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杆司令

2015-06-17 16:14张奉宝
鸭绿江 2015年6期
关键词:王老师母亲老师

张奉宝

透过栅栏的缝隙,我看见王小健穿过黄瓜架气喘吁吁地向我跑来。跑到我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报告司令,前面……发现……敌情。

你慢点说,看你呵哧带喘的哪像个军人,简直像个邋遢兵。正正帽子。

是!报告司令,前面发现敌情,有几名美国“鬼子”向我方阵地袭来。王小健立马变得嘎巴溜脆起来。

几名?

大概可能八成差不多有两三名。

乱弹琴!下回摸清楚再汇报。不能用模棱两可的语言,要尽量用准确数字,懂吗?

是,司令!

去通知胡营长,让他派三个连的兵力把他们包围。一定要捉活的。

是,司令!我记住了!

王小健赶忙连滚带爬跑下去执行任务。

读者诸君看到这,肯定会问,干吗抓两个鬼子派三个连的兵力,是不是有点高射炮打蚊子的味道?其实你有所不知,我们一个连才三个人,还包括连长在内。

过了一刻,两名美国“鬼子”便被带到了我面前。那两个鬼子兵垂头丧气,满脸是灰尘,由于躲避我军追捕,累得满身是汗,汗水在脸上一道一道地流下来,狼狈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时,我们一齐欢呼胜利。我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郑重宣布,这次王家庄战役以我军不伤一兵一卒全面俘虏美国鬼子兵而胜利告终。俘虏教育后释放,军队解散。

这时,王小健等人走过来,扯着我的衣襟小声对我说,司令,下回玩还带我呗,看在我鞍前马后的分上,咋的也得给我弄个官儿当当,别老让我当侦察兵。

我瞅了瞅他差点笑出声来,行,不是不可以的,咱俩谁和谁啊,好好干!

话音刚落,美国鬼子黄军和黄贵走过来。黄军擦了把汗说道,司令,别老让我们俩当鬼子了,我长的咋也比歪瓜裂枣的胡彪强啊!胡彪还当个营长呢!

你长的是比胡彪强,可你的名字黄军——皇军,咋听都不像个好人啊?还有你,黄贵——谐音光棍,都不行。再说了,当鬼子有啥不好,吃香的喝辣的。

黄军、黄贵嘟着嘴走了。

玩“中国打美国”游戏因为是我的主意(当然那时还不懂得这叫策划),所以在我的身边聚拢了一大帮小伙伴们,自然我也成了小伙伴们的头儿。一时间 ,别提我心里有多得意。

1970年,也就是我九岁那年,我忽然想上学读书,可母亲说人家都十岁上学,你九岁比人家小,别人欺侮你怎么办?还是别去了,等你长大一点再去。我是乖孩子,自然听话,于是就乖乖地在家又玩了一年中国打美国的游戏。

等到十岁了,我终于迈进了那梦寐以求的学校——钱缝小学。我上学那地方叫钱缝,以至于二十几年后我做广告承包了沈阳日报中缝挣点小钱,胡虏开玩笑叫我张中缝,我心里便美美地想到,这样我和著名学者张中行犯一个中字了。有人出来总结道,你和“缝”字有缘啊。钱缝倒过来念缝钱。我不置可否一笑置之。当然这是后话。

上学的第一天,班主任董淑清老师和校长王中来老师站在讲台前,问我们谁能给同学们先起个歌,我举手“腾”地站了起来,老师我来起!

王校长和董老师都非常惊喜,高兴地说,好吧,你起一个。

我便大大方方地起唱道:“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同学们便都一齐高声地唱起来,尽管第一次合唱,唱得不是那么齐,但是看得出两位老师非常满意。

那是一支当时全中国都会唱的歌。不管老人还是小孩,自然我们这些学龄前儿童也会唱,每天广播喇叭里第一支歌就是这首歌。

从此我便当起了班里的起歌员。后来选干部,董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董老师在忙着批改班里作业,让我先坐会儿。她长着一双毛嘟嘟的大眼睛,梳着两根当时全国女孩都梳的大水辫,头发幽黑,略微有些卷,眼睛炯炯有神,说话不苟言笑,穿着一双黑色的皮鞋,这在当时是极奢侈的。据说她父亲是公社的干部,自然家境优裕,穿着也不俗同别人。对董老师让我当起歌员,我自然心底十二分的感激。今天老师让我到办公室来干什么呢?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董老师说话了。

我准备让你当班长兼文艺委员(也就是起歌员)、体育委员。

当班长体委行,文艺委员我就不当了。我心想,文艺委员这不是女孩子干的活儿吗?于是推辞掉了。从我玩游戏自封为司令开始,我就特别爱当官了,但不是什么官都爱当的。

那文艺委员让谁当呢?

文艺委员让董晓文当吧。私下里我了解到长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我的前桌董晓文是董老师的亲妹妹,我便来个顺水推舟。十岁的我当时能有如此人情世故,至今想来仍有几分佩服自己。当然也不排除一点对我们班里长得最好看的董晓文有点特殊的好感。

董老师说那好吧。

我从董老师办公室走出来,向班级走去。

校园的阳光格外明亮,一排排杨柳婆娑起舞,我的心情好极了。这回我又成了个“司令”,这帮同学们又都归我管了。难道我天生就有领导欲?答案在风中……

班长每天在老师来前得擦黑板或安排同学擦,上课前得喊全体起立、老师好。老师说同学们好, 请坐下。然后上课。

下午上自习,老师不在教室,一切都由班长的我负责,上厕所这种屁大的事得和我请假,有时还帮老师批改作业,俨然第二个老师。

王小健、胡彪、黄军、黄贵、黄利、黄剑、李依舟等十几名王家庄的同学都和我一班,回到家里小喇叭一广播,一时间,我成了王家庄的新闻人物,走起路来我都感觉往上蹿。

当然我心里清楚,光有这些头衔是不够的,学生学生还得学习好。我刻苦地学、偷偷地学、白天黑夜地学。到了期末,我考了双百,名列班级第一名,把第二名黄贵落了二十多分,班级的同学不得不都服了气。

董老师也格外高兴,课上课下课前课后表扬我,我心里相当熨帖。

一天,凛冽的寒风飘舞着雪花,路上积满了飞雪。王小健、胡彪等一大帮孩子都来到我家会我去上学,我对他们说,都回家去取锹和笤帚扫雪,小伙伴们都纷纷响应。我们走在上学的路上,走一路扫一路,这时正好被我们一个村子的王校长看到,王校长历来以批评人严厉著称,同学们都怕他。

王校长见到脸蛋冻得红扑扑的我说,好孩子,你们值得表扬。

听到王校长的表扬,我们干得更起劲了。

到了学校,王校长在间操时用广播喇叭表扬了我们,我们看见董老师的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表扬绝对是人前进路上的发动机。没有谁不希望别人表扬自己,表扬会将你内心的细胞激活起来,进而达到更大潜能的发挥。

一天,我穿了件八成新的棉大衣上学。这小大衣是城里四姨家小哥的,小哥不幸夭折,四姨见到它就哭,就把它拿到乡下来,妈妈说我穿正合适,就给了我,我穿上之后心里觉得美滋滋的。这对70年代乡下的农村来说,绝对是件奢侈品。我穿着新衣服上课,有些走神,心想同学们看到这新衣服,一定羡慕得够呛。就在思想间,明察秋毫的董老师把我叫起来提问,走神的我哪儿能回答出来?我的脸红得跟猴腚似的。见我答不上来,又让我到黑板前演算,没有听课的我自然算不上来,同学们在座下都窃窃私语,暗中坏笑,心想你这回可算出了洋相,不比我们强多少。

我不知是怎么灰溜溜地走回座位的,董老师只是提醒我要注意听讲,上课绝不能溜号。虽然没怎么说我,但我却自责起来。这时的我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那件给我带来精神溜号的大衣自然成了我发泄的对象,回到家里就被我扔到炕上,告诉母亲我不要了。母亲百思不得其解,这么好的衣服咋就不穿了呢?

