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虚幻与真实中游走

2015-07-01 03:00梁惠梅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摘要:纳博科夫小说中的“镜像写作”,一个方面是指小说频繁使用镜子/镜像这一道具,用以勾画一个个自我认证分裂的人物;另一个方面则是指小说中通过叙事的复杂所呈现出来的镜像式结构,体现在小说中互成镜像的叙事层面上。人物镜像与叙事镜像交叠更替,虚实相生, 形成纳博科夫小说创作中独特的“镜像写作”风格。

关键词:纳博科夫小说;镜像写作;人物镜像;叙事镜像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7836(2015)06011303

作为后现代主义作家,纳博科夫把文学游戏精神贯彻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在他的文学创作中,“没有一部小说没有文字游戏和镜子的反照,这是他幽默的主要表现”[1]132。另外,他也痴迷于某些道具的运用,比如,下棋、蝴蝶、镜子等。在纳博科夫的小说中,镜子常常作为重要道具出场,“镜子的反照”频繁出现,“镜中人”“镜前人”充斥其中。镜子的物理性及文化内涵得到了充分的应用和发挥,“镜像写作”成为纳博科夫小说最典型的文学特征之一。那么,在纳博科夫的小说创作活动中,“镜像写作”指的是什么?对于纳博科夫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本文试图结合纳博科夫的小说创作对此作揭示。

一、镜子意象及人物镜像

在纳博科夫的小说中,镜子意象经常出现,镜子,或者其他一切有反射功能的物质,如湖水、眼睛等,常常被作为重要道具使用,映射人物内心复杂纠葛的心理状态,勾画出一个个自我认证分裂的人物。比如小说《绝望》。这是一部描写关于“相像性”的作品,作品中的故事正是由一面镜子开始的:来自德国柏林的巧克力商人赫尔曼在布拉格的一座山上遇到流浪汉菲利克斯,发现了二人之间的相像性,为了证明这一点,赫尔曼拿出了一面镜子,递给菲利克斯,“即使在拿着小镜照时,他(指菲利克斯)也用手指抓着脸,然后瞧一瞧手心,既没有发现血迹,也没有发现鸟屎。在映着蔚蓝天空的镜子里,他瞧着自己”[2]10。赫尔曼让菲利克斯照镜子,就是为了让菲利克斯认可镜子中的镜像完全和自己(赫尔曼)相像,通过镜像的作用,赫尔曼达到让菲利克斯认可自己的这一目的。回到旅馆之后,赫尔曼一直对着镜子照,并且也在镜像的暗示之下,加强并最终确认了自己和菲利克斯之间的相像性:“然后我想,既然对我自己的面目了解并喜欢,我是否应该处于更有利的地位来观察与我相像的另一个人,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富有观察力;时常发生这样的情形,人们评说两个人之间的相像之处(要是人们这么告诉他们,他们会竭力加以否认)。同样,我从来没有想到在菲利克斯和我之间会存在这么完美的相像。”[2]13正是因为和菲利克斯之间的相像性建立在对镜像的观察基础上,所以赫尔曼对于镜子表现出了一种复杂的感情。在小说的第二章,赫尔曼流露出对于镜子的厌恶和复杂情绪:“现在,我讨厌镜子这词,可怕的东西!自从我停止刮脸,我就没有这玩意儿了,不管怎么样,只要一提到它就会给我一种糟透了的震撼。”[2]18—19“瞧,我又要写那个词了。镜子,镜子,嗯,发生什么事了吗?镜子,镜子,镜子。不管你重复多少遍——我什么也不怕。”[2]19赫尔曼在这里一方面是厌恶和恐惧镜子,一方面则要表现自己对于镜子的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原因在于赫尔曼知道自己和菲利克斯之间实际上并不相像,但是他又要让自己确信一点:在镜中之像这一层面,自己和菲利克斯之间存在着相像性。通过镜像作用,纳博科夫巧妙地刻画出一个不时游走在虚构的真实和真实的虚幻中的赫尔曼。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绝望》这部以相像性为重要主题的作品中,故事和主题发生的逻辑起点,正在镜子/镜像这一小说的重要构件和符码。

