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风流

2015-06-16 08:58伊安然
桃之夭夭A 2015年5期
关键词:书社少爷小姐

伊安然

纪昀:字晓岚,(1724-1805)官至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曾任堪称世界出版史上巨制的《四库全书》总纂修官,一生诙谐、滑稽,机敏多变,才华出众,给世人留下许多趣话,素有“风流才子”和“幽默大师”之称。

1

时逢初秋时节,气候怡人,昌隆街的齐云书社门前人头攒动,生意火爆的场面,将对面那间门可罗雀的独一处茶楼衬得分外萧瑟。

茶楼里,纪昀点了一壶茶和几样小点,正趴在临街的窗边闲闲地看着对面,书童侍棋则坐在一旁替他剥花生,主仆二人看着十分惬意。

不过这份惬意,在听到不远处的另一桌客人提到“纪春秋”这个名字时瞬间被打破。

“那纪春秋说是家母病重,没有时间续写《草庐秘事集》。可是前天一早他来领取剩余稿银的时候,我特意暗示他只要他愿意续写,咱们书社可以出钱请个婆子去照顾他的母亲,岂料他还是婉拒了。我心里实在有些不甘,就让人偷偷跟了他一路,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去的地方居然是青涟路的纪府,还有个书童开的后门把他迎进去了。”齐云书社的刘掌柜侧着身子对身穿蓝裳的少女说道。

“纪府?难道纪春秋是纪府的哪位远方宗亲?”少女背对着纪昀他们所坐的方向,虽然看不清面容,但说起话来字字如珠,宛若金玉相撞般琅琅不绝,“刘叔后来可有再去纪府打听?”

刘掌柜面露失落:“我和小姐想的一样,所以这几天我跟纪府一个买办婆子套了半天近乎,好不容易打听到纪府不仅没有叫纪春秋的宗亲,就是跟纪春秋那样年纪长相的人都没有。倒是说起我看见的那个书童时,那婆子说府里只有几位少爷身边有书童……”.

原本立在纪昀身旁的侍棋一听这话,脸色微变,看了眼纪昀,以只有二人才听得见的极低嗓音道:“二少爷,这……这是怀疑咱们了吗?他们不会真找到咱们府里去吧?要是老爷知道那写《草庐秘事集》的纪春秋就是……”

纪昀极富警告意味的眼风狠狠地剜到侍棋的脸上:“怕什么?他们还能跑到咱府里去问,你们家哪位少爷是纪春秋吗?”说着起身往外走去。

侍棋一愣:“咱们点的云片糕还没上呢?”

“你还有胆子在这儿吃吗?等着刘掌柜认出我是没了胡子年轻二十岁的纪春秋?”纪昀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然后侧着身子避着那边二人的视线,出了门。

侍棋一听要走人了,顿时如释重负,生怕那边两个人多看他们半眼,扔下一吊铜钱便亦步亦趋地跟上了纪昀。

2

远处更夫敲着更锣,唱喝着“寅时三刻”的声音越飘越远后,闻是院里,马澄碧一边抱着大扫把吃力地与地上的落叶抗战,一边偷偷看向那间还亮着烛火的书房。

之前,她就从府里的下人口中得知,闻是院里的这位二公子名叫纪昀,字晓岚。是纪家模样和学识都最好的一个,也是她目前觉得最有可能是纪春秋的人。

“嘎吱”轻响后,书房的房门被人从里推开。

一袭白衣的年轻男子从屋里出来后,站在檐下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这才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踱来。

马澄碧规规矩矩地立到了一旁,眼睛却还是好奇地偷看向纪昀,晨光下的他面容俊朗,虽然因为熬夜而略带了几分倦意,但那双狭长凤眸却是华光流转地落在了她身上。

“洒扫的陈婆呢?老寒腿又犯了?”纪昀因为熬夜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低低传来。

马澄碧有些紧张:“是的,奴婢是厨房新来的丫环,因为与陈婆住在一起,见她夜里腿疼得厉害,便替了她来扫院子……”

“那就让她好好休息几天吧!”纪昀微微颔首,刚想离开,却听身后马澄碧很是小心地问道:“二少爷,院里这株榔榆奴婢可不可以修剪一下?不然等到了冬天叶子脱得光秃秃的会很难看!”