从此那件大衣我连碰都没再碰一下。

从此我上学时从不穿新衣服。

从此我的学习劲头又上来了,到了一年级下学期期末考试,我又是第一名。这次我又超第二名黄贵二十多分。

就在我们满怀欣喜地准备迎接寒假的时候,突然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下学年,董老师不教我们了。一时间,我呆愣在那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纷至沓来……

开火!打!狠狠地打!我命令道。

一时间,一颗颗手榴弹从战壕里向敌方阵地飞去,落地开花,掀起一片片尘雾。

这是一场由我精心导演的战争。

战斗打得惨烈,不一会儿,敌方阵地举起了用树棍支着的白旗。

冲锋号响起,我军向敌方阵地发起冲锋,一下子俘虏了敌人三个军,最终以我军获胜而告终。大伙拥抱在一起欢呼胜利。

战斗结束,用白布包着头的战俘卸下白布走过来说,司……令,下回别让……我当……鬼子……啊啦呗。说话的是我的邻居黄利。我安排当鬼子,一般是把瞎子、瘸子、磕巴全安排到坏人那一伙去,好人全是身强力壮的,这也是缘于我受当时电影好人全是高大全的影响。

其实没有什么手榴弹,手榴弹就是土垃坷;也没有什么战壕,战壕不过是村子里的土墙。三个军其实就是三个人。

我对磕巴黄利的回答是,不行,绝对不行。你只适合当坏蛋。那时我们都愿意当好人,当不上好人又想参加这个游戏就只好当坏蛋,我为我策划的这场战争游戏相当自豪。

第二天上学,黄利悄悄拉着我的衣襟说,给!

我见他用报纸包裹着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一摸还热乎乎的。我心想这是什么呢?打开一看,是玉米面饼子。不过这个玉米面饼子不同于其他的玉米面饼子,它是掺了粉面子(淀粉)的,吃起来相当劲道,又甜又好吃。我禁不住诱惑,悄悄地把它收下装在书包里。我没舍得吃,心想我还是把它拿回家给母亲吃吧,母亲劳苦一辈子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玉米面饼子呢,母亲见到这么好吃的玉米面饼子肯定会高兴地夸我几句的。

晚上回到家送给母亲,母亲不但没夸我还把我说了一顿,以后不许要人家的东西。我狡辩说,不是我要的,是他给我的。母亲说下不为例,母亲也没再说下去。

当然下次战役,黄利的角色由坏蛋变成了好人,一个饼子就把我给收买了。

二年级开学的时候,董老师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王老师。她和董老师是一个村子的——董家庄。据说她家是烈属,出于对她的照顾,便给她安排了教师这个工作。王老师矮个,脸蛋远没有红扑扑的像大红苹果似的董老师好看。当然不仅仅是好看问题,问题是我们和董老师有了感情,所以我和同学们都特别想念董老师。下午上自习时我们咿咿呀呀地唱着歌儿想董老师。听说董老师嫁到县城里去了,那男的是一个开车的,于是我们就特别恨那个司机。

一天,从县城来了辆大解放,到我们王家庄来送化肥。王小健看到后,马上汇报给我,于是我和王小健、胡彪、黄军、黄贵、黄利、李依舟等一大帮去看那大解放。那时我们在农村看到汽车,绝对是像看西洋景一样,特别好奇,当然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就是想看看开车的司机是啥样的人。看见那个胡子拉碴的司机放下货后,又见到司机去上厕所,我们几个便一拥而上,用黄泥甩了一汽车,挡风玻璃上、拉门上、把手上、车厢上到处都是我们甩的泥巴。我们恨夺走我们董老师的那个男人,我们恨夺走我们董老师的那个司机!

新来的王老师我们很不适应,讲话语调、讲课方法,就连她挥手拢头发的姿态我们都看不惯。

王老师尽管讲课讲的不咋的,但来了之后便让大我们好几岁的大傻个子董巧云来当副班长。董巧云和她是一个村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王老师此次调整班干部的目的——我的班长职位被架空了,班里的一切事情都是由董巧云来负责,包括喊起立、上自习课上厕所请假等等。

我有一种失落感……

董巧云整天管这个管那个,但大伙就是不听,或是暗中使坏。一天,胡彪把一个大癞蛤蟆放在董巧云的文具盒里,当董巧云上课时一打开拿铅笔,吓得“呀”了一声,于是哭了起来。别看她比我们大几岁,个子也比我们高一头,但毕竟是女生,经不住此吓。王老师气得从讲台上走下来调查,课也不上了,但调查了半天,也没调查出来。

从此董巧云整天嘟着个脸。本来她长得挺好看的,但一嘟着个脸,就把脸拉长了,觉得特别难看。

课间操后,王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是谁干的那件事,我说不知道,心想,我这个当司令的怎能先当叛徒呢?向《红岩》里的许云峰学习,坐老虎凳我也不说。见问不出来,就说,你是班长,不要沉浸在对以前的老师的怀念中,人是要向前看的,不能向后看的,你要好好学习文化知识,要在班里起好的作用。

不能不承认我的思想还真的发生了变化。王老师说得也对,但后来看到王老师依然重用董巧云而架空我,我便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再也打不起精神来。

董老师,我们好想念你哟!

董老师让我尝到了人生的第一次思念,一个对异性的思念,一个像对母亲般的思念。

这天放学后我值日扫除,胡彪、黄利、王小健陪我,见我扫完后在洒水,胡彪便灵机一动,说,我也给第二任老师洒洒水。只见这家伙往董巧云的桌子上撒尿,黄利一看,也来了情绪,也掏出那玩意儿往上撒。胡彪尿完了,把剩余的那点尿尿到了地上。

黄利个子比胡彪矮些,我怎么……尿……不上去……呢?王小健就坏笑。这时在旁边洒水的我刚直起身回头看黄利,就听一个声音炸起,你们给我住手!

我一看不好,是王老师来了。这时胡彪、黄利都蔫了,王小健也不再笑了。

黄利,你给我到办公室去!王老师气得嘴都有点歪了。

我们望着王老师和黄利的背影,小声说,看,恶作剧玩大了吧。

胡彪虽没被王老师发现,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的,他怕黄利当叛徒把他供出来。他的担心不无道理,过了一会儿,他果真被带走了,他骂了声“叛徒”便像许云峰走向刑场一般走向办公室。

我和王小健一直在教室等到很晚才和他们一起回家。从办公室出来,他俩耷拉着头不说话。我问怎么处理的,胡彪说,在班里做检查,写一份检讨书,视情节轻重再去家访。我看得出来,他俩最怕的就是家访,让家大人知道,那是短不了一顿棒子炖肉的。

到家里时,母亲埋怨我干吗这么晚才回来,挨留了,还是和高年级同学打架了?我回说不是,是扫除,然后等挨留的胡彪他们来的。我只能如实相告,我承认我是个乖孩子。

我不知道王老师能不能怪罪于我,我有点不安。

第二天,王老师在班里批评了胡彪、黄利,并让他俩当着全班男女生的面做了检查,弄得他俩灰头土脸的。过了好多天,他俩才缓过劲儿来,才露出些许笑容。

王老师开始疏远我、冷淡我。疏远和冷淡是两把软刀子,扎得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却在隐隐作痛。

