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土

2015-06-18 10:25老实
北极光 2015年2期
关键词:苞米小青雨点

老实

郦成用了七年时间读完那座土学校的五个教室,没再去读上游中学。不缺劳力的人家,多不让男孩过早地回来务农,都去公社中学上初中了,而女孩子即使不读书,也不过早地下田挣那不值钱的工分。郦成是要回生产队当社员的,这年他虚岁十五,以他的体力只能勉强同女社员一起拿工分。

“妈,你看我是咋养活你们的!”他出工前说。

李桂香抬起两眼看看他,然后粗粗叹出一口长气。

郦成这时心里模模糊糊涌起开创新生活的激情,可一年后,这个家并没有按他的想象好起来,他觉得最大的障碍是李桂香。这家只要还在她的掌握中,就只能沿着老路过日子,他开始恨这个家,又把这怨恨转化为更大的动力去管这个家,其实他是借着这种方法渲泄自己的不满和绝望。

由于他个头像个孩子,性别常被女社员忽略了,在他成长的一年里,仍被习惯性地忽略着。他却没有忽略这些女人,他没能随别的同学去上游公社中学读书,却在田里读起了女人们,常常在想象和梦境里读迷了心。

这个夏天,靠鳌龙河的田里长满了根系发达的节骨草,苗没了指望,也得收拾收拾这些草。男社员忙秋后有收成的活计,这草便交给到女社员手上。这天众人扔下锄歇了,坐进草里,只露一个一个头顶。

郦成懒懒地躺在草丛里不动,顺着绿得让人发晕的草梢望上去,两只叼鱼郎向鳌龙河那边静静扎下去。他微闭着两眼,太阳花般在睫毛上颤动,听到草里发出的嚓啦嚓啦的响声近了,叼在嘴上的狗尾草一下子不动了。响声停了,两截雪白的东西弯出来,那是两个屁股,从蓝裤子弯出的是高小青秀挺的屁股,而那个丰肥则是米秀珠的。两股湍急的尿流在节骨草上四溅灼热的尿滴,有几颗几乎透过草的缝隙溅到他的脸上。

米秀珠系好裤子,忽然发现他,草梢上滑过她的惊叫:

“哎哟妈呀——”

远处玩扑克牌的,闲聊的,捡猪菜的都跑过来,想笑可又憋住,几个女人像风中的草穗那样笑得摇来摇去,笑着笑着忽然看到周围人没笑,她们似省悟过来,不笑了。

那根狗尾草穗在他的嘴上乱跳。米秀珠手捂着脸哭起来,哭着哭着骂起来,骂着骂着又张开手指,从指缝里看眼小青,骂:“都让他看了,你还傻笑。”

“我睡着了,真啥都没看见!”他说。

女社员们都不出声,米秀珠还是边哭边骂,她骂他地主根性不正,骂他比郦贵久还坏,因为郦贵久只打那些母羊主意。

“我可啥都没看见,我真瞌睡了。”他说。

“咋不等把你冲进鳌龙河里再醒呢?”众人说。

妇女队长喊起来干活了,人们都拿起锄头回到各自的垄上。米秀珠从脸上拿下手说,出了这样大的事还干什么活儿,又骂小青说让人家看了还不在乎,是愿意让人家看。

“你的屁股又不是金屁股!”小青说。

她刚要接过话头骂,可看了一眼小青,便兀自闷住头哭,然后边哭边回去了。

晚上郦成收工回来,李桂香正骂我无能,常常给花岗的孩子欺侮,昨天腿让人踢青了,今天头上又给打出个疙瘩,明天若是再添点啥伤,就不给我饭吃。郦成没看我,也没像以往那样帮着李桂香骂我几句,他只默默坐在矮桌旁捧起那碗小米饭。没吃完饭,大队民兵连长来了,叫他去趟大队。他离开饭桌走了。李桂香收了骂,问他一句,没有回答,跟出门,张张嘴没问出声来。

此后那些大大小小的女社员们方便时,都要四处看看才蹲下,这些人在郦成心里引发的兴味一下子淡了。他只想打小青的主意,其实是要用好吃的东西打那高奉祥的主意。

很多年前,高奉祥听了他爹的话,请胡木匠伐了后园里的那棵古松。胡木匠用眼估了这树后,说能做三口棺材。几天后,胡木匠一个跟头摔倒,没再起来,用了第一口棺材;两年后高奉祥的儿子得了怪病,病了两天,吐了几口黄水就死了,第二口棺材也算用上了;铜佛落井那年,六岁的小青忽然从梦中爬起,指着屋顶哭,小青妈一把搡倒她,可她爬起来,还是指着屋顶浑身打颤。高奉祥出去便见自家屋脊上白着一截东西,叱咤一声,那物白刷刷地消失了,夜空深处,隐隐约约颤着怪笑似的叫声,当天夜里,高奉祥的爹就死了。此后,他便贪吃起来,其实自从那年儿子死了,他就看开了。