纪昀一愣,眼眸别有深意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一个厨房的小丫头,居然还懂花木?”

“原先不认得的,不过先前看纪先生的《草庐秘事集》时,里面有棵榔榆年久成精的故事,有些好奇,特意找人问过一些关于这种树的事情。纪先生说这种树喜光耐旱,身姿苍挺,就像那些性情坚忍正直的男子!”

“哦?”纪昀盯着她,努力回忆这丫头似曾相识的声音是在何处听过。

马澄碧被他瞧得有些不安,忙低头道:“奴婢不懂规矩胡言乱语了,二少爷勿怪,我、我这就去干活!”说完抓紧扫帚便一溜烟小跑出去,跑得太急,还险些被与她差不多高的扫帚绊倒,引得纪昀哧笑出声。

笑容未及扩散,他的眼睛却蓦地一亮。

他想起来了,那天在独一处的茶楼里,那个一直背对自己的丫头……

她胆子不小啊,居然真的混到纪府来了!他记得那天离开时,刘掌柜还在不死心地提着让纪春难续写《草庐秘事集》的事。他们这是靠那本书赚到了钱,食髓知味地将他当成了摇钱树不成?

“为了些许营头小利,还真是不择手段啊!”纪昀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笑意,“她就不怕赔了夫人还折兵吗?”

3

闻是院抱厦的廊檐下,侍棋看着正蹲在红泥小炉旁的马澄碧,满脸不耐烦道:“这都一个时辰了,你这银耳羹还没煮好?”

“这里面加了皂角米,不多炖一会儿汤汁不够糯就不好吃了!”马澄碧拿厚帕子包了手,掀开炖盅的盖子看了一眼才满意地将炖盅从小炉上端下来,又用干净的白瓷小碗盛了一碗,缓缓地送到坐在树荫下拈着枚棋子,自顾自地与自己对弈的纪昀面前:“二少爷,现下秋燥时节,二少爷又时常熬夜读书,奴婢在银耳里加的这个皂角米不仅爽口,而且特别滋润,奴婢娘亲以前很爱吃这个的,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纪昀一只手端着棋盅,另一只手拈着棋子,并没有要接受的意思。

马澄碧见他手不得闲下意识地便像以前侍候自己娘亲一样,舀了一勺轻吹了两口送至纪昀的唇边。

待视线从银耳羹上移到纪昀那双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眸子,她才惊觉自己这个举止过分亲昵,顿时一张脸涨得绯红,讪讪着想要缩回手。

纪昀却就着她的手尝了尝银耳羹的味道:“嗯,确实不错!”

“二少爷喜欢就好!”因为得到表扬,马澄碧顿时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纪昀看着她不由得想起早年家里养的一只小波斯猫,不知为何,就伸手揉了揉她头发,岂料此举惹得原本就红了脸的马澄碧越发面如火烧。

纪昀眼中闪过一丝恶质的戏谑,大掌捉住她还握着勺子的小手:“看你手若青葱,不像做惯粗活的人,没想到还挺会侍候人的。”

马澄碧顿觉耳根发烫:“我还是不打扰二少爷下棋了!”说着,抽回手逃也似的放下银耳羹便走,临去前,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坐在树下的纪昀。

在纪府的这些天,跟纪昀待在一起时间越久,她越觉得纪昀极有可能就是纪春秋。

比如,纪春秋在书中写过的榔榆,在闻是院里也有;纪春秋写过一个喜欢与自己下棋的书生,而他自己似乎也颇为醉心棋艺。最重要的是纪春秋的主角有一杆翡翠红木烟袋,而这杆烟袋,前几天她就看到侍棋整理房间晒书时,从一个锦盒里拿出来过。颜色材质都与书中的描述如出一辙,据说那是纪老太爷的遗物。因为纪昀是他最得意的孙子,所以留给了他。

只可惜她是个厨房的丫头,虽然出入闻是院这么多次,至今也没进过他的书房。

要不要冒险去他书房确认一下呢?