人一旦失宠,那消极心理是可想而知的。那一阵子我很是打不起精神来,但少年的逆反心理是极强的,每逢上课时,我便开始挑王老师的错,王老师讲着讲着,我便举手,说王老师你这个字念错了,着(zháo)急不是着(zhāo)急,弄得王老师的脸一红一白。越挑越多,后来王老师看见我举手便装作没看见,也不理我,我便在心里得意。以前有点厌学的念头随着给王老师改错变得爱学习了,每堂课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生怕漏过一个字。王老师便开始找碴儿收拾我。我早来晚走,作业及时交,打扫卫生积极肯干, 王老师实在找不出什么因由来,便把班级里上自习的纪律不好怪罪于我,尽管我是班长但我没有权力,无异于光杆司令。我有口难言,只能在心里默默流泪。王老师胜利了,她露出了胜利的神色,她那飞过来挑衅的眼神告诉我,小孩伢子,怎么样,服我了吧?但我心里不服。尽管她上课从不提问我,但我默默地较着劲儿,期末考试又是第一名。

我不知道这种暗淡无光的日子会持续到何时……

转眼到二年级下学期开始了。正当我百无聊赖的时候,一个好消息传来,换老师了。新老师是省城里来的知青,姓徐叫国华。徐老师大高个,戴着秀气的眼镜,牙齿非常稀,两个大辫披在肩上,举手投足,一看就知道有文化,我们都喜出望外。我们往教室里一坐,王老师还是在台前的。不一会儿进来个文静秀气的高高个子的女教师,我们估摸着可能就是知青徐老师,原来王老师是来给徐老师做介绍的,我们沉闷的教室里一片沸腾,当然那沸腾多半是在心里、在脸上。徐老师的一颦一笑都透露出一种与乡下人不一样的感觉,我们感到很得劲儿。

一天下午自习,徐老师妩媚的微笑不见了,变得很严肃,我们都有点惊诧。徐老师站在讲台上,郑重其事地宣布,林彪叛逃了。

啊?我们都瞪大了眼睛,广播里经常提到的,那可是紧跟着毛主席名字出现的第二号人物啊!怎么能叛逃呢?是不是徐老师发了神经?我说了一声,怎么可能?

是真的,同学们。徐老师用不容怀疑的口吻说。

我们感到一阵恐惧。由于老玩中国打美国的,游戏,所以我对军事方面的问题格外关注,要知道林彪掌握着大量的国家军事机密,这下国家不要发生大战了吗?我的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后来听徐老师侃侃道来,林彪在叛逃的过程中,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

啊!我们都深深出了一口气,看来刚才的担心是多余的了。这时我的脸上通红发热,仿佛偷了人家的东西一般,仿佛叛逃的不是林彪而是我,心跳也明显加快了许多。

林彪是个野心家,他妄图篡党夺权谋害毛主席,由他儿子林立果组成的联合舰队制定了“571工程”纪要。571就是武装起义的谐音。

啊!要说林彪也真不知足,当那么大的官了,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怎么还不满足,还想篡权呢?人啊,该知足就得知足。我在心里说。你看他给林立果起的这个名字,不就是另立国的谐音吗?看来林彪篡党夺权由来已久了。

以后我们不要喊林副统帅了,党章写进去了的也得修改。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你们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一时间,我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毛主席的话能不往心里去吗?

下课!徐老师掷地有声地说道。

我愣在座位上,半天没动。这可是天大的事啊!

在王家庄的街上,两个鬼子兵端着长枪在搜索八路军,搜了半天也不见个人影,把鬼子兵气得直骂,八格牙鲁!

这时一名花季少女出现在鬼子兵的眼前。一名鬼子兵顿时大喜,花姑娘的干活!花姑娘的别跑!

转眼间花季少女便没有影了。鬼子兵便猛追,一不小心被脚下湿乎乎臭烘烘的东西滑倒,两个鬼子兵双手拄到地上,皇军抬手一擦脸,那臭哄哄黄乎乎的东西便都擦到脸上,黄贵抬起手一闻,八格,狗屎的干活。那两个鬼子兵无一例外地都蹭了一身人屎。

原来这是我精心策划的一场人屎大战。那花季少女便是我安排引诱敌人上钩的诱饵——我班同学黄晓婉。待黄晓婉一出现让鬼子见到后就跑,两个鬼子一过来,便陷入人粪里,这时我军一拥而上,将两名鬼子兵活捉。

我到了近前,不由得连连后退捂住了鼻子,那粪实在是太臭了。

我宣布战斗结束。

扮演鬼子的黄军、黄贵的身上、脸上、手上全是屎,这回可遭了洋罪了。黄军一脸哭相地对我说,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有人屎?再也不当鬼子了!他俩是不知道大粪战的,这次演习我谁也没告诉,不信你问他,我指着王小健说。王小健点头说,是呀,我们不知道。

大家伙跑得满头大汗。我说,黄军、黄贵上我家去洗洗吧。黄贵哭丧着脸走在前面,黄军则跟在后面去我家了。

黄军,黄贵怎么也洗不掉那臭味,回到家里还是被家大人闻出来了。大人们到了晚上纷纷来找我们家,我吓得躲到柴火垛后面去了。

他老姑奶呀,看你家小宝子把我们小贵害的,往我们家孩子身上抹人屎,你看看这多臭?哪有这么干的?黄贵一脸委屈地看着他妈,一言不发。

是吗?来,姑奶帮你洗。我也不知道哇。好了小贵,小兔崽子等他回来的,看我不胖揍他一顿,好了宝贝。

大个子娘们儿领着黄贵走了。

这小兔崽子,小孩子玩游戏找啥家大人啊!再说也不是我抹他身上的,谁让他滑倒了呢?躲在柴火垛后的我在心里气得直骂,心想今晚要挨一顿胖揍了。心里越发发毛。

母亲见已是掌灯十分了,仍不见我的影子,便着起急来,满大街地喊我,小宝子,吃饭了!吃饭了,小宝子!

我仍然不敢回家,尽管看上去母亲气消了些,由原来的生气变成了着急,但我仍不敢回家。要知道,父亲母亲是从不惯孩子的,虽然父亲到外村做木活去了没回来,但母亲的笤帚疙瘩我是领教过的。

见我没回家,母亲便越发着急起来,把当过侦察兵的二哥叫过来帮助找我。侦察兵不愧为侦察兵,几下子就把我找到了。二哥拎着我的胳膊,像老鹰擒小鸡一般,任凭我怎么挣扎都挣不脱。母亲见找到了我,气得上来朝我屁股就是一笤帚疙瘩。二哥拽住我不撒手,任由母亲揍我。这时我便也不挣脱,越打我,我越气母亲说,不疼!不疼!不疼!就是不疼!刚强的我一滴眼泪疙瘩都没有掉。母亲后来实在是打不动了,就骂起我来。我瞅着天空的星星,任由母亲去骂。这时二哥假装好人说,行了,以后不许在外面打架了,洗洗脸,吃饭去吧,明天还上学呢。

我便像侦察兵手下的俘虏一样,三推两推便被推到母亲打好水的脸盆前。在侦察兵面前,我这个“司令”只能乖乖成了他的俘虏。

吃完饭,我便蒙被装睡。二哥回自己家了。屋子里静极了,这时就听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儿的母亲的眼泪扑簌簌地滴落在针线盒上,嘴里哼着没有词的歌,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流下来。母亲打我,我不哭,但是看到母亲为我伤心落泪为我操心,我便忍不住了。我感觉太对不起她老人家了,母亲整天为了供我读书吃苦受累,头发都熬白了,我却让母亲为我抬不起头来,让人家找到家来,我太对不住母亲了。我不住地抽泣起来,这时母亲轻轻地掀开我的被子,一把把我抱在怀里,孩子,妈打疼了吧?妈不该打你啊!我和母亲抱头痛哭,妈妈,我再也不玩那样的游戏了……(那省略号全是眼泪。)