再比如在他的小说《贵人女人小人》中,这样描述弗朗兹的梦:“此刻他似乎是在一个四面都有镜子的大厅;这个大厅的门奇迹地开在一个水没着的深渊,水光在最令人难以意料的地方闪烁:他朝一个门走去,门口走过令人完全可信的摩托车,他的房东穿着红皮鞋骑着它;怀着不可名状的幸福的预感,弗朗兹打开了门,看见玛萨站在床的附近。”[3]73这个梦是一个典型的关于性和欲望的梦。既然纳博科夫不屑于弗洛伊德的理论,所以我们就不应从弗洛伊德的理论出发来理解这里对于欲望的描写。我们在这里应该感兴趣的是小说中的镜子意象:在一个四面都是镜子的大厅里面,人所能够看到的应该是重重的幻影,或者说在镜子的重重反照之中,到处都是镜像的互相映射,也就是到处都是镜子的“反照”。这些“镜像”不过是一个虚幻的自我, 一个通过想象的叠加而构建起来的虚假自我。

二、镜像叙事

对于纳氏小说的读者和研究者来说,最富于意味的莫过于其小说的结构。在纳博科夫的小说中,作者常常通过叙事的复杂来呈现出一种镜像式叙事结构。在这种镜像式叙事结构中,纳博科夫编制起重重迷网,让读者迷失在迷雾重重的情节中,仿佛置身于四面都是镜子的大厅之中,只能看见种种幻相,看见小说中那些主人公在镜子之中显现出来的影子,却分辨不清孰真孰假。

这种镜子/镜像式的小说结构在纳博科夫的多部作品中得以展示,比如在他的小说《普宁》中,出现了两条线索:一条以普宁的故事进展,另一条则在普宁与“我”的关系上展开。这种两个故事或者两条线索之间的关系,非常类似于镜子/镜像式的关系,或者说是结构。又比如在小说《透明物》中,出现了两组镜像式叙事线索:一组是小说本身与R先生所创作的小说《隐喻》;两部小说既平行又相互杂糅,两者统一为一个文本,但它们又都是确实有各自独立的角色和故事。另一组线索则是R先生与胡夫的关系。在小说《透明物》中,R先生是叙述者,胡夫是被叙述者,可以说R先生是故事的来源,没有R先生,读者就无法了解胡夫的生活。R先生同时也是作品中的人物,是《隐喻》的作者,扮演着作家的角色,胡夫则是《隐喻》的读者兼编辑。这种层层相因、环环相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镜像式叙事结构极大地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从而使得小说的时空变得丰富,主题意义更加深远。

在纳博科夫小说中,最为典型的“镜像写作”手法的应用体现在他的小说《微暗的火》。在《微暗的火》中,诗人谢德完成了一首长诗,金波特对谢德的这首诗歌进行阐释,本来谢德的诗歌是描写了自己女儿的一生命运,表示自己的哀思,但是在金波特的阐释之下,诗歌变成了一篇隐晦的政治事件叙事诗。如果说谢德的诗歌是一面镜子,那么金波特看到的镜中之像则是自己的人生命运和心灵哀曲,是赞巴拉国的一段隐秘历史。但是,所有赞巴拉国的历史都是金波特叙述出来的,是谢德诗歌的镜中之像,其真实和虚假都无法得到证实,增加了小说的虚构性和迷惑性[1]133。

不少研究者们都承认《微暗的火》的结构呈现出典型的“镜像”特色,难以进行简单化的索解。博伊德认为,在波特金这个人物原型的基础上,诗人谢德( Shade)创作出了金波特这个人物,并把自己死后的生命想象性地投射到了虚构人物金波特的身上。在诗歌的一开始,谢德就将自己一笔勾销,他( Shade)把自己的影子(shadow)投射到外面的镜像世界,继续生活,飞翔。这镜像世界就是赞巴拉和金波特。在李小均先生看来,纳博科夫的小说《微暗的火》中,金波特的评论起到了一盏灯的作用,尽管这盏灯发出的只是“微暗的火”,但它毕竟一定程度上照亮了谢德诗歌中的一些部分,同时遮蔽了一些东西,不过这种“遮蔽”与“照亮”一样有着相同的功能,换言之,金波特“遮蔽”的正是谢德所希望“照亮”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金波特的评论就像一面镜子,镜中物体相似,可惜却呈现了反面[4]72。小说中,金波特和谢德之间互为镜像,二人之间呈现出一种反照和映射的关系,同时,谢德的诗歌文本和金波特的评论文本之间也呈现出镜像关系,使得《微暗的火》的整体结构是一种镜子/镜像式结构。在这部小说中,纳博科夫把“镜像写作”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技巧娴熟,无愧于其“制谜高手”的称号。