如果他真是纪春秋的话……

4

入夜后,闻是院里很是静谧,南厢书房里忽然亮起一抹火折子的微光,紧张得手心冒汗的马澄碧竭力忽略心里的不安走向书案,借着微光拿起案几上的一篇策论。光滑宣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字字圆融华贵,与齐云书社里那些被她翻看过无数次的纪春秋的手稿字迹如出一辙。

真的是他!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想要将手稿放回原处,脚下却不慎碰倒了一旁的美人瓶,眼见那瓶子摇晃着倒向一旁的湘妃榻,她连忙紧走两步险险抱住花瓶,身子却重心不稳,歪倒在了美人榻上。

一场危机无声化解,她抱着花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忽然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清风长夜,黑灯瞎火,不知是哪位姑娘这么热情似火,投怀送抱?”纪昀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耳窝,一种难以言喻的酥软伴着惊惧吓得马澄碧直接从榻上滚了下来,手中刚刚被救下的美人瓶失手从怀里骨碌碌地滚到了一边。

“二少爷?你怎么会睡在这里?”马澄碧脱口而出道。

“原来是澄碧啊!”纪昀明眸熠熠的样子倒不像有多意外,“你深夜跑到我书房里来,该不会是想偷东西吧?”

“我不是偷东西!”

“不是偷东西?”他话尾的音调拖长,身子一斜,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她, “难不成你深夜前来,是对少爷我爱慕生情,痴恋成狂?”

“我哪有!”马澄碧欲哭无泪。

她真是不懂,明明对其他下人都很亲和的二少爷,为什么对着她就特别喜欢说这种话?可是,她这么晚偷溜进人家书房,又好像似乎有这种嫌疑?

见她无力辩驳,黑暗中纪昀笑得越发开心起来,手指的指背不由自主地蹭上她的俏脸:“啧啧,你这么主动我倒真有些为难了!”他的俊颜逼近,两人鼻尖几乎都要凑到一起,“今晚该不该让澄碧你留下来呢?”

马澄碧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随手抓过榻上的那只瓷枕毫无气势地威胁道:“二、二少爷你有话好好说,别、别靠这么近!”

“少爷,闹贼了吗?”大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睡眼惺忪的侍棋看到猫在地上的马澄碧,想也不想便抄起博古架上一个寿山石的金鼠献瑞摆件砸了过去。

眼见那摆件斜飞过来,马澄碧未及反应,纪昀已经闪身一把将她整个人护在怀中。那金鼠献瑞的鼠头不偏不倚地砸中他的背心,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半晌才缓过来,咬牙道:“你小子下次动手之前,能不能把眼屎擦干净,看清楚人再动手?还不赶紧把灯点起来!”

侍棋砸伤了主子,心里有点发虚,连忙把烛台点亮。

纪昀怀中淡淡的宁神香的味道搅得马澄碧心头乱跳:“你没事吧?”

纪昀摇头,心里却有些异样。他刚才是怎么了?明明在她进屋时他就醒了,之所以任由她翻看自己的文稿,不过是抱着一种猫捉老鼠的心态,想看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后会怎么做?这些日子,看着她在自己身边献殷勤,他是真的有些好奇,为了一本《草庐秘事续集》,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可是为什么见她神色慌乱,小脸通红,他就忘乎所以地调戏起她来了?还下意识地保护起一个心怀叵测的丫头了?