三年级的阳光是灿烂的,那一年教我们的是王老师。王老师长着适中身材,瓜子脸,天庭饱满,镶着两颗金牙。他还是沿袭以前的班级建制让我当了班长。

公正地说王老师还是较有水平的。在这些小学的老师里,他是读书读得最多的,知三国晓兵法,字画皆通。每逢过年过节,村里的对联基本都他包了。他的课讲得生动活泼,板书写得横平竖直,很是美观。

不能不承认我小学时爱看书习字基本上都是受了他的影响。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想写诗,便瞎写了点东西,让王小健拿给王老师看,王老师拿过王小健递上去的纸,一板一眼地念道:

艳阳高照,

小鸟欢叫。

广阔田野,

人定胜天。

王老师念了三遍,递给王小健,和他一起来到教室,对我说,严格说来,这不是诗。诗得讲究押韵,一、二、四行尾字押相同的韵,或者至少二、四行尾字押韵,韵还有很多说法。以后你们上中学时应该会学,不过你可以多练练笔。

王老师还说了一些平平仄仄仄仄平之类的话,我像听天书一般,脸上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

许是多年总考第一的原因,许是常在游戏中当司令的缘故,不知不觉地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潜滋暗长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

在一次下午的班会上,王老师表情严肃,不点名地批评了我,说个别同学有一种傲气,不热爱劳动,你这点小才气才哪到哪啊?比你有才华的有的是,就我们这个钱缝小学还能凑合,放到全公社你还能排上号吗?

我的脸火辣辣的。王老师那眼睛射出一束束冷箭,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尽管不往我这边看,但我心里清楚是在说我。我真恨不得这班会马上结束。

谢天谢地,王老师总算说完了,我的心像揣个小兔子似的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整个下午我都在郁闷中度过,我是个有自尊心的孩子,这也是我小学三年来被批评得最严厉的一次。

当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走出校园的时候,整个天空灰蒙蒙的,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校园两侧的柳树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树上的小鸟也不叽叽喳喳地叫了……

晚上,王老师突然来家访了,父亲、母亲赶忙给王老师让座。

吃饭了吗,在这吃点儿吧!母亲说。

吃过了,您老坐。

孩子在你那咋样啊?父亲边说边把酒壶酒盅收到柜里头。

挺好,脑瓜够用,挺聪明。

不听话你就揍他,母亲叼着大烟袋抽得有滋有味。

还行,这孩子一点就透。

这孩子才犟哪,癞蛤蟆没毛随根儿。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老旱烟。

犟不是毛病,有才华的人才有性格。

我就爱听有文化的人说话。母亲那布满风霜的脸上像绽开了九月菊。

王老师又和父亲、母亲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了,我和父亲母亲送王老师到大门外。我心里多少有几分莫名的兴奋,但还是禁不住问,王老师为何此时来家访呢?

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月仿佛被天狗咬了一块,仰望星空,我挥一挥手臂,做了个深呼吸,顿时感觉神清气爽,皎洁的月亮告诉我,明天是个好天儿。

第二天,王老师找到我说,计划生育已经被列为国策,为了宣传一对夫妻只要一个孩的先进典型,大队和学校决定由你和黄贵表演数来宝,快板已经编好,是宣传咱们大队计划生育的典型李宝林,李宝林是生了一个女孩做了绝育手术。让你们俩表演的目的就是计划生育要从娃娃抓起,让男女老少都知道。

在农村,没有男孩意味着没有人接户口本,意味着绝户气,是被村人看轻的,做绝育手术那是需要勇气和破除迷信的。

我便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光荣的政治任务。那时候时时处处都讲政治二字。

突然一天通知我们俩准备上县城去表演数来宝,《计划生育好》。

我和黄贵到大队队部里集合,就见大队部除了王家庄的计划生育典型王中立现身说法外,还有几个其它的妇女,都是别的村的,有董家窝棚的,有边家村的,有钱缝村的。

原来大家都在等车,车是大队的拖拉机。此时司机正在修拖拉机,我心里便着急起来,生怕拖拉机修不好去不成,要知道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到大地方——县城去,驿动的心别提有多激动。

司机鼓捣了半天,终于打着火把车发动起来。我们高兴极了,我们终于可以坐拖拉机上县城了。

大家伙坐在拖拉机后面的车斗里,灰尘翻飞,冷风飕飕,但大家伙仍都有说有笑的,全然没有苦的那种感觉。那时候,交通不方便,进一趟县城实在是不容易。

到了县城,我们住在县政府招待所。我、黄贵和王中立住在一个房间,房间非常整洁,墙壁雪白雪白,墙围子是用绿油漆刷的,看了心里很受用。

开饭了!大队妇联主任王淑云喊我们吃饭。吃饭是在县政府招待所食堂,王中立说,我们是县政府请来的客人。我听后一时间心里美滋滋的。饭是大米饭,菜是白菜炖大豆腐、粉条,我造了满满的三碗米饭,白菜大豆腐粉条也没少造,吃得都顶到嗓子眼了。我头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在我们家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其实不仅我们家,我相信王家庄的所有人家几乎没有谁家能吃到这样的饭菜。

吃饱喝足了,我们回到招待所开始享受那美好的夜晚。我就想,成为公家的人真好,吃公家住公家,不用自己掏钱,长大我也成为公家的人。招待所的床上铺了软软的被褥,踩上去软绵绵的,感觉舒坦极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睡在床上,也是第一次住招待所。尽管是第一次,但我好像没有不习惯的感觉,相反倒感觉很舒服,要比家里的硬邦邦的炕好多了。

你们看钱缝的贾淑珍长得多丰满。王中立躺在床上一边剔牙一边说道。

你家的嫂子不也一样吗?黄贵大着胆子说道。

不一样。王中立异常坚决地否认道。

怎么不一样?我禁不住问。

和自己的媳妇生活时间长了,没有激情了。

我们俩都摇头不懂,因为我们俩才十三四岁,仿佛听天书一般。这可以算是我们第一次被动地接受和性有关的教育了。

第二天我们早早就起来了,沿着城边跑了一圈。县里广播站放着歌曲,然后播新闻。早晨吃饭,是馒头大米粥和各种各样的小菜,我又吃了不少。

吃完饭我们就去汇报演出了。我感觉演得还行,没有怯场,也没有忘台词。

心想如果台下的县领导看中我们让我们留在县城老演出该多好。

幻想有时会使人感觉很美好。当然幻想只能是幻想。

遗憾的是我们下午就回家了。

回到家后,好几天都想县城,不为别的,就为那楼、那车、那人,还有那白菜炖大豆腐粉条,还有那墙壁雪白的招待所,心里像长草了一般,并暗暗发誓要好好学习将来到县城里去工作。我幻想到,骑着永久牌自行车、踏着广播里那悠扬的乐曲旋律去上班,那该有多美。

从县城回来,好几天都缓不过劲儿来,过了一个星期,我才慢慢地缓过神儿,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

全体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王小健向前迈出一步来个军礼。

报告司令,集合完毕,请首长指示!

