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羊的止疼片

2015-06-16 07:37李樯
青春 2015年5期
关键词:弹琴作家文学

【鲁羊】1963年生,江苏海安人。先后就学于南京大学外文系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现执教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时代开始写诗,多毁弃,直至1990年冬天,才开始保存一些诗歌作品。1991年开始以小说形式发表作品,著有《银色老虎》、《黄金夜色》、《佳人相见一千年》、《在北京奔跑》等小说选集五种,诗歌《麻衣组诗》、《退缩之诗》、《绝对之诗》等,长篇小说《鸣指》。

【李樯】1974年生,诗人,小说家,先后为南京文联、江苏作协签约作家。代表作《星期五晚上干什么》、《长安行》、《七频道》,著有长篇《寻欢》,诗歌多次入选各类选本。现居南京。

鲁羊偏头疼的毛病在朋友圈是个众所周知的小常态。烦躁、疲劳、压抑……很多情况都会使他的头疼病发作,这时候他就需要休息一下,或者用冷水冲一把脸,水拉拉地从盥洗间出来,脸上挂着水珠。那些水珠或许能使他的头疼缓解一些,甚或把脑袋里疼痛的凝絮吸附出来似的。

如果疼得厉害,就不得不依赖药物了,我曾经向他推荐过女性治疗痛经用的芬必得,我说我牙痛时吃过,很管用。鲁羊说芬必得管用,还有阿司匹林、布洛芬、维生素B1、小柴胡。久病成医,在这方面他是专家,我只要记住一样芬必得就够了。实在没药物怎么办?鲁羊有招。比如我们下棋的时候,他经常会喊头疼,这显然是大脑疲劳或棋路不畅诱发的,这时候来一颗糖果,一片巧克力、一块甜糕点,就把他的问题解决了。记得有一次在我家下棋,下到半夜他又头疼了,偏偏家里没有任何药物,也没有甜点,我便到厨房给他冲了一杯糖水喝下去,他便又生龙活虎起来。头疼可以有,棋也要下得酣,尽管他从一开始就明确了我们俩的棋艺:臭棋篓子。

但精神的疼痛会像一首没有结尾的曲子,注定缠绕鲁羊的一生,而且此曲不知从何而来。

记得两年前,在先锋书店的一次活动上,鲁羊说过一句话正中我心。相对于整个宇宙,巨大的时间和空间,个体的生命算什么,生命又算什么,就是一泡屎,毫无意义。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就这意思。我的世界观里一直有着叔本华虚无主义的底色,虽然它不是来自曾经作为我大学老师的鲁羊,也不是来自成为我老师之前的那个我喜爱的作家鲁羊,总之不是来自鲁羊,但在虚无论这一点上,我们是完全契合的。虚无主义看似悲观,但在我看来恰恰相反,它实际上具有某种让人特别欣慰的积极性,它会使我们变得更加澄明敞亮,使我们的视野更加清晰,辽远和空阔。

在短篇小说《身体里的巧克力》的结尾,鲁羊借主人公阿蕾之口表白了他之于这个世界的关系:“我不再无话找话了,我就说自己在疼痛,在生活,没有其他。”在鲁羊看来,生活、生命本身就是一个疼痛的过程,它们既是疼痛的载体,也是疼痛的物质表象。孤独是疼,虚无是痛;伤感是疼,绝望是痛;就连温柔也是可以温柔如痛的。

对于这种隐秘的疼痛,一杯糖水显然已无济于事。鲁羊对抗这种疼痛的方式显然也不是单一的,像他治疗物理性头疼会有许多偏方一样,久病成医的鲁羊可以通过阅读、打篮球、练书法、研究车体科技等许多方法治疗这种疼痛,但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弹琴、写作。

关于古琴,我与鲁羊所谈甚少,因为我不会弹,认识他二十年来也一直没被熏陶出兴趣。我只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住在南京城北小红山上的一幢小楼里,我和一两个热爱文学的同学去过两次。每次去,他都会欣然弹奏一曲。他家里好像有香炉,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弹琴之前,他会洗洗手,说古人弹琴之前都要举行仪式的,焚香、沐浴、更衣,一套程式是少不了的。鲁羊说咱就不这么讲究了,净手即可。然后正襟危坐,凝神须臾,才捻动手指,在琴弦上拨弄起来。那应该是我第一次接受这么高雅艺术的现场洗礼,一曲终了,便真的如坠云里雾里了,感触有余,懵懂有加。我也不知道当时鲁羊为什么要在一个看上去如此土鳖的大学生面前摆弄那么高深的玩意儿,或者根本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同去的伙伴里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生?回想起来似乎也不是,后来他搬到水佐岗住,我便经常一个人去他家,好像也单独为我奏过几曲儿,虽然连手都不洗了。