马澄碧见他眉头微蹙似乎疼得厉害,心下更是惭愧歉疚,侍棋这时也跑过来,着急地要帮纪昀揉背。纪昀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嘿,你个臭小子,轻点行不行?去去去,到我房里把跌打油拿来!”

侍棋连声应着跑去拿了药油来,马澄碧却抢过药油:“我手脚轻些,还是我来吧!”

纪昀苦笑道:“果然是报应,我今天不过捏了下你的小手,占了你些许便宜,没想到这么快便现世报,身子都要给你看了!”说着一解衣襟,侧身将大半个裸背转向了马澄碧。

马澄碧脸色微红,极力镇定心神,帮他揉热药油揉向他的伤处:“二少爷,我不是来偷东西的。”

“我知道,我这书房里除了书就只有老太爷留给我的那杆翡翠烟袋值几个钱……”纪昀说到这里,回过头来,故作惊疑道,“你该不会是想把那杆烟袋偷去吧?”

“怎么可能!”马澄碧连忙摇头,“那是老太爷留给你的遗物。老太爷生性豁达,为人狂放不羁,满腹才华却甘愿留在小小甘宁县中当个县丞,寄情山水,回报百姓,二少爷您这么宝贝那杆烟袋,一定是希望能跟老太爷一样,将来守着一间草庐……”

纪昀的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光芒,回身轻轻捏住她的下巴:“澄碧!”

马澄碧呼吸一滞,睁大眼睛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如果你说你是什么坏人,今晚是来对我使美人计的话……”纪昀食指的指腹轻轻刷过她的唇瓣,“我说不定真的会上当哦!”

屋里的烛火蓦地一跳,一时间,人静无言,只两双炯炯有神的明眸对视着。

马澄碧看着纪昀深邃的明眸,似是鼓足勇气嗫嚅道:“我、我上次跟少爷说过《草庐秘事集》的纪春秋先生,少爷还记得吧?”

“嗯!”纪昀指端微凝,轻轻应了一声。

“我从第一次读到他的书起,就很是仰慕这位先生。觉得他是性情中人,字里行间明明总透着几分忧国虑世的情绪,偏偏写出来的人物,个个超脱洒然,常情温暖……”她微顿了一下,偷眼又看了看烛火下这个生得俊俏的谪仙人物,才壮着胆子道,“第一次见到少爷,你语气清冷地关切院中一个洒扫婆子的老寒腿时,我就觉得,少爷……少爷兴许就是纪先生。”

马澄碧觉得自己此时像做梦一样,他与她竟已挨得这么近,近得几乎能听到他胸膛里的心跳声。她这番告白说得含蓄,到底也没直接揭穿他就是纪春秋的事。她想,他若不愿意对她承认必定会有他的原因,她愿意将这秘密藏进心里。

但是,倘若他承认了,是不是意味着,他把她当成了亲近的朋友呢?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轻仰起脸,想看看纪昀现在的表情,可是她刚一抬头,便觉天地倾覆般,眼中只剩下那张黝黝黑眸近在咫尺。

恍惚之间,那人已倾身一记长吻,纵情烙下。

5

经过前一晚的事后,马澄碧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

他到底没对纪春秋的身份做出明确表态,可是,当时那种情况下,忽然被他吻了,她哪能正常思考?事实上,直到现在她都没想好以后要如何面对他。

“啊!”胡思乱想洗着碗的她抓狂地低号了一声,忽然被人拉了起来。

“张婶?”马澄碧一惊,张婶是大厨房的管事大娘,也是刘掌柜花重金买通的纪府内线,平日在外人面前从来不会对马澄碧流露出特殊的关照。但是此刻忽然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一旁,一脸紧张道:“姑娘,刘掌柜在后门那儿想见你,说是有极要紧的事。”

马澄碧满心狐疑地绕到后门时,刘掌柜正搓着手,一脸焦灼地在门口乱转:“小姐,您可算来了!昨天马大人去别院找你了,说是你的亲事订下来了,要接你回大宅里住呢!”