同志们,我们的战役胜利了,我们打跑了美国鬼子,打跑了日本鬼子。现在,我们迈入了和平建设时期。我学着电影里司令员讲话的腔调讲道。

从此以后,我们的队伍解甲归田,现在我宣布,解散。

王小健、胡彪、黄利、黄军、黄贵、黄剑、李依舟等人都围过来。

别介呀,司令,我们玩游戏多有意思呀。王小健等过来拉着我的胳膊摇。

多好……玩呀,再……玩……会儿呗。黄利磕巴说道。

求你了,再带咱们玩一回呗。黄军、黄贵低眉顺眼的也过来央求。这时黄剑说,司令你鞋带开了,我帮你系上。说着就弯下腰帮我系上鞋带。

见大伙央求我,上次被母亲打的事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吧,那我们去挑河流去抓鱼吧!我一字一顿地说。

好呀!好呀!我们又可以玩喽!大家伙蹦起来齐呼万岁。

挑河流是一条人工河,为了排泄庄稼地里的雨水和庄稼旱时灌溉,人工挖了一条河,这条河在村西头由北向南流向辽河。

挑河流在村西头有一段浅水面,那里常有由北流向南去的成群结队的小鱼儿,于是我们脱光了衣服便埋伏在河边的沙滩里,静等鱼儿的到来。

这天是一个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的好天,天空一丝风都没有,云朵在天空中浮着。

不一会儿,就听见河水里有噼里啪啦的响声,待大鲫鱼们游到浅水流的中央,我们便一冲而上,前后夹击,围追堵截,很多鱼儿从我们的裤裆底下穿过,黄贵干脆趴在河里,把大鱼压在身下。我逮到一条鱼儿,王小健逮到一条。

我也很开心,我心想,这回老爸可有下酒菜了。

我们唱着欢快的歌儿,穿上衣服,回家里去了……

那时,在我们钱缝小学流传着这样一首顺口溜:

一年级小辣椒,

二年级真打吆,

三年级大王八,

四年级举红旗,

五年级紧跟毛主席。

这时我们已经是举红旗的四年级学生了。

又换了老师,新老师姓郭,长着连毛胡子,说话像打机关枪,看上去挺严厉。我到无所谓,其他同学有点发毛,因为我是班长,且学习成绩好,哪位老师来都无所谓,况且我严格要求自己,从不迟到早退,上学以来从没耽误过一天课。

同学们,这学期要举行通考,和大黑小学联合通考,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以优异成绩向党汇报向毛主席汇报。郭老师两手拉着桌子语速非常快地说。我们一定不要落在大黑小学的后面。郭老师站在讲台上铿锵有力地说。

我们这帮学生该怎样学还怎样学,潜意识里没有什么通考的概念。课间照例跑到乒乓球室去打乒乓球,晚上放学了也不急于往家里跑,而是把乒乓球案子一擦,抡起拍子就打。由于没有人教我们怎样打球,所以我们打球的姿势不像正规训练过的人那样标准。后来来了个知青老师王春田,我受他的影响很深,一是爱清洁,把乒乓球案子擦完再玩;一是发球会发旋转球,还敢于起板了。后来公社举行乒乓球赛,我高兴得没事就偷着乐。那时我在学校里是独一无二的,心想到公社去拿个冠军回来,那该有多棒!再打得好打到县里、打到省里、打到国家队去,我就可以脱离农村跳进城里了。自从那次到县城去演出回来后我便对城里生活有着十分的渴望。这样想着,心里越发高兴,每天都早上早早去晚上晚晚归地练球。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那一天,乒乓球赛在赵家小学举行,教体育的贾老师带队。到那儿一比画,没有几个回合我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那天中午吃的饼干,要知道那时饼干是绝对的奢侈品,是做梦都吃不到的。我把饼干给了对方一个叫涂勇的队员一些,因为他很关照我,在比赛中他没有使劲儿打我,给我留了面子,我感觉他人儿挺好。

比赛回来后心情不太好。一天我刚进教室,王小健、胡彪等等围上来,说,黄利被五年级李福双给打了,他到咱班来抢苞米棒烧炉子,黄利不让他拿,他就把黄利打了。我一听“呼”地火往上蹿,五年级怎么的,就该欺侮低年级的同学吗?走,我们找他去。我们刚出教室,就见李福双大大咧咧地朝我们走过来,他比我高一头,我拦住他,李福双,你怎么到我们班抢苞米棒还打人?他看了看我,说,就抢了能咋的?我本来想问问就算了,看着他蛮横无理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是一个电泡。李福双没想到我敢打他,一下子便晕在那,手一摸,就见鼻子流出血来,然后就往他班里跑,临走还不忘指着我身后的黄利说,你等着我让你告我状。我说,等着你,看你能咋的!走,都回去。从此以后,五年级同学再也不敢欺侮我们了。当然学校是不知道的,不然准会吃不了兜着走。

不久就考试了,尽管没怎么复习,稀里糊涂地考完,结果一出来,我在两个学校里一不小心考了个第一。不得了喽,这一下子大黑小学四年级里都知道钱缝小学四年级里有个张凤宝,我的心里美滋滋的。有什么比让人家羡慕敬佩赞扬更快乐的事呢!

郭老师也在班级里对我大加赞扬,我陶醉在胜利的喜悦里。

我带着这种胜利的喜悦迈入了四年级的下学期。

四年级下学期,又换了一个老师黄雨杰,她是我班里黄剑的姐姐。我照例是班长。

可是开学不久,有一天黄雨杰突然宣布,以后学校不闭卷考试了,而是开卷考试。开卷考试就是可以打开书本随便抄。

底下一片欢呼,只有我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后来知道是由于中国出了个“白卷先生”叫张铁生。

再后来知道是上面的人利用他改变了中国的教育模式。

再后来知道政治纯粹是一个任人随意摆弄的面团。

再后来知道政治又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不带血的刀。

我感到很不适应,闭卷考试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了随便抄书了呢?这样大家伙谁还学习呢?读书不是无用了吗?

渐渐地,黄老师有点冷淡我了,不像刚开始那样视我为一张王牌,看来我这张牌没用了。同学们也渐渐地都感到像解放了一般,一个个耀武扬威般在我面前经过,心想,看你学习好有啥用,看你还牛皮哄哄的不?同学们渐渐地都围着黄剑转,黄剑对学习那是马尾巴串豆腐——提不起来的,这回可好了,不比学习了,于是便趾高气扬起来。黄军由于和黄剑都是村里小南街的,两家住得较近,走得也近,自然也神气活现起来。

晚上放学回家,黄军、黄贵、黄剑等都一溜烟地跑没影了,不像往日都等我忙完,会我一起走。现在只剩下王小健和胡彪在等我。

第二天上学,王小健早早来到我家等我,我吃完早饭,干等不见胡彪、黄利、黄军、黄贵、黄剑他们来,差点都等晚了,我对王小健说声,走吧,上学去。王小健此时看出了点眉目,一路上不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窒息了。我的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昨天一大帮人还都会聚到我家来会我上学呢,黄剑还帮我系鞋带呢,可是一转眼怎么就“政变”了呢?一天的工夫,我的大队人马怎么都背叛了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我心里的落差一下子如入五里雾中……

看来谁都靠不住!我心里说。我的身边只剩下王小健了,便越发对王小健感到十二分的敬意,心里又有点觉得对不起他。

到了学校,就见各个教室的玻璃不知被谁打碎了。进了教室,一种冷飕飕的感觉。同学们都已坐好了,等我俩进来底下便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我心里发虚,仿佛偷了东西的贼一般灰溜溜地钻进了自己的座位。

黄老师这时就说道,张凤宝同学,你以后早点来,不要以为开卷考试了就可以糊弄,就可以不学了。

我的脸通红通红的,此时一定红得像樱桃一般。心里一股悲泣涌上眉梢,从前他们都指望我通考出菜呢,哪个老师敢这么说我哦!可是今天,世道变了……

课间再也没有人和我玩了,就连王小健也不敢和我玩了,不知道他们把王小健叫过去说了什么,反正王小健不和我玩了。

一种悲愤、痛楚、迷惘、惆怅、凄凉挤满了我的心间,我感到了一阵阵心的疼痛的酸楚,我难过得要命……

课间我最爱玩的乒乓球也玩不成了,案子被他们占着,尽管他们不会打,打出的球像老瘸子走道似的深一脚、浅一脚。

终于放学了,我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迷迷蒙蒙的。

天空迷茫,飞沙卷起满天斗尘,吹得人走路直发飘,东倒西歪,路两旁的杨柳树像没了脊梁一般向东南方向倾斜。在乡间的路上,静静的我一个人漫步着,只有风陪伴着我,倾听着我心绪的诉说。

一天之间,我成了光杆司令。

转眼之间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反差之大出乎乳臭未干的我的预料。

王小健也终于离我而去了,剩下我孤家寡人。在村口,王小健碰到了我,脸上写满了不自然,想说点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不自然地笑了笑,便走掉了。

回到家里,草草吃了口饭,便躺在炕上,望着房顶,愣愣地出神。母亲走过来,今天怎么这么老实?不出外疯去了?有病了吗?