三、“镜像写作”的渊源

从以上的分析,我们大概可以勾勒出纳氏小说中“镜像写作”的概貌:一个方面是指小说中镜子、水面、眼睛等道具的频繁使用,用以勾画一个个自我认证分裂的人物;另一个方面则是指小说中通过叙事的复杂呈现出来的镜像式叙事结构,体现在小说中互成镜像的叙事层面上。人物镜像与叙事镜像交叠更替;虚幻真实,交融叠化,贯穿其中,形成纳博科夫小说创作中独特的“镜像写作”风格。

在拉康的镜像理论看来,人类必须经历“镜像阶段”。镜前的自我与镜中的形象(镜像)不可能完全同一,“镜像”不过是一个虚幻的自我,一个通过想象的叠加而构建起来的虚假自我。从这个意义上说,镜像阶段是一个自欺的瞬间,是一个由虚幻影像引起的迷恋过程,因此,人通过镜像阶段确立起自我,但是这个自我确立的过程既有着游戏的成分,也有着自我欺骗的成分[5]112。拉康的镜像理论启发我们思考纳博科夫小说中那些“镜像写作”。

纳博科夫在自己的小说中勾画了许多的镜像,还有无数站在镜子之前的那些身份和意识分裂的人物,这些人物其实都是一些自我认证出现了问题的人。那么纳博科夫为什么会刻画这么多自我认证分裂的人物呢?如果我们回顾他的人生历程,就不难发现其中的关联。作为一只漂洋过海的蝴蝶,纳博科夫是一名文化流浪者和一名俄罗斯文化的热爱者和坚守者,纳博科夫同样和他笔下的主人公一样,在文化的分裂之中,体验到意识分裂和身份分裂的痛苦。这种自我认证分裂,在纳博科夫这里,可能更多地表现为他不得不作为一名英语作家来获得世界的认可,而不是他内心中所希望的是作为一名俄语作家[1]134。纳博科夫把自己对身份认证的无奈投射到他的文学创作中,通过文学这一游戏,聊以慰藉内心深处那份对母语文化的坚守。就像他创作的《普宁》中的主人公一样,生活在美国文化语境之中,却坚守着对于母语文化的热爱和回忆,文化的冲突和生活的碰撞,在作家的身上和心灵中刻下了巨大的伤痛,这种伤痛的变形表现,就是作家的自我认证分裂,而这一点深深地影响了作家,使得作家创作出如此之多的自我认证分裂的人物。所以,我们才会在纳博科夫的小说中看到充满迷幻的“镜像写作”。

四、结束语

纳博科夫曾说过,风格和结构是一部书的精华,伟大的思想不过是空洞的废话。我们不难在他的每一部小说中寻找到他实践这一独特文学观的足迹。迷幻的文学风格和复杂的叙事结构是他孜孜不倦的追求。如果说纳博科夫是制谜的高手,那么,镜像写作就是他所使用的重要道具之一。镜子与艺术的亲缘、重重镜像的迷幻以及作家个人的经历都决定了纳博科夫难以抵抗镜像写作对他的吸引。镜像写作就像一副棱镜,透过它,小说的人物形象虚虚幻幻,亦真亦假;小说的结构幻影重重,扑朔迷离,从而达到他所需要的迷幻艺术效果。棱镜在手,他便成为了一个奇妙的魔术师,为我们铺展开一个美妙奇幻的世界,带给我们无与伦比的艺术享受。

参考文献:

[1]梁惠梅.“镜子的反照”和自我认证的分裂[J].东北师范大学学报,2011,(6).

[2]纳博科夫.绝望[M].朱世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3]纳博科夫.贵人女人小人[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

[4]李小均.火焰为何微暗?——从文本结构管窥《微暗的火》的意义[J].国外文学,2008,(2).

[5]拉康.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