弥陀岗上有关吃的事多是说他的,说他吃肉不喜瘦肉,嫌瘦肉塞牙,又不喜一块一块吃,待把盆中的肉拌好蒜和酱油,然后嘴搭在盆沿上,喝粥似的往嘴里扒,嚼得嘴角流油。嫁大女儿前,他一顿吃了人家一盆面条,嫁二女儿时又一顿吃净过人家一颗猪头,嫁三女儿时也吃了人家很多顿面片和疙瘩汤。他连着吃出了几个女儿,只剩下高小青没吃了。

郦成又盘算自己和小青还小,这时就开始吃,一路吃下去太便宜高奉祥了,再说家里早让郦贵久喝空了。他要等,他等到了那场雨。

弥陀岗这两年总是旱。也有几回乌云罩了岗顶,可两个焦雷滚过,又露出焰腾腾的太阳,庄稼地被晒出道道的裂缝。后有话传到岗上,说这全因在土龙岗上的坟太多,压住了龙脉。那场奇怪的大雨前,杜振甲曾偷偷来过土龙岗,可又从那里跑回去,鞋也跑丢一只,此后嘴上时有乱语,说他见了那只白狐,正蹲在那穴上拱爪拜日。

几天后竟下了一场雨,过后人们说这雨来得有些邪。

这天午后太阳贴在低矮的高高矮矮的苞米稍上,田垄间满是又闷又潮的庄稼味。蝈蝈、蛐蛐、蚂蚱这类凡是能发声的东西都长一声短一声叫,沙百灵收了翅钻进蒿窠里,偶尔流出的叫声梦般软。女社员们正给这些刚没过人头的苞米打杈子,天是太热了,打了几条垄便都躲进垄沟的荫凉里歇了。闷糊糊的空气里静静旋落着苞米花粉,女社员们懒洋洋挥着草帽扇风,捉对或凑堆地闲聊。高小青和米秀珠还有几个半老女人扒去垄沟上晒硬的干土,露出湿土,把脚帖上去,吸着湿土里的清凉。

郦成把破草帽扣在脸上,顺着垄沟懒洋洋地躺着。

忽然有人惊叫一声,土龙岗圆圆地罩片黑云,黑云不停地转动。有人说刚才从云里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大脚,郦成站起来看时,只见黑云恶梦般翻涌过来,太阳一下子灭掉,冷湿的风从庄稼梢上荡过来,激得人身上泛起颗颗鸡皮疙瘩。几只落在庄稼稍上的青头小鸟疾飞过人们的头顶。

人们开始往家跑了。

“我的鞋呢?”郦成听到米秀珠在喊。

“你的鞋先跑回去了!”小青说。若不是场雨,她要等米秀珠说够软话央求,才能把鞋拿出来。小青跑到一堆灰菜前,灰菜下面,那双布鞋却没了。她愣在那里,没抬起头,就没看到那两只布鞋正挂在两株苞米梢上,随后又匆匆奔向另一堆长着锯齿形叶子的灰菜,她在几丛灰菜转来转去。

人们纷纷跑出庄稼地。米秀珠急得嘴上骂起来 ,越急骂得越难听。

“我没看见你的鞋!”

“谁藏我的鞋我就骂谁!”

几颗雨点砸下来,两人恍然醒过来,跑出庄稼地。郦成见米秀珠翻动的一双又白又胖的脚,偷偷地笑了。这些天来她已把他看成真正的流氓,从不错过任何机会向他表示轻蔑和厌恶,这让他难受又没法不忍受,这回他借高小青的玩笑也同她开一个玩笑,把那双布鞋挂在苞米梢上。他本想拿出鞋,可这时拿出来,她的骂便会全归到他的身上。

硬币大的雨点翻动着银光,借着风力砸到身上,也在土道上砸出一朵朵尘土,树杈状的闪电节节炸响。

米秀珠边跑边冲前面的小青骂,声音让风给拧变了形,再也听不清楚。又大又凉的雨点密密砸下来,在庄稼梢和树叶上溅出白烟,遍野的庄稼起伏跳动,天地间只剩下无边的雨声。

米秀珠跑到半路雨便歇了。上了弥陀岗她没回自己的家,把一脚泥带到小青家。她先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眼泪也顺着指头淌下来,用手背一下一下地抿,嘴上数落起了小青。高奉祥迭声问,越问越急,她还是边流泪边数落小青。高奉祥总算听明白时,便倔出一屋吼声。

“别喊了!”小青喊,一声喊静了屋子。她从头发上捋出许多水珠,使劲甩在地上,然后对米秀珠说:“我现在就去给你找。”

她钻进稀稀落落的雨里,她想不明白那鞋怎么就不在那里了。雨后空气十分清新,一股股凉风翻动道两旁杨树的树叶,露出叶背的淡白,一棵一棵都成了闪亮的银树。大颗大颗水珠从树上落下来,湿衣裳粘在身上,冷得她直打颤,半路上天又黑了,抬头只见一团一团黑云翻卷着疾扑过来。