没事儿,有点头痛。我明显打不起精神来。

啊?有病了吗?母亲赶紧走到炕前摸摸我的头,不热啊,快,赶快睡觉休息吧!

睡觉是睡不着的,看课本又看不进去,现在是没有作业可留的,于是找到从姐姐家讨弄来的没头没尾的鲁迅小说《狂人日记》看了起来。渐渐地感到心里亮堂多了,但愁绪仍缠绕着我,不知不觉进入梦乡了,同志们,我们虽然把美国鬼子打败了,把日本鬼子打跑了,但是还有蒋匪军,我们一定要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同志们出发!我一挥手,胡彪、王小健、黄军、黄贵、黄利、黄剑等一大帮人一冲而上,向新的目标进攻。我骑着高头大马,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待次日早晨醒来,当我揉揉惺忪的双眼,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时,又一下子沉浸到孤独、落寞、寂寥的氛围当中。

我随便吃了点儿饭,背着书包就往外走,母亲发觉有点不对劲儿,往日都是在家里等孩子们来会他,今儿个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啦?母亲心里放不住事便问道,小宝子,你怎么自个儿走啊?不等他们来会你了啊?

不等啦,我们说好在村东头会齐。我破天荒地对母亲撒了谎,其实我的心里在流泪,如果和母亲说了实话,母亲该有多难受啊,我这么大的孩子了,怎能还给为了儿女受苦受累的母亲添乱呢?

我背着书包健步如飞地向学校走去。我故意和他们错开路走,我尽量走小毛道,要是看到他们成帮结伙有说有笑地往学校走,那无疑是往我那受伤的心口上撒盐。

渐渐地我看到他们是以黄军、黄贵为首的,黄剑充其量是个打手、狗腿子。一到放学后便都会聚到黄军家,玩到要吃饭时便各自回家了。我孤单单一人躲进家里便不再出去。

一天放学,我看见路上写满了“小美花”的字样,我起初还没加理会,过后才知道那是他们一伙给我起的外号,我便愤怒得不行,走一路,擦一路,哭一路。后来几乎中午上学、晚上放学的路上都看到他们骂我的话,再后来又起了一些其他的外号,但都没有这个记得深刻。我想找到是谁干的,但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他们就是这样偷偷地在背后给我起外号骂我,见面就一言不发了,谁也不敢和我说话,我感到万分痛苦,再也没有比这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更伤人心的了,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囚徒,一个时代的囚徒。

又一个礼拜天到了。本该是玩中国打美国的游戏时间,然而我却成了光杆司令,孤家寡人。没有了和小伙伴们的嬉戏,我感到落寞难耐。痛楚和悲伤就像早春的风一样冷冷地向我袭来。

欲哭无泪。

我开始读鲁迅。

我的心渐渐走近沉重、沉思、沉稳。

我开始读毛选。

我的心开始接触政治、军事、哲学。

快乐是他们的,

我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淡淡的忧伤与哀愁,

有的只是少年老成的抬头纹。

“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看来我不用强说愁,而是身浸其中难脱愁了。

寂静的夜,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王家庄的夜便显得格外黑透,真个伸手不见五指。

原指望上了五年级换个老师,会好起来,然而苦难孤寂的日子仍旧重复着、延续着……

换上来的老师姓边,边老师大高个,一身灰色的中山装,一顶绿色的小军帽严严实实地压在他的头上。由于他有两个女儿就做绝育手术了,被树为典型。

依旧是开卷考试。

依旧故我。

一切都是老样子,我一下子感到成熟了许多。

由于边老师是个党员,所以形势跟得特别紧。下午上自习,他便过来组织召开班会,班会主题叫,批林批孔批白专。

边老师两手往讲台上一拄,慷慨激昂地痛陈林彪反党罪行,痛陈孔老二克已复礼,又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在我们班也有走白专道路的人,张凤宝就是这样的人。分、分、分,小命根,一心就想钻象牙塔。

讲到激动处,大手一挥,张凤宝,你站起来,你说说你是不是中了毒?

从来没有看到过这阵势,吓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以前生产队批判地富反坏右我是见过的,那是真个打呀,心里不免就紧张恐惧起来,但又想你这个大边(学生们都这么叫他)真是翻脸不认人,念三年时王老师有一段时间病了,让你代过我们多半学期课,你那时可不是这样的,你那时把我当成班里的宝啊,今天怎么就这么咬牙切齿了呢?我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心里有了点儿底,抬头看了看边老师,大边正怒目相视,一点也不含糊,看得出来非常气愤,仿佛我抱他们家孩子下井了似的。

张凤宝,我告诉你,你老实点,你必须认真交待,否则无产阶级的铁拳会砸你个粉身碎骨。大边“当”的一拳砸在讲台上,吓得我一哆嗦。一千种痛苦,一万种委屈,变成一种湿漉漉的液体一齐向我的眼眶涌来,眼泪便不由自主地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啥叫白专不白专,你当我们班主任时,不是让我们好好学习,考北大清华吗?现在怎么了?……呜……

我非常激动非常气愤地说。说完感到一阵委屈,又哭出声来。从前的尊严、威风在此时已不复存在了,我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

大边一看不好收场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于是赶忙圆场,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后我们不能唯学习是尊,不能走白专道路,不能学而优则仕,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最后喊口号。

大边领喊,打倒林彪。

学生齐喊,打倒林彪。

大边喊,打倒孔老二。

学生们喊,打倒孔老二。

这时学校工友过来喊,大边电话!

学生们喊,大边电话!

大边怔了一下,马上不失威严地说,下课。

这时同学们一哄而出,一个个乐颠了馅似的,像放出笼子的小鸟般往操场上飞。憋了一堂课的同学们纷纷跑去上厕所。在女厕里,一女生呀的一声,说忘带手纸了。这时黄贵就从男厕所透过墙缝递过去,女生顿时花容失色,你是谁?黄贵粗粗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地说道,雷锋。

同学们都出去玩了,我还是木然地呆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同桌贾丽偷偷地递给我一张白纸让我擦眼泪鼻涕。贾丽家成分不好,是富农的女儿,她母亲曾被拉到学校来批判,她母亲长得很漂亮,尽管弯着腰不敢抬起头来,但还是看出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贾丽比她母亲还漂亮,但由于她是富农的女儿,所以我从不和她说话,不知为什么那时我总感觉她脏。我和她是同座,坐的是一条凳子,有一回,老师喊全体起立,我趁她不备猛地站起来,她一下子摔个仰八叉,同学们一阵大笑。想不到自己今天竟落到这步田地,和富农崽子为伍了,心里越发委屈,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放学的路上,黄军、黄贵们用树棍子继续写满了一路上,小美花、小美花、小美花……来骂我。我越发痛苦不堪了。我边走边擦,他们是一帮人在写,我是一个人在擦,怎么擦得过来呢?

回到家里,看着情绪不好的我,母亲便走过来问道,怎么啦?告妈谁欺侮你啦?母亲过来摸着我的脑袋,这时我再也不想对母亲隐瞒了,便一下子哭诉出来,黄贵、黄军他们给我起外号,写了一道上骂我。

别哭,明天我找学校去,我找大队去,我就不信没人管他们,小兔羔子!听见母亲生气地骂起来,我仿佛找到了靠山一般,心情有所平复了。

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众叛亲离。

第二天,吃过早饭收拾停当,我去上学。晚上下学回来听说母亲到大队去了。大队书记贾士英微笑着说,老姑,有事吗?