去他水佐岗的家里,主要活动就是小三样:弹琴、下棋,蹭一顿眠子妈妈做的又香又好吃的家常菜。那是一九九六年,他已调入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他的社会身份从一名出版社文学编辑变成了一位大学老师。这次调动也成全了他正式成为我老师的既定事实,而我则从一个粉丝变成了他的学生!可惜的是,大学毕业之后,再也没听过鲁羊弹琴了。大概因为他对我已经完全绝望了,对牛弹琴,孺子不可教啊!后来,仍不死心的鲁羊送过我一盘CD,是他的古琴老师成公亮先生的合辑。老婆怀孕的时候,我经常播放那盘CD给她听,主要是放给腹中的胎儿听,并希冀着大汉、二郎果真听进去了,也听懂了,至少别像他们的父亲这般如此不堪。

说起来,这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鲁羊的白发已多达百分之六七十,黑发变银丝,丝丝意阑珊,而我也已开始毛稀皮松。忽然很想听鲁羊弹琴。

写作,无疑是鲁羊最好最管用的止疼片。

最初接触鲁羊的小说始于一九九三年,那时上大二,成天泡图书馆,当时热门的作家从马原、孙甘露到苏童、余华读了不少,读着读着,韩东、鲁羊、朱文几个名字就冒了出来。当时在《钟山》做文学编辑、文学评论搞得热火朝天的王干,把这几位归纳为“新状态”作家。大概由于地缘关系,我对这几个作家也多了几分亲切感,而他们的小说,也越发刺激了我提笔的冲动。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已经证明,这几位都是当下最好的作家,我没有读错对象,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啊!更值得庆幸的是,认识鲁羊和他成为我的老师以后,他先后向我们推荐了一些文学金字塔顶端的大师:从米兰·昆德拉开始,接着是卡夫卡、乔伊斯、普鲁斯特,继而博尔赫斯、辛格、卡尔维诺……卡尔维诺的作品里有鲁羊非常喜欢的气息,但我不喜欢,就没大读。这些文学的恒星一度亮瞎了我的双眼,便也闭着眼睛横冲直撞地爬起了格子,虽然起先都是沿着鲁羊书单的模仿之作,但我坚信那样的方向和道路都是没有问题的,那是一条快慰和幸福的道路。许多年后,听说那些社会精英、大公司的白领上下班时,怀里都要抱一本《尤利西斯》或者《追忆似水年华》,难免觉得他们有些逊爆。

刚开始读到的都是鲁羊的一些短篇,《青花小匙》、《液态屋檐》、《身体里的巧克力》、《岩中花树》、《薤露》,这些短制温情婉转、语言细腻,尤其那种对传统叙述的破坏力,常常令我赞叹和钦佩。鲁羊曾说过,作品得有力道,像个拳头或锤子砸出去,要打人。鲁羊一出手,便抛出了一个密着、柔韧、浑实的小宇宙。他自成一体,他曾说过说自己的作品“是个很狭小的世界”,但再狭小,那也是一个世界呵!“世界”这个词暴露了鲁羊的自信,甚至某种文学上的野心;也暴露了他与平庸写作势不两立的立场,“不讲究的人太多,文名与日月同辉,文章与狗屎齐臭。”

很快地,鲁羊就完成了他对自己写作世界的构建,就是那篇完成于一九九四年十月九日的《一九九三年的后半夜》。我是一口气读完那五万多字的,一个中篇,寓言式的结构与解构,寓言式的立意和玄机。至今我还记得小说中的大柴垛,以及经常爬到大柴垛上听风望月的白痴苏轼。有时候,白痴苏轼就是我;有时候,作为作者的我又站在不远处审视那个白痴,看着他被父亲用高高的云梯送到天上。这篇寓言式的小说,曾被收录进各种文学经典选本,关于它的诞生,一九九九年汪继芳访谈鲁羊时,他有一段非常详尽的口述,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百度。

一九九九年,鲁羊住后宰门,当时墙壁的搁架上有一幅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的毛笔书法,日文的意思是“此路之外,别无生路,我走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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