“亲事?”马澄碧一愣,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什么亲事?”

自从她娘死后,郑姨娘被扶正,做了夫人却嫌她这个嫡长女碍眼,把她安排到别院住已经好几年了。她爹这几年几乎没管过她的死活,怎么会忽然给她定亲?

“说是嫁去临安城的宋家,那位宋员外光是彩礼就给了足足五千两银子,可……可是,可是他已经四十好几岁了,想娶小姐过去当填房夫人!”

马澄碧只觉晴天霹雳,脚下一软,险些瘫坐在地上。

“小姐,您先别急,老爷答应这门亲事,完全是因为他最近有机会调任去扬州。为了捞到这个肥缺,现下各方都在拿钱疏通。老爷现在急需用钱,恰好这宋家是临安城出了名的富庶之家,出手就是五千两银子的彩礼。”刘掌柜连忙将她扶了起来,“老爷说,要是我们书社也能拿出五千两银子来,他就做主把这亲事退了!”

他们丝毫没有发现,不远处纪昀和手里抱着一个纸包的侍棋正往这边走来。

“少爷,您什么时候喜欢吃烧饼了?况且这烧饼不是应该坐在堂子里趁热吃才好吃吗?您人都亲自去了,还要打包回来……”侍棋小声抱怨道。

纪昀看起来心情不错:“你懂什么?这木香楼的烧饼据说很难买的。澄碧上次不是说她有一回排了足足半个时辰才买上吗?一会儿咱就在她面前吃,馋死她!”

“敢情您绕这么一大圈就是因为……咦,那不是澄碧吗?”侍棋眼尖,指着紧紧抓着刘掌柜衣角的澄碧。

纪昀皱了皱眉,低声叫他闭嘴,闪身躲在了离他们不远处的老榆树下。

对他们的接近浑然不觉的刘掌柜还在努力让满脸绝望的马澄碧重燃希望:“小姐,你忘了?那《草庐秘事集》第一本重印四次,咱们书社就赚了足足两千两银子。当务之急您得先找到真正的纪春秋,求他续写《草庐秘事集》,届时我们把书价定高两成,一定可以再赚个两三千两的!”

“纪春秋?”马澄碧满心绝望在听到这个名字后,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是了,纪春秋!他一定有办法的,只要他肯续写《草庐秘事集》,书社就有银子了!”说着她像是生怕再生变故似的,片刻也不想耽搁,顾不上身后刘掌柜还想叮嘱她几句便飞奔着往闻是院去。

“少爷!”侍棋硬着头皮,提醒脸色阴沉得吓人的纪昀,“那个刘掌柜好像准备走了,咱们要不要避……唉,少爷!少爷,不是要回去吗?还有这烧饼怎么办?”

纪昀回头看了一眼他怀里的烧饼,猛地一把夺过烧饼扔在地上:“这种又脏又腻的东西,以后不准再买了!”

6

马澄碧入夜以后才见到纪昀。

起初她来了两次院里都没有人,第三次时,侍棋在院里却把她拦了下来,说是纪昀有事要忙,不想见人。无奈之下,她只好在院外躲着,见到侍棋离开,才偷偷溜进院里。

一进书房便看见了斜倚在湘妃榻上的纪昀,他手上捧着的正是那本《草庐秘事集》。屋里只点了一根蜡烛,烛火有些昏黄,映得他修长眉眼有些模糊。

“你来得正好!”纪昀听见声音,约莫以为是侍棋进来了,头也不抬地将长腿往榻外一伸,“下午走得太久,腿好酸,帮我捶捶!”