我问你贾书记,我孩子在学校挨欺侮你管不管?母亲气愤地说。

呵,老姑,怎么了,气这样?贾士英从兜里拿出大生产香烟,弹出一支问母亲,抽烟。母亲说不抽,他便自己点上。

我孩子他们班同学给他起外号,写了一道骂他。

起什么外号?

小美花。

看来你孩子长得挺好看吧!贾书记开玩笑般地道。

什么好看,是骂他!

唉,常言说的好,没外号不发家嘛。

我们不想发家,也不要这个外号。

老姑,就这么点事啊,你回吧,我跟他们校长说。

还有,他们班主任大边开班会批判我们家孩子学习好是白专,我们老张家可祖孙三代都是贫农哇。母亲非常严肃认真地说。

他们开批判会不对,您老回去吧,以后不许他们再乱来了。

母亲像打胜仗似的班师回朝。母亲回家和我一说,我心里边特别感激母亲,要知道母亲是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弱女子,不知道她这是从哪来的勇气和胆量,这大概就是母爱的力量吧!

十一

1975年9月28日,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这一天,“光杆司令”的我无“兵”可带,只好待在家里看小说。热闹离我远去了,留给我的只有寂寥和孤单。

这期间我把能找到的书都看了,《悲壮的历程》《把一切献给党》《水浒传》《旷山风云》《平原枪声》《连心锁》《红缨歌》《鲁迅》,最后没书可看了,看起《毛泽东选集》来,一连看了两遍。

现在我正手捧着《新来的小石柱》,立时就迷住了。这是写两个少年练体操的故事,一个是城里出生的体操运动员陈超屡获全国冠军,另一个是农村来的身体条件不是太好的小石柱。小石柱苦练360度全旋,这个动作在当时的亚洲是高难度动作。陈超吃老本,骄娇二气十足,后来被小石柱超过,小石柱凭着毅力顽强,刻苦拼搏,终于战胜了陈超获得了成功,取得了亚洲的冠军。

不能不承认《新来的小石柱》对我的影响太大了。他的精神、他的毅力、他的品格、他的争强好胜,无不深深地感染着我,打动着我,影响着我,更重要的是农村孩子可以战胜城里孩子这一点更让我着迷。我梦想着有一天能进城,到城里去生活,这是我上次去辽中县城演出回来后在我心里深深埋下的种子。

我正陶醉于小石柱的精神世界里,就听当街上有人喊我。谁能喊我呢?我此时已习惯于孤寂和离群索居,但还是往当街上细看,原来是黄剑等一干人在校外辅导员黄连荣的带领下去捡豆子。集体活动我是乐于参加的,于是我便赶忙出来追上他们。就见黄军、黄贵他们有说有笑,我跟在后面像生产队里的四类分子一般,心里很不是滋味。

校外辅导员黄连荣原来对我是不错的,她爱好文学,而我学习好,所以她对我特别喜欢,可是后来不讲究学习了,同学都孤立我,她便也不怎么接近我。她梳着两条长得不能再长的辫子,可能由于辫子沉的原因吧,使得她总是挺胸抬头的样子。她是村里的大姑娘了,还没对上象,由于有文化的原因吧,所以她找对象的条件就高,相对就较难,一时间很少有人给她介绍对象,这可愁坏了她父母。

这天我们在三爷地捡豆子,正捡着捡着,后面忽然有人把我抱住了,然后上去就是一下子,我就感觉后背上有凉丝丝的金属扎进了我的后背,不疼,我惊叫了一声,我用手一摸见满手是血,回头一看就见黄剑吓得脸色煞白。辅导员黄连荣听见我一声惨叫就赶忙跑过来,吓傻了,立刻说赶紧回村里包扎,这时黄连荣批评了黄剑两句后叫来王小健等扶着我往村里走,此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到村里赤脚医生焦大夫家,进行了简单的包扎,焦大夫说赶紧上县里去缝针,我这缝不了。

这时姐姐来了,姐姐心疼得直掉眼泪,三哥套上大车拉我到大黑去坐到县城的大客。三哥边套车边愤愤地对围观的人群说,黄剑你等着,这不算完!

到了公社幸好赶上去县城的车要开走,每天下午三点就这一辆去县城的车,大黑离县城七十多里。

在车上姐姐抱着我,眼泪流了一路,我一滴眼泪也没掉,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男人了,一个男人便应该能忍受住痛苦,把痛苦嚼碎咽到肚子里。说实话当时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在车上我就想,和黄剑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呀,而且事先看不出来他有半点加害于我的迹象,他为何加害于我呢?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为何他不敢从正面和我交锋,而是在我背后偷偷地下手,给了我一刀?我想了一路,越想心里越乱如一团麻,但愤怒和仇恨却像种子一般在我这个少年的心中扎下了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到了县城,黄剑的姐姐也已经赶到,找到她县城里的亲戚,走了后门,做了手术。住了两宿就让出院回家里养,因为费用都是他家出,所以她托县里大夫让我出院,说没有什么事。我家里在县城没半点亲戚,只好听人摆布。

黄剑被大队民兵关了一宿,见我没有什么大事,就把他放了。后来见到我总是木木的感觉,当然这是后话。我一直不明白为何他给了我一刀?

回到家里,母亲赶紧过来问我,我大大咧咧地说,没事。母亲心疼得要命。过了一会儿,母亲气得直骂,黄剑这个挨千刀的,将来不得好死。父亲则在屋地上来回踱着步,手里的旱烟快烧到他手指头了,也不扔。刀伤在我的身上,然而却疼在父母的心里,母子连心啊!

这时,爱捞快来了。爱捞快是黄剑的母亲,由于她爱占队里的便宜,总是麻溜快地下手而得名。母亲见来客人了,忙迎出去。爱捞快和她的男人一起来的。

哎,来就来呗,还拿东西干吗?母亲边说边接过爱捞快手里的鸡蛋、肉、小米、红糖。

这就老感觉过意不去了,昨晚小剑还被他爸给骂了一顿呢!

是啊,是啊,这个混帐东西,把我们老两口气死了。八只手附和道。八只手是黄剑的父亲,常人都是十个手指头,而他和常人不同,是八个手指头。据说八只手是从他娘胎里带来的。

他们假装心疼般地看了看我包裹着的伤,我不愿理他们,背过身去装睡觉。

村里左邻右舍、亲戚里道都来看我了,我越发难受,感到窝囊。“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啊!

村中来了一双鬓飘须的老者,精通奇门遁甲,上晓天文,下晓地理,阴阳八卦无一不知、无一不晓。拄着拐杖,路过家门看见村人在议论说,这孩子命真大,便上指指天,下指指地,喃喃道,从小看大,三岁至老,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十二

经过两个月的治疗,我很快就康复了。在此之前,由于总是在外面疯跑,从没有因头痛感冒而打滴流过,所以身体康复就快。

母亲说,好了也别上学了,蹲一年再上吧。母亲一方面不愿我和他们再在一起,另一方面怕我被落下跟不上。

父亲说,上吧,在家里待着干啥。

哥哥姐姐们就问我愿不愿意去上学。

我说,去,跟得上,反正是开卷考试。

这样我又去上学了。

停了两个月课的我又上学了。生疏了的学校,生疏了的课堂,生疏了不知为何的同学,到处都有点陌生感。

同学们见到我,仿佛见到天外来客一般,都很好奇。黄剑见到我脸上木木的,黄军、黄贵倒也不像以前那么嚣张了。老师大边让我的新同桌边永双给我补补课,把我落下的课程补一补。我一问他,他就讲给我听,我不问他,他便也不说了。我的前桌董晓文见到我,眼睛略微一亮,旋即又平静如初了,但我还是一下子捕捉到了。那时男女生从不说话,但那一瞬间的闪亮,还是给我那孤寂的心添了些许安慰。想想就在黄军、黄贵给我起外号时,班级里同学大都在背地里喊我外号骂我时,唯独董晓文不参与其中,这使我很感动。