土龙岗上远远氤氲着一带白气,缓缓游移,忽有一物从白气中蜿蜒蹿出,入了那云里,雷声又在庄稼梢上滚来滚去了。漫野的庄稼向土道挤过来,棵棵沾染了土龙岗的邪气,连成暧昧的一大片。道上的黑土早变成粘泥,两只鞋子在泥里滑来滑去,脚在灌水的鞋里也滑来滑去。

不敢看天,可总觉得有东西正伏在头顶,忍不住抬头,一团黑中有白的东西翻卷着猛扑下来。她坐在泥里,一道闪电把漫天的云炸裂,天色顿白,她恍然间感那白光一下都钻进了脑袋里了,而自身在雷声的震荡中散成一股烟雾了。

雨点斜落下来,在那张混混沌沌的脸上溅起一片水花。

雨停了,手拎两只布鞋回来了。它们还在那堆灰菜旁。想了一路,她也没想明白这鞋怎么又在那里了,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那是雨把它们打落的。到家一头躺倒在炕上,高烧了三天,好了,可嘴上咕咕哝哝地背起毛主席语录,过了几天唱起革命歌曲,又过了几天,唱起样板戏。

她不再出工挣工分了,高奉祥高声骂她,还是当妈的心细,发现她的眼神变了。高奉祥看了又细看,终于明白了,粗声连叹几日,眼看她即将带来的好日子就这样完了。

人们多怜起她,都怨米秀珠,虽没人当面说破,可米秀珠逢人便说自己并没逼她去找鞋,又说光了一路脚回岗,还忙找鞋干什么?说着说着眼里就有了泪。人们又怪那高奉祥,可想天底下有谁会愿意自己女儿疯呢?最后只能怪那场雨,人们都说那场雨就是来得邪。

高小青疯后不久,郦成便到男社员中拿工分了。离开她们时,他对米秀珠说:“这回你爱在哪儿撒尿就在哪儿撒吧!”

米秀珠已像换了一个人,她叹口气说:“你多管管你自己吧,那儿的活重,看不扒下你一层皮!”

郦成看了看她的眼睛,明白是小青的事压住了她,其实那双布鞋也压在他的心里。可这双鞋正穿在她的脚上,鞋底陷进垄沟的浮土里,她的身体在鞋上饱饱起伏上来,过分的成熟透过眼神亮在那脸上。

“我是在跟你说笑话!”他说,第二天他就成了真正的男社员。

高小青再也不下地干活了,常常游荡在土街上,偶尔爬上那棵多杈的老榆树。我们这些孩子都知道她是在看看美国鬼子来没来,苏修特务来没来。有时她沿着土街一路舞过去,并把那几句样板戏沿土街唱下去,若是遇到一只羊或一头牛,她也会收住脚步用毛主席语录教导它们,有时她也这样教导我和郦雪梅。

她转眼疯过一年,又到了夏天,仍旱。这日,天上总算罩了层灰云,贴地蹿过一缕惊风后,几颗雨点砸到我的脸上。从春到夏才见这样几点雨滴,我拽着郦雪梅跑过那棵老佛眼,忽然听见一声叱咤,篱上柳条乱动,高奉祥拖着一根木棍蹿到土街上,几个孩子随他一路飞跑过去。

我扯起郦雪梅跟上去。

岗东有个大水坑,有人说这坑底有泉眼,通着鳌龙河,再旱的年头也不干,总汪着一坑长满浮萍与绿藓的臭水。小青只穿一个裤衩,白白地站在那层厚厚的浊绿前,浑身冒着一层青凌凌的微光,我一下呆住了,半天才感到郦雪梅的小手正扣我的手心。

寂静的弥陀岗上空忽然滑过小青的一声歌唱,寂寞的村庄便生动了一霎。

高奉祥举着棍沿坑边追那小青,眼光隔着一坑臭水颤过来。

“你这个现世的,咋就不替好人死了……”

来看的人多了,纷纷劝高奉祥,可他追得更起劲了,绕那水坑又追了几圈,蹲在坑边一口接一口地喘气。

偶有雨点落到她的身上,白白的肉皮像水似的波动一下,那波动扩散到了她的眼睛,就有美丽的光从眼里闪出,浑身那层微光也一闪一闪的。

雨点也砸透了浮在水面上的绿藻,一圈一圈波纹在那层绿藻下荡开了,她看着水里自己那被雨点砸得歪扭的倒影,学着公社宣传队对着那影子舞动。

社员们收工回岗,郦成扛着锄头远远站住。高奉祥偷眼见人多了,腾身又追,追了几圈,一屁股坐在坑边,大张着嘴,一口跟一口往喉咙里吞气,眼皮苫住了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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