马澄碧自从下午听了刘掌柜的话以后,脑子便一直乱哄哄的,此时见他神色悠然,心里也似乎安定了几分。虽然觉得这安静的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人相对气氛有些暧昧,但还是乖巧地在他身旁的脚榻上坐了下来,伸手给他捶起腿来,心下则暗暗思忖着要如何开口。

腿间传来她那轻重适度的揉捏,纪昀在看清来人是马澄碧时微微一惊,旋即望向马澄碧游离在他腿上的小手,目光更是一寸寸冷了下来,一收腿便拉开了与她的距离:“是你?这么晚了,有事?”

马澄碧捶腿的手顿在了半空中,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二少爷,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不可以!”纪昀答得极快,“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听人聒噪!”

“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想请你帮忙!”马澄碧的话音未落,纪昀已是冷笑出声:“我先问你,你现下要我帮忙,是以什么身份?纪府厨房里的一个洗碗丫头吗?”

马澄碧在这时才发现他目光全然不似平时的温润,而是一片寒冷,心里顿时跟着泛起了凉意:“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纪昀索性站了起来:“如果你是指你居心叵测混进纪府的事的话,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没错,他一开始就知道她来纪府是另有目的的,他第一次见她不就是她和刘掌柜在商议《草庐秘事集》续写的事吗?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她一派天真可人的模样让他几乎要以为她也许只是想知道纪春秋的真实身份,甚至昨晚,也是在这间书房里,她含羞带怯,仿佛真是个对他满心倾慕的小丫头,娓娓对他诉说衷肠……

直到今天,亲眼耳闻他们把自己与银钱多少摆在一起时,他才觉得,她兴许就是个演技极佳的女人。

他甚至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早就知道真相的事情气恼?难不成就因为这些日子,她对他的那些小意殷勤?就因为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他和老太爷一样,志在山水,不在庙堂的人?还是,因为昨晚那个被她扰得一时乱了意、迷了情的吻?

马澄碧心虚地咬着嘴唇:“没错,我、我的确是隐瞒了身份混进纪府,我也知道,二少爷就是纪春秋!我其实是武城县令马永图的女儿,齐云书社原是我外祖留给我娘的嫁妆,我娘一直身体不好,又因为只得我这么一个女儿,所以在府里并不得宠,前几年她病逝之后……”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纪昀斜睨着她,脸上满是讥诮,“马小姐该不会在我这里扮天真可怜的俏丫鬟扮习惯了,以为惺惺作态地抹上几滴眼泪,我便会同情心泛滥,答应帮你续写《草庐秘事集》吧?”

马澄碧心头一紧,不知为何,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她竟觉得比得知自己要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子还要难受。

“可是,你自己也很重视《草庐秘事集》啊!这本书对你来说意义不同。书里那些红男绿女、花精狐怪都是你恣意笔墨的本心之言。况且那么多人喜欢这本书,难道你不想将那种美好再重现……”

“是再现一次那种美好,还是让你们齐云书社再赚个盆满钵满?”纪昀深吸了一口气,“马澄碧,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有生之年我都不可能续写《草庐秘事集》。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是不是因为我瞒着身份接近你的事,所以生我的气?”她脸色惨白,主动伸手去拉他的手,“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求你了!”

她的手很凉,凉得在这初秋的夜里,仿似一根冰杵贴上纪昀的手。

纪昀看向她的眼中有毫不掩饰的鄙夷,她为了银钱的姿态摆得越低,他心里越是难过。她这些天里为他做的一切,不是因为他是纪昀,而是因为他是纪春秋,能写《草庐秘事集》的纪春秋,能让齐云书社收入翻番的纪春秋。

“侍棋,大哥是不是约了我晚上去他那里下棋?”他抽回手向外走去,再不愿意面对她此刻的涟涟泪眼。那模样,很容易让他以为她真的很在意他。

马澄碧呆呆立在原地,直到他走出书房,才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追出去:“既然你早知道我是谁,为什么侍棋砸我的时候还要护着我?又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吻字,她还没有说出口,纪昀已经转过身来,狭长眉眼里风流尽现:“我对陈婆都能爱护有加,何况你这么一个长得还有几分姿色的丫头?至于,你想说的那个吻吗?嗯,你要是觉得不甘心的话,不如,我赔些银两给你?反正你的至爱便是钱了!”他说着,转头去问身旁的侍棋,“侍棋,醉香楼的荷香姑娘亲一口是多少钱来着?”