班里新来了个同学,叫唐永富,是我们王家庄老焦家的亲戚。他的老家在山东,一说话就满口的山东味。由于上学晚,年龄比我们大几岁,他个子要比我们高许多,上下学他都和我一起走,他初来乍到,还不知其他同学孤立我,尽管后来黄军、黄贵想拉他入伙孤立我,但他不听这个邪,就坚持和我一起走,这多少慰藉了我那孤单单的充满忧伤的心。可以说唐永富的到来使我的日子多少好过了些,毕竟上下学我有个伴儿可以说话了。有一天,在他亲戚家里翻到一本他舅(按辈分我应该叫他三哥)的作文,他舅焦祝起那时在云南当兵,据说是大军官。于是我便看到焦祝起三哥写的《放牛的五爷》,文章写得生情并茂,我决心将来也像焦祝起三哥一样去城里捞世界。

我很快靠自学把落下的课补上来了,其实补不补也无所谓,都是抄书罢了,期末也不排榜,都是双百分,即使他们天天上学,他们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岁月啊,你是一条河!你在不知不觉间把勇敢和深沉、刚毅和柔情、苦难和思索、要强和孤独同时注入了我的血液;你用你那生活的浪潮冲刷着、洗涤着、改变着我那四棱八角的躯壳;在你那五彩斑斓的世界里,我会变成一名真正的男子汉和勇敢的战士!

放假的一个晚上,我掏出日记本和笔,母亲以为我又记日记了,便说,别整太晚喽,早点睡啊,明天和你哥去打柴火。我说知道啦,便端端正正地坐在家里的饭桌子旁,展开纸笔,开始写小说,写有生以来的第一篇小说。由于读鲁迅读多了,于是便仿照鲁迅《狂人日记》的笔法、《狂人日记》的语言在日记本里写起来:

狼狗日记

我吃完晚饭,意欲散步。仰望天空,阴沉沉的,就连往日的亮星也躲藏起来,黑沉沉的夜景一下子把我钳导于故事之中。于是我害怕起来,因为我还小,所以怕得大概有理。

1

我像天真的小鸟,在街上跳着,蹦着,玩着。忽然从街东头窜来一群狼狗,汪汪汪……由远而近便传过来一阵阵狂吠声。我急忙躲藏起来。

听大人们议论说,是有我那年才从远远的高山上跑来的。其中那最大的狗有点像熊,所以人们把这条狗称为狗熊,而另一只长着白额的大狗因为长相有点老,所以人们称之为老狗。这一群狼狗是由这狗熊和老狗主宰着。且说狗熊、老狗率领的这群狗们正向街里走来,我躲藏在焦哥的家里,透过门缝往外一瞧,只见那狗熊张着大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在它的前额下,一双通红通红的眼睛宛如牛目之大,长长的尾巴耷拉在地上,随着“汪汪”的吠声,使人一眼便看到那通红的嘴里沾满鲜血的大尖牙。

狼狗们见无食可觅,便拖着长长的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据说这狼狗是由狗和狼杂交的,故而称之为狼狗。见狼狗们夹着尾巴逃走后,人们才悄悄地走出家来,望着狗们的背影,骂声不止。我立在其中,望着狼狗远遁去的踪影,怒愤不已,满腔怒火。

2

晚上总是睡不着。遇事必须研究方能明白。我躺在炕上想了半天,才想出了缘故。于是便心下释然了。少小的我养成了遇事思考的习惯,这得感谢狗们。

次日清晨,我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正好遇着好几条狼狗,其中有狗熊、老狗等。我大步流星,一身正气地走过去,连头也不回。这时后面有一声犬吠,偶一回首,就见狗熊摇了摇尾巴,其他小狼狗崽子便见机而行,纷纷“汪汪”起来。

我快步走了起来,没有搭理它们。后来一想,方才醒悟,昨晚想的有理,狼改变不了吃人,狗改变不了吃屎。

3

天,还是那样阴沉沉的。

乌云在狂飙的吹拂下,乱云飞渡,好似瀑布飞流直下,好似黑幕徐徐展舒。寂寥,无穷的寂寥。天空中不时传来几声凄凉的狗叫,更增添了黑夜的宁静。我听起来已经习以为常了,不去理睬它们,继续看我的书。

慢慢地,我便增加了同狼狗做斗争的经验、勇气和信心,从中也使我增加了生命的体验和智慧。

4

狗熊无声地变换着花招,想吃人又怕被人给吃了,于是便小心谨慎着。

一天,狗熊、老狗领着几个狗们去南岗捉鸟,遇见了小婉。这时,狗熊便摆出一副狰狞的面目扑向小婉,小婉拔腿就跑,可是小婉终究跑不过这帮狼狗,再加之胆怯,没出多远就被狗熊追上。狗熊张开大口上去就咬,我看到这情景,马上跑过去救小婉。

我跑过去上去就是一棒子,狗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棒子打得晕头转向。狗熊定了定神便率狗们扑向我来,我便且战且退。得救的小婉跑回家中找来她哥,狗熊一见又来人了,便夺路而逃。

小婉哥大步追去,用力一撇棒子,只听“吆吆”两声,狗熊便拐着腿逃之夭夭。其他的狗们便也都作鸟兽散。

5

乌云稍稍散了些。

狗熊、老狗等狗们渐渐被我认识、了解与掌握。狗熊越来越感到黔驴技穷了。

乌云终将散去,一轮太阳即将喷腾欲出。

我背着书包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信念越发坚挺了。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墙上的钟当当地敲了十二下,我非常满意地写下最后一个标点。打了个哈欠,收拾好纸笔,躺下便睡。沉沉地睡去,但愿噩梦醒来是早晨。

尾声

1976年是中国及其不平凡的一年。

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

7月6日朱德委员长逝世。

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

7月28日唐山发生大地震,死伤数十万人,数百亿财产毁于一旦。

这一年,我上大黑中学去读书,离开了命运多舛的钱缝小学。这一年实行半开卷半闭卷考试,于是我又有了用武之地。球星马拉多纳说,对待对手下绊最好的办法就是多进他一个球。于是我把愤怒和仇恨都变成了攻书的力量。你不是妒忌我学习好吗?我就是要一直好下去证明给你看。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制度,科学的春天到来了,全国上下迸发出无穷的力量与干劲。

六年后高中毕业我终于考上了中专。

三年后我中专毕业分到了省城一家工厂,给厂长当秘书。后来又坐上了团委书记的交椅。

再过六年我考入赴日本国留学二年,留学后归来,回到故乡。进到村里,就见一个婆娘,见到人就说,难、难、难,全家赚钱去海南,结果赔了个底朝天,撒黄尿、嘴起泡,天天失眠睡不着觉;别人吃肉咱别馋,人家过年咱过蔫,你说可怜不可怜?难、难、难……

接我来的二姐说这个女人是黄军的老婆,从海南回来后就总说顺口溜了,据说是精神上出了问题。

黄剑、黄贵在这个村子混不下去了,黄贵搬到盘锦的农村去了,黄剑全家则搬到吉林的乡下去了。李依舟考上后也分到了省城。黄利搬到农场去了。王小健、胡彪依旧在村子里住。胡彪学了瓦匠。

二姐说父亲、母亲想你想坏了,今天早早就起来了,赶紧回家吧。

想着父亲、母亲想我想甚了,我便匆匆地往家里走去。

责任编辑 铁菁妤

猜你喜欢
王老师母亲老师
奇妙的旅行
有趣的动物
六·一放假么
我们班有多少人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