤为主兼营炒菜的地摊儿,三五成群的老爷们坐着马扎,攥着烤肉扦子,喝着廉价的扎啤,一杯下肚,摸一把嘴角的啤酒沫,将杯子掼到油腻的桌子上,此时若有凉风吹来,那股豪气与惬意,整个地球都盛不下。

练摊一词,不知源自何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个北方词汇,有着北方式的粗鲁与豪快。“练”字赋予了这种酒局的江湖气:不服出来练一练!“摊”字代表了它的市井气:随遇而安,见缝插针,一辆电动三轮就能将所有家当装载起来。

撸串一词与练摊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两个词合起来就通往梁山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喝到兴起,还要当众耍一场酒疯,更厉害的还要被以扰民的罪过罚上500块钱。这是匪徒气血在和平年代的另一种表达,不流氓不足以互诉衷肠。

日剧《深夜食堂》则呈现出了另一种“练摊”气质。三杯两盏,缓缓道来,每个人都在公共空间中节制私人情绪,言有尽而意悠远,这是中产阶级的姿态,保持体面是最后的底线。

国人练摊也并不全都是沸反盈天,十几年前,我还在上学时,学校附近曾有一个叫老黑扎啤屋的处所:十来平米,简单地摆着几张破旧的桌子,除了扎啤,什么都不供应。

对当时还在练习喝酒的我来说,这个破旧的扎啤屋简直就是一个殿堂一样的所在:逼格高的令人发指。

在这里,我总是看到两个彪形大汉,要上几杯扎啤,然后摸出一把瓜子,就着那点儿咸香,慢慢悠悠的度过一个下午。他们之间很少说话,有一种北野武式的凌厉与沉默。我甚至怀疑,整个济南最酷的黑社会就在这里商量大事儿。

这样酷的酒徒毕竟是少数,更多时候,我们看到的大多都是“觥筹交错,起座而喧哗者”,他们以生活中的另一张面孔出现在你面前,求的是发泄,也是慰藉。

练摊培养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口味儿,直到现在,有不少已经开始显达的朋友,到了高级酒店,也会去点上一盘土豆丝或者拍黄瓜。那种味精过度的简陋小菜,很难说有什么健康性可言,可它代表了一代人的草根过往,即便它曾经是你生命中的“脓疮”,在时间的幻觉下,它也会变得“灿若桃花”。

自古以来,侠客爱酒,不分男女。以唐传奇为例,女侠也都很爱喝酒,红线“因伪醉离席,遂亡其所在”;聂隐娘最后一次现身世人面前,也是“沉醉而去”。

当然,侠客置酒,不可能如今日市井小民一般练摊,《射雕英雄传》中,郭靖请黄蓉吃酒席,前后共花了19两银子,按购买力折合人民币14000多元,再加上额外赠送的貂皮大衣和汗血宝马以及4锭黄金折合110万人民币的零用钱,这恐怕是古往今来,最为奢侈地一顿泡妞大餐了。

我们学不了郭靖的土豪气魄,但可以用另一种行为美学来包装自己。我有几位永远行色匆匆的朋友,最近迷上了创业这件事儿。每次聚到一起喝酒,便点上一杯掺了水的扎啤,要一碟乱七八糟的花生毛豆,这些东西配上P2P、PE、天使投资等词汇,也可以产生一种别具一格的杀伤力。谁能预料到今天还骑着一辆爱玛电动车坐在马扎上跟你一起光膀子喝扎啤的兄弟,明天就有可能杀入资本市场,实现财务自由了呢?

更多的时候,我们不谈创业。哥们之间讲一下家国大事,姐们之间谈一谈爱恨情仇,那些青春时的伤痕和理想,经过岁月的发酵,都变成了可以风干下酒的东西。

一位朋友组织练摊,曾创造过喝掉八十杯扎啤的神迹,这件事情被我们津津乐道,它是我们青春记忆中的重大标签,某种风骨和气场就在那时脱胎成型。

白日练摊需纵酒,深夜练摊则是另外一种气场。没有在深夜独自练摊的酒徒不是真正的酒徒。

有一年深夜,我加班回住所,那时,我住在城乡接合部,尘土和喧嚣只有在深夜时才会飘然落地。每每这个时候,你总会滋生出一些情绪,尤其是当炒锅升腾起火焰,映照着摊主那疲惫而又平静的脸庞时,你便会觉得,你需要几杯酒来将自己浸泡一下。

那时候,你喜欢营造一种孤独感,在孤独的沉浸中,你把荒凉与落拓当成一种生活的诗意,并从中找到了某种萧瑟的野趣。这些事情需要年轻时的肆无忌惮来抹平对生活的无奈,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还有那种冲动。

那时,因为工作缘故,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便喜欢在夜色浓重时,走上街头。此时,这座城市的烟火已经散尽,你在明暗不定的大街小巷走过,偶尔看到灯光如豆的小饭馆,便随便坐了下来。点两瓶啤酒,要两个古旧而又新奇的本地名菜,看着三三两两的过客,他们有的打量你一眼,有的匆匆而过,在你的生活中从此消失不见。于是你沉浸在一种情绪中,你有些清高,有些孤独,但此时此刻,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你在想象刀光剑影,想象所有可能的事情。你就像一位戴着斗笠的侠客,在万众瞩目下被遗忘,万人如海一身藏。

不可避免的,练摊一事与创卫存在一种天然的冲突。创卫是一种公共事务,公共事务天然地要求一种秩序感,练摊是一种私人事务,具有狂欢精神和破坏性。

创卫是一种国家在场的仪式,练摊是国家退场后的民间狂欢。公共秩序博弈市井文化,生活的严肃与惬意,执政者如何考量,难以一言概之。

练摊是一种社交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是市井百姓的国学班或者EMBA。我曾以为那些爱上国学班的企业家,真的是对国学感兴趣。后来,一位朋友坦言,上这些班也不学什么,主要是交朋友。这些国学班给他们带来最大的改变,就是有一帮各式各样的同学,一开口就是我的同学如何如何。他们平日是老板,是领导,是权力体系中的一极,就像是树上的猴子,向上看都是屁股,向下看都是笑脸,而同学之间是平等的、亲密和乐于合作的,这是成功人士们在他们日常工作中最缺乏的人际关系。

在当代中国,社会资本的发育有体制性的不平衡,成功人士可以光明正大的到名校上国学班,组织商会,而真正草根的民间组织结社面临注册难,缺乏公共资源支撑的困境,于是练摊便成了最简便,也是最实用的社交结社方式。

练摊组建的是一个亲密的圈子,是水平型社会网络的一种,它构建了横向的信任关系,而依托此类关系,可以衍生出更多的社会组织,比如篮球队、足球队、户外俱乐部,甚至从一定程度上说,它们也支撑了公民社会的成长。

热衷于出入高级会所的成功人士没那么高雅,沉迷于练摊撸串的市井小民也没那么低俗。不论地位高下,我们都活在社会中,活在规律之中,这些貌似不相干的现象背后相通的社会关系建构逻辑是相同的,它们都嵌入了中国当代公民社会成长的史诗般的宏大图景中。

(丁爱波,《齐鲁周刊》首席记者)

猜你喜欢
侠客国学
“垂”改成“掉”,好不好?
挂羊头卖狗肉
侠客
护鹿小侠客
侠客
侠客李白
走入国学馆遇见最美的你
国学大考堂
20年的侠客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