他的话音刚落,一只绣鞋已经飞了过来,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挂着轻浮狎笑的侧脸。

马澄碧一言不发,一只脚穿着袜履从铁青着脸的纪昀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闻是院。

7

马澄碧离开纪府后,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同。

纪昀照旧每日里看书下棋,没事在家里设宴,邀三五个朋友小聚,薄醉一番,可是侍棋却隐隐觉得,纪昀变了。

比如有时候厨房派人送饭来的若是跟马澄碧身量差不多的小丫头,他会忽然脸色阴沉地连人带饭赶走;再比如昨天,他明明人在书房看书看得好好的,忽然把他喊进去,让他将那只金鼠献瑞的摆件扔掉。

就像现在,明明是他自己说要去致宝斋买墨条,走到一半,路过木香堂的时候傻傻地站在门外,又不知道神游到哪儿去了。

“少爷,你是不是想吃烧饼了?”

纪昀闻言一怔,阴着脸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没走几步便听见前面锣鼓喧天,街角一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缓缓行来,最前面的高头大马上坐了个极富态的中年男子。

因为路上忽然涌来的许多看热闹的人,纪昀皱起眉来,又一串鞭炮声清脆响起后,漫天激起的青色硝烟里,他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刘掌柜!

他正站在人群外,红着眼眶看着那顶花轿往前行去,而他身旁的妇人则一边抹泪一边哭道:“就算是为了他的仕途,也不能将小姐嫁给这样的人啊!这宋员外的年纪都够当小姐的爹了!”

纪昀的身形猛地一颤,小姐?花轿?

耳边,又似错觉般响起马澄碧唤他二少爷的声音。

纪昀一个箭步冲到刘掌柜近前:“澄碧呢?她在哪里?”

刘掌柜一脸愕然:“这位公子,你是……”

“我问你马澄碧在哪儿?她人现在何处?”他声音微颤,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刘掌柜虽是满脸疑惑,却还是指了指已经前面的花轿:“我们小姐今日大婚,现在当然是在花轿里。”

“她要嫁人了?”纪昀手一松,难以置信地回身望去,“你们刚才说为了仕途是什么意思?那老家伙很有钱所以她才答应嫁的吗?”

“公子这是什么话?”刘掌柜身旁的妇人面容凄切道,“我们小姐才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人,她只是错投了娘胎,摊上个官心太重的爹……”

“外人面前说这些做什么?怪只怪我太无能,夫人临终前让我好好帮着照应小姐,要是我有本事一点,我们书社也不至于经营惨淡。又或者那纪春秋能答应帮小姐的忙,我们兴许也就能筹到银子给老爷,小姐也不必嫁给这种人委屈一辈子!”

刘掌柜后面还说了什么,纪昀都有些听不清了:“你是说,她是因为这门亲事,才要纪春秋续写《草庐秘事集》?”

“那倒不是,我们小姐自打看了纪春秋的书便一直仰慕他,心里自然巴不得那故事里的人个个都有好结局,永远都不要完结……唉,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纪昀只觉眼前摇来晃去的都是那晚马澄碧离去时的泪容,顿时狠狠捏紧了双拳。

他是有多混蛋,才会不听她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便把她最后一线希望捏碎成齑粉?

“二少爷!”侍棋见他神色不对,忙抓住他的袖子,“你想干什么?”

纪昀一把推开他,朝那顶花轿的去向飞奔而去。

他是小心眼又自以为是,可就算他真的错了,她再用绣花鞋砸他也成,骂他打他都成。

但独独,他不想她嫁给别人!

他脚下飞奔,在一阵错愕的人声里停在花轿前。

“这位公子,你干什么?”轿旁的喜娘一脸惊讶地看着他,锣鼓、唢乐都因这变故而停了下来,仿佛整条街的人都静了下来看着这个面容清俊的男子失魂般站在轿前。

“澄碧!”

花轿里一片死寂,无人应答。一阵风过,红帘在纪昀微颤的手里被掀开。

轿中坐着的小小新娘,一身耀眼的大红喜袍,被凤冠压低的头微垂着,看不清喜帕下的脸,只握着裙摆的手,死死地扣着,指节泛白,足见她这一路强压了多少恐惧和委屈。

“澄碧!”他唤她,俯下身来声音低哑近似哽咽,“你方才是不是唤我了,还是我又幻听了?”

马澄碧无声摇了摇头,耳畔的明珠璎珞跟着摇曳之际,一颗透明的水珠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喂,小子,你想干什么?”新郎见势不妙,急急从马上跳了下来,却听纪昀轻声问着轿中的马澄碧:“若我现在说想带你走,你愿意吗?”

环佩叮咚里,马澄碧猛然抬头,动作太大,头上丝质的喜帕悄然滑下,露出一张楚楚可怜却写满难以置信的娇美泪容。

“咻!”像是有人带头吹了个口哨,一时间,四下里人群沸腾。

议论声夹杂着新郎气急破坏的怒吼,纪昀却似充耳未闻,一把抓住了马澄碧被泪水打湿的小手,将她从轿中生生拉了起来。

“抢亲了!有人抢亲!”新郎怒极大吼起来,却分明看见自己那未过门的小娘子与人十指紧扣地跑远……

番外

嘉庆三年秋,昌隆街的齐云书社门前排起了长长的人龙,满脸喜色的一名书生对着排在自己前面的女子道:“这位姑娘,这《阅微草堂笔记》可是咱们翰林院庶吉士纪晓岚纪大人亲自写的,你们女人家家的,看这种东西能看得懂吗?”

“这你就不懂了!”书生身后,一名中年男子捋着胡子一脸高深道,“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些娘们儿虽然不懂纪大人在这书里表达的人间百态,但是那狐鬼神怪的故事,她们却最是喜欢了!哎,你不记得,早年有个叫纪春秋的家伙,不是还写过一本叫什么《草庐秘事集》吗?当时这顺天府里的闺阁小姐几乎人手一本,就恨不得自己都是那书里的花精狐怪,遇上个痴情常情的公子哥儿。到现在我家那婆娘都还耿耿于怀,不知道那纪春秋长得什么模样,是个怎样的翩翩公子……”

“啧啧!”书社对面的茶楼里正端着杯子喝茶的马澄碧一脸挑衅地看向身旁端着烟袋吞云吐雾,面有得意之色的男子,“不错嘛,纪大人,风流才子就是风流才子,从当年的纪春秋到如今的纪晓岚,也不知你这一杆狼毫笔下生花,掳获了多少闺中小姐的芳心呢?”

纪昀好笑地拿烟袋锅子轻敲了一下她的头:“纪夫人过奖了!我这风流才子再厉害,也不及你这当世伯乐啊!想当年你不仅明眸如镜,看出我是纪春秋,还生生把我这风流才子逼成了抢亲狂徒。说起来,该是我佩服你才是啊!”

马澄碧抿唇一笑,轻轻揪了一把他的胡子:“怎么,纪晓岚,你这是后悔了吗?”

“嗯!确实后悔!”纪昀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地捉住她的手,“澄碧,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觉得,我欠你一本《草庐秘事集》的续篇,如今,这《阅微草堂笔记》付梓成书,也算是偿你的夙愿。”

马澄碧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却只是反手握紧了他的大掌,一如当年他在花轿前向她伸出手时